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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百家》2022年第4期丨韩小蕙:远在眼前
来源:《散文百家》2022年第4期 | 韩小蕙  2022年04月14日08: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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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东海,浅蓝、碧蓝、橙蓝、深蓝、湛蓝……波峰浪谷,一望无际,前赴后继,直冲上十八层云霄。苍苍茫茫中,东方的儒、释、道、玉皇、王母、神仙、天兵天将,西方的圣父、圣母、宙斯、赫拉、雅典娜、大卫神,一位位逶迤而来,纷纷攘攘,在海阔天空的大舞台上现身。你只能呆立在金色沙滩上,怅望天之仙、海之神的万古演绎,浮想联翩,心神飞动,一时竟不知是神之于我,还是我之于神?

背后,金沙止步处,巍巍然奇峰高耸,合纵连横,亦是直插十八层云霄。最是晴天朗日时候,阳光洒下天大地大的金纱帐幔,不知谁手当空一拨弄,七彩光线摇荡起来,大山在其中动,巨石在其中动,绿树红花在其中动,飞檐黄瓦的寺庙、悲壮苍凉的古城堡、鹅卵石筑成的老民居,皆在其中动,茶人、渔人、农人、工人、商人、游人也都在其中动。远望峰顶上依偎在一起的标志性造像“夫妻石”,以及“九鲤朝天”“金鸡报晓”“金猫扑鼠”“玉兔听潮”“玉猴照镜”等等一个个天然巨石雕塑,思接千载,心游万仞,又一时不知是山之于我,还是我之于山?

这群山,名曰“太姥”,雄卧于中国东南大陆最顶端处。现在所属福建省福鼎市,对了,就是那个著名的“白茶之乡”福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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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外迈一步,就是神州的东南大门。再迈一步,就踏上了中国的万里海疆。当年太姥娘娘种蓝之际,双手一扬,洒下一串水珠,织就了大嵛山岛、小嵛山岛、鸳鸯岛、烽火岛等一众大大小小岛屿,如今镶串在一起,统称“福瑶列岛”。这个“瑶”字多么漂亮,“琼瑶”,美玉也;“琼浆”,美酒也;“瑶琴”,镶嵌玉石的琴;“瑶池”,王母娘娘的华宫。我还喜欢“种蓝”这个词,满盈着“蓝个英英”的诗意,同时还伴有小童子们奶声奶气“种星星”“种太阳”“种希望”……的唱腔,如同亲临其境。“种蓝”还具有一种垂直的现场感:太姥娘娘年轻时叫“蓝姑”,俊美清朗,心灵手巧,带着村姑们种蓼蓝,制成名为“靛蓝”的染料,一代代传承于后世,逐步发展为大名鼎鼎的青花蓝。我都怀疑天蓝、海蓝也是太姥娘娘种出来的吧?她又领着村人植白茶,亦茶,亦药,亦保健品,亦养家糊口的“粮食”,亦富邦强民的国宝,给世人留下了永远的香茗……闽人感念其恩泽,将蓝姑奉为太姥娘娘,又为女娲,又为妈祖,又为人间始祖母,各种祭拜、大礼、奉祀连绵数千年,历代不乏歌功颂德的诗文。直至今天尚有骚客为其作赋,其中有这样一段:

夫何太姥之庄兮,澹娴兮若云海之丰盈。披虹霓之玉颜,莹莹兮若琼瑜之秀嫣;眼语柔祇,笑靥雨霁,百鸟羽集,缀以瑰姿,拂之华裾,飘之广带,展风云之彩兮,采月白之青兮,翼青烟而行兮,若往而返,履以水莲,步步流云,凌紫冥而飞兮,顾才山而停兮。(孟丰敏《太姥娘娘赋》)

是了,赋之美,之轻灵,之飘忽,将太姥娘娘描绘成衣袂飘飘的仙女。然则美则美矣,却是耽于想象之中。事实是,蓝姑乃筚路蓝缕的开闽先民代表,远古时期,大地上野兽蛇蝎遍布,人类尚未开化,木簇石斧,茹毛饮血,生产力极端低下,要开垦苍莽的荒山野岭,走出一条通往天堂的路,该是何等的艰难与凶险!不知熬过了多少岁岁年年的饥馑,不知经历了多少前仆后继的牺牲,不知遭受了多少椎心泣血的失败,最后,才终于种出来像模像样的“蓝”,皴染出青花布,淬炼出青花瓷;才终于收获了“一年茶,三年药,七年宝”的福鼎白茶,越过千条闵水,飞跃万重闽山,助力华夏“黍、稷、麦、菽、稻”的五谷丰登,将中华农耕文明推上了一个新高度。

款款深情,我虔敬地请太姥娘娘坐下,掰开她的手掌,不禁心头震撼:那上面满是一条条血痕,层层叠叠的老茧下面,露出星辰一样密布的血泡。千古蛮荒,沧海桑田,那些一马平川,那些千里良田,那些高楼大厦,那些上天入地,那些金融特区,那些水坝电站,那些卫星飞船,那些电脑手机……都是“种”在我们自己的手上哦。搞不懂、说不明、不接受那个轻佻的“玩”字,甚至有些写作者也号称自己的作品是“玩”出来的——真的吗?这世界若真能轻轻松松地“玩”出来,只能说是给孩子们演绎的童话故事了。

太姥娘娘很赞同我的观点,深深点了点头,缓缓说:“我虽然老了,不能逢山开路、遇水搭桥了,但我还能站在这里,一方面给航船做航标,也能替国家守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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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在这里为中华守大门者,多多矣!远的不说,自明朝以来,戍边守疆,抗击倭寇,驱除鞑虏,收复台湾,血战英军,保卫定海,一场场与外敌的殊死鏖战,杀出了太姥山的英雄儿女程伯简、张銮三、陈红花(女)、王建楠,以及中国近代史上第一位在抗击外敌战斗中为国捐躯的高级将领定海镇总兵张朝发。陈红花不幸为敌所擒,坚贞不屈,宁拔刀自刎也绝不苟活。张朝发率领几百将士,拼死迎击26艘进犯的英国军舰,虽舰不如夷,炮不如夷,武器装备皆不如英夷,然保家卫国的呐喊声气冲云霄,“只许坚守,不许后退”,直至以身许国,一个个战死疆场!

乌云低垂,惊涛拍岸,见证着后来人。直至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的抗日战争中,太姥山的子孙们始终追随着前辈先烈的脚步,留下了一个个浴血御敌的身影……

“取义成仁,丹心炳照”,这是太姥山后人对先烈的尊奉。大东海滔滔,每当朝阳从东天升起,第一缕阳光都是先照亮这八个大字;太姥山巍巍,每天晚霞告别大地的最后一道霞光,也一定要吻别这八个大字。这八个大字,镶嵌在太姥山脚下的浓绿中,不仅高悬在用汉白玉修建起来的英烈义冢上方,亦镌刻在福鼎人民的胸膛上。这是他们最炽烈的情感表达,天天有人来照拂,日日有人来凭吊,逢重大节假日和纪念日,更是扶老携幼,呼邻唤友,前来拜谒,祭奠,缅怀,讲述,宣誓,誓要把太姥山的血脉和精神,一代代浇灌、传承下去,这是他们世世代代最要守护的珍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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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大海就有高山,有武将也一定缺席不了文人。自唐以降,来过太姥山的著名文人多多矣,有福建“登第第一人”薛令之(唐),有边塞诗人陈陶(唐),有“八闽之全才”林嵩(唐),有民族英雄文天祥(南宋),有“雁门才子”萨都剌(元),有曾任刑部、兵部、工部尚书的“天文学家”熊明遇(明),有“哲学家、科学家”方以智(明清时期),有“抗清志士”夏完淳(清),有爱国诗人张际亮(清),还有现代学者卓剑舟和传统文化专家黄寿祺……他们的朝代、出身、籍贯、年龄、学历、官阶、脾气、秉性各自不同,但有一个共同点,即个个都是诗人,为太姥山留下了大量诗篇。比如夏完淳《梦怀长公郭侍御五竺崔舍人》:

乾坤戎马倚吴钩,犹忆当年太姥游。

梦里云霞双凤阙,醒来烟水一渔舟。

穷途知己谁青眼,歧路伤心已白头。

遥想天南新侍从,茫茫沧海动新愁。

这些人里面,最著名的当属大哲学家、思想家朱熹(南宋),这位昔日名震朝野的“帝师”,为避政治迫害与奸臣追杀,一路南奔,栖栖惶惶,直至远遁在福建的崇山峻岭中,大有“举头何处是中华”的无望,人生似乎走进了再也见不到天日的黑洞里。孰料就在那至暗时刻,是太姥山张开了宽阔的双臂,将他迎迓在温暖的怀抱中。湜湜绿水,洗去了蒙在朱子心头的尘垢;绵绵青山,驱逐了压抑在朱子头脑里的忧愤;大海辽远无垠,开阔了朱子处江湖之远的家国胸襟。浪涛声声,鸣镝声声,学子们遽尔聚来的问学声声,重新振作起了朱老夫子的学问境界——伟人之“伟”,并非永远昂首阔步地一往无前,而更在于能在逆境中迅速修复自己的伤楚,重新高昂起不屈的头颅,登高望远,去完成历史托付的重任。朱熹从未想到,自己竟还能在太姥山完成《中庸》一书的重校与注释。还留下了一座石湖书院,泽被远在天边的八闽弟子们,致“理学中的闽派,历元明清三代而不衰。前清一代,闽中科甲之盛,敌得过江苏,远超过浙江”(郁达夫语)。

是的,至此我方才顿悟,为什么走在太姥山树茂林密的小道上,忽一阵炊烟的背后,就会闪出一座文气森森的汉家寺院。一甩头,猛然间就看见一座熟悉的中华式七级浮屠,高耸在雄崛的山峰之上;而身边触手可抚的,则是一座座由巨型条石、块石、鹅卵石修筑的明清古城堡和炮台,它们的姓氏也都是“中华” “中原” “中国” “华夏” “炎黄”等等。就连头顶上不时掠过的喜鹊、麻雀、野雉、中华鹇,乃至不知名的各种山雀与飞虫,也都在叽叽喳喳地念着“鹅鹅鹅,曲项向天歌”“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必须缀上一笔的是,“中华鹇”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非常有幸地出现在我们眼前。它的体型比野雉大,黄喙,红脸,漆黑披肩发,浑身白羽上有着褐色和黑色的、前卫画家们最爱用的规则与不规则相结合的条纹,再缀着两条二尺多长的、飘飘逸逸拉风的大翎尾,可真乃“中华神鸟”是也!它一点儿也不怕人,仪态万方地来到我们面前,优雅地食用我们投下的花生米,吃相可圈可点。可见,它是见过大世面的,同时亦能显见太姥山群众对它们是多么的珍爱。

这神奇的太姥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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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姥娘娘掩饰不住内心的欣悦,殷殷地挽留我说:“你看这满山满岭的茶树,这么碧绿,让人心内喜欢。这么清香,提纯思想境界。人勤茶丰,茶丰人寿,留下来吧,这是一片养人的福地。”

我双手合十,欣欣然回禀:谢娘尊盛情!其实您有所不知,我虽远在千里之外的京城,但也早就日日静好于闽茶的清香中了——我所居住的“茶叶一条街”,就是福建茶农们身背肩挑、用一担担茶叶开垦出来的,经过三十多年的艰苦耕耘,当年那块荒草招摇的水洼子地,如今已是高楼大厦闪耀着现代化的灯红酒绿,街面商城里自动化扶梯整日不停地转动,八车道的大街上车水马龙,一家接一家茶店、茶舍比肩接踵,多到不知有几千家,尤以福鼎白茶的招牌抢眼。远居在北京四九城的居民们,几乎都来逛过“茶叶一条街”,夸说这里的茶别有馨香。每年春季、秋季主办的“马连道茶叶街文化节”,更已成为北京市一块亮丽的金字招牌哦……

我分明看见,太姥娘娘眼中闪出了晶莹的亮光。是的,我太能理解她了,远离中原,远离中华政治、文化和商业中心,远在荒蛮的深山老林,远在云雾缥缈的天尽头,猛然间听到了这么振奋人心的好消息,能不激情飞腾吗?

我亦被深深感动了,顿觉心胆开张,与娘娘同休戚,与福鼎共荣曜。好吧,我留下,留下——登上“大荒茶业”的茶山,我着意挑了一株壮硕的老茶树,挂上一块写有“韩小蕙”的小木牌。在今后的日子里,无论春和景明,无论阴雨霏霏,哪怕台风横暴,哪怕雷霆万钧,“我”,都坚如磐石地站在那里,屹立,生长,开花,结果,年年岁岁,岁岁年年!

【作者简介:韩小蕙,1982年毕业于南开大学中文系。光明日报社《文荟》副刊主编,南开大学兼职教授,北京作协签约作家,北京市东城区作协主席。中国作协第七届全委会委员。1973年开始发表作品。1991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著有《韩小蕙散文代表作》等20部。有作品被译往美国、匈牙利、韩国等。编著出版《90年代散文选》等54部。获中国新闻界最高荣誉韬奋新闻奖、首届冰心散文奖、首届郭沫若散文优秀奖、首届中国当代女性文学奖、首届中华文学选刊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