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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向黎专栏·红楼隔雨 《雨花》2022年第3期|潘向黎:贾府的规矩与凤姐的款段
来源:《雨花》2022年第3期 | 潘向黎  2022年04月08日08:53

鸳鸯和凤姐合谋,策划和导演刘姥姥当众表演“小品”来取乐,于是刘姥姥在开席时高声说道:“老刘,老刘,食量大如牛,吃一个老母猪不抬头。”说完还鼓着腮不语。引得上上下下都哈哈大笑。第四十回《史太君两宴大观园 金鸳鸯三宣牙牌令》这一幕,曹雪芹依次写了湘云、黛玉、宝玉、贾母、王夫人、薛姨妈、探春、惜春等人的反应,个个大笑,人人失态,唯独没有写和贾母、宝玉、湘云、黛玉同桌的宝钗。说明什么?宝钗没有笑,更没有任何失态。

“在这场合,没有特别的举动正是她的特别之处。所以,这是‘不写之写’。”(潘旭澜《艺术断想·各不相同》)就是说,曹雪芹用“不写”来“写”宝钗的端庄持重、喜怒不形于色。确实如此,虽然宝姑娘不笑,但这顿饭依然很热闹。随后,贾母等人吃完了,就小说情节而言,本来应该回到贾母率众游园的主线,曹雪芹却不急,漾了一个小小余波——

这里收拾过残桌,又放了一桌。刘姥姥看着李纨与凤姐儿对坐着吃饭,叹道:“别的罢了,我只爱你们家这行事。怪道说‘礼出大家’。”凤姐儿忙笑道:“你可别多心,才刚不过大家取乐儿。”一言未了,鸳鸯也进来笑道:“姥姥别恼,我给你老人家赔个不是儿罢。”

被捉弄的人说捉弄她的人“礼出大家”,似乎有点让人意外,意外之余有人难免会想:这话是什么意思?真的就是字面上的意思,还是弦外有音?如果弦外有音,是什么意思?是这个贫苦的老妪在说贾府是“大家”,应该最讲“礼”的,而刚才凤姐和鸳鸯这样恶作剧,是“大家”对客人应有的礼仪和礼数吗?当然不是。这两个人为了取悦贾母,可以说是“孝心虔”,可以算“精致的淘气”,但也游走在“失礼”“失体统”的边缘了。因此,有人认为这是刘姥姥在讽刺,是前面不得不忍辱顺从之后高明的反击。再看凤姐的反应是连忙解释,似乎也印证了刘姥姥话里有话。

假设在一桌席上,有人走到对面,对坐在那里的人抬了一下手,谁都没看清,这时如果坐着的人端着酒杯满面春风地站起来,那么大家就会认定他是给人家敬酒;反之,对方捂着脸跳了起来,那么大多数人会认为他打了坐着的人一耳光。

所以根据凤姐的反应,刘姥姥说这话更像是在讽刺,或者至少弦外有音。这种猜测或推断究竟对不对呢?

读经典要细,读《红楼梦》尤其如此。凤姐说“你可别多心”,我们不是刘姥姥,不可将此话当真,读时要句句经心字字留心,宁可多心,也不可粗心。

“我只爱你们家这行事。怪道说‘礼出大家’”,这句话,放在整回里看,确实是“两宴大观园”的第一宴(其实是早餐)、凤姐和鸳鸯捉弄了刘姥姥、刘姥姥卖力“演出”、众人失控大笑之后的事情,这样粗粗看去,这句话,和刚刚发生的凤姐等人对客人的“促狭”“取笑”形成反差,确乎有些像讽刺。凤姐听了刘姥姥这句话,也马上觉得自己刚才的行为显然不符合贵族世家待客之道,也许还有违惜老怜贫的应有教养,所以赶紧赔笑解释。如果鸳鸯晚一点进来,刘姥姥也许就有时间打消凤姐的误会,但是鸳鸯进来了,而且她也是笑着道歉的,所以话头就被她彻底带偏了。于是刘姥姥只能认真解释,说自己乐意合作,不会计较。“有什么可恼的!”似乎越发让人感觉凤姐前面的解释是有必要的,也就是说:刘姥姥的那句“礼出大家”确实可能话里有刺。

其实不然。再细细看,刘姥姥是在什么时候说这句话的呢?是“看着李纨与凤姐儿对坐着吃饭”时说的。

注意这个时间。李纨和凤姐是什么时候坐下吃饭的呢?是在贾母等人“一时吃毕”,“都往探春卧室中去说闲话”之后,在原地收拾了残桌,又放了一桌,她们这才吃饭。贾母为什么到探春卧室里休息聊天?因为这顿饭贾母作主,就是在探春住的秋爽斋的晓翠堂上摆的。这顿刚刚在秋爽斋的晓翠堂完成的早宴,李纨和凤姐都在,但她们都没有吃,甚至很可能没有坐下。她们在做什么呢?凤姐摆筷子,李纨端菜,两人还和鸳鸯一起照顾贾母和客人——大家大笑之后,凤姐和鸳鸯装着没事,“还只管让刘姥姥”,恰恰证明“让”客人、给客人布菜本来就是他们在众人大笑之前在做的事情。这是她们在宴席上的职责。捉弄刘姥姥,是为了让贾母和大家开怀一乐,是她们超水平完成职责的华彩部分。

但她们没有一起吃饭。凤姐是荣国府管家奶奶,是贾母和王夫人最器重的人;李纨是贾母的长孙媳妇,贾政和王夫人的长儿媳,虽然年轻孀居,也是荣国府正牌大少奶奶,还生了儿子贾兰——当时是贾母唯一的重孙子。是这样的两个人,刘姥姥当然觉得不可思议。

如果有人觉得难以置信,可以翻回第三回,看看林黛玉进了贾府的第一顿饭是怎么吃的。明明已经有很多人伺候,但李纨、王熙凤、王夫人都亲自伺候了整顿饭,“李氏捧饭,熙凤安箸,王夫人进羹”,她们分别捧饭、摆筷子、端羹汤。这是从黛玉的眼中看出来的,所以写得清清楚楚、详详细细。这双聪慧而敏感的眼睛,好奇中满是“留心在意”的紧张,一下子就看出了荣国府的规矩有多大。后来安排座位,王熙凤让黛玉在左面第一张椅子上坐,黛玉推让,贾母让她坐,说王夫人和李纨、凤姐不在这里吃饭,你是客人,应该这么坐,黛玉才坐下了。这时,“贾母命王夫人坐了”,然后迎春姐妹三个才坐下。这里坐的次序很明确:贾母第一个坐,然后客人黛玉坐,然后王夫人坐(想必她还推辞过,所以是贾母“命”了才坐下),然后是迎春、探春、惜春三个姑娘坐下。

李纨和凤姐呢?“二人立于案旁布让”,她们两个全程没有坐下过,一直是站着的,站在桌子旁边,而且有事情要做——“布让”。

一顿饭吃完,茶端上来了,贾母说:“你们去罢,让我们自在说话儿。”“你们”是谁?儿媳妇和孙媳妇们。王夫人听了忙起身,但也不是转身就走,而是站着又说了两句闲话(想必不外乎表现对贾母的孝敬和对黛玉的关心),然后带着凤姐和李纨两个人离开了。现在,下班了,她们可以去吃饭了。她们吃饭的时候,自然也有许多人伺候的。

所以,围绕着贾府饭桌的永远有两类人,吃饭的人和伺候吃饭的人。

两种角色可以随时转换。王夫人、凤姐和李纨是主子,但她们是这家的媳妇,所以如果是有贾母在的宴席,她们就是伺候吃饭的人。她们自己吃饭的时候,她们就是被伺候的人。王夫人辈分和年纪大,所以有时候贾母会让她也坐下,接受伺候。

当然有下人。但重大场合时,下人们只能在外围伺候。就是平时,伺候的人也分很多等级。看看怡红院里,小丫头红玉(又叫红儿,有的版本也叫小红)找到一个机会给宝玉倒了碗茶,就被大丫鬟们一通数落和挖苦,可见伺候和伺候不一样,里面的等级是非常严格的。

不仅如此,什么人伺候,伺候的性质和色彩也不一样。下人们表达的是忠心和能力,作为主子、同时是晚辈的王夫人、凤姐和李纨她们,表达的是孝心和教养。王夫人、李纨、凤姐在宴席上伺候贾母吃饭,她们的“劳作”虽是象征性的,但是规矩却是守足了的,比如熙凤和李纨都是不上桌吃饭的,比如她们都是一直站着的。就是说,她们常常不是边吃边伺候贾母,而是专门伺候完贾母和照顾完众人(贾母请的客人、陪贾母吃饭的未出阁的妹妹们),等大家吃完饭,自己才吃。这里面是贵族之家的礼数,有刻板压抑的一面,也有合理的一面,做得娴熟了,也有种谦抑之美。像馆阁体的字,虽然没有个性、不太有趣,但也不失某种恭谨、圆润、中规中矩的美感。

所以到了四十回,凤姐和李纨再次在贾母和其他人都吃过饭之后,才终于坐下来匆匆吃一点。因为规矩一向如此,她们和府里的仆妇、丫鬟都习以为常,但第一次看到这样情景的刘姥姥,就很惊讶、很感慨、很赞叹了。因为她没见过年老长辈是这样受尊重和有地位的,因为她没想到这两位体面尊贵的奶奶是这样谦卑守礼,可能还感动于贾府对客人的礼数——连她这个来打秋风的客人都吃过了,可是这两位奶奶却刚刚坐下来吃。这个时候,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但她是个有些见识的人,所以她记起了一句“礼出大家”。大约在她过去的人生中,从来没有懂得这句话的意思,但眼前的这一幕,让她懂得了这句话的含义,于是她就用它来发出了由衷的赞叹。这一刻,她可能根本忘记了前面的事情,就是真心实意地赞叹了一句。这时候的刘姥姥,有些像一个穷苦的读书人,虽然穷得吃不饱穿不暖,但是手里拿着书读,偶尔感触,评点出一句话来,却超越了自己的处境和身份,显出了见识。

在这里,多心的人倒是凤姐,而刘姥姥的心思没那么复杂,她说的是真心话。

这些贾府上下习以为常的规矩,不要说刘姥姥,就是林黛玉初入贾府时,也大多是第一次见识。“林黛玉常听得母亲说过,他外祖母家与别家不同”。外祖母家就是“敕造荣国府”,而这个“别家”,也不是寻常人家,而是别的官宦人家。也就是说贾府的门第、气势、奢华、规矩都超过一般官宦贵族之家。所以黛玉刚入府,心情紧张而行为谨慎。林黛玉尚且如此,刘姥姥就更不必说了,她发自内心地赞叹,就没有什么可奇怪的了。

“礼出大家”,既是指这样钟鸣鼎食的人家一整套讲究、繁复而不无严苛的规矩,也指这里的人们对这套规矩的熟稔和举重若轻、行云流水地遵守。

还有一处描写可以作为旁证,第十五回秦可卿出殡途中,凤姐等人到一个庄子里更衣打尖(那时候没有服务区,于是这个庄子临时被征用为服务区),庄汉们都被“撵尽”,“婆娘们无处回避,只得由他们去了。”什么意思?这些农村妇女可以在一定距离内围观凤姐、宝玉这些和他们的人生几乎不可能有交集的人。围观的感受如何?“那些村姑庄妇见了凤姐、宝玉、秦钟的人品衣服、礼数款段,岂有不爱看的?”

《红楼梦》里的“人品”,似乎和现在的意思不一样,更侧重外在,主要是指容貌和气质。所以这里是说凤姐、宝玉、秦钟都长得很好看,气质与众不同,衣着精美而高贵(此时因在办丧事,不会华美),“礼数款段”,是说他们举止从容舒缓、符合礼仪和身份。“款段”,看到注解是“形容仪态举止从容舒缓的样子”,似乎是形容词,但细品其意,加之和“人品”“衣服”“礼数”并列,似应理解为名词,就是指举止和派头。这些村姑和庄妇的观感,和刘姥姥应该是一致的,所以反观刘姥姥的话,确实应该就是赞叹,没有别的意思,更不是讽刺。

这里出现了“人品衣服、礼数款段”这八个字。出现在全书最不起眼的角落里,不,连犄角旮旯都算不上,只是出现在非主要情节的支线的小插曲的描写的末端,应该说是出现在全书的缝隙里。但这并不起眼的八个字里,有曹雪芹的审美标准,也有他作为小说家的观察角度和描写重点。

黛玉进贾府那一回,主要人物的出场,大部分就是通过写他们的“人品衣服、礼数款段”来让读者留下第一印象的。当然也有例外,比如对黛玉,完全没有写衣服,也基本没有写具体容貌,只写了气质和神韵。众人看她时,是“年貌虽小,其举止言谈不俗,身体面庞虽怯弱不胜,却有一段自然的风流态度,便知他有不足之症”。曹雪芹一上来就告诉我们,不用宝玉那样含情的眼睛,任何人见到黛玉,黛玉的身体纤弱和气质脱俗,都是一望而知的。宝玉看她时,第一层是“细看形容,与众各别”,再次点出黛玉与众不同;第二层方是那段著名的描写:“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没有对衣服、五官的具体描写(这些是物质的),“厮见”“归坐”过程中的“礼数款段”也只是暗写(“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即是),但已经给人强烈的印象:这位林姑娘,有一种充满忧愁的诗性气质,有一种带病态的非日常的美,有一种脱俗、明慧、敏感、纤细的气质。“姣花”“西子”两个词的出现,极言其美丽。所以那些《红楼梦》中谁最美丽的争论,都是没有仔细体会曹雪芹的笔墨。林黛玉,他用西施来比,薛宝钗,他用杨贵妃来比,都是绝世大美人,但自然是西施最美。第三层是晕染开去——“宝玉看罢,因笑道:‘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写两个人的似曾相识,照应他们仙界的宿缘。(如果读到这里,忘记了第一回云山雾罩写出的神瑛下凡、绛珠还泪的宿缘,觉得纯然是写一对少男少女的一见如故、一见钟情、一见倾心,也不算错。人世间的爱情,究竟是因为有宿缘,此生此世此际此时才一见倾心;还是因为此生此世此际此时一见倾心了,才想象和深信有“宿缘”这回事,谁知道呢?)

黛玉是例外,写迎春、探春、惜春,尤其浓墨重彩地写凤姐、宝玉,就都是“人品衣服、礼数款段”一样不少。后来写宝钗也是,从头发、衣服、五官、脸型、肤色、丰润的身材、身上的香气直到雪白的手臂,写足了全套。

然则曹雪芹看人,自有他与众不同之处,“礼数款段”之中他格外重视两样:举止大方、好口齿。

好口齿这一条,有一个情节浓墨写了:第二十七回红玉偶然回话,因为口齿伶俐而得到凤姐的赏识,后面被凤姐要去使唤了。后来凤姐因贾琏偷娶尤二姐而到宁国府撒泼大闹,她大骂尤氏时仍然没有忘记这个标准:“你又没才干,又没口齿,锯了嘴子的葫芦,就只会一味瞎小心图贤良的名儿。”王熙凤自己,自然是有才干,更有口齿,开销人、威胁人的时候雷霆万钧,骂人的时候滔滔不绝、十分狠辣,偏偏她还是个天生的段子手,说笑话编故事加幽默自黑,都是张嘴就来,能逗得贾母开怀、众人大笑。她看不上尤氏“又没才干,又没口齿”,这是心里话,只不过本来不该也不会当众说出来。(为达目的不管一切,而且没有必要地践踏别人的尊严,这样的“口齿”已经有点可怕了,可知此人已然黑化。)

正常情况下,好口齿终归是讨喜的。贾母明确说过“凤儿嘴乖,怎么怨得人疼他”,她也喜欢口齿伶俐、生动有趣的人。这应该也是曹雪芹的标准。

第五十六回,探春在大观园里改革,平儿替凤姐解释,然后宝钗的一段话也很有意思:

宝钗忙走过来,摸着他的脸笑道:“你张开嘴,我瞧瞧你的牙齿舌头是什么作的。从早起来到这会子,你说这些话,一套一个样子,也不奉承三姑娘,也没见你说奶奶才短想不到,也并没有三姑娘说一句,你就说一句是,横竖三姑娘一套话出,你就有一套话进去,总是三姑娘想的到的,你奶奶也想到了,只是必有个不可办的原故。这会子又是因姑娘住的园子,不好因省钱令人去监管。你们想想这话,若果真交与人弄钱去的,那人自然是一枝花也不许掐,一个果子也不许动了,姑娘们分中自然不敢,天天与小姑娘们就吵不清。他这远愁近虑,不亢不卑。他奶奶便不是和咱们好,听他这一番话,也必要自愧的变好了,不和也变和了。”

探春也承认自己的一肚子气,被平儿说消了。

平儿的口才好,段位更在红玉之上,也在妙玉之上。宝玉、黛玉、宝钗难得到栊翠庵喝一杯茶,这是妙玉的高光时刻,可惜她高调得过头,自视太高,分别心太重,又太想在宝玉面前显示自己的超尘脱俗,结果言语之间颇不自然,还出语尖刻。作为暂时的主人,又是在品茶的时候,可是她不但卖弄,还连黛玉都奚落了,这样的做派其实是破坏品茶意境的。平儿的好口齿,是为了别人,所以真的好;妙玉的好口齿,只为了自己,又内心戏太多,有点用力过猛,说着说着收不住话锋,锋利过了头,就有点可厌了。

举止大方,第一层是要缓慢、舒徐、持重。这个标准自带贵族气。曾国藩在写给儿子曾纪泽的家书中反复提到这件事情:“尔语言太快,举止太轻,近能力行‘迟重’二字以改救否?”(咸丰十一年七月二十四日书)“尔在家常能早起否?……说话迟钝、行路厚重否?宜时时省记也。”(咸丰十一年九月二十四日书)。这可能是现代社会淡忘、废弃的一个标准。但《红楼梦》里仍然是在乎这个标准的。

凤姐这个人,似乎总是过于闹腾,不够端庄,但其实,前十几回里面,她的举止是舒徐自持,相当得体的。看曹雪芹如何写她:

凤姐也不接茶,也不抬头,只管拨手炉内的灰,慢慢的问道:“怎么还不请进来?”(第六回)

那凤姐只管慢慢的吃茶。(第六回)

凤姐儿听了,款步提衣上了楼。(十一回)

闻人报:“大爷进来了。”唬的众婆娘唿的一声,往后藏之不迭,独凤姐款款站了起来。(第十三回)

凤姐出至厅前,上了车,前面打了一对明角灯,大书“荣国府”三个大字,款款来至宁府。(第十四回)

凤姐缓缓走入会芳园中登仙阁灵前,一见了棺材,那眼泪恰似断线之珠,滚将下来。(第十四回)

这才是一个贵族少奶奶的仪态和风度。贵族小姐也不是这样的,必须是少奶奶,而且“很应该”是当家的、得意的少奶奶。

一体两面,凤姐就很讨厌别人慌里慌张,认为慌张、冒失很不高贵、不体面,很惹人厌。她骂贾环:“老三还是这么慌脚鸡似的,我说你上不得高台盘。”“慌脚鸡”骂得很刻薄,也很形象。

举止大方,还包括出得了场面。第十四回中,宁国府办丧事,凤姐去帮忙主事,“一应张罗款待,独是凤姐一人周全承应。”这个其实很奇怪,虽然说尤氏“病”了,但偌大一个宁国府,就没有其他女眷了吗?有。“合族中虽有许多妯娌,但或有羞口的,或有羞脚的,或有不惯见人的,或有惧贵怯官的,种种之类,俱不及凤姐举止舒徐,言语慷慨,珍贵宽大;因此也不把众人放在眼里,挥霍指示,任其所为,目若无人。”大场面的时候,羞口、羞脚、不惯见人、惧贵怯官,这些都不行。曹雪芹写凤姐“举止舒徐,言语慷慨”,则在举止大方和好口才基础上更上一等,显出了足够的控场能力和非比寻常的气度。都说秦可卿的丧事,就为写王熙凤一个人。这一回写足了她的能干自信,写透了她的爱逞强,也写活了她的气场大。

到这里为止,曹雪芹对她主要都是欣赏的。别忘了是谁推荐凤姐来“协理宁国府”的,是宝玉。从来不管家务事的宝玉对凤姐的欣赏,这里透露的是作者的态度。

第十四回还写道——

凤姐儿见自己威重令行,心中十分得意。因见尤氏犯病,贾珍又过于悲哀,不大进饮食,自己每日从那府中煎了各样细粥,精致小菜,命人送来劝食。(凤姐有条不紊、滴水不漏,是大家子出身的管家奶奶的行事。也是“礼出大家”。)贾珍也另外吩咐每日送上等菜到抱厦内,单与凤姐。(这是写宁国府对她的礼遇和感激,再次暗示没她不行)那凤姐不畏勤劳【有一个版本的评语极妙:“不畏勤劳者,一则任专而易办,一则技痒而莫遏。士为知己者死。不过勤劳,有何可畏?(蒙双行夹批)”】,天天于卯正二刻就过来点卯理事,独在抱厦内起坐,不与众妯娌合群,便有堂客来往,也不迎会。

这样的气概,这样的得意,这样的任意挥洒、无所顾忌,太满了,埋藏着某种危险。

果然,水月庵里,化身为老尼姑的命运在等她了。老尼姑受人所托,需要通过贾府走通上层门路,要拆散一对年轻人的婚约,好将那个女孩儿另许一个官二代。在老尼的奉承、利诱加激将之下,正因大显身手而得意忘形的王熙凤终于说出了这样的话:“你是素日知道我的,从来不信什么是阴司地狱报应的,凭是什么事,我说要行就行。”

这话说得没王法、没天理。这是凤姐形象的转折点,也是她命运的转折点。在这里,多米诺骨牌的第一块被轻轻推倒了。伟大的小说家曹雪芹让我们清清楚楚地看见:一个人的自信如何成了狂妄嚣张,慨慷挥洒如何成了肆意妄为、毫无敬畏和不知戒惧。如果能看到曹公的后四十回,我们一定会看到这种膨胀的可怕后果。

王熙凤的这个决定,其实是随机的、冲动的,她决定得太快了。质变的那一刻,往往是快的。就如花开,常常是慢的,而花谢,只在转眼之间。

此时和此后的凤姐,再也没有“缓缓”和“款款”的风度和心态了。那份从容、矜持、舒徐、“珍贵宽大”,是她的出身和教养给她的莫大祝福,可惜她轻易地把它弄丢了。生来拥有很多资源的人往往不懂得珍惜,偏生她能力出众,于是更不知敬畏。强者之败,就是这样开始的。

潘向黎,上海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长篇小说《穿心莲》,小说集《白水青菜》《十年杯》《我爱小丸子》《轻触微温》《女上司》《中国好小说·潘向黎》等多种,专题随笔集《茶可道》《看诗不分明》《梅边消息:潘向黎读古诗》以及散文集《万念》《如一》《无用是本心》《茶生涯》等多部。曾获鲁迅文学奖等文学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