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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风:身着燕尾服的门
来源:《黄河》 | 黄风  2022年04月02日09:54

“喂,老头儿!起来!”

他被港警约翰生喊醒,故乡井上吱吱的辘轳声,一睁眼烟消云散。他又一次被那只“巨大而仇怨的手”抓住,像鹰爪下的一只海鸥,几片羽毛在空中飘旋。

回望一眼身后的灯塔,他搭上每天给他运送食物和淡水的小船,离开那个形影相吊的孤岛,到了礼拜日穿起银钮扣制服,戴着勋章去做弥撒的阿斯宾华尔,见过曾迫不及待地录用他,现在又要解雇他的法尔冈孛列琪领事,然后乘轮船前往纽约。随着轮船嘶叫,“新的流浪的旅途又已展开在他面前”。

风烛残年的他,从认识他的那天起,我就祝愿他到达纽约后,厄运就此罢休,永远获得他渴望的那份“安静”。即使回不到“另一个半球上的故乡”,至少可以放心大胆地做梦,行走在“被各种作物染成彩色斑斓的田野上”,“满身都洋溢着说不出的幸福”。

我是30多年前认识他的,在与他相距遥远的东半球,一个喇叭裤还在流行的小县城的新华书店里。我几眼就记住了他,他叫史卡汶思基,一个年过古稀的老头。海浪淘着他的一双蓝眼睛,海风吹拂着他的满头白发。

那是1980年代末的一天,初夏的阳光至今澄澈,像佛端坐在残垣环绕的小城上空,普照着偏居一隅的众生。早晨刚下过雨,大街上的水一汪一汪,像家丁一样的吉普车,一副老爷派头的伏尔加,四只叫轱辘的脚蹚过时,哗地溅起一片碎玻璃。还有生动活泼的驴车,驴尾巴甩打甩打的,得便就撒一泡黄尿或粪便。驴粪常撒在积水边,让一泡变成两泡,被阳光冲淡了的热气,带着鲜勃勃的粪味,撩逗着穿花裙的姑娘。

新华书店坐南朝北,陈旧的洗砂门面,两扇大把手对开门。偌大的书店内没有几个人,在从东到西的大半圈柜台前,或浏览书架上一层层的书,或低头看玻璃下面柜台中摆放的书。书架上的书,有的码得紧凑整齐,有的码得松散凌乱,都静静地充满期待,散发出撩鼻的书卷气。一丝一丝的黄或白,黄的带着陈旧气,白的夹着油墨味。

隔会儿有人进来,隔会儿有人出去,书店内始终维持着几个人。有人进出时,门彬彬有礼地吱呀一响开了,然后彬彬有礼地吭腾一声关上,就像今天酒店大堂门口身着燕尾服的迎宾。如果门开得幅度大了,或开门的动作粗鲁,两扇门就失去礼貌,像被冬天的风忽悠着,半天才会平静下来。门打开的一刻,外面的光跟着人进来,或迎着出去的人进来,争先恐后的样子,扑到对面的柜台上,扑到柜台后面的书架上。一排排的书,书脊上的字一下眼亮了,瞅着进来的人,或者目送出去的人。

在此之前,我好久没来县城的新华书店了,因为来了就想买书,尤其是心念已久的书,如果不买下就后悔,特别是再去买时,书被别人买走了,会后悔得手中空余半截大辫子。但这样的事,总免不了发生,原因是囊中羞涩。那时每月挣几十块钱,工资一到手就花光了,甚至未发之前就指派完了,等发下来再去一一还债。所以不敢轻易走进书店,怕书已摆在面前,温情脉脉地看着你,是那么情投意合,自己却掏不出钱来,或钱不够而难堪。

这天,我是同一个外地朋友走进书店的,走进书店之前,两个人在大街上不期而遇。他来我们县出差,办完事出来转一转。我是进城办点事,办完事正准备回去,碰上后一起来到新华书店。都没有非要买书的意思,他只是逛一逛,我只是陪陪他而已。

与以往走进书店一样,虔敬之心油然而生,把脸上的皮肉,衣襟似的抻一抻,仿佛步入千佛殿。书架上一本本的书,便是壁龛里一尊尊的佛。书店里既凉快又安静,角落里的悄悄气,长了十八条腿,顺着墙根一蠕一蠕地窜。两个小年轻伏在东边的柜台上,面前摆着一本打开的书,边看边相互拿嘴咬耳朵。女孩跟男孩喁语时,像拿鬓发撩拨男孩的耳朵,男孩跟女孩喁语时,像对着女孩的耳朵哈气。

朋友顺着大半圈柜台,从西到东浏览了一遍,然后又返回正面的柜台前,细看起与门正对的书架上的书来。几层书摆放得有点乱,大多是文学作品,错杂着其他方面的书。看到感兴趣或熟悉的书,朋友就双手托住柜台边,上身朝柜台里面前倾了,把书脊上的书名瞄个仔细,怕看错了似的。他从柜台边腾出一只手,指着那本书对我说,这本书听说写得不错。或者收回身来对我笑道,这本书他看了,写得挺勾人的,一进去就不想出来了。

书架上的几层书,他看过来看过去,我站在他一旁,也看过来看过去。我的目光跟着他的目光,在书架上徘徊。许多书名已忘却,能记起的有《有只鸽子叫红唇儿》《老桥》《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京城内外》《月迹》《沈从文选集》《烟》《一盘没有下完的围棋》《欧·亨利短篇小说选》《荒乱年代》《恶之花》《红房间》《宗教的历程》《中国古代菜谱》。有的看过,有的只是听说过,有的初次“耳闻目睹”。个别书很袖珍,比如《月迹》,只有巴掌那么大。后来这些书,没有的我都买了,也一本不落地看了。像《中国古代名菜》,一道道“名菜”既是至味也是美文,读来状若老饕,与古人舌尖上共舞,“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

两本书并没有挨着,中间像第三者一样,插着一本《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我刚看到这三本书时,身后书店的门吱呀一响,书店内像蝴蝶的翅膀忽闪了一下,从门扑进来的光,便把三本书的书脊照亮了。《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我早看过了,是冯骥才的一本小说集,但《诺贝尔文学奖金获奖作家作品选》是头一次见,书脊上的书名是蓝底子白字。我的目光被一下粘住了,往回收时胶布一样扯皮,沾起书脊上的书的几根寒毛。

书店里有三名店员,东边站柜台的是个大妈,好像在看一本小人书,不时抬起头瞟一眼两个小年轻。西边站柜台的是个少妇,无顾客应酬的时候,就把一张粉脸朝向窗外面。我们这边是个男店员,两个发青的眼脯像暖水袋,穿着一件半旧的白衬衫,左胳膊的袖子一丝不苟,袖口的扣子紧扣着,右胳膊的袖子却卷到了肘弯上。一会儿双手抱在胸前,一会儿右手托在柜台上,左手抚摩着毛茸茸的右小胳膊。

我让他拿本《诺贝尔文学奖金获奖作家作品选》看看,他探起身随手抽出本下册给我,我说把上册也拿来。两本书烫金封面,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版,共选了23位诺奖获奖作家的23篇中短篇小说,定价2块6毛4分钱。如果放到现在,连一盒劣质烟也买不了,那时却足可以饱个大口福。坐在我教书的小镇的小吃摊前,打3个荞面碗饦,割上2两多猪头肉,挖一小勺新捣的蒜泥,滴几滴小磨香油,再撒一撮儿香菜,然后浇上老陈醋拌起来,撸起袖头美美地享受一番。

我反复翻了几遍书,又看了几遍书后的“定价:2.64元”,把手伸到屁股后面的裤兜里,一边搓摸裤兜里的钱,一边冲店员笑笑,能不能打个折,便宜一点?我的笑自己也能感受到,像史卡汶思基去见法尔冈孛列琪一样谦卑。店员白我一眼,你这人啊,这书还能打折?说着把书收回去,说就这也只剩这一套了。他把两本书放回原处,让两本书重归于好,把第三者《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挤到了一边。

店员又恢复了刚才的姿态,右手托在柜台上,左手抚摩着右小胳膊,不抚摩的时候,就用指头轻轻地弹奏柜台的玻璃。我屁股后面的裤兜里只有一块多钱,多多少记不清了,反正寒碜得要命,即便人家给打折也不够。但至今也不明白,当时我为啥要那样问。我从裤兜抽出开始焦躁的手,回头望了望书店窗外面,似乎想寻求点什么,又掉回头来对店员说,把那两本书再拿来,让我再看看。店员嘴歪了,不买就别看了,翻坏了别人还买不买?

这时朋友瞧了瞧我,又瞧瞧那店员,让他把书取下来,说我看看可以吗?店员明显不耐烦了,但又不能不取,取下来对我朋友说,翻几页就行了。朋友却不管他,边翻书边对我说,你刚才看时我没咋注意,这些作品我有的看过了,其他的也应该不错吧。像怀特的《白鹦鹉》肯定好。他合上书对店员说,这两本书我买了。店员吃惊地看着我朋友,然后捎带了我一眼,朝柜台后面的过道西边的尽头喊,有人买书了。

原来过道尽头,正面的书架与西面的书架,两面书架的交接处有门,一个眉像墨汁涂了的女孩应声出来,收了朋友的钱,问要不要开票?朋友说开啥票,我又回去不报销。女孩把书在售书册上登记了,找个塑料袋装上交给朋友。我看着朋友,眼中满是羡慕,心里满是自惭形秽的不堪。这时朋友把书递给我,说这两本书伙计送你了。我一下不知所措,说这哪能呢哪能呢,把书推了回去。朋友又推了回来,你看你这人,不就是两本书么?

从书店里出来,大街上的阳光明晃晃的,与书店门前的阴暗形成强烈对比,像黑白分明的画一样。站在书店的台阶上,能瞭到城中陈面旧色的鼓楼,一幅巨大的计划生育的红标语悬挂在正面二层的屋檐下,成群结队的麻燕在楼上空盘绕。对面一家屋檐低垂的老店,屋顶上的瓦松生机勃勃,窗玻璃上用红漆写着各种电器名称,我们从书店出来的时候,店内播放起《冬天里的一把火》,把街上其他的声音都盖过了。

我很想就近找家饭馆请朋友吃顿饭,可衣袋很阿斗,连两本书的钱都掏不出来,拿什么请客?朋友下午就要走,便把感激菜叶一样掖到舌根下,说以后再见吧。但这一“再见”,竟相隔了许多年,“再见”的时候说起来,朋友都谈忘了。在我的一再提醒下,朋友回想着,说好像有过这么回事,接着鼻蹙了一笑,都猴年马月了,这么两本书你还记着。

与朋友在书店门口分别后,我的脸很快就变成牛皮鼓,朋友想送我就送吧,不再纠结什么,只为那两本书咚咚地敲着。那天我穿的也是喇叭裤,一路上裤脚像旗帜飘扬。从县城骑车回到小镇的家中,当天就看完了《诺贝尔文学奖金获奖作家作品选》的上册,接下来的两天又抽空看完了下册。以前,我还从未这样集中地看过诺奖获奖作家的作品,23位作家有一半未曾“谋面”,比如拉格洛孚、托马斯·曼、拉克司奈斯、阿斯图里亚斯、莫里亚克、贝娄,当然他们有的也听说过。

但看得粗枝大叶,先过一把瘾再说。第二次就看得细了,而且看得小心谨慎,怕校长说我不务正业。在办公室看的时候,常用教科书做掩护,不看了就藏在教案下,或者办公桌的抽屉里。像小时候在课堂上偷吃母亲给带的炒面,眼睛提防着讲台上的老师,从书包里一点一点捏着吃。有时老师的嗓门突然提高了,嘴里像往出扔炸弹,我以为自己被发现了,一着慌把炒面喂到鼻孔里,呛得炒面满脸开花。

有天晚上正看着,被一位老师叫出去办了点事,返回来已下晚自习,放在教案下面的书(上册)不见了。桌上桌下找了个遍,又问了两个还未走的老师,都摇头说不知道。我一时间火冒三丈,但又不能发作,办公室外面学生来来往往,只能让驴在心中撒野,把他(她)祖宗的庄稼地糟蹋了大半天。回到家一夜眼皮打架,像“亡斧者疑邻”,把办公室的每位老师在脑中滤了一遍。

就在我垂头丧气,第二天去给学生上早课时,丢了一夜的书又出现在我教案下面,想必是哪位老师拿去看了,看完又偷偷地放了回来。高兴之余不安起来,为昨晚那样糟蹋人家祖宗的地歉疚。因为不知道是哪位老师拿去的,便对哪位老师都报以谄笑,搞得一位长胡须的女老师悄悄对我说,你今天有点不正常,皮笑肉不笑的。

失而复得之后,每天两本书我都随身带着,或者看一本的时候,另一本就放在家中。有天中午放学回到家,夹在自行车后座上的档案袋漏了,装在袋里的两本书有一本不见了。我赶紧抛下车子,顺着原路返回去寻找,找到的时候急出一头汗来。

丢掉的又是那本上册,我怀疑它是存心要丢的,因为它丢得很奇妙,就像事先安排好的。我找到它的时候,它躺在临近学校的一条小巷内的一处人家的院墙根下。那墙根老了,承载着年迈的高墙,曾经光滑的青砖已失去棱角,剥蚀的砖粉末与聚积的浮土潮潮的。不知是风还是人,或者天空的一只好事鸟,将一枚西瓜籽丢在那里,竟生出一株西瓜苗来。它注定长不成的,但它并不在乎,我行我素的蓬勃,瓜蔓毛茸茸的,开着两朵小黄花。我丢掉的书就躺在花下面,仿佛那花为它而开。更意想不到的是,居然有一只蝈蝈待在书面上,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静静地享受着初秋的阳光。

也就是从那天起,两本书我不再带到学校看了,想看就在家里看。两次失而复得,如果我再丢掉的话,就该接受惩罚了,不可能再找回来了。它们是一胎所生的兄弟俩,必须形影不离,不管丢掉哪一本,剩下的一本就会孤单,就会郁郁寡欢。像丢掉兄弟的人,坐在村口眺望着黄土路,等待被丢的哥或弟,在大路尽头出现。

此后斗转星移,两本书跟着我一路辗转,从小镇到了县城又到了省城,前前后后搬过七八次家,仅小镇教书期间就搬过四次。两本书最初放在租房的窗台上,之后放在一个简易书架里,再往后放在一个小书柜里,最后放进一排高大的深栗色的书柜里,伴随着我生活条件的改善,它们的栖身之所也在不断改善。在跟随我的辗转中,它们也“朱颜改”,上册封面的烫金已磨蚀,露出了蓝底色,书页也一天比一天发黄,透出缱绻慈祥的书卷气,还有易显不易的岁月况味。

书中23篇作品我反复读了,尤其是那“一半未曾‘谋面’”的作家的作品,像拉格洛孚的《尼尔斯历险记·少年》,托马斯·曼的《沉重的时刻》,拉克司奈斯的《青鱼》,阿斯图里亚斯的《危地马拉的周末》,莫里亚克的《苔蕾丝·德斯盖鲁》,贝娄的《寻找格林先生》,但记忆都没超过显克微支的《灯塔看守人》。只要看到那两本书,我首先想到的总是它,进而想到命运糟糕,一生坎坷的史卡汶思基。“每当支起篷帐,安好炉灶,正想作久居之计,便总有大风吹来,摧倒他的木桩,熄灭他的炉火,逼得他归于毁灭。”

但老人“不肯向忧患低头”,“如爬上一座高山,勤奋得像蚂蚁一样。虽然跌落了一百次,他还是安静地开始第一百零一次的攀爬。”每次想起他,或翻开书读他的时候,我就祝愿他万寿无疆,尚未如愿之前,他一定不能倒下,否则他的灵魂无处安放。还有那本诗集,无论如何他要带好,像他的同胞肖邦带着一瓶泥土一样。

每当这个时候,阿斯宾华尔礼拜日的钟声就响起,穿越截然不同的时空,但途经的大海依旧,老人在那头前往纽约的船上听着,我在这头叫做书斋的室中听着。钟声在阿斯宾华尔“白色的屋宇及高耸的塔楼”中落定后,我看到那天书店的门:

身着燕尾服,

吱呀一响地开了,

然后又吭腾一声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