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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2022年第2期|项丽敏:住在鸟的旁边
来源:《天涯》2022年第2期 | 项丽敏  2022年04月02日08:42

编者说

《天涯》向来关注自然、生态问题,1999年就发起过相关讨论,今年第一期也策划了“生态、自然与时代”二人谈,本小辑是在相关讨论之后,把思考继续扩散、延伸,聚焦自然散文的写作现场。人邻的《山居笔记》中可窥见隐于野的古意,项丽敏的《住在鸟的旁边》是“人来鸟不惊”的善意,刘群华的《雪山上的狗皮帽子》处处可见纵情大地的快意,陈爱民的《野花的野,野花的花》是以花为媒寻觅诗意。古意、善意、快意、诗意,皆是人与自然这一和谐生命共同体的赠予。

今日推送项丽敏的《住在鸟的旁边》以飨读者。

住在鸟的旁边

项丽敏

谷雨听鸟

近午突然落起雨来。

雨也不大。落雨的时候我在阳台读一本书的后记,刚读完雨就停了。阳台外的香樟树经雨一润,绿得发亮。

片刻,雨又断断续续地落下。雨声之外,斑鸠“咕咕”的鸣叫此起彼伏。

这雨落得很是时候。今日谷雨,“清明要明,谷雨要雨”,小时候就听村里老人这么说。

香樟树开花了。香樟树换叶子是清明前后的事,半个月过去,新叶成荫,碎花如米。

香樟花的香是沉静的,眷眷无穷,加重了暮春的气息。

昨夜醒来时听到鹰鹃的叫声。去年听到鹰鹃也是谷雨前夜。鸟雀就是自然的时钟,每种鸟的鸣叫都有它的时序,既不早到,也不延迟。草木的花期也是如此,每种花的开放也有它的时序,应时而开,应时而落,让人感到安稳。

夜里鸣叫的鸟很少,鹰鹃算是一种。鹰鹃是杜鹃科,噪鹃也是杜鹃科,噪鹃夜里也会鸣叫。有阵子我分不清它们谁是谁,就把它们统称为子规——古时候的文人就是这么称呼的。有的地方把鹰鹃叫作贵贵阳,这是拟音的叫法。以鸟的鸣叫声来给鸟命名,是人类通常的方式,比如我们村就把斑鸠叫作咕咕鸟。

分不清鹰鹃和噪鹃,是因为它们的叫声里都有孤寂与不甘,尤其夜里听,孤寂与不甘被夜晚的宁静放大,使人在梦里也不由得裹紧被子,唯恐被这声音攫去了魂魄。

到了谷雨,春天的鸟儿差不多到齐了,双双对对忙着筑巢育雏的事。

中午落雨的那刻,听着远处斑鸠的鸣叫,心里一动:我卧室窗台上的“斑鸠之家”现在是什么状况?幼鸟出壳了没有?心念一起,就按捺不住好奇心,搬出椅子,站上去,踮脚,隔着阳台窗户窥探情况(阳台与卧室的窗户相邻)。啊哈,斑鸠窝里卧着两只幼鸟,抬头望着我,毫无惧色。看那模样,估摸着幼鸟已有八九天的鸟龄了。

昨天发现阳台外的红叶李树上也有鸟在筑巢,嘴里衔着长长的芭茅,飞进去,很快又钻出来。红叶李的叶子已很茂密,颜色转成朱红,一个鸟巢藏在里面,以我的视角看过去,是毫无破绽的。

去年就有鸟在这棵红叶李树上筑巢,等我发现鸟巢已是晚秋,树叶落得差不多了。那个碗状的鸟巢卡在枝桠中间,整个冬天都在,稳稳当当,下雪的时候,雪堆进鸟巢,高出鸟巢一大截,太阳出来,照得鸟巢闪闪发光,使我生出幻觉,觉得从巢里会飞出银白色的雪鸟来。

是什么鸟在这树上筑的巢,并且是在旧巢的位置上?应该还是去年的旧主,或者是去年在这巢里出生的鸟。我是近视眼,就算戴了眼镜,也不能分辨出那是什么鸟。那鸟的体型太小了,飞来飞去也是静悄悄的,不发出声音,无法从鸣叫声里辨认。于是,我拿出相机,等鸟衔着筑巢的枝叶飞过来时拍下,看个清楚。

是白腰文鸟。当它再次回到自己的新家(也许是老家),安放好筑巢的枝叶,站在树枝上小憩的片刻,我拍下了它。想起来了,去年初夏,红叶李果子成熟时,曾看见一溜文鸟站在果树最低的枝桠上,大约有五六只,你挤我,我挤你,站立不稳,嘴里发出稚嫩的鸣叫,一看就是才出巢的雏鸟。

每天被鸟鸣唤醒,坐在阳台上就能听见从近郊传来的野鸟之歌,沉浸其间,我知道这并不是每个人都能享受的悠闲。而我能够在春去春又来的时光里与鸟为邻,这就是命运的眷顾,是大自然赠予的最好生活。

在乌鸫晨唱里醒来

夜里下雨,凌晨雨声渐歇。在乌鸫的晨唱里醒来,天还没亮。

都说早起的鸟儿有虫吃,乌鸫就是那只早起的鸟。乌鸫早起不只为吃虫,还为唱歌,从三月到五月,醒来听到的第一声鸟鸣要么是斑鸠的,要么是乌鸫的,叫声之近,之清晰,仿佛它们就守在窗外,用多变的曲调提供着叫醒服务。

随着昼日变长,天亮时间的提前,乌鸫晨唱的时间也跟着提前,起初是六点半,然后是六点、五点半,再然后,也就是现在,五点不到就它就开嗓了。这可是下雨天啊乌鸫先生,下雨天就是让人睡懒觉的,你不能消停一会儿吗?

乌鸫晨唱是从书房那边传来。书房窗子拐角有个乌鸫巢穴,去年这个时候垒在那里。为了不影响乌鸫在窗台养育后代,去年的春末夏初,有半个多月我没有打开那扇窗,也没有进到书房里去。乌鸫太敏感了,别看它平日在草地悠然踱步,用眼角漫不经心地瞅你,即使你走得很近也不飞走,到了育雏季,一点点动静都会惊吓到它,尖叫着从巢里飞开。

乌鸫感到不安全时会弃巢,离家出走,哪怕巢里已有快出壳的幼雏。不止乌鸫这样,很多鸟都如此,感觉到巢里有陌生气味就会警惕起来。

也有心大的鸟,斑鸠就是。住在我卧室窗台上的珠颈斑鸠,只在刚开始筑巢时对室内主人持着戒心,过了几天,感觉到我并无驱逐它们的意思,就很自在地进出窗台了,对我开窗通风的举动也不在意。当然它们也懂得规矩,不做越界的事,不从敞开的窗子飞进屋里。

去年直到入夏,才敢推开窗玻璃,抬头看那个保温桶型的乌鸫巢,静悄悄,没动静,心想,乌鸫幼雏已经出巢了吧。爬上窗子,看巢内情形,天啦,居然有两只雏鸟的遗骸在里面。

戴上手套,将雏鸟遗骸清理出去。想将巢也移除掉,犹豫片刻,还是保留下它。巢是枯草、苔藓和黄泥三种材料垒起来的,厚实牢固,卡在窗栏之间,很稳当。

这巢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变故,不得而知。那只空空的乌鸫巢后来就留在窗子上,每次开窗,会抬头看一眼,仿佛那是一处时间的遗址。为什么要留着这只空鸟巢?是希望来年春天仍有乌鸫来巢里吧。乌鸫会嫌弃它们的旧巢吗?尤其这旧巢还发生过育雏失败的事。

十天前,从窗下经过,也不知是哪根神经被触动,抬头望向那只旧巢,就见一对乌鸫从里面飞出。乌鸫是来探测情况的,但愿它们不嫌弃,就算巢有点破旧,修修补补也是好的,总比重新选址筑巢来得便利。

这段日子我没有开过书房窗子,偶尔进书房也是踮着脚,怕惊扰了那对乌鸫。乌鸫进入育雏期就会安静下来,不再轻易发出声音——那会暴露巢穴的位置,成为掠食者的目标,一旦亲鸟出巢觅食,隐藏在侧的掠食者就会伺机将巢里的幼雏掳走,将其变成一顿美餐。

如果哪天早上,叫醒我的不再是乌鸫,有可能它已经进入父亲的角色,安安静静,又时刻保持警惕,在近处守护着巢,偶尔飞离片刻,回来时嘴里会含着食物,喂进孵蛋的雌鸟嘴里。

雏鸟出巢

卧室窗台的斑鸠雏鸟已经出巢。

是今早发现的。心里想着,不知小斑鸠长得怎样了?就搬过椅子,站上去,隔窗看斑鸠巢里的情况——巢里空空,只留下一堆粪便。

翻看去年的观鸟记录,斑鸠夫妇在窗台筑巢是四月底的事,第一窝雏鸟出巢在六月上旬。今天是四月二十五号,斑鸠夫妇就已经完成了春季的育雏工作,比去年提前了四十天。

今年的物候比往年早。春节后几天,温度突然飙升,留鸟从角落里呼啦啦涌出,一时春意盎然。毫无征兆的春暖,仿佛一只手在自然之钟上划拉一下,把时间拨快了。斑鸠夫妇提前进入繁衍期大约就缘于此。

皖南的春天很任性,像情绪不稳的人,一会儿冷冰冰,一会儿又热情四溢,让人摸不准。人都摸不准,鸟儿就更是摸不准了。当斑鸠夫妇在春寒未尽时开始抱窝,作为近邻的我看在眼里,是有几分担心的——真是糊涂胆大的一对,万一天气突然冷下来,雏鸟的命运堪忧啊。

看来是我多虑,现在,斑鸠巢已经空了,雏鸟顺利出巢,也不知是哪天出巢的。上次观察斑鸠巢还是几天前,那时雏鸟的羽毛已经长齐。

斑鸠喂食

找出剪刀,进卧室,爬上窗。这只我亲手用硬纸板为斑鸠搭建的“宅基地”,得亲手拆除了。不然天气热起来,鸟粪就会发臭,引来苍蝇蚊虫,对住在旁边的我来说可不是件美事。

如果鸟类也可以相互学习、传授知识,斑鸠真该向它的邻居乌鸫虚心求教,让乌鸫教教它怎么保持巢穴环境卫生的干净,怎么清理雏鸟拉出来的小粪球,而不是让雏鸟在整个生长期都躺在自己的粪便里。

乌鸫算得上卫生典范,居室清洁小能手。当亲鸟衔来虫子,站在巢穴边缘,喂进大张黄口、嗷嗷待哺的幼雏嘴里,并不马上飞开,幼雏也很灵泛,尾部一抬,转向亲鸟,亲鸟就会意了,伸过脑袋,用喙尖将幼雏的小粪球扯出,扔出巢。

这时节,走在人行道的香樟树下,若是看见地上斑斑点点的鸟粪,不用说,头顶上方的树冠上准有一个乌鸫巢。

不只是乌鸫,多数鸟类都善于保持巢穴的干净卫生,这样就不会滋生细菌,影响雏鸟的健康生长。唯有斑鸠,对此毫不在意,一代一代,延续着“让粪便成为巢穴温床”的粗放作风,也许斑鸠幼雏天然对细菌有抗体吧。

当我将窗台的斑鸠巢拆去,准备端水清洗窗栏时,飞过来一只斑鸠,钻进窗子,停在巢穴的位置上,左看右看,有点想不明白的样子。

又飞过来一只,站在它旁边,也是一副“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的表情。

两只斑鸠的脖子上都有珍珠斑纹,胸腹的羽毛棕红色,是成年的大斑鸠。它们就是在这里育雏的斑鸠夫妇,飞过来喂雏鸟,却发现这里有了变化——巢不见了,雏鸟也不见了。这么说来,斑鸠雏鸟也是刚出巢的,连家长都不知道这回事。

雏鸟应该就在窗子对面的香樟树上。刚出巢的鸟飞不远,它们还需要亲鸟投喂,直到学会捕食后,才会离开亲鸟,独自去广大的天地里生活。

好吧,今天就不洗窗子了,说不定雏鸟等会要飞回来。正当我这么想时,一只雏鸟果然飞了回来,落在斑鸠夫妇中间,片刻,另一只雏鸟也飞了过来。在我卧室的窗台上,一家四口聚齐了。

遇见乌鸫雏鸟

这两日刮起大风,马路边,悬铃木、香樟和红叶李在风里使劲摇摆,树枝与树枝相碰,叶子翻过去又翻过来,“唏—哗—唏—”。风吹树叶的声音是一首骊歌,为即将告别的春天送行。

今早出门,香樟树下落了许多细树枝,铅笔一般长。这可是斑鸠筑巢的材料啊。看见细树枝就想到斑鸠巢。斑鸠在我窗台筑巢的那几天,嘴里就衔着这样的细枝,一趟趟地搬运,垒在我用硬纸板给它们搭建的“宅基地”上。

细树枝也是松鸦喜欢的筑巢材料,选好一棵大树后,就开始寻找细树枝,一根一根衔回,在树上——通常是主干分叉处交错搭建,垒成半个篮球的形状,再衔来柔软的青苔和草茎垫进去。

四月初,我在枫杨树上见到过完工的松鸦巢,后来树叶茂密起来,就看不清了。但我还是惦记着那个松鸦巢,经过枫杨树时会放慢脚步,抬头看。

昨天上午,经过那棵枫杨树,照常放慢脚步,忽而听到几声干哑又怯生生的鸣叫。还没等我朝着鸣叫的方向走去,就听到乌鸫发出的警报声,“叽呀——叽呀——”看来这里有乌鸫的雏鸟,那干哑又怯生生的鸣叫就是雏鸟发出的。

亲鸟的警报声并没有让雏鸟闭嘴,雏鸟仍然不明就里地鸣叫着。顺着声音,很快就在乌桕树的枝桠上看到两只乌鸫雏鸟,并排站立。这是两只刚出巢的雏鸟,还没掌握飞翔的要领,也没有学会捕食,仍旧依赖亲鸟喂养。

乌鸫幼鸟

发出警报声的亲鸟就在旁边,见我发现了它的孩子们,着急起来,急促尖叫,两棵树之间来回飞着。尖叫声唤来另一只亲鸟,明白了情形,落到我身边,蹦跳,扑腾,企图转移我的注意力。而当我走近它,它就向另一边飞开一点,继续扑腾——它是想用这种方式把我从雏鸟身边引开。

两只雏鸟似乎接收到了危险信号,安静下来,它们仍旧站在乌桕树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天真又无辜的样子。

雏鸟出巢后就不再回到巢里,它们会跟在亲鸟后面,在亲鸟的带领下学习飞翔、觅食和躲避危险的生存技能。往年五月初,走在路上,常看见乌鸫一家子在草地上散步,一只亲鸟在前,一只亲鸟在后,将雏鸟守护在中间,走在前面的亲鸟会用爪子拍拍草地,跳起来,嘴喙啄向草地,拖出还在扭动的蚯蚓,雏鸟见状赶上去,嘴里发出迫不及待的乞食声。

亲鸟并不会马上把蚯蚓喂给雏鸟,它向低处的灌木飞去,雏鸟跟着飞过去,姿态有些笨拙。亲鸟又往另一棵树飞去——这棵树看起来有点高,雏鸟迟疑片刻,还是飞过去了,落在亲鸟身边,把头伸向亲鸟,拍着稚嫩的翅膀,嘴喙大张,这回亲鸟总算没有再飞走,把蚯蚓喂给雏鸟。

当亲鸟觉得雏鸟可以独立生存的时候,就不再守在它们身边,会故意躲开,让雏鸟看不见。起初雏鸟会惊慌失措,鸣叫不息,向亲鸟发出呼唤,若是发现了亲鸟的身影,就赶紧飞过去,而亲鸟这时会显得异常冷漠,继续向前飞,看样子是下定决心要摆脱雏鸟了。

刚出巢的雏鸟很容易成为猛禽的猎物,这一带的猛禽可不少,黑鸢、红隼,还有看起来俊美的棕背伯劳,毫无抵抗能力的雏鸟若是遇到了它们,十有八九难逃脱。这是没办法的事,自然法则就是这么安排的,每一种鸟都有它们的食物和生存下去的机会,每一种鸟也都有它们的天敌。

为了让亲鸟安心,我离开了乌鸫雏鸟站立的乌桕树,继续向前走。那对亲鸟见我离开,也就停止了尖叫和扑腾,世界在这一刻安静下来。而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在那些被大风弯来折去的树梢上,在河岸和田野的深处,又有多少雏鸟此刻正经历出巢即成为猎物的遭遇。

天空之战

刚走到河边就看见天空中的一场战争。

起先听到声音,尖锐,急促,是灰头麦鸡拉响的警报。灰头麦鸡惯于虚张声势,从春初到春末,只要出门走在田边河畔,就能听到它神经质的呼号回荡在头顶,像是一个人不停喊着:狼来了,狼来了。听得太多也就不以为然。

不过这次似乎有点不同,不只是警报,更像是战斗号角,是冲锋陷阵的呐喊。

抬头看了一眼,呦嚯,还真是“狼来了”——在河流上空,那发出呐喊的灰头麦鸡正冲向一只黑鸢。不得了,灰头麦鸡居然敢向猛禽挑战。

从体型上看,黑鸢显然是占着优势的,再加上天生具有的战斗实力和阴鸷气质,仿佛没有对手——根本不用把灰头麦鸡放在眼里。但这只黑鸢此时似乎没有应战的意思,反倒向后退让着。

灰头麦鸡不肯罢休,依旧气势汹汹,连声嘶叫,再次冲向黑鸢。

黑鸢抵抗了一下,还是没有反击。如果它反击会有怎样的结果?黑鸢有锋利的爪子和可以轻易撕开猎物的钩状嘴喙,这使一切小型鸟类唯恐避之不及。

灰头麦鸡有什么呢?作为麦鸡属,它拥有的就是翅膀弯曲处的尖锐突出部,那是它用于格斗的武器。而在黑鸢面前,这武器的威力实在不算什么。

对了,灰头麦鸡还拥有一副不好惹的暴脾气和“尖叫功”,一切靠近它领域的外来者,包括人类,都会成为它以尖叫暴击的对象。以攻为守,先声夺人,不管打得过打不过,先在气势上镇住对方——这就是灰头麦鸡一贯的战术。

黑鸢在遭到灰头麦鸡的冲撞后,没有回击,也没有马上离开,仍旧徐徐盘旋。这只黑鸢是盯上了灰头麦鸡的蛋(或者幼雏),瞅着空子要俯冲下去捕获。

灰头麦鸡之所以这么神经质,时刻处于紧张的防御状态,不是没有原因——它要保护它的孩子,而它的孩子就在巢里,露着天,毫无遮挡。也是灰头麦鸡在筑巢这件事上的本领太弱,它的巢不过是田间一小堆草,甚至直接把蛋下在河滩凹地里,对于飞在空中有着锐利眼神的黑鸢来说,简直就是摆在餐桌上的菜。

灰头麦鸡的孵化期有一个月。这一个月里,雌鸟和雄鸟轮换着孵蛋,当有外侵者靠近,孵蛋的灰头麦鸡不得不飞起来驱赶,或者以尖叫声唤来它的伴侣,共同赶走外侵者。

灰头麦鸡的幼雏是早成鸟,出壳后就能走路,跌跌撞撞地奔跑,只是在露天环境中,奔跑的雏鸟更容易成为猛禽的目标,灰头麦鸡的护雏之心也就更为焦虑了。灰头麦鸡看似强悍的作风,不过是对弱点的遮掩。或许一切看似强悍的东西,都有其不堪一击的软肋。

黑鸢的目标不是灰头麦鸡,而是河滩上的蛋或幼雏,也就不想多费力气与之交战。而灰头麦鸡尽管不是黑鸢的对手,还是一次次地冲上去,纠缠住黑鸢,拼死阻拦黑鸢的掠食。

灰头麦鸡的战斗号角召来了它的伴侣。另一只灰头麦鸡闻声赶着飞过来,呼号着,冲向黑鸢。当两只灰头麦鸡并肩作战,黑鸢就显出它的慌乱来,左右躲避,随后离开了灰头麦鸡的领域,向着远处的山间飞去。在这个回合里,灰头麦鸡算是赢了,尖锐的战斗号角暂时停息,不过危险并未消除,因为远处又飞过来两只黑鸢的影子。

我没有继续待在原地观看接下来的情形。立夏将至,头顶的太阳已然灼热,露天地里站个片刻就眼冒金星。当两只黑鸢的影子掠过我头顶,灰头麦鸡的警报声又在身后拉响,看样子又一场天空之战不可避免。

窗台乐队

下午三点半,领雀嘴鹎又来串门了。

前两次来也是这个时辰,一伙儿八九只,差不多算得上小型旅游团,叽里呱啦聊着天飞过来,两三只落在红叶李树上,两三只落在阳台雨篷顶,卧室防盗窗上也落了两三只。

不知它们可有看见我。我盘腿坐在阳台沙发里,手里捧着书,身边放着一盘哈密瓜。

有客人来串门,总得拿出点东西招待一下,要么把哈密瓜端出去,对它们说,你们过来玩我太高兴了,这瓜刚切开的,请随意享用,别客气。但我不敢动,怕我一动它们就飞走了。

落在红叶李树上的领雀嘴鹎开始在树上找吃的。阳台外的这几棵红叶李树今年少有果子。去年初夏,红叶李树被小区物业砍去一半枝桠,大约是伤了元气,今年开春,只有留下来的几根老枝开了花,新抽出来的枝条默哑默哑的,一朵花也没有,直到红如花蕾的叶子长出来才算恢复了生气。

领雀嘴鹎在树上翻寻了一会,东啄啄西啄啄,没有什么收获,也飞到窗台上去了,五六只领雀嘴鹎,各把住一根窗栏,也不知是什么触动了它们,放开歌喉,开始了小型歌会的即兴表演。

喂,这可是人的居所啊,你们就这么钻进窗子大唱特唱,也不怕吵着人家,不怕人家来轰你们。心里这么想着,身体还是一动不动,假装屋里没有人。我当然不怕吵,无论什么鸟都吵不着我,我更不会轰走它们。我其实是有些受宠若惊,这个小区那么多户人家,那么多扇窗子,领雀嘴鹎偏就选中了我家,来这里串门,摆开场子开起演唱会,对我而言,这是多么大的信任与荣光。

认识领雀嘴鹎是去年的事。夏初时节,在小区里,经过一户人家院子门口,看见两只橄榄绿色翅膀的鸟追逐着从眼前飞过。什么鸟?羽毛这么鲜亮,以前好像从没见过。慢慢走过去,靠近了看,两只鸟正立在院墙上,其中一只伸长脖颈,将捕到的虫子递过去,喂给另一只,而另一只也伸过头来,乖顺地接过虫子。两只鸟嘴喙相触的瞬间,我按下了手中相机的快门。

也是在那个瞬间里,我看清了它们的头部与脖子的羽毛,是黑色的,前颈有一圈白色颈环,嘴粗而短,上嘴略向下弯曲——这样的嘴喙显示出它们的食性,除了昆虫,也偏爱野果。

知道它们的名字叫领雀嘴鹎后,就经常能看见它们,小区里能见到,散步的路上能见到,村边菜园里更是常见。它们把头扎进菜园里寻食,人走过来也不管,一副小泼皮无赖的样子,倒也有趣。

窗台上的领雀嘴鹎唱得好不热闹,真把这当成它们的领地了,有一只像是给同伴打拍子,不停用嘴啄着窗栏,哒哒哒,哒哒哒。这配合还真是挺默契的,可以组一个乐队出道了。

组乐队得有名字,叫什么好呢?对了,就叫窗台乐队吧。

约莫唱了七八分钟,雨篷上的领雀嘴鹎呼啦啦飞起,窗台上的领雀嘴鹎也跟着飞起来,又一伙儿叽里呱啦聊着天离开:“走啦走啦,这里真不错,明天再来。”

经过阳台的时候,有两只领雀嘴鹎分明朝我看了一眼。嘿,莫非你们知道我就在阳台,特意上门唱歌给我听吗?

电线杆、稻田与鸟儿

日常散步的路边有片稻田,稻田里竖着一溜电线杆。对稻田摄影爱好者来说,这些电线杆可真是戳眼睛。

搬到这里居住的头两年,我就是个疯狂的稻田摄影爱好者。从夏初的育秧季到秋后的收割季,每日晨昏,只要不下暴雨,准会走到稻田旁边,举起手里的相机,选角度取景。只是无论怎么取景,都避不开稻田里的电线杆与电线,横一道竖一道,实在煞风景。

拍摄稻田时,时常会有鸟儿闯入镜头,落在电线上,逗号一样蹲着(有时是双引号),无论晨昏,一律面朝稻田,凝神专注的模样像是思考什么,又像心无旁骛观赏着稻田风光。当它们突然起身,扑向稻田,又以极快的速度飞起,嘴里衔着昆虫返回到电线上,这才明白,原来鸟儿选择这个高度和视角,是为了更清晰地搜寻稻田里的猎物。

对鸟儿来说,有一片稻田在眼皮底下,就意味着有食之不尽的美味,而电线杆和电线就为它们提供了歇脚俯瞰的便利。

喜欢蹲电线的鸟有珠颈斑鸠、乌鸫、棕背伯劳和椋鸟。这其中又以珠颈斑鸠为甚,一年到头都能在电线上见到它们的身影,冬天也不例外,像村里的老人蹲在墙根的太阳地里,有一种无所事事的悠闲。

也有一种鸟,只在特定季节出现在稻田上空的电线上。第一次看见它时并不认得,以为是乌鸫,不怪我眼拙,只因这种鸟和乌鸫有着共同的穿衣爱好,只穿黑色长外套——从头到尾一黑到底。稍加留神,就看出了这只鸟与乌鸫的区别,这只鸟穿的可不是普通黑外套,而是黑中泛蓝且有暗金属光泽的鱼尾裙,裙摆向上微卷,裁剪颇为洋气。

在黑色系的鸟里,这只鸟可算黑得纯粹,就连嘴喙也是黑色的,脚爪也是黑色的。这是什么鸟呢?正当我困惑不解时,碰巧就在一位鸟类爱好者的微博里看见了图片,图片上注明了这种鸟的名字:黑卷尾。图片是这位鸟类爱好者头天拍摄的,他的居住地在杭州,离我居住的黄山不远,两地气候接近,栖居的鸟类大致相同。在他的微博里,我认识了很多本地也能看见的鸟。

感谢这位先生,让我认识的鸟邻里又多了一个名字。黑卷尾,可真是名副其实,再也没有比这更恰当的名字了,“黑”是它的颜色,“卷尾”是它区别于其他鸟的特征。

黑卷尾是春末出现的,当一对黑卷尾相随着飞过河流上空,飞进对岸的林子,林子里很快就传出争斗的声音,一阵粗嘎刺耳的鸣叫过后,要么飞出一只红嘴蓝鹊,要么飞出一只棕背伯劳,带着战败者的神情离开了林子。

黑卷尾这是在为自己争夺地盘呢。它们来得迟,要想占领地盘就得把之前的领地占据者赶走,这需要一股子不畏对手的狠劲,也需要挑战者的实力。黑卷尾两者兼备,因为它选择的对手——红嘴蓝鹊和棕背伯劳都不是好惹的鸟,敢与之为敌就已经是勇者了。

黑卷尾的出现总是伴随着打斗的场面,要么与林子里别的鸟打,要么与自己的同类打,边打边飞,嘴里发出聒噪的声音,与它们的着装打扮真是不符。要知道它们穿的可是鱼尾裙啊,只有举止端庄才配得上这样的衣品。

黑卷尾蹲在电线上的时候就安静多了,一安静,也就有了优雅的气质,长长的卷尾拖在身后,有型有款。

黑卷尾捕食的姿态也很别致,笔直落下去,在稻田里画一个U型弧线,又笔直飞升上来,落在原来的位置。当电线上同时落着几只鸟,就像是一条河岸线上蹲坐着几位垂钓者,彼此保持适当的距离,互不干扰,全神贯注于钓竿的另一端。这个时候,鸟儿们之间已没有了敌意,它们的注意力不在对方,而在稻田。它们脚下紧抓着的电线就是它们共同的“生命线”。

站在鸟儿的立场,就不再厌恶那些立在稻田里的电线杆了。愿电线杆能长久立在这里,如同稻田和鸟儿的卫兵。愿它们成为乡村的风景,而不被钢筋水泥的建筑代替。

【作者简介:项丽敏,作家,现居安徽黄山。主要著作有《临湖》《山中岁时》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