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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校园文学》2022年1月青春号|刘国欣:生活的背面
来源:《中国校园文学》2022年1月青春号 | 刘国欣  2022年04月02日08:52

生活的轭

我博士毕业的第一份工作,也是成年以来的唯一一份正式工作,是在一所大学的文学院教写作课。大学的教职工作至少表面看来是体面优雅的,虽然经常有空虚感袭来——你在做什么?但整体而言,这份工作受人尊敬。实在太简单了,每个学期就是好好上课,判作文,改卷子,然后等待着放假。我的才华不过尔尔,但还未曾干涸,我能做到每周一次或两次去上课,充满激情、滔滔不绝地讲几个小时,然后心满意足地离开。虽然看似如此轻松自在,但很多时候,你无法像表现的那样,将写作作为一门学术专业对待。这其实是一门表演艺术,你并不知道自己演得好不好,得经常停下来体会观众有没有买你的账。一定程度上,就文学写作来说,离题就是主题,你在讲述的时候,经常会不由自主跑到很远的地方去。这样说吧,我感觉写作是一种毁损,一种破坏之后的重建,和循规蹈矩地上课本来就是相悖的。教学让一切变得过于确定,甚至可以预期。

然而,这是一份职业,我不得不兢兢业业按部就班。让一个文学学徒去传授文学的技术,就像让一个嗜吃的人去当厨师。然而,总得有人去尝试。

文学是什么?并不纯然是真诚,更多时候是八卦,是闲谈,是欺骗与谎言的恶作剧,是眼泪与悲伤,是被掏空还心甘情愿,是虐恋。文学就是欲望,各种各样的欲望,谈不上善意与道德,至少第一位不是。所以,我总觉得自己是催眠师、暗示专家,以及小偷,偷别人的童年,偷别人的灵感,偷一切可偷的东西而理所当然。

我习惯引导学生们去发现童年的“诗意”。没有人拒绝我,甚至我们一致达成了一种刻奇的表象,尽管这不是我追求的,但是多年的课堂训练让他们懂得哪些需要表现、哪些需要隐藏。没有人,没有任何一个,没有任何一个词去揭示,童年也可能是个地狱,毫不值得怀恋。但是这些十几岁的孩子,快要二十岁的青年,变着法子可劲儿地寻找童年的欢乐,那些可资回忆的恶作剧,那些难忘的黄昏或小伙伴,希望可以说得天花乱坠。

文学写作,就像一种幻觉,教师是最喜欢炫耀的人,他必须接受这种自我暗示,把自己想得高大,否则他站立不住,自己都会击败自己。可那种高大是戴着面具的,里面是个傀儡,是个赝品。文学就是白日梦,而教写作的老师,既要写作又要教写作,因此不得不赋予自己创作的东西的意义。白日梦幻家,虽然百无一用,不知道自己身处社会的内部还是外部,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哪个坐标上,不知自己对社会究竟有什么用,不知在自己写作的时候有没有感觉到教学的荒谬,不知在教学的时候有没有被写作的那种空虚捕捉……但是,我知道自己非如此不可。每天,我都在教学的墨守成规和写作的肆无忌惮里进行直接的角色切换,我的恐惧让我安全,我的安全让我恐惧。为着一份体面的工作,我不能天马行空,而一份体面的工作又让我内心的想象可以纵横驰骋,我是如此分裂,又在某种意义上同流合污。我既属于私下的月夜和枯树、黄叶和蜘蛛以及万念俱灰,又属于课堂上的高山流水与踌躇满志。

我知道自己一直在寻求一种来自生活的背叛,可是也很清楚,一般情况下我不会推翻自己顺风顺水的生活,只会把头低下,套上重重的轭。我需要这份体面让自己看起来正常,也需要这份职业给我创造的安全。怎么可以自主地把一切推向万劫不复呢?然而,每一个写作者,每一个在艺术里寻求天堂的人,都是生活的狂徒,他们都会有意无意地想砸碎努力建立的城堡,让内在的魔鬼统治自己。你一定想了千万次,日里夜里地想,如果你深爱着文字,深爱着纸上建筑,深爱着空白文档对你发出的邀请,你就想把生活一次次打翻了重来,你就恨不得是一切坏的、恶的、苦的,是一切充满享乐的,是深渊的深渊……你需要这一切铸成你文学的肉身,走向自我毁损,然后,在破碎里吟唱。

问题是,你敢吗?我一遍遍问自己,又一次次删除。我的写作在进行,不知道在变好还是变坏,但我知道,一些东西在碰撞,维持原状可能只会越变越糟。坏的东西会偷走人的健康和欲望,甚至会偷走一个人的灵魂和希望,但能成就一个人的艺术。而健康有序的生活,有时候则是一个安全地域,一个温暖的池塘,人困守原地而不自知,直至堕入地狱。我不知道,我也无法说出,当我面对学生的时候,怎样告诉他们,童年可能是深渊,是灾难。这太残忍了,而教学是温和的,至少要相对温和,他们已经习惯了“爱”的教育。

要如何说出生活的背面,这是个难题,好在还可以写,就像此刻……

潭里的女人

半山有块很大的石头,石头后有个潭,不深,天好的时候可以看见底部,潭旁边有条小溪流叫丹河,常年流水淙淙。人们说潭底住着一个女人,她有很长的头发;夜深的时候,每晚,女人就会将自己的头捏下来数头发,她数学学得并不好,总是弄混,所以从来没有数得清她的头发。然而,她每个夜晚都会数,数了这么多年。现在,她还在潭底每夜数头发。村子里的人是这么说的,老少都这么说,一代代如此说。

上学总要经过这个潭。冬天里一大早,天还黑,还没有走过大石头前就已经想到了里面数头发的女人,想到冰冷的水,还有那水草一样的头发,那道旁溪流的声响就变得更分明,关键深山里回音无数重,像脚步也像心跳,迫近,无限迫近。

不上学是不可能的,姐姐比她大六岁,她才出生姐姐就已上一年级了,一直都是她在负责她学习,而姐姐是严格的。父亲是残疾,婴幼儿时候手指受了伤,医疗条件不好,又住在大山里,就撒点草木灰让结痂。结果,他成年之后奶奶一次次提起:“眼见着抱在怀里的孩子的手指一个个脱落,最后一个手掌全光了。”母亲也身体不好,常年哮喘。但就是这一对夫妻,生了她们姐妹俩。生她的时候,期待是个男孩子,然而人愿不是天愿,落地才发现又是个女孩。本来是要送人的。生下来九斤多,接生的医生是医院的主任,抱了又抱,问她爸爸:“你不要我就要了。”右手手掌残疾的男人,虽然盼望接香火生男孩,在村落里抬得起头,站得住脚步,种地砍柴也有个好帮手,但这时候有人抢,也觉得娃儿送人舍不得,于是,就抱起来犹豫着做打算。这时候,九斤重的婴儿居然笑了,小手小脚扑打着,享受着她来到世间最初的欢悦。做父亲的心一狠,自己养起来吧。于是就养了起来。看得出,她有生活在父母身边的幸福感。但听众听了,暗里想,如果做了医生的养女呢?做了医生的养女,大约不会生活在深山更深处吧。

深山里的村庄是美的,却也是寂寞的,村子里没有几户人家,出山很不容易,童年就是摸鱼掏鸟以及养蚕,还养过蝗虫。那蚕是放在胳肢窝下用人体温度孵化的,白白胖胖,她现在还记得它冰凉的体温。小时候喜欢针管,她学着给自己打针,结果不小心把针管扎进了膝盖里。后来腿就肿了起来,只能一瘸一拐上学。再后来,腿伤逐渐加深,吃了很多药不起作用,父亲就叫了他自己的舅舅来,那是个老风水师,懂得一些民间的方子。

老舅公让她在有露水的秋日清晨站在院子里,然后接了一些潭里的水,使劲敲她那只受伤的腿,敲了很久,直到她失去知觉……后来一段时间不能去上学,再后来慢慢好起来了,不再一瘸一拐。她不再有那样的担忧:可能一辈子像爸爸一样残疾了。现在,下雨或者阴冷的天,那条腿还会僵硬,她猜是那日所受的凉,那潭里的水是她生命里感受过最冰的水,虽然当时也才九月,但她也感激老舅公,也许是他的治疗才让她避免了残疾。

山里生活,邻人打猎,有时会吃到野猪,也有一些时候邻人会逮条蛇回来,那蛇不服气,撑起大半个编织袋,可是终究被人吃了肉,蛇皮挂在树上一整个冬天,她记得那蛇皮花色条纹,很好看。

怕鬼,却总得走那深潭去上学,学不好爸妈不管的,但姐姐要打。姐姐已经逢着她自己漫长的青春期了,只要在家里,就要管着妹妹,不让出去玩,要求好好读书,要求要给家里争气,不听,就打,一巴掌又一巴掌直接扇过去。

那些年吃了很多苦,真是恨姐姐,怕她回家,怕到放学都想躲门外,但时间被她计算着。以后多年,才明白她的苦心。她一步步走出村庄,在城里读书,这样的家庭带来的敏感与自卑,加上总听见姑姑撺掇父亲:“女孩子嘛,读几年书就够了,早点收拾回家打工赚钱,过几年嫁人。”父亲也不是没有那心思,但孩子们学得好,而且还省心,就只有让读下去,再读下去。于是,成了村庄里鲜见的人家,出了两个大学生。要不是姐姐管着,那样的环境,很难考得上吧,毕竟村里一起读书的孩子,大多打了工,有些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母了。

写作课的课堂,老师要求讲童年,她就想起了这些,说了出来。她还特别补充说了外婆信观音,但村子里都把观音叫爷爷,外婆去给观音爷上香,她亲眼看着外婆接了点燃的香灰回来,让孩子们喝,说是神药,其他人不喝,她喝了。

——被如此爱着,也是丰富的,她应该是感激的,所以临下课了,还是要提起外婆,提起香灰,还有那味道,说她强撑着没有吐出来。

当然,主要怨恨姐姐,无法理解她对她的揍骂,很怕姐姐结婚,最怕姐姐生孩子,一想到姐姐如果有了孩子就恨不得抢过来自己养,因为不想让孩子重复她自己那样的童年。但姐姐呀,就在近旁的学校读研究生,研三了,在忙着写论文,已经有了自己的男朋友。她真是担心,一次次说出,不能再让任何一个孩子有那样的童年了。看得出,她感激她的姐姐,却也心有余悸,觉得两个人之间隔着东非大裂谷,不明白为什么她当时那样狠心,即使是过年那天,都要揍她。

是个微胖的女孩子,但也许因为穿了宽大的衣衫所以给人这种错觉,她说她自己小时候是瘦瘦矮矮的,但个子现在看起来并不矮,脸圆圆的,有点腼腆,笑起来花骨朵儿一般,却明显是受过生活的伤的,充满怯意的迎合,那笑也就显得有点委屈了,让人想过去抚平她,让她变得自然。她说她是察言观色惯了,时常得讨好着姐姐,养成了这种卑怯。真是让人心疼呀,同时心疼那个一路担负着她的姐姐。

她的心就如那潭里的女人,暗夜里的时候要数头发,而她的头发是那些巴掌,那些疼痛,那些伤疤……

我是那置身课堂的人,所以写下她说的深潭里的女人,既写下她,也写下这人世的哀伤。多少人坐在自己的暗夜,数自己的伤疤,可总还是剪不断理还乱,也许这就是生活,我们要欢喜又悲伤地刻画这些来自岁月的烙痕。

刮起生命里的风

我的职业是一名教师。一次课堂上,有自由发言,一个出生在广西乡村的女孩,说了一个片段,让我深受启发,也许我的写作,也是如她所说,感受生命里的那阵风。她说的是一个司空见惯但其实很不平常的故事。她和祖辈生活在乡村,父母都在打工。有一年夏天天太热,村子里的孩子就到村庄不远的池塘去游泳了。我们在媒体里经常见这样的新闻,有一些时候,就那么一些时候,如同我们此刻所想的一样,一些孩子永远不见了,进入属于他们的风暴和黑夜。那次亦然。有两个孩子再也没有回来。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他们的父母从打工的地方回来了,自然有很多眼泪和哀伤,这是想得来的。可是她把这些都一句话带过了,她描述最多的是一个常年杀猪的屠夫。她说事情发生两天以后,她在路上看到了那个村庄里的屠夫,带了很多小孩子穿的衣服,往那个水塘的方向去。她以为那两个落水的小孩子被救过来了,就问屠夫是不是要拿这些衣服给那两个小孩穿。她说那个屠夫叔叔当时坐在摩托车上,对她笑着,那笑很滑稽,一句话也没有说,然后就开动车子走了。她说她在那一瞬间感到了一阵风从背后吹过,这么多年了她还能想起当时的凉。

这个姑娘现在大一了,个子不高,看起来还像个小孩,说这些的时候似乎还在那阵风里,眼神迷茫而无助,留守岁月落在她身上的印迹还很明显。她说过之后,我一直在想她说的那阵风。我有时想我并不能教会学生什么,而是,借由课堂,让他们自己刮起他们生命里的风。我的写作也是如此,她的那阵风经过我,而现在,我替她在这里刮风,这里是广西,是她的家乡,这里也是世界,世界的一角,对于你我,对于在场的每一个人,你脚下所在的中心就是你世界的中心,保留着你的气味,你的躯体,承载着整个你。而世界是个宏大的词,我们个人实在太小太小,小得如同一阵尘埃一缕风,随时都可能被吹走被刮掉,但仍然需要风呀。

作家李昂有篇文章叫《杀夫》,相信很多人看过,她叙说的是一个整天靠屠宰为业的男人被妻子反杀的故事,很明显,这是一篇容易被限定在两性关系里的小说。但这个屠夫,也可能就是我课堂上广西这个乡下女孩口中的屠夫,他有他人性某刻的善念,面对一个也是小孩的女孩,他无法向她解释死亡,所以只能以笑来应对,来表现成人对孩子的一点仁慈,毕竟生活需要这点温和,给别人也给自己。生命的某些东西,在这个场景里被定格了。我们的一生,肯定也经历过很多类似的场景,裸露着一览无余的悲惨,我们需要那么一点抚慰,来挺过日常生活突然而至的横蛮。

这个讲故事的小姑娘,她那样的童年生活,在乡下按部就班不急不忙,也孤独也寂寞,但似乎别人的日子也就这样的,草木尘埃一样的日子,植物一样的日子,看起来很无效的日子,忽然之间就发生了那样的事情,短促慌张,生命落入旋涡里,在活着的人心里挖下一个坑,一切在突然之间变了。池塘变了,风也变了,屠夫也变了……一些人永远留在那里了。植物依然在生长,是属于山村的生长,也是属于我的生长。我也来自山村,陕北的一个小村庄,山的那一边,时间仿佛过去就是未来,未来也是过去,整个世界仿佛就是如此。忙着生忙着死,我忙着升学忙着毕业,然后离开村庄,忽然之间就变了,在偌大的世界里跟着风游荡。但经常有那么一些时候,会感觉又像置身小时候,仿佛整个世界锈住了,我整个也锈住了,都在变成粉尘中,我们是众多虫族里的一族,蚁族里的一支,雾霾弥漫,世界浓缩进一座城,一个洞穴,一切静静的,全部锈住了,温和又可怕,舒舒服服地在坏死……所以,需要流浪,需要刮风,需要书写,需要迫近内心的这团漆黑。

只有在写作的时候,我可以赶走这种静止,改变这种铁锈状态,刮起我感受过的风。只有在写作里,我可以过动物的生活,植物的生活,甚至是一片云彩的生活。我可以劫掠别人的生活,只要我想,别人的生活就是我的生活,别人的声响就是我的声响。我喜欢这种晃荡。收到获奖信息的时候,我知道我将出门,先坐公交再坐大巴然后转乘飞机,与世界进行各种连接。飞机上,白云一片去悠悠,云层低下,世界多么宏大,我游荡,我观光,我似乎是自由的,跳出日常的教学生活,寻找一种寻常里的不寻常。所以,忽然生出了感激,对已获得和已失去,对生而为人,对过往的风或街角的云,对陌生世界无人问津的人或丢弃的花朵,对一切曾经制造过温情的废墟……

时间监视着一切,时间也会给出一切,就如我们所面对的会议,一切开始了,一切在继续。在文字里,我希望做那个看得见旋涡,看得见夜晚来临的人,看得见池塘里,一群孩子在游泳的人;我希望做一个可以感受风的人,别人的风或自己的风,整个世界的风。大风起于青蘋之末,那青蘋真是艳丽哀伤。

刘国欣,女,1985年出生,现供职于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作品发表于《中国校园文学》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