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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2022年第2期|人邻:山居笔记
来源:《天涯》2022年第2期 | 人邻  2022年04月01日08:10

编者说

《天涯》向来关注自然、生态问题,1999年就发起过相关讨论,今年第一期也策划了“生态、自然与时代”二人谈,本小辑是在相关讨论之后,把思考继续扩散、延伸,聚焦自然散文的写作现场。人邻的《山居笔记》中可窥见隐于野的古意,项丽敏的《住在鸟的旁边》是“人来鸟不惊”的善意,刘群华的《雪山上的狗皮帽子》处处可见纵情大地的快意,陈爱民的《野花的野,野花的花》是以花为媒寻觅诗意。古意、善意、快意、诗意,皆是人与自然这一和谐生命共同体的赠予。

今日推送人邻的《山居笔记》以飨读者。

山居笔记

人邻

果子在路边等我,手里拎着一截枯干的树枝,随意在地上划拉一下。她说,我怕外面乱跑的狗。

路边是鱼塘,可水里没鱼。前几年有,现在没了。年轻人守不住,熬不住,都出去了。鱼塘边,青草疯长。青草年年生,野生野长,半人多高了。也可以说这里是野塘,若没人收拾,再过一些年,会彻底荒芜了。

果子的家,在半山腰。跟在果子身后,她低着头,不知想些什么。上山的水泥小路,打扫过了,可没有用的,山里的小路,总是沾着泥土,也有杂草、落叶。

这山湾,只三户人家,一家是石匠,往上是果子家,也就是周木匠家,后面还有一家。

石匠一家,已经不固定住在这里了。石匠家的田里满是一尺多高的莴苣叶子,鲜绿绿的,很肥,油光光的肥绿,喜乐的样子。果子说,是石匠一家前一段回来,种下就走了。

后面那一家,也没有人,我去的那天上去看看,门口有铁制的小独轮车,灰蓝的漆色几乎不见,周身都锈蚀了。奇怪的是,第二天,那小推车竟然在另外一个位置了。那一家人并没回来,还是那个样子,门锁着,锁子沾着露水,窗帘还是撩起半截,桌子上的老电视蒙着灰尘,歪斜着。

周家的人,也不会经常回来。谁回来了,见邻家亮着灯,会上门问一声的。也许,就是小推车自己,看人走了许久,觉得无聊,寂寞太久了,就动一下,把自己顺手推了一下。

果子家的老房子,我见过照片,知道是石头的。路上跟接我的司机说,去看那种石头的房子。他说,早没了。路过一处,几乎倾圮,废墟一样的,他说,就是那样的吧。我说,就是。

这三户人家的房子和田地,是借着大山下面的缓坡修造开垦的。平坦一些的地方,要到山下的小路那边才有。果子家是清末“湖广填四川”时候来到这儿的,周木匠说祖上是湖北,她最初也以为是,后来查阅资料,觉得湖南的可能性最大。这几家,也许是到得晚了,已没有了平缓处,就只能在靠近山根的地方,寻一处缓坡,开了荒,平了地,造了房安居下来的。

没有问果子的爸爸周木匠,这里石头房子的地基,有什么特别。可能与别处大略相似,不过是挖下去几尺地基,弄平,再填上碎石头夯实就是。墙基的确坚固,一律是五六寸宽三尺多长的青石条砌到齐肩高。屋里屋外的地面,也都是青石板铺就。罕见的是,山墙的柱子也竟然是石头的。三条直径逾尺的石柱,从石头的墙基一直撑到房顶。石柱之间,用木头连接固定,再将竹编立在石柱和木头之间,外面用泥抹平。也许是因为墙基和石柱的坚实,房梁比起我常见的要细很多,不过是七八分粗那样,中间的三分之一微微拱起,两头掏了榫,卯在石柱里。

一家木匠,一家石匠,山里人造房子,两人该会合在一起,木匠锯木,造门窗,石匠凿石,做石条、石柱。周家造房子,那些石头是这石匠给周家打制的么?应该是吧。有意看周家的房子,石条方正,四方四棱的,石条之间,严丝合缝,密不透风,该是极用心的手艺。那些石条,凿子的痕迹清晰可辨,可以看出石匠的好手艺,锤子的不断敲打,经由极好的腕力协调,凿子稳稳当当往前凿进,一根根石头上凿出的凹线,几乎是笔直的。每一根凹线的间隔,也非常均匀。那立在墙基上的石柱,一丈多高,更是齐整得惊人,笔直如截铁。

看不到石山,问果子,说这些石条就是来自后面的大山,植物太茂密,遮住了,要上去才能看见。一些石头,因为风化滑落下来,石匠顺手收拾了。靠近山根的草丛里,经常能看到这样滑落下来的石头。果子家的灶房外面,离着不到两丈远的地方,就有这样的石头。更多的石材,是石匠去山上,用钢钎开凿了,再顺着山坡滑下来。

那些年,我在外面当木匠,亲戚帮忙介绍,在宝鸡打工,还管饭,活多,干不完,挣了一些钱。周木匠很骄傲。这些石条,是请石匠打制的,打好的石条,一条三元。请小工,一天是一元二角。

造房子不易,造石头的房子就更难,单是打制那些石条、石柱,就不知需要多少时日。凝视这些石头,似乎还能听到铁锤敲打凿子,石头迸裂的声音,眼前浮现出一群缄默劳作的男人,赤裸着脊背,大汗淋漓。吃饭的时候,他们吃着大碗的米饭,下饭菜就是主人家地里摘来加了盐巴煮了的番薯叶,就着酸萝卜、泡椒,要连吃三四碗米饭。

我知道周木匠那个时候会是如何的喜悦,看着房子的渐渐成型,就要大功告成,猪也杀了,酒打好了,鞭炮也备好了,就要上梁了。房梁上的字也写好了,一头是:一九八○年庚申,另一头是:农历全月二十二日立。这两行恭恭敬敬的楷书,该是周木匠请人写的。跟别处的不同,人家写的是:“姜太公在此,诸神退位。今日上梁大吉。”也有左写“乾”字,右写“坤”字,中央画一个八卦的。而周木匠喜悦的是这时间,一个“全”字,一个“立”字,满心欢喜。

全月,也就是腊月,还有岁尾、腊冬、冰月、余月、极月、清祀、冬素、大吕等叫法。真好。现在的叫法寡淡,像隔夜的剩茶一样。

山上树木很多,砍来造屋是容易的,问为何不用木头。周木匠说,这里潮湿,有虫,石头的才结实。石头的房子,耐雨水,也防虫蛀。

有木匠、石匠,上面那一家,若是陶匠、铁匠,该有多好。

周木匠家,几个孩子都出去了。周木匠两口子也很少住这里,大多时候是住在镇上。

我去的前几天,周木匠在屋顶上捡换新瓦。每隔一年,周木匠都要仔细看看房子,哪里漏雨了,记住位置;即便没有漏雨,也要择天气好的时候上去,看看哪几块屋瓦不好了,需要更换。

果子不想让爸爸上房,毕竟年岁大了。可他不肯。周木匠爬上梯子,蹲在房顶上,眯着眼睛看看屋顶的瓦,摸一下,哪块不好了,要换下来。果子在下面,在梯子上把好的瓦一片片递上去。说是好的瓦,也不过是以前用剩下的,半旧,现在已经很难买到了,没人烧了。

门前那些青石板,没有人踩来踩去,很快就生了青苔。昨天刚刚用铁锨刮了,一晚一早的雾气、露水,青苔又悄然生了出来,蒙蒙的一层绿。若是一半年不来,不仅地坪,墙上的青苔也该生满了。满是青苔的房子,茸茸的、绿绿的,尽管阳光照着,也是有点吓人的。

老房子的窗子,也都狭小,也许是并不需要太多光线,人总在外面,不过是回来吃饭睡觉;也许是因为山里寒冷的冬天。除了窗子的一点光线,屋顶有不大的天窗,镶了玻璃透亮。

周木匠去翻地了,仔细看看这老房子。三间房子的开间,都是两丈的样子,进深三丈那样。正房,家人吃饭、说话、抽烟、喝茶,人来人往都在这里,日常没事也坐在这里。屋里的墙基,石条裸露着,没有涂抹泥灰。竹篱的泥墙,稍稍薄一些,石头的墙基上就留下一条窄窄的边。小件的什么,人随手就搁在上面。什么时候燃过的蜡烛,也许是哪天没电了,也许是前几天果子爷爷的忌日所用,剩下矮矮的一截。蒙着灰尘的蜡烛,因为矮,更因蜡泪流淌后的冷滞,似乎委顿而亦不肯屈服。蜡烛旁边,是木匠的拐尺,不知什么木头,薄薄的,不甚坚硬却笔直,丝毫没有变形。墙角一处,挂着求来的符。二尺许的竖条白布,一层薄薄的发霉的灰尘,日子久了。隐约的符号和字迹还在,看起来恹恹的,却似乎因着灰尘的隐约而有着顽固的禁忌和神秘的暗示。我看着,手却不敢抬起来触碰它。

左边厢房,住着周木匠夫妇和果子。横摆着的里外两张床,都挂着蚊帐。屋里靠近灶房门的右边,是一个不锈钢的碗橱。

柜子边上,一个硕大的冬瓜,敷着一层冷冷的若霜一样的白醭,凛然立着。冬瓜先前挨着泥土的一面,沾着几片发黄腐烂了的草叶。冬瓜一边的地上是九个红薯。沾着些泥土的红薯,不想说话的样子,似乎是在等着谁。

一天早上,周妈妈煮红薯稀饭,用了一个红薯。那一溜红薯,中间空了一个,可我去看的时候,总觉得还是九个。尤其是近傍晚,屋里光线黯淡,真的似乎还是九个红薯。空的那一处,有什么漂浮着,又沉了下去。

靠近灶房门,左边墙上挂着筷子篓,从灶房端了饭菜出来,从这里过正房,人顺手就取了筷子。

我住的是右边的厢房,许久没人住了,有点荒凉的意思。依旧是两张床,一张铺了褥子,另一张是光着的床架。一边是一个上开盖的木箱、一张条凳、一个小板凳。这些,不知是什么木头做的,但一律都是粗实的。也许是规矩,也许是周木匠无意间就将这些加厚,做成了这样。他的内心,潜意识里,这一家人要在这里长久住下去,祖祖辈辈住下去的。看着那些板材的厚实,卯榫的粗壮,除了在漫长时间中的无声朽坏,如何的外力,也是损坏不了的。我尤其喜欢那个小板凳,闷闷的,如蹲着的憨憨不说话的十三四岁小孩那样,浑身憋着鼓鼓的不轻易发作的力气。

各样的家具,也都没有上漆,看来不过是时间久了,自然的缓慢着色,自然的旧,灰暗的泥土色一样。门窗也似乎没有上漆。我问周木匠,门窗怎么不上漆呢?他说,上了。想想也是,四十年过去了,时间抹去了那么多,何况一层薄薄的漆。有谁熬得过,哪怕是时间的悄然一瞥。

周妈妈在收拾我睡的那张床。床的一头,空着一块,堆放着各样不用的杂物,有些是永远也不会再用到的。显眼的是一件蓑衣。棕的蓑衣,似乎还不是很旧。果子进来,聊起蓑衣,说,以前的床垫也是棕编的,现在的没有那样好了。

门口一侧,房梁上垂下来一根绳子,拴着一截替代钩子的有树杈的树枝。树杈上挂了一只不大的装着什么的篮子。另一处,也有一根这样的树杈的钩子,挂着一串暗红的辣椒。

果子妈妈在铺床,有旧的被褥,周妈妈却非要拿来新的。大红色的花被子,床单、枕头也是。蚊帐也挂好了。我笑笑说,跟新郎一样。果子也抿嘴一笑。

外面已经黑透了,我不想睡,出去看看星星。一左一右,有两颗星星极耀眼。站久了,发现那两颗星星在缓慢移动,第二天晚上,更是移动了很远的位置。

山里人习惯早睡。周木匠先把正房的门关上闩好,将我这边连着外面杂物间的小门拴好。听着他走过去的声音,该是摆弄灶房朝外的那个门,“咯啷”一声,闩好了。他们睡的左边的厢房,跟灶房连着的门,也闩好了。木头的门闩,“咯啷”一声,“咯啷”一声,闷闷的,那么踏实的声音。一会,屋里再没声音了。果子说,爸爸妈妈睡得早,有时候不到晚上七点就睡了。

几乎见不到人的山里,闩门是为了什么?防贼?不会。防着夜晚的野兽?不知道。也许,它们偶尔会下山来。也许,只是习惯,多少年的习惯,是夜晚的禁忌。夜里,难说没有游走的鬼神。

不习惯这里的茅房,觉得有刺鼻味道。白天跟果子说,夜里起解,要出去野一下。果子说,外面太黑,不安全,忍一下。待要起来出去,想想还是算了。门都闩好了,木头的门闩,别得很紧,开门要“咯啷”一声,人家要听见的。还是不出去了。

果子给我枕边留了手电,怕我摸黑。从我的厢房到茅房,要穿过正房,再路过果子和父母睡的房子,到灶房,再往左拐,几个台阶下面才到。屏着呼吸,方便过了,拾阶上来,尽量轻悄悄的,闩门的时候,还是不小心,门闩“咯啷”响了一声。

我住的厢房,连着堆放杂物的地方,养着一只鸭子,很好看,周妈妈说是凤鸭。似乎宋代画家画的就是这种凤鸭。随着闩门的“咯啷”,凤鸭在那边,梦呓一样,“嘎”了一声。

白天见到的那几条狗呢?

悄悄走过,觉到房子里有一丝暗暗发霉的气息。

快中午了。周妈妈杀了鸡,在灶房里忙着。米是果子的大伯山下带来的。大伯的两个孩子早出去了,他不习惯,还是住在山里,种了一些稻谷。

灶房很旧,也很简陋。灶台很矮,果子妈妈在小板凳上矮矮地坐着,一会抓一把身边的干草,团一下,塞到灶里。灶里的火忽地亮了,映着她极认真的脸,像是在做一件大事。锅里炖着鸡,火要小,要稳,要持久,就是靠着那一把一把不多的干草。里面的干草要燃尽了,火要落了,果子妈妈又攥了一把干草,团一团,塞进了灶里。也只有母亲才能这样,持久且不厌倦地安心做一顿饭。为家人,似乎也不完全是,也许只是习惯,母亲的习惯,女人的习惯。

灶台那边,挡着细密的竹篱,细细的条状光影透进来,映在果子母亲的脸上。

鸡还没有炖好,我四处走走看看。灶房门里,是一个青石打制的储水池,井里打来的水,这里再澄清一下。舀一口,水的无味里有隐隐一丝不觉的甘冽。旁边台子上,是一个直径七八寸的石臼,说是用来捣辣椒的。石臼笨拙、敦实,古物一样。

灶房外面,是几件硕大的石器。一件喂猪的,三尺阔,大得像洗衣盆那样,中间稍稍凹下去,口沿有七八寸深。有意思的是,猪食槽的边上,有一个小洞,因中间的凹,猪食不会流出去,而猪吃剩下的残渣,却可以从这个小洞清理出去。一件舂米的石臼,用得太久,下面捣透了,侧面凿开作为烧火的炉膛,改成了一个石头的炉灶。还有一件石器,我从未在别处见过,是长方形的水槽,一头凿制了一个用来洗衣的搓板。几件石器一边,还有一个近乎碟子一样的石器。果子说,这是用来密封腌咸菜的坛子的。咸菜,一般是豇豆之类,下好了盐,用棕叶塞紧坛口,坛子翻过来扣在碟子样的石器这里,再在石器的边上倒上水,坛口就密封起来了。这跟泡菜坛子的方法一样,不过是反过来的。真是绝妙的想法。

人生是短暂的,可为什么要制作一辈辈人可以用下去的东西?也许这里面有着人的企望,暗藏着人对物的敬重和敬畏。

饭煮好了,果子喊我。闻到灶房里飘来的油烟味,还有柴禾和干草燃烧后的味道。饭食该是这样最好,混合着柴草火焰的味道,秋后烧荒的味道,泥土灼热的味道。

果子新买的桌子,靠着墙的一头,放着一把椅子,我觉得坐在那儿会挤,就将这椅子挪到桌子这边宽敞的位置。周木匠来了,一声不吭,将椅子挪回原先的位置。果子笑笑,说爸爸习惯了那个位置。

周妈妈拿来一只大玻璃瓶,里面泡了药酒。她说话干脆,端起酒杯说,喝!不等我端起酒杯,自己就喝了一口。然后,夹一大块鸡肉放到我的碗里,又接着夹了一块说,吃!

她喝了几口,把酒杯推给周木匠。周木匠血压高,家里人限制他喝酒。

中午的菜,除了一大碗鸡,还有一大碗用鸡汤烧的腌豇豆。还有红薯秧。红薯秧嫩的时候,有人吃,稍老就拿去喂猪了。还有一样什么野菜,我忘记了。山里到处是可以吃的野菜,可以随手弄来煮了吃。

果子妈妈吃饭很快,我才吃了一半,“啪”的一下,她将筷子放在桌子上,就站了起来。我低头跟果子说,你妈妈放筷子的声音太大了。果子笑笑。

你妈妈焖的米饭也太软了。我小声说。

她习惯了,一直这样。

在这里,多少年来,米一直比较珍贵。早年间,周家人从湖南移民过来,背井离乡,谋一口饭,哪里容易。一早上起来,还没有干活,是稀饭。要中午了,米掂量着,可也不敢下多了,干活的人才有比较干的米饭。晚饭,他们家以前也是稀饭。现在宽裕了,才煮了干饭。这也让我想起母亲,家里的饭是尽着父亲的,他要上班,而我们长身体,也要吃饱。母亲呢,多少凑合一点,有的时候就饿着。

吃完午饭,周木匠转身挖地去了。

一白天这里都没有人来,门一直开着。门前视野开阔,可以看见远远的小路有没有人上来。

开着的门,也只是吃饭时候,把门外的半截栅栏门关上,堵鸡鸭、堵狗。门关得迟了,已经有一条狗进来,在屋子里面转悠,有意无意蹭一下人的腿。进来就进来了,人也并不赶它出去。

门外,还有两只狗晃悠着。果子说,一到吃饭时候,它们就来了。平日里,它们四处游荡着。这儿,除了这三户人家,再就是能依稀望见的大伯家,再没别的人家。山里,也不会有别的什么吃的。

那条白狗颇有个性,不停地走来走去,速度极快,寻思着要干点什么似的,一脸的严肃。另一条狗是母狗,乳头发红肿胀,该是怀孕了。我想着该把这条母狗放进来,给它一点吃的,毕竟肚子里怀着狗崽。可也不过是想想。

周木匠挖着地,我也去干一会儿。从没在地里干过活,学着干。这里的地本来是好地,只是数年不管,土地板结了,野草也长疯了。野草的生命力太旺盛了。我学着用锄头,一下一下将板结的土翻起,板结的疙瘩,用锄头砍开,还不碎的,再把锄头反过来,用另一头砸碎。难的是这里的土有些黏,不时黏在锄头上。挖地,除了是打碎弄松泥土,更是为了清除其中的杂草。这块地已经很久没有翻了,杂草的根须有的竟然长到了一两尺长,连带的毛细根须蔓延缠绕着,很难清除,只能弯下腰用手去一一拽出来。野草弄不干净,它们生命力太强,种什么都不长。物竞天择,野生的植物只能这样存活。人们种植的庄稼,本来也是野草,经由培育,弱化了自然的生存能力,才慢慢成了半自然的没有人经管就没法活下来长大的物种,成了人类所谓的粮食。

这还仅仅是一片以前耕作过的土地,若是山里的荒土,是要经过所谓的披荆斩棘才行的。想起那些最初开荒的人,太难了。

更难的是挨着灶房边上的一点地,有弃置了很久的旧磨盘,还有造房子时候剩下来的几块石条、石板,还有几块从山上滑落下来的石头,这些石头跟泥土杂草混合着,半陷在土里。

周木匠的锄头,碰在泥土下面的石头上,声音涩涩的。可他一点也不急,像愚公那样,今天不行有明天,明天不行还有后天。他挖着,也不时用锄头撬一下。周妈妈也过来,用锄头撬着,她那么小的个子,看起来瘦瘦小小的,却奇怪地有着那么大的力气,叫人吃惊。有几块石头给清理到了一边,太沉的那几块,似乎是沉到了地里,最终放弃不管了。我用锄头碰碰那几块石头,生了根一样。一小块地,干了多半天,还没有彻底清理干净。

边挖地,边跟果子说,粮食太贱了。田里的收获,太低贱了。最有用的,却是这样的不值钱。人靠什么活着?是靠那些无用的东西活着的么?是靠那些摩天大楼养活了人?还是靠那些文件纸张养活了人?想起某个人说的,农民可以不用你们城里的那些东西,可你们总不能不吃饭吧?“不劳动者不得食”,却成了“劳力者食于人”。

下午,烧那些清理出来的杂草、树枝,还有砍去不要的竹子。树枝还没有彻底晾干,潮湿一些,但可以点燃了。火没起来的时候,都是烟,燃起来的时候,稍稍潮湿一些树枝,在风里呼呼地燃着,噼里啪啦作响。干枯的杂草,忽地就点燃了,风一样迅疾过去。火烧着烧着,偏了,向一边烧着,于是将另一边的杂草树枝,用一根树枝翻过去。杂草、树枝纠缠着,枝枝蔓蔓连着,很难翻过去,眼看着要翻过去了,还有别着的劲,手一松,又倒回到这边。用力,再一次用力,终于将这边的杂草树枝翻了过去,忽地一下压住了那边的火,半是潮湿的烟,似乎刚才藏着的,迅疾扑到人的脸上,呛得人不敢呼吸。

一会,火起来了。没有风的火,是愉快的样子。靠近我这边,是一些干枯的竹子。火燃烧过来,枯白的竹叶,剪碎的薄纸一样,一片片,瞬间就燃尽了,变成墨色的叶子。真的像是用墨画的。火焰一过,借着灼热的气流,墨黑的叶子,忽地飘起来,荡着,飘摇着,碎了。

半枯半绿的竹叶,燃得慢一些,似乎挣扎了一会儿,才慢慢蜷曲着,变得焦黄,忽地一下子燃起,变成了黑色。

稍稍粗一些的竹竿,慢慢燃烧着,变黑着,那半个没有烧到的还是枯白的。黑的部分,忽地有一点风,火星在里面一闪,又熄了。又燃烧一会,整根竹子烧透了,裂开了,慢慢凉了,变成了灰白。

这些草木的灰,就留在了田里。雨水一浸,就会回到土里,就像是它们从没来过一样。

火渐渐熄了,果子去井边打水,我跟过去看看。果子弯下腰,把系着绳子的水桶放下去,待水桶触到水面,果子轻轻晃晃绳子,水桶斜着,水就慢慢进去了。

水井一边,不知怎么说起黄精来。果子说,这里就有。哪里?果子指着一株青碧的草,那个就是。我拿来锄头,挖着,“咔嚓”,有挖到根茎的声音,抬起锄头,果然是黄精。我掰下一小块,蹭一下泥,尝一下,微微的甜,也微微有一丝丝不易察觉的药的苦。怕挖断了,又换了铁锨,小心地把那一片泥土挖起,一大块黄精就出来了。果子说,这里的人遇到黄精,会特意留下一块,不会挖干净的,明年还可以来挖。

晚上,手背上出了几个红斑,感觉痒,也不像是蚊子咬的,忽然想起应该是过敏。挖地前,果子说,野草认生,会蜇人。前一天知道你要来,妈妈特意把路边的荨麻都砍了。不是这里的人,乱动它们,草木要生气的。

这里橘树很多,无人采摘,不过是有人路过,随手摘几个,好吃就吃了,酸的,就随手扔了。我觉得可惜,接着吃,果子说,不能吃,太酸了。就连小鸟也一样,只是挑那些甘甜的才随意啄上几口。

橘子在这里,不过是山野的馈赠,吃便吃,不吃便不吃,随意结了果实,无人摘取,落了便落了,在草丛里腐烂,人是看不见的。

也有摘了的橘子,不想吃,在屋子的窗台上随意放着。橘黄色的果实,适宜阳光和煦地照着,暖暖的颜色,真是好看。这几个橘子,人路过也许就随意吃了,也许看见归看见,还是忘了。一会,我过去的时候,也许是果子的妈妈,在那里放了一把剪刀。橘子橙黄温暖,剪刀却锈蚀了,像是几个懵懂少女和一个饱经世事的衰老男人,分明是两个世界的人,却也是同在一个世界。

橘树,以前自然是见过的,因与自己无碍,哪里关心。因着橘树跟果子有关,仔细看过,橘树的枝干柔韧而结实,粗糙的皮革那样,有一种向内向上约束着的紧绷感。叶片边缘犀利,有一些油性,似乎总也不会干枯。跟树干的紧绷相反的是橘树上的几只蚂蚁,极小的黑蚂蚁。橘树上有一个小洞,小蚂蚁往那个小洞里去。有一只蚂蚁往那边走走,却又转身往别处走,似乎是迷路了。虽然蚂蚁不会迷路,可它为何要往另一个方向,一会又折回来,不径直过去呢?另一只蚂蚁,也是如此,几乎走一样的路线。奇怪。这是蚂蚁的秘密,它们的思维,以人类的功利不会理解。

第一次见枇杷树,树形是从主干到树枝,长上去,到了上面又散开。枇杷的叶子更厚,似乎过冬也可以的。只是那时候枇杷已经没了,无须叶子的呵护了。

路边有倒下去的树,很粗,近乎一抱那样粗细,果子说是家里的梨树,结的梨子也不好吃,没有用了,爸爸就砍了。倒下去梨树还连着根,还活着。果子说,想把树扶起来,可是太沉了。看看倒下去的树干,几千斤的样子,伏着,不服气的样子,藏着脸不给人看,只给人看它的背。

顺着小路下去走走,石匠家的房子旁边是几棵柚子树。树上还有不少的柚子,地上也掉落了一些。石匠一家半个月前回来种莴苣的时候,也没有捡。树上的,也任它在树上。果子说,这个柚子不好吃。不好吃,就没有人管,更没有人吃。可反过来想,柚子生来不是给人吃的,它只是它自己。

这里的柚子跟广西那边的相比,不是很大,可夜里落下来的时候,还是会有很大的声响。白天,也许是听不见的。晚上落下的柚子,有人会听见的,它落地的“咚”的一声,该是很大,尤其是落在水泥地上。人听见了,依旧是不理会的,甚至也不会说一句,柚子又落了一个。

这些柚子落下来,腐烂在泥土里,又养就了柚子树的根须,养就了第二年的柚子。

除了树,不认识的草木也很多。这些草木,看不见它们恋爱,生产,却是枝叶繁茂,它们秘密进行着的一切,只有日月知道,只有日月无声地关照着。跟荒僻处的“荣也寂寂,枯也寂寂”不同,这儿的草木有着人气。虽然,人来了又走了,可是走了还会来。草木不急,安心等着。等着周木匠、周妈妈,也等着果子。

晚饭后,周木匠修补我住的那间房子的窗子。窗框日久,松动变形,一块玻璃也裂了。周木匠的工具还都在,满是灰尘。若时间再久一些,尘土再厚一些,再潮湿一些,那些刨子、凿子的木柄会湿润发芽么?难说。

周妈妈收拾碗筷,端着的碗里有剩下的鸡肉,身后一只狗跟着,为了看看碗里有些什么,那只狗竟然会站立起来走着,像一个孩子。

因为我,周木匠两口睡得迟一些,可也不过晚上八点多或九点。劳动一天的人,筋骨都累得散了,吃饭的时候,拿筷子的手指都是酸的。

吃晚饭时喝了几杯酒,回屋看书,读到斯奈德的诗《收工后》:

小木屋和几棵树

在雾中漂浮

解开你的罩衫,

我冰凉的手

在你胸脯上暖着。

你一边笑一边发抖

在烧热的铁炉边

剥大蒜。

把斧子、草耙和木柴

拿到屋里

我们将偎依在一起

靠在墙上

食物在炉火上炖着

天黑了

我们就喝酒。

(杨子译)

山居宁静,万籁俱寂,因这里多时无人居住,也没有置办电视机,看几页书,我也早睡。从没有睡过这么早。屋子里黑黑的,没有窗帘的窗子外面也是黑黑的,城里是没有这样的黑夜的。黑透了的夜晚。躺着,想些什么,也没想些什么,就是静静躺着,不知不觉睡着了。

他们睡得早,也起得早。周妈妈早上五点多就起来了。似睡似醒中,闻到灶房里燃着干草,飘过来的煮饭的味道。看看手机,七点了。不想起来,再躺一会。忽地一醒,已经八点了。赶紧起来,佯装出门走几步,其实是去外面的野地小解。路过外面的柴房,看见扫帚立在墙边,无来由地想起两句话:

扫帚立着,

师父上山去了。

周妈妈给我倒好了洗脸水,真烫,热毛巾也捂一下眼睛。他们习惯了。用烫的水洗脸、洗脚。昨晚的洗脚水也是一样,烫,忍着,烫一下,再烫一下,一会,舒筋活血,真的很舒服。

吃早饭了。昨晚,周木匠说,某某某回来,说回来就是为了三样吃的:红薯饭、泡菜、清炖老母鸡。我随口说了一句,明早吃泡菜吧。我没想到的是,这里没人住,也自然就没有泡菜。可周妈妈就为了我这一句话,一早起来,摸黑下山,到大伯家专门为我去要了泡菜。

果子比我起得早,已经扫了落叶。这似乎是僧人才做的事。

早饭后,周木匠又去挖地了。

果子也早早洗了衣服,外面的那两棵枇杷树上,架着一根竹竿,衣服就晾晒在竹竿上。阳光和煦,穿着在竹竿上晒干的衣服,可以嗅到阳光和青竹的味道。

房子外面,青石铺就的地坪上是一溜屋檐水。没有下雨,是夜来的露水,露水重啊!

看不清远处,往下也不过看得清七八十步远的东西。再远,雾茫茫的,雾里有电线杆立着,时隐时现的电线蜿蜒而去,最后消失了。

我无事,再去扫扫落叶吧。又有一些树叶落了下来,毕竟深秋了。这里的扫帚是自己做的,角度太直,扫帚和扫帚杆几乎是九十度,扫落叶的时候,手臂就要往前伸,扫帚垂直着扫。心想,也只有这样的扫帚,并不自然的动作,有点别扭的,才是真的在扫落叶吧。不自然的角度,手臂吃力,才使得人要格外认真。每一下,扫帚都是在提醒,扫落叶啊!

想起一则禅宗公案:行者问老和尚,您得道前,做什么?老和尚说,砍柴、担水、做饭。行者问,那得道后呢?老和尚说,砍柴、担水、做饭。行者又问,那何谓得道?老和尚回答,得道前,砍柴时惦记着挑水,挑水时惦记着做饭;得道后砍柴即砍柴,担水即担水,做饭即做饭。

也许,我得忘了那扫帚的不适,才能学会用那扫帚扫落叶。顺畅无碍了,才是在山里的扫地。跟那落叶一样,自然而然,落了,就落了。落了,扫去了,也就是扫去了。此外,什么也不知道,也无须知道。

慢慢扫着,就到了水井那儿。俯身看井水,看见一些落叶在里面。干净的落叶啊!

临走前一天,果子妈妈拎着那只凤鸭从正房穿过,忽然觉得凤鸭的脖子那么长,人拎着,像是拎着一件长长的什么东西。

我说,别杀了吧。因为我,已经杀了一只鸡,再杀一只凤鸭,真是罪过。尤其凤鸭那么好看。可我没法阻止。明天,果子的爸爸妈妈要回镇上,这边的山居将再次空下来,这凤鸭怎么办?带到镇上,带到镇上又该怎么办?

凤鸭,还是杀了。家里杀戮的事,看来是周妈妈的事,她在灶房外面,提着凤鸭的脖子,用菜刀切开它的脖子,周木匠用一只碗接着鸭血。

午饭时候,山下的大伯来了,还有一个男人、一个女人。果子说,这是姑父、姑姑。山里的男人话语不多,尤其是果子的大伯,更是寡语少言。倒是周妈妈和果子的姑姑,两个人拉拉手,拽拽衣服,旁若无人大声亲热说话。看着他们五个人,三个男人,两个女人,除了周木匠,那四个人几乎不出门的。山里这样的男人女人太多了,往前推几十年一百年,更是这样。生了,长了,婚配了,就生活在这十里八里的山里。他们的身上,是山里泥土的气息。

传说

每个女人

都有一朵花

不知名的某处

阴坡或阳坡

开了,落了

间或的树

石头

流水隔着

高高矮矮

就是她们一生的男人

多年前,我写过这样一首诗——《传说》。他们就是这样的女人和男人吧。必然也偶然,偶然也必然。长成人了,婚嫁了,磕头拜堂,无所谓愿意不愿意,就成了夫妇。就是这样的男男女女,在这山里相伴着,劳作着,繁衍着,垦殖也繁育着这里的庄稼,陪着一年一绿的草木,一代代人过活着。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他们跟那些草木一样。他们的口音很重,语速也快,我几乎听不懂。其实,即便是听懂了几个词语,也不过是我以为的意思,那真正的、泥土一样蕴含着的意思,不跟他们一样在这里共生共存的人,对此永远是陌生的,体悟不到的。山里人的话语、表情,自有外人不懂的意思。我是外人,是过客,与他们从来无关的。不过是来,然后去了。而他们的一生都是在这里的,即便是出去,根也是在这里拔不去的。法国人类学者施特劳斯曾在原始部落考察,惊讶地发现那里的人可以轻易描摹出六百多种当地植物的枝干、叶子和花果,以及它们的用途,更可以指认出部落里所有人赤脚踩下的脚印。这五个山里的人,一定会有着我永远无法知道的、无法懂得的山里的知识。

周妈妈和姑姑两个人说话的声音太大了。果子注意到我的表情,说,她们就是这样。山里的人说话声音为什么会那么大?也许就是劳作的时候,有的人在这边,有的人在那边,在山里隔着很远,总不能小声说话,久了说话也就变得大声了。

饭好了。大伯坐在我旁边,给他倒酒,他也一声不吭,端起来就喝。喝完,有些笨拙也有些用力地夹起一块鸭肉,认真吃着。吃一口米饭,大伯也是认真的。从没见过这样认真吃饭的人。这认真的吃饭里,有辛劳后的应得在,有对风调雨顺的感激在,也有惜物的意思在,尽管大伯并不自觉。我认真地看着大伯,我知道城里人已经不会这样认真吃东西了,食物对他们来说,不过是钱,不过是好吃或不好吃罢了。也许,还有小孩子是这样的吃法,可以用认真来形容。

大伯喝酒,也并不跟我碰杯。我端起酒杯,要跟他碰,他才有些生疏地碰一下。他一杯一杯喝着,看着杯子空了,我要倒酒,果子说,不给他倒酒了,大伯会一直喝,会喝醉了。果子不让倒酒,大伯也并不生气。不给倒酒,他就不喝了,乖乖吃着饭。那么大一个人,吃饭的样子,真的很乖。果子之前跟我说起大伯,说大伯整年就是一条单裤。田里不忙的时候,每天去镇上干活,吃了早饭,要干到下午,才回家吃晚饭。中午,饿着。大伯去干活,每天可以挣五十块钱。他有一点钱,要存着,老了的时候用的。老了,在这里,就是人走了。

吃完饭,我照例午休。你习惯了,去吧。果子说,山里人中午是不休息的。劳动的人又去劳动了,而我,却要午休。

周木匠又去翻地了。我睡了一觉起来,去灶房那边的地看看,一边帮着将那些翻出来的杂草树枝堆在一边,以便晾晒干了好烧掉。

灶房外面,一块石头上,晾着那只凤鸭的鸭毛。鸭毛晾在这里做什么呢?晚些时候我过去,看见那些鸭毛竟然一一插在前几天开出的一小块田里。那田里种了豌豆,苗还没有生出来。我问果子,果子也不知道什么意思。果子读了书,已经进城很多年了,尽管还经常回山里。果子妈妈说,小鸟怕鸭毛,就不会来啄吃豌豆苗了。我知道有稻草人之类,穿了人的衣裳,戴了帽子,身上还有飘带,风一吹“呼啦呼啦”,吓唬小鸟。有的地方,也会在开春的时候“祭虫”,祈祷也警告虫子。可田里插鸭毛这样的方法,叫人匪夷所思。不过仔细看看,一地鸭毛也却是叫人觉得心里闹得慌,也似乎像是祈祷、祭祀一样。小鸟见到,也说不定真的会觉得此地怪异,不可停留。

没去过后面的大山,问果子,果子说,爸爸不准去。后山危险,都是望不到边的森林。我没来之前,果子跟妈妈上山看了看。两个人一路提着木棍,因不知道会遇见什么,边打草边走。打草是为了惊走虫蛇,也是为了分开那些茂密的草,好走路。到了山上,发现以前耕作的田地早就长满了野生的植物,进都进不去了。地上全是落叶,几乎有一尺多厚。虫子也多,人一动,一群一群的飞虫就围在头顶。俩人稍稍再往山上走,是密不透风的森林,阴森森的,抬头都看不见天,全是浓墨似的树冠。她们害怕了,赶紧下山。果子说,上山走不远,还捡到了灵芝。

前一天,我想去山上。知道果子会反对,就没有吭声。没有路,只能从长满了杂草的陡坡上艰难行走。有的地方很陡,要抓着裸露的树根、竹根,近乎猿类的攀援,才能爬上去。一处,见到数十竿粗壮的竹子,不知是去年还是前年褪下的逾尺大的笋壳。笋壳枯干了,泛着旧纸张一样的颜色。心想,不仅是干枯的芭蕉叶,这些枯干的笋壳上也是可以写字的。要是携了笔墨,就在山上写,写完丢在那里就是。

一些树,倒了也就倒了。以前要上山砍柴,烧水做饭,冬日烧火取暖,现在山里没有人居住,也就没有人需要这些树木了。那些树木,倒了也就倒了,朽坏了,也就朽坏了。

山坡太陡,很快就没有办法行走,也因为树木的茂密,不知道阴森茂密的背后会有些什么,只好悄悄下山。

山里有野兽么?问过周木匠,他没回我。自然是有的,没有野兽的山,哪里是山。近些年退耕还林,不准上山,不准狩猎,野兽该是更多了。命名以野兽,是对那些生灵的不尊重和漠视。它们是野兽?它们不过是与人隔绝着,生活在另外的世界,人类不再熟悉的世界。而人类也不过是刚刚从那个世界,站立着走了出来。

晚一些时候,还是有些不甘心,想从哪儿再上山看看。周木匠又去挖地了,周妈妈在灶房,果子采了一些野菊花,正在一个破了口的坛子里摆弄。我悄悄从上面那户人家的右边小路,试着再次往山上去。茂密的杂草早已封堵了人们前些年踩出的小路。我试着走了一段,实在是吃力,不仅是脚下的不平,更是因杂草丛生,不时绊住脚,叫人踉跄。头顶上也是低垂着的野生植物的枝枝蔓蔓,不时刮在人的脸上,要用手护着脸,拨开,低着头,才能慢慢往前走。也不时有露水滴下来,凉凉的几滴,滴在脖颈上。走了半截,不敢走了。山上越来越荒凉了,繁茂葳蕤的荒凉。无人,就是荒凉么?也有点担心果子会说我,毕竟山上不安全。

也许,人们就不该进到山里,那里已经是动物们的家。人已经有了人的家,动物的家就留给它们,别去打扰的好。

下来,果子还在弄那些野菊花。两只坛子,分别插着野菊花。果子问,好不好看?我说,好看。干了,花和叶子也好看。

看着果子摆弄野菊花,周木匠说,闲事。没有用的事,山里人都说是闲事。

该回镇上了,周木匠夫妇和果子在这儿已经待了一个月了。因我的到来,又拖延了几日。他们夫妇习惯早起,约了八点半的车来接我们,可还是五点钟就起来了。要带的东西头天晚上已经大略收拾好了,可这会儿他们还是在屋子里转来转去,忙些什么。我这边的灯黑着,听见外面的声音,醒了,可是不想起那么早,就躺着听着外面的动静。

终于躺不住了,起来,洗脸水依旧那么烫。洗漱好,去门外看看,远远看见一个人,近了,认出是果子的大伯,背微微弓着,拎着一只凤鸭。跟他打招呼,他不说话,只是往前走。大伯脸上微微的一点笑,好像有些尴尬的笑,就是回应。

有点舍不得这里,时间真快。在外面站着,看看远山,雾气,地里绿油油的蔬菜,到处的落叶。偶尔,有狗叫。

一会,大伯从家里出来,提着一个袋子,里面该是前一段他拿来的米,这边吃不完,他再拿回去。另一只手,攥着我带来的那瓶酒,那天没有喝完。

该吃早饭了。稀饭,头一天剩下的鸭肉,热了热,还有泡菜,极咸的泡菜,鸡蛋。这鸡蛋该是先前杀的那只鸡下的。

早饭很快吃完,锅里有剩下的一些稀饭,周妈妈倒在外面的一只碗里,留给狗。

门里,是那只捆缚着的凤鸭。凤鸭不舒服,扑棱棱,挣扎一下。我开玩笑说,把凤鸭的绳子解开吧。果子说,剪了,凤鸭就飞了。

我心里说,飞了,也就飞了,也不过是飞到下面的稻田里。

门口的台阶上,是插在破口的坛子里的野菊花。果子把坛子里灌满了水。深秋,也会有雨水,干不着野菊花。可它们不会长久的,会很快枯萎了。虽然果子说,干枯的野菊花,有干枯的好看,耐看。

天大亮了,快到了约定的时间,得下山去了。满山是雾,像是细细的雨丝一样,比牛毛还细的,飒飒的,落在脸上。几个人背着、提着大包小包,拉着拉杆箱,像是一家人的外出。

半坡一侧,有周木匠和果子大伯挖的藏红薯的山洞。红薯收了,就放在这背阴的山洞里,吃多少,去拿多少。红薯存在红薯生长的地方,在本来该在的地方,才是安心的吧。

车还没来。这儿,除了上面的三户人家,就是山下的果子的大伯家。我看着路边另一侧的稻田。周木匠却不知为什么,一个人顺着小路,往另一头孤零零走去。要去哪儿呢?一会,人不见了。

稻田里有一群鸭子,那一种是麻鸭么?我不知道。也有几只凤鸭。它们相约着一样,七八只一起,这边游到那边,那边又游到另一边。游着游着,鸭嘴不时探入水里啄食着什么。原本很清的水,鸭子游过来,一扑腾,那一片的水就浑浊了。鸭子的啄食极快,也似乎极欢愉。

背下去的背篼里有一些橘子,周妈妈嫌背着沉,索性拿出来。果子也说,不拿了,太沉,就放在路边吧。

这里到处都是橘树,若无人路过采摘,这些橘子很快会掉落、腐烂了。其实,腐烂只是另一种说法,也许该说这是橘子的歇息,是圆满之后的倦怠。生命到了某一阶段,就该复归于土地。而那橘核是在的,另会生长了,成为一棵橘树,不知疲倦地亦不知为何地延续着生命的古老神秘。可也许不会,就连这橘核也歇息了,倦怠了。

我要走了,这是农历九月的事情。和腊月有很多叫法一样,九月也叫菊月、授衣月、青女月、霜月、暮秋、季白。

多年后,这里的石头房子,自然也会坍塌了。一年年生长繁茂的草木,很快会遮掩覆盖了这一切。这些房子,也只是一些零落了的长满了青苔的石头,风化了,碎裂了,不留意就看不出来,而这痕迹也终究会消失得干干净净,遁入洪荒。

车来了。

一周后,果子说,家里的豌豆苗、冬寒菜、小瓢儿白都长出来了,长得很好。爸爸妈妈又回周家湾去了。

【作者简介:人邻,作家,现居兰州。主要著作有《白纸上的风景》《闲情偶拾》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