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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选刊》2022年第4期|潘向黎:兰亭惠(节选)
来源:《小说选刊》2022年第4期 | 潘向黎  2022年04月02日08:20

潘向黎,女,1966年生,上海作家协会副主席,文学博士。出版长篇小说《穿心莲》,小说集《白水青菜》《轻触微温》《女上司》《中国好小说·潘向黎》等多种,散文集《茶可道》《看诗不分明》《梅边消息:潘向黎读古诗》《万念》《如一》《古典的春水:潘向黎古诗词十二讲》等多部。短篇小说五次入选中国小说学会年度小说榜,曾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等奖项。

责编稿签

生活本身是有情有义的,生活的逻辑和理念却时常伴随美与不美、对与不对的问题,《兰亭惠》有力且富有洞见地提出了价值与信义的现实考题。司马笑欧与顾轻舟的分手与顾新铭、汪雅君这对父母看似无直接、必然联系,但两代人对婚恋原则的界定区别、城市原住居民与外来新居民精神维度的差别,却在他们发起的这顿特殊的晚饭中渐露光芒,匆忙交锋。潘向黎从人们生活的细节之处、人情的微妙之处渗入,将人类生活中一些具有珍贵美好价值的元素进行深刻、具象的体认,力图重塑当下都市人们的精神追求。

—— 文苏皖

《兰亭惠》赏读

潘向黎

兰亭惠是一家在市中心开了二十年的餐厅,专门做粤菜。

粤菜在上海人心目中一向有地位,其他菜系走马灯似的此起彼落,粤菜始终稳稳地占据人气榜前三甲。广东人到底会吃,而懂经的上海人到底也多。和它并列冠军的是川菜,本邦菜只能是探花。说起本邦菜,上海人的叫法也有意思,鲁、川、粤、苏、闽、浙、湘、徽八大菜系都明确说出地名,唯独上海菜,偏偏不叫“沪菜”,叫作“本邦菜”。说什么在上海话里“本邦”就是“本地”的意思,其实多少透出了大上海各省交汇、八面来风的派头。各菜系都是前辈,名声也响,但毕竟都少不了到上海滩来争一席之地,而上海菜,就在家门口做大做强,“本邦”二字,表面上本分低调,但这份气定神闲好整以暇,不经意间就衬出了别家的劳师远袭。

正因为上海滩是这样各菜系兵家必争之地,加上上海市中心高昂的店铺租金,一家餐厅开了二十年,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想了解一家餐厅的口碑,要到手机里“大众点评”之类App上查看?老上海人可不是这样做的。在老上海人心目中,即使是陌生的餐厅,只消把它的地段和开了多少年头说出来,就已经是不着一字尽得风流了。若不是菜式、服务、环境俱佳,有一批老客人追捧,新客人也不断慕名而来,是很难做到屹立二十年不倒的。

所以,兰亭惠这样的餐厅当然可信。当然也有缺点,就是价格的门槛。订餐软件上显示:人均四百五十元,那大概是家族聚餐或者比较随便的同事聚餐吧,实际上,如果是请客,人均五百至六百才够像样。要是上燕鲍翅海参,人均就会很轻松过千。

就这样,兰亭惠的十个包房还经常是满的,不预订很难坐进去。顾新铭和汪雅君事先订了一个小包房,等他们五点一刻到了兰亭惠,跟着服务员来到包房门口,一抬头,见这个小包房名字叫作“鸿运当头”,不约而同地站住了,汪雅君说:“不好意思,能不能换一个包房?”服务员有点儿奇怪,对讲机和不知道什么人商量了一下,说:“其他包房客人还没有到,我们调整一下,可以的。”于是带他们到另一间,他们一看,这间叫作“清风明月”,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顾新铭说:“就这间。”

于是,这对五十多岁的上海夫妻,就在颇有名气、价格颇有门槛的兰亭惠一个叫作“清风明月”的小包间坐了下来。包间里的布置自然是中式的格调,红木或者仿红木的桌椅,青绿山水瓷餐具,同款的瓷筷搁上整整齐齐地排着的两双筷子,一双是红漆木筷,一双是黑檀木的。旁边有沙发、茶几和衣帽架。难得的是,这里的沙发坐上去有足够的硬度,不颤颤悠悠,靠垫也够饱满,很得力地支撑起整个腰部,不露声色地让人坐得既松弛又不累腰。这才是真的让人坐的,而不是摆出来让人看的沙发。真正好的餐厅和过得去的餐厅,差距往往就在这些细节上。

服务员先送上来两个放在影青兰花瓷托里的热毛巾,然后给每人斟了一杯茶,看汤色,应该是普洱。然后把一大本黑缎封面沉甸甸的菜单递了过来,含笑说了声:“两位先看看,需要点菜的时候按一下呼叫铃,我们马上来为你们服务。”就先出去了。

好餐馆就是这样,不急,总是给客人留余地。这个余地,既是心理上的礼遇,也是做生意的技巧。寻常日子难免忙碌,进了餐厅,先让人休整和放松一下,从容之后才能进入“吃饭”的状态,在对的状态下再点菜,点菜的人也愉快,餐厅也愉快——因为心情好的人往往会点更讲究的菜。另外,经过二十分钟以上的等待和喝茶——尤其是消食去腻的普洱茶,再看那些撩人食欲的照片,食欲更容易旺盛起来。过去有个口号叫作“多快好省”,那么这时候点菜,容易点得多、点得快、点得好,唯独不省。

喝了一盏茶,汪雅君略带愁容地说:“我们要不要先点菜?”

“先点。等她来了好说话,你说呢?”

“也是。可是……”

“你担心什么?”

“不要我们菜点好了,结果她不来哦。”

顾新铭停了几秒钟,说:“不会,她会来的。”

顾新铭就按了呼叫铃,这回进来了一个领班模样的人,态度更加殷勤得体,见多识广的样子。于是双方有商有量,顾新铭一口气点好了冷菜、按位上的汤、小炒、主菜,汪雅君刚想问“是不是差不多了”,只听领班说:“再加一个蔬菜,差不多了。你们才三位。”顾新铭说:“好,要不要甜品?”汪雅君说:“我不要了,胖。”顾新铭就说:“那就先这样,等一下客人到了,再让她看看要什么甜品。”领班说:“这样最好了。”就出去了。

静了一会儿,汪雅君说:“现在是五点四十,时间还早……约好是六点。不过幸亏我们到得早,不然只能坐那间包房,就蛮尴尬。”

顾新铭说:“这种时候,请客的人一定要早到的。事先电话里、微信里再怎么说,总不如自己来看看,七七八八、边边角角有什么问题,到了才能发现,也才来得及调整。”

汪雅君说:“还是你有经验。这些地方,听你的总没错!”

顾新铭看了妻子一眼,心里觉得舒坦多了。在这种时候,如果只是说一句“对呀”或者“还真是这样”,却忘了赞美男主人,那只是及格。大部分上海女人都不会只是及格,她们会明确归功于丈夫——不过,大概率,她们只会说前一句,但是他顾新铭的太太还会加后面一句。一个“总”字,与其说是在一个很长的时间跨度中认可和抬举丈夫,不如说更多的是显出一个妻子对丈夫的欣赏和信赖是长期的,近乎“始终不渝”的意思了。

不管怎么说,自己选人的眼光比儿子强多了。

服务员轻轻敲了两下包房的门,然后打开,司马笑鸥到了。

司马笑鸥长得眉清目秀,小巧白皙,介于职业和休闲之间的米色套装显得她身材苗条而气质大方。城市里白领女郎从大学毕业到三十五岁是看不出年龄的,要不是顾家夫妇知道她今年二十九了,猜测她的年龄是困难的。

顾新铭和汪雅君都站起来迎接她,态度热情而有轻微的不自然。不自然并不是因为热情是假的,而是因为想充分地把热情表现出来,却要把热情背后的愧疚藏起来,可是彼此都知道这愧疚就是热情的一部分来源,所以很难藏得天衣无缝。而且,似乎也不应该把这份愧疚藏得天衣无缝?不好拿捏。毕竟面对这种局面,他们也没有经验。

司马笑鸥的脸色比想象中的要好,她似乎不是来赴这样一个滋味复杂、注定不会轻松愉快的宴会,而是参加一个商谈合同具体条款的工作晚餐。表情的主调是礼貌,还有着理智的清醒和一点儿不那么在意的清淡,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戒备——似乎在防范谈判对方在表面友善之下的算计。

“小鸥来了,快坐,快坐!”

“路上顺利吗?服务员,倒茶!”

“顾伯伯好,汪阿姨好。”司马笑鸥说,表情和声调都很正常。

三个人坐在旁边的沙发上,喝了几口茶,这时候冷菜上来了,汪雅君说:“冷菜上来了,我们边吃边聊?”

顾新铭让汪雅君坐了主位,然后自己和司马笑鸥分坐在她的两边。这个他们事先没有商量过,就自然而然这样坐了——因为这样,便于汪雅君就近给客人布菜和倒饮料。

桌上的冷盘有四个:一个冻花蟹;一个卤水小拼盘;一个四喜烤麸——这是本邦菜,兰亭惠也有几个融合菜,多少有几个本邦菜和川菜的菜式,四喜烤麸是上海家常菜,本来上海人下馆子不会点这个,但是做起来挺麻烦,现在许多人也都偷懒在餐厅里吃了;一个桂花山药泥——山药泥自然不成形,为了好看,用模子压出了一朵朵花的形状,上面浇了糖桂花和蜂蜜,雪白花朵上面有两种深浅不同的黄色点缀,看上去精致讨喜。卤水拼盘是在六种里面自己选的,他们选了卤水掌翼和猪利——广东人真有趣,为了讨口彩,猪舌永远叫作猪利,因为“舌”谐音是“蚀本”的“蚀”,而“利”就是“一本万利”的“利”了。

汪雅君看着猪舌,心想:名字叫得好听有什么用?有些事情,蚀就是蚀,亏就是亏。就拿小鸥来说,恋爱了两年,然后分手,两年的青春,伤透的心,怎么看都是女孩子蚀本呀。

上海话猪舌也不叫猪舌,而叫门腔。顾新铭心想:如果真是吃什么补什么,那今天自己和汪雅君确实应该多吃门腔,变得会说话一些,才好。

世界上,人和人的关系不但最复杂,也最难以预料。就说眼前的司马笑鸥吧,和他们是什么关系呢?两年零一个月之前,他们就是陌生人。两年前,她成了他们的儿子顾轻舟的女朋友。一年半前,她和他们正式见了面,他们也都认可和喜欢这个女孩子。半年前,他们已经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准儿媳妇,高高兴兴地谈论起婚房和婚礼的问题。那个时候,是他们和这个姑娘的人生轨迹最靠近的时刻,几乎再进一步就成为一家人了。但是三个月前,顾轻舟突然说和她不合适,死活分了手。于是,现在,他们其实已经没有关系了。

不要说司马笑鸥,就是汪雅君和顾新铭都觉得非常突然和难以接受。顾新铭对太太说:“大概儿子看上别人了。不然不会这么绝情。”汪雅君说:“小鸥这么好的姑娘,这死小鬼还要哪能?”“哪能”是上海话,“怎么样”的意思。顾新铭说:“我找他谈谈。”

他找了一个中午,特地到顾轻舟的单位门口,和儿子单独吃了一顿午饭,然后傍晚回到家对太太说:“看样子,只能让他去了。”汪雅君说:“那么他是有别人了吗?”“可能吧,但好像没那么简单。他反正拿定主意了。”汪雅君不接受:“这是什么话?我找他谈!”顾新铭说:“你是他妈妈,你和他谈可以,但是你不要激动。”汪雅君血压有点儿高,控制血压的药又时吃时不吃。

当天晚上母子谈话很快进入对抗模式。顾轻舟喊:“她爱不爱我,你比我清楚?”汪雅君说:“就是比你清楚!你这个没良心的!你要是看上别人就承认,不要敢做不敢当!”顾轻舟气势低了一些,说:“我要怎么和你说呢?我们这一代,和你们不一样,大家都是脑子很清醒,在做一个选择。”“那你为什么不选择小鸥?她哪一点配不上你?”“她好多地方都比我强,问题是这一点你们知道,她自己也知道,我们在一起我有一种学渣被要求上进的感觉,我不喜欢。”“你不爱她!如果你爱她,为她上进上进有什么问题?啊?”“是,我发现我不爱她,按照你们的标准,我可能从来没有爱过谁。”“你!你不要和我耍无赖噢我告诉你,我直接怀疑你有问题,你是不是有新的女朋友,把人家肚子搞大了,所以要急吼吼和小鸥分手,赶紧去娶人家?”“拜托,老妈,这是上个世纪的故事了好吗?我遇到更合适的,换个女朋友也很正常,但是因为你说的原因结婚,你觉得我会那么土吗?”“你!”汪雅君有点儿头晕,顾新铭赶紧进来把母子分开了。

……未完待续

本文刊载于《小说选刊》2022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