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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局、视点与审美
来源:中国作家网 | 秦岭  2022年03月29日16:26
关键词:秦岭 王彬

内容提要:

王彬先生的散文内化于心,外化于行,用思辨的文字解构岁月厚重而绵长的回声,特别是作品中的历史观、生命观和浓郁的人文意识,使他的散文拥有了追索古今、反思社会的高地与疆界。他对世相和事物的观察角度,则让文本显得宏阔与幽微兼蓄,无论仰视、平视还是俯视,均直抵生活万象的斑驳与本相。节奏和韵律是王彬散文的主要审美特征,这得益于他丰富的知识结构和扎实的叙事学功底,使文本形神兼具,意趣盎然。

秦岭

散文作为一种既古老又鲜活的特殊文体,独秀于诸种文体的根由,盖因作家的心灵之舟负载着思想的自由和精神的疆域。散文发展到当下,木秀于林者固然不少,但附庸和哗众的表达似乎更为喧嚣。王彬先生的散文则表现出峭立、求真、迥异的样态,给人以深刻而开阔的感受,堪为一树之高,独花之味。

格局:高地与疆界

刘勰曰:“属意立谋,心与笔谋,才为盟主,学为辅佐”。当“心”不达,“笔”何能与之谋?在我看来,就立观树言而论,散文有万千抵达内心彼岸之法,这就需要作者为文的法度,更需要让散文文体的尊严内化于心,外化于行。

首当其冲的,当然是格局。格局只论大,不论小。

王彬先生的散文彰显了一种卓尔不群的格局,这使他的为文之道,始终雄踞于思想和情怀的制高点上,在《万里星辰骑马回》《往南方的城市去》《顾太清》《岳阳三士》等篇章中,王彬游走于地理与历史之间,俯瞰岁月的潮涨潮落,用思辨的文字解构岁月内部厚重而绵长的回声,读来如穿越于古今时空,共鸣于今昔两端,探秘于生死内外,而一个个早已凋零于历史背影的人物,则在作者的笔下幻化为叙事的引擎,让我们从历史碎片的逆光中,感受到了脚下土地曾经的亢奋、颤栗与呜咽。“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王彬不断回溯于当下与过往,让历史陈迹与现代思维互为关照,无时无刻不在拓展思考、追索的疆域。而在无边疆域的每一个截面上,我们与其说在感受那些或惊天动地、或是非莫辩、或蹊跷诡异的悲喜人事,毋宁说在感受一种命运。那么,命运都包含些什么?

回答这个问题是有难度的,但王彬化解了这个难度,他把所有的答案都交给了历史人物和历史事件,在那些鼎血宫寒的皇族命运、忠奸无辩的宦官稗事、扑朔迷离的先贤家殇中,我们不难感悟到,生活有高低,命运却不分贵贱,无论政治的,经济的,抑或是文化的。每个人都是生活的参与者,这是本能,也是宿命。而每个人的命运,无不在属于自己历史和时代的帷幕内,或悲,或喜。

朱安是鲁迅的发妻,却命运多舛,长眠于北京的保福寺。在《故园的女人和花朵》中,我读到了这样的文字:“每次我经过这里,尤其是夜间乘车从保福寺桥下通过,总免不了产生一种惴惴不安。”这产生于“夜间”的“惴惴不安”,让我们对“白天”充满无尽的联想。

视点:宏阔与幽微

佛家有句:“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有时候,越是气势恢宏的历史反而越卑微如无,所谓“滚滚长江东逝水”,到头来一片汪洋全不见。倒是某一具象的微物,反而蕴蓄着广阔无垠的世相。王彬先生的视点纵横捭阖,他视野里的宏阔与幽微,往往里应外合,融为一体。

在《冬天的树木》《次第花开》《带囚笼的歌者》《杜鹃》《乌鸦》等篇章中,作者对动植物的观察不是在俯瞰,而是在平视或者仰视。面对一草一花、一鸟一虫,他的凝视或回眸往往从自然界跳跃而出,把目光投向无垠的生命世界,同时又折返到人性的低处。——带囚笼的歌者,这样的命题本身就是一曲人性遭际的哀乐,可具体描摹的状物,却是小小的蝈蝈。歌唱是美好的,那是对生命最高贵、最自然、最诚实的礼赞。蝈蝈以歌唱的名义向世界发声,那是它生命的本能,也是它的禀赋。可凡俗的人类却习惯了蝈蝈在笼子里歌唱,并把玩股掌,引以为豪,得意其中。作者的思考在于“那么,我是否应该把它从小房子里解放出来?而解放出来的结果会是怎样?”这样的诘问,借用了人类耳熟能详的“解放”一辞,但发明囚笼的并不是蝈蝈,而是人。

萧绎在《内典碑铭集林序》中曰:“事随意转,理逐言深。”作者的有些散文,一旦立意成碑,则纵横说理,理及内外。水杉、垂柳、碧桃、银杏、腊梅……这些人类足以信赖并给人类生活带来色彩和品质的植物,都或多或少在王彬的散文中悉数登场。它们和人类一样伴随四季,但它们的生命密码、生长方式、命运去向中,却预示着人类难以想象的未知因果。王彬这样表达对一种叫诸葛菜的情愫:“再晚些时候,诸葛菜将会绽放浅蓝色的花朵,当然现在尚早,那些花朵只能在我的梦乡里依稀摇曳而释放幽微气息。”生命诚可贵,不止仅仅是人的生命。面对自然界,人何为人?离离原上的一棵小草,一定深谙一岁一枯荣之间的法则和定数,它们中的绝大多数,其实比人类的历史还要早。

可大自然中的植物,大都沉默无言。“一株曾经被砍去树冠的柳树,又长出了蓬勃的树冠,如果我没有曾经路过那里,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它曾经遭遇过的不幸。”这是《背篓里的桃花》中的一段文字。这是王彬的替代性发声,在他的笔下,一草一木,无声似有声,无情似有情,无爱似有爱。

我偏偏又想到了“无恨似有恨”。因为王彬的笔触启发了我的联想。作为生命,“被砍去树冠”的柳树一定是有知的。面对人类,它有恨吗?

那么,落叶知秋的是人,还是叶?至少在王彬感悟万物的散文里,我们能够见微知著的,已经不止是草芥之命了。

审美:节奏和韵律

缺席意趣的散文,遑论审美。王彬先生散文中最突出的审美元素,一者:节奏;二者,韵律。

刘勰有言:“吟咏之间,吐纳珠玉之声;眉睫之前,卷舒风云之色。”作者的不少散文,因怀古抚今,托物抒怀,故而形成个人表达与旁征博引彼此照应的春秋笔法,行文娓娓道来,恰若吟咏。多年来,我曾拜读过他的《红楼梦叙事》《水浒的酒店》《无边的风月》《从文本到叙事》《旧时明月》等诸多理论专著和文化随笔。每次披览,顿觉吟咏之气几乎贯通谋篇布局、行文运句的肌理之中。他新近出版的散文集《袒露在金陵》中的吟咏之气,更像是在如风如岚、如钹如铙之间,凸现出张弛有致的节奏美和韵律美。可谓开张处,大雪满弓刀;内敛处,丝竹犹在耳。在《六诏》《兄弟》《红粉》《梵高的星空》《瓦当,或涂满蜜和蜡的蜂房》等篇章中,其叙事如高山流水,时时因势利导,峰回路转,流珠送翠。他笔下的王羲之、王献之、谢道韫、杨雄、石秀、潘巧云、鲁迅、周作人、梵高等人物,自然成为行文“路转”之“峰”,而人物命运的某种光环或遭际,则在“峰”里“峰”外,故而,叙事的指向时而倾泻于被历史烟云裹挟的峡谷,时而又挽缰勒马,反观现实,眺望变数无定的未来。所谓一唱三叹,尽显其中。

王世贞在《艺苑卮言》中曰:“气从意畅,神与境合。”王彬散文中的这种“气”,发乎于叙事,氤氲于文本,从而神境相连,韵味盎然。考证,觅踪,访迹,揽胜……王彬先生对历史掌故、民间文化了然于胸,随时都能信手拈来,并成为文本中锦上添花的佐证。在《香光》中,王彬有意转录了《武后谋杀表》,让武则天诛杀近亲家族一目了然。在《八通碑》《沈园香碎》等篇章中,面对历史和岁月的种种迷局和疑点,他引经据典,删繁就简,一剑封喉,确保审美意趣的统一性。

语言,是体现行文韵律的载体。王彬的语言精准洗练,兼容现代文化思维与传统文化要义,故而形开韵合,自成风格。“岳阳楼之下,有两个小亭子”。这是《岳阳三士》的首句。简约,明快,决不拖泥带水。“补种几株金黄的橘树,总是应该,应该的吧!”这是《我笑青山》的结尾。两个“应该”叠追,是叩问,也是喟叹,如投石问湖,涟漪骤起,这厢看,渐远;那厢看,渐近。

如此读来,宛如策马流连于尘世经纬,望断南飞雁。

秦岭,中国作家会员,一级作家。著有文学、影视作品《皇粮钟》《幻想症》《相思树》《透明的废墟》《走出“心震”带》等20多部,小说曾5次登上中国小说排行榜,作品12次纳入“好书榜”,4次纳入全国“农家书屋”,获小说月报第13(原创)、16届百花奖、敦煌文艺奖等十余种。20多篇散文作品纳入大学、中学语文阅读试题或范文读本。多部作品翻译到国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