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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文》2022年第3期|崔济哲:相马(节选)
来源:《美文》2022年第3期 | 崔济哲  2022年03月31日08:01

有伯乐焉,有千里马

相马之祖应推伯乐。韩愈有句名言:“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故虽有名马,祗辱于奴隶人之手,骈死于槽枥之间,不以千里称也。”《战国策》中说得更生动感人:“伯乐遇之,下车攀而哭之,解纻衣以幕之。骥于是俯而喷,仰而鸣,声达于天,若出金石声者,何也?彼见伯乐之知己也。”闻之,谁不动情?谁不心悲?谁不掩卷长思?

从秦穆公识伯乐之说,到《战国策》汗明见春申君谈伯乐相马,遑遑数千年已过,孰见伯乐乎?孰见千里马乎?中国可能有伯乐之相士,确无伯乐所言之千里马也。

流传最广、最具传奇色彩的是的卢马之相。

辛弃疾留下千古名句:“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的卢马,中国名马榜上有名。《相马经》:“的卢,马白额入口至齿者,名曰榆雁,一名的卢。”《马政论》:“额上有白毛谓之的卢。”差一分一丝岂敢称之的卢?《三国演义》讲得精彩。刘备得一马,极其雄骏,气度不凡。刘备识人却不识马,将其送给刘表,岂料刘表手下蒯越懂得马相。他相马无数,无不准其然。“蒯伯乐”指的卢言,此马眼下有泪槽,额边生白点,名为的卢,骑则妨主,并以此马之前主张武骑此马而亡以佐证。刘表也不仁义,并不说破,就将的卢马退回。果然,刘备骑的卢马深陷檀溪,寸步难行,追兵将至,死成定局。万分危急之际,刘备突然记起有人告诉过他的卢马妨主之言,他悔然大叫:“的卢,的卢!今日妨吾!”谁料那马突然从水中腾空跃起,一跃足有三丈余,飞身上岸,疾驰而去。后徐庶见之,亦有妨主一说,但刘备不以为然。檀溪一跃,的卢救命,焉有此邪乎?然的卢之说终成谶言。被称为“得一人即可安天下”的凤雏先生就因为骑此马而被射成箭垛。中国的相马术较之堪舆术晚一千多年,但其相术之深让人不寒而栗。

中国名马中,名气最大的要属《西游记》中的白龙马,《三国演义》中的赤兔马。此二马靠小说、戏剧扬名,几乎家喻户晓。司马迁似也深谙相马之术。他说项王胯下的乌骓马:“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这些神马皆深通人情:主人在则鞠躬尽瘁;主人死则随之而去,死而后已。

狗不嫌家贫,马不嫌人瘦。只有秦琼卖马,马绝不背琼而去。嗟乎!天下事有难易乎?相马亦难亦易乎?

韩非子讲老马识途,估计韩非子亦得相马真谛。韩非子云:“管仲、隰朋从桓公伐孤竹,春往而冬返,迷惑失道。管仲曰:‘老马之智可用也。’乃放老马而随之,遂得道。”韩非子不但懂法治,集法家之大成,亦懂相马的学问,知马甚深。马的眼睛大而亮,但视力却不好,犹如犀牛,故马易受惊。但马之嗅觉极佳,尤其是老马,嗅力突出,可与狗媲美。老马识途靠的不是看,不是记,而是唤醒储存起来的嗅觉来识别记忆。韩非子虽言管仲之事,实则也说明他懂相马之学问。

战国出奇人。孙子岂止军事大家?相马有术矣;岂止只有兵法十三章,应有相马之术数篇。古之军事家焉有不识马者?孙膑初入齐,见到田忌,“数以齐诸公子驰逐重射”。说明战国时期赛马是项大赛事,从齐王诸公子始,皆热衷于此。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以赌为局,赛马论输赢乃全国性的娱乐活动,齐如此,关中六国亦然。“驰逐重射”,须有好马,犹如当前的“跑马博艺”。齐威王时,赛马已然如火如荼,齐王及诸公子深迷此活动。这才是伯乐寻购千里马之大背景。千里马吃香,千金难得,非购千里马驾车耕犁,而是“重射”。一射即为千金,豪赌也。重射之下,何惧千金购马?孙膑冷眼观之,观之赛马规矩,观之下场之赛马,观之马之速度,故敢言“臣能令君胜”。此绝非只看上、中、下马“足不甚相远”,而是要“相马”:看马之品种、体态、性情、训练等,才能确认上马之为上,中马之为中,下马之为下;不是跑一次就定“终身”。孙膑观察一番后才敢下断语,再赛必胜。孙膑懂马、知马,绝不会马前失蹄,更不会相马失算,真伯乐耳!果然,孙子胜算,稳操胜券。孙膑是先有相马术,后有兵法术。因为有此胜,才引起齐威王重视,“齐威王问兵法,遂以为师。”

伯乐有术,千里马何在?

难道真如所言:世上伯乐常有,中原断无良马?至少伯乐所处的年代,中原有无千里马?在司马迁奋笔书写《史记》的年代,中原有无千里马?

素面朝天出门去,伯乐岂是蓬蒿人?伯乐见不得千里马受困、受屈、受难,痛则泣,痛则悲,痛则呼之苍天。伯乐留有《相马经》,与其言之相马,不如言之医马。伯乐相马有五条标准:论头、论耳、论眼、论背、论蹄,然独未论腿、论胸、论臀、论筋。似乎有一点可以肯定,伯乐未曾见得一匹真正的千里马。中原无宝马,焉得有处可寻?

以我之见,伯乐在秦穆公时代所相之马,应为蒙古马。蒙古马是世界上较为古老的马种,低矮粗壮,四脚坚实,力大持久,但这种马进入中原后,人类对其的要求就是负重拉车,出力干活,任劳任怨,不踢、不咬、不闹腾,蒙古马许多野性和原有的许多优点几乎是代代退化。后人言,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伯乐心中有苦,苦痛之极:焉有千里马可相乎?最可悲的是一些被中原称为胡马的蒙古马,性情暴烈,喜欢腾跑踢咬,经常伤人。主人大怒之下,捆而骟之,悲哉莫如其然!更可悲者,骟马之举恰恰发生在秦穆公时代。伯乐可曾见过此情此景?想伯乐见后必定痛不欲生。中原无骏骑,与把那些血性的、阳刚的、野性的、狂傲的蒙古马去势骟之有很大关系。到汉时,中原已无上阵战马,焉能不被胡骑所败?亦有云:伯乐非病亡,实为见骟千里马暴怒而亡。该为谁悲,该为谁泣?

人类表现“中国马”的形象,至少比表现“中国龙”要早一万多年。据考古学家考证,一万五千年前,在法国拉斯科山洞发现了旧石器时代的洞穴壁画。让人瞠目结舌的是,壁画上竟然画着一匹“中国马”。这匹中国马呈奔跑状,小头肥胸,大肚短腿,两耳前立,黑鬃色黄,既不英俊,也不雄壮,比例还有些失调,头偏小,肚偏大,腿过短,脖过粗,如伯乐相之,肯定指为劣马。但这是人类文化中的“第一马”。此马之所以如此“窝囊”,是因为此马系母马,且系怀孕待分娩之马——远古人类崇尚生育。但为什么将其称之为“中国马”?即使在中国,也是到了西周初年,才有“中国马”。在陕西宝鸡出土的青铜器何尊内,有四字铭文:宅兹中国。此前未见有过“中国”一说。为何法国高卢人的祖先在一万五千多年前就呼出“中国”,并冠之于一匹奔跑的怀孕母马?

细想法国拉斯科洞中的“中国马”,它既不像产自两河流域的阿拉伯马,也不像产自西域的汗血宝马,它更像蒙古马,或者说更像伯乐所言的“骏马”。可以肯定在拉斯科洞中岩壁画上的“中国马”是一匹野马。马经过驯化,成为伯乐相之的千里马,最早距今应在六千五百年左右。目前地球上唯一存活的野生马普氏野马,又称草原野马或蒙古野马,有着六千多万年的进化史,保留着马的原始基因,全世界仅有两千余匹,比大熊猫还珍稀。普氏野马的染色体有66条,比普通马多出两条,这是野马与家马的分野标准。伯乐的相马经上并未谈及野马与家马的区别,因他相的都是经过驯化的家马。我认为判断野马与家马的最明显的标志之一是:当一匹公马打败原来马群的领头公马以后,它会毫不犹豫地咬死所有前公马留下的马仔,犹如一头雄狮打败狮群的领袖,胜利接管狮群以后,一定会咬死前狮王留下的幼崽,其目的也十分明确,断其母狮哺乳期,让它们重新发情,以便为新狮王传宗接代。血脉的相传,基因的相传,使狮群的优秀种群代代相传,代代进化。普氏野马亦然,公马相拼,犹如雄狮相搏,非死即残,基因淘汰的残酷,不亚于敌我,水火不相容。而经过驯化的家马,即使是种马,也绝没有这么野,这么凶,这么血腥,这么残酷。

马和人类的关系密不可分。一般认为马解放了人类的生产力,为生产关系的演变增加了新的积极因素。但的确是马,把人类引向战争,使人类的战争更加残酷,更凶猛,更迅速,更激烈。言其助纣为虐恐也不为过,马之德为人之功乎?罪乎?

追根溯源,其罪在人。

马的直系祖先应是欧洲野马,但它的远祖远在北美洲草原,五千万年前在“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北美洲高大茂盛的荒草中,像狗一样大小的马的祖先就藏匿其中,时时刻刻躲避着天敌。两百万年前,马在自然界的演化和生存配置中逐渐高大、健壮、凶悍,终于遍布北美及欧亚草原。马之崛起,似乎天下无敌,骤风一样地刮来,暴雨一样地消失;马蹄之声也曾让那些犬科类、猫科类动物心惊肉跳。马在六千五百万年前遇到了它的上帝、它的主人,也可称为它的冤家——人类开始驯化它。

查阅野马的家族史,不能不让伯乐泣泪。中原无良马,三大优质野马分别为蒙古马、汗血马、阿拉伯马。

中原马的驯服,从一开始就有别于欧洲、阿拉伯和蒙古马种。马之前途万千,路不同,其前途必殊。

欧洲、阿拉伯和蒙古,从马被开始驯化的那一天起,就分为役马和战马。准确地说,即使将马先驯化为役马,也在很短的时间内就从役马中精挑精选出战马,精心配种,优生优育,培养出一代代优种纯血马。2018年法国总统马克龙访华期间,送给中国领导人一匹法兰西共和国骑兵卫队的八岁褐骝色战马,名曰:维苏威火山。这种法国“龙骑兵”的战马至少经过二十多代的人工杂交繁育。难能可贵的是,它至今还保留着一种凶凶然的野性。

在欧亚大陆北部茫茫大草原及其周围的戈壁、绿洲、森林地带,逐渐形成了形形色色的游牧民族,从他们诞生的那天起,就和马相依为命,密不可分。没有马,他们甚至寸步难行。历史上,他们被极其形象地称之为马上民族。骑马是马上民族生存的第一要素。孩子断奶之日,就是被抱上马背之时。草原民族可以不会走路,但不能不会骑马。马上民族对种马的选择极其苛刻、严酷和无情,不优秀的种马将被阉割。这就决定了优良马种一代代不断被优化,不断被改良,优秀马种不断被提纯,不断被杂交改造,优中选优,这也是马上民族在其后二千年不断强大,不断扩张的原因之一。

而中国的中原马却非然,它经过了漫长的役马过程,从野马被驯养的那一天起,它的任务就是低头拉车、埋头干活。正如伯乐所见:“蹄申膝折,尾湛肘溃,漉汁洒地,白汗交流。”似乎人类驯服马,就是让马充当奴隶。即使从军打仗,依然是驾车而行。中原从夏商周直到秦汉时代,漫漫近三千年,呼马为“牲口”“畜牲”,直到今日,盖源于此。中原无战马,源于中原无骑兵。秦之前的战争,以兵车论胜负,未脱离马拉车的格局。马不必野,不必凶,更不能狂。挑选和优化好马的标准是老实、能干、力大、耐劳。看看秦时最骏伟、最威武、最显赫的马。兵马俑的发掘让我们看见了两千多年前秦始皇选中的骏马。

四匹雄壮威武的骏马拉着秦始皇乘坐的温琼车,全副武装,一身光彩,不愧为千古一帝的御乘。四匹御马,身材、体态、做派几乎一模一样。鬃毛、皮毛、马尾都经过精心的梳剪打扮。这八匹秦马当为蒙古马,秦国可能是中原第一批引进蒙古马的诸侯国之一,也是最早成立骑兵的国家,虽然只是轻骑兵,属于“偏师”,但也说明秦始皇有眼光。这也与秦国地处西部边陲,西戎之内皆少数民族、游牧民族、马上民族,当关外六国还远远未把马从车辕中解放出来时,秦国的骑兵已然是偏师借重,变化无常,防不胜防。但秦始皇的这八匹御马明显过于肥胖,过于健壮,过于矜持,过于尊贵,如伯乐相之,并不以其为千里马:跑必不快,力必不耐,过于斯文雅致,雍容华贵,尽皆贵族之气。这可能和审美观念不同有关。欧洲王室中的“御马”更追求血统要纯,品种要正,牵出去可以当赛马,拉出阵可以当战马,骑出去可以当猎马,列起队可以当阅马。

中国优秀种马的危机直到西汉武帝时才正式爆发出来。

……

(节选自《相马》,详见2022年《美文》三月号)

【作者简介:崔济哲,学者,作家,高级记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走进黑色世界》《旧曲新歌》《清唱》《风从天上来》等作品集。作品入选《中国新文学大系》(1976—2000)、《改革开放30年散文选》等。作品多篇获奖,被翻译成多国语言,介绍到英国、俄罗斯、日本等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