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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花》2022年第2期|王大进:薄暮里的阿梅
来源:《雨花》2022年第2期 | 王大进  2022年03月31日08:05

王大进,1965年生于江苏苏北。著有长篇小说《这不是真的》《漩涡》《欲望之路》《变奏》《眺望》等十余部,另有中短篇小说三百余万字。现为江苏省作家协会专业作家。

 

薄暮里的阿梅

王大进

1

阿梅的男人和店里那个叫小兰的年轻女服务员离开小镇时,不少人事后说看到了。他们骑在摩托上就像一发炮弹,从小街上一射而过。

大刘作为“阿梅家常饭店”的男主人,每天在镇上或是忙碌或是晃荡,和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人们都很熟悉。至于那个叫小兰的,认识她的人不多。即便来吃饭的客人,也不一定知道她的名字。客人来店里吃饭,有需要只要喊一声“哎——”,她们就会迅速地来到客人面前,听候吩咐。点菜,或是上茶。

那天唯一的异常就是大刘戴了一只黑色的头盔,把脑袋遮得严严实实,明显是怕被人认出。而小兰背了一只很大的行李包,坐在大刘的摩托车后面,紧张地绷直了身子。当摩托轰鸣着从小镇上的街道呼啸而过时,小兰紧紧地搂住了他的腰,脸贴在他的后背上。两人和摩托车合成了一体,就像是一只变形金刚。摩托的轰响在整条街上也就只持续了十几秒的样子,小镇就又恢复了宁静,一下安静得可怕。街面上空空荡荡,他们不见了踪影,就像放了个响屁一样消失了。

那是下午四点多钟的样子,远没到下班或放学的时候,做生意的也没到营业的点。小镇静得很,太阳高高地挂在天上。“阿梅家常饭店”也是安静的,半敞着门。他们家的小白静静地趴在门前的水泥地上,身子半蜷着,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街上。天气很好,阳光灿烂。它身上的毛发被阳光涂得更加光亮油滑,闪着金子一样的颜色。街上没什么值得它关心的,它习惯性地趴着,眼神茫然,就像那些晒着太阳的垂暮老人。刚才主人和小兰临上摩托前,它还一直围在大刘的腿边亲热地打转,摇着尾巴。它喜欢他,因为他过去总是逗它玩。他喜欢和它做游戏,抛球玩,或者是带它出去遛弯。

小白却是只黄狗。

它很漂亮,身形轻巧又韧实。一色的浅黄,毛发光亮。它的脚上和尾巴尖有一点白,白得特别耀眼。所以,家里人都叫它小白。

小白很聪明。它非常乖,心又灵巧。它能看懂主人的心思,从不添乱。大多数时候它都是静静地趴在饭店的门口,看着街上人来人往。生意忙碌时,它知道有女客和小孩子是怕狗的,就会躲到厨房去。偶尔它也出来转转,但绝不去惊扰客人。有喜欢的孩子要去抚摸它,它会乖乖地接受小手胆怯地在它顺滑的金毛上滑过,尾巴像装了马达一样摇个不停,表达它的友好,眼睛里全是温顺与善良,水汪汪,特别招人怜爱。

小白有三岁了。这个家对小白来说,是最贴心的港湾。它是在这个家里长大的。小白的妈妈是只流浪狗,那年冬天突然出现在饭店的门口,一直向这边看着。阿梅唤它,它警惕地看着她,有点心动,身子却定着。它表现出特别的犹豫。阿梅从里面走出来,给了它一块骨头。它动了动尾巴。阿梅转身又从里面拿出了一只盆,里面是肉汤泡饭。等她回到店里,它才开始吃。它吃得很快,将盆舔得干干净净,然后才慢慢离去。

它一边走,还一边回头看着她。

“谁家的狗呢?这是饿坏了。盆子舔得真是干净,锃亮。”

“流浪狗吧,”男人大刘说,“身上好脏。”

之后连续好几天,它总在差不多的时间来,还是不敢靠近他们,只是盯着这边看。阿梅每次都要给它喂食,看着它吃完离开。下雪的前一天,它再次出现在饭店的门口,却不再吃阿梅送过去的食物,嘴里一直“呜呜”地低鸣着,摇着尾巴,看着她。

“这是有什么事么?”阿梅感觉它是有心事,“你有什么事?你在前面走吧,我跟着你。你领我去。”

它就在前面轻快地小跑起来,领着阿梅一路来到变电站旁小桥的桥洞下。她在一堆破烂里发现了三只嗷嗷待哺的小狗。它们看上去一模一样。

“哇,你是妈妈。小可怜,真是冻坏了。”阿梅叫起来。

“你是个好妈妈。”阿梅说。

阿梅把它们安放在自己的家里。第二天大雪铺天盖地,下了整整一夜。

“这就是你们的家啦。”阿梅夜里起来两次,看到三只小狗和它们的妈妈睡得特别安静踏实。能帮到它们,阿梅心里感到特别地欣慰。

小白当时是三只中最瘦弱的,结果却只有它留了下来。

2

阿梅哭了好几天。

小街上的人都知道了,她的男人和小兰在她和另外两个服务员上街采购时走了,私奔。小兰不漂亮,一张小脸白白的,眼梢有些吊,胸前的乳房丰满得有点夸张。她喜欢化浓妆,整天把嘴唇涂得红红的。店里那天其实还留有一个服务员的,但临时去镇上的浴室洗澡了。就利用这段间隙,他们卷走了所有的现金和衣物,开上摩托迅速逃离了。逃去哪了?不知道。

既然他们这样私奔了,说明他们的私情一定有些日子了。可是,阿梅是真的不知道。而另一个服务员月儿和厨师小孟,都看到过老板和小兰打情骂俏。没人注意时,亲嘴摸奶的,但他们不小心看到了,谁也不敢声张。

阿梅觉得这一切太荒诞了,很丢人。

认识大刘的时候,她还是一个小姑娘。她家靠在省道的路边,开了一个小商店。大刘是开大卡车的,一次他到小商店里讨水喝,就认识了。半年后的一个晚上,她就跟着他跑了。父母事后很伤心,他们是竭力反对的,却没想到她来了这么一手。她那时候喜欢他,甚至崇拜他,不顾一切地要追随他。他喜欢说自己开大卡这些年的见闻,那些事在她听来是那样新奇、有趣。她迫不及待地想跟着他一起去闯荡。他在她的眼里是那样的快乐和神气。他很穷,可她一点也不在乎。她看中的是爱情。她对他没有任何要求,只要每天能缠在他身边就幸福无边。

之后他们每天二十四小时生活在逼仄的驾驶室里,无论炎热或是寒冷,共度漫长的旅程。吃饭和睡觉的时间,都极为紧张。做爱变成一场场艰难的体操运动,扭曲而激烈。他们从来没能平躺过,腿都伸不直。行车中途下来尿尿,居然算是精神和身体的双重放松。雇主很不高兴,说他们把座椅里的海绵都磨烂了。这样跟着他跑了三年多的长途,风里雨里,白天黑夜。直到她怀上了,在车上吐得翻江倒海,胆都吐破了,肚子大得像一只球,才终于停下来。

必须要安顿下来了。

看够了外面的风景,她累了,也倦了。

爱情就像是雨后的彩虹,出现得突然,消失得也快。他在她的眼里不再帅气和潇洒,缺点一大堆,他甚至不懂得疼爱与关照女人。而她在他的眼里,也早不再漂亮和可爱。她的一些想法超越了他的理解力,让他不能接受,不能忍。他会冲她大吼,骂脏话。过去的新鲜和刺激都变得格外苍白与枯燥。日常的生活,有一股无形之力在挤压他们。回头一看,他们依然是一无所有。

后来东拼西凑,他们在这个地方开了一个小饭店。第一个孩子没能保住,很快就有了第二个。孩子出生后,他们就越发努力要把饭店经营好。阿梅是很用心的,而丈夫刘军的心却好像还是野的。饭店的生意不算好,但总比他开长途车挣得多。然而,一个男人野惯了的心是收不拢的。刘军喜欢喝酒,一点也不喜欢在饭店里忙碌,尤其是要整天忙着。有钱又自由,才是他最喜欢的状态。他觉得开饭店来钱太慢了。他羡慕他从客人那里听来的故事:某某一夜暴富,某某发了横财,某某有钱任意挥霍……他相信这些,相信奇迹,深信不疑。只要有客人,他会主动找机会敬客人,喝得半醉。他说是交际需要,她能理解。客人散了,他一个人还在喝。喝得脸红脖子粗,嘴里不干不净地胡说一通。阿梅很生气,却又无可奈何。

小白不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事。

阿梅的脸色苍白,眼底下发黑。她每天到幼儿园接送儿子,而饭店的生意明显清冷了。小孟和月儿心里都有点打鼓,不知道这个饭店还能开多久。

小白很孤独。

原来男主人经常带它出去,现在他却消失了。家里的另一个男人还小。虎头刚上幼儿园中班。小白小时候刚能睁眼时,就看到虎头蹲在地上好奇地打量它。又过了三个月,他就经常一把薅起小白脖颈上的皮毛,在屋里踉踉跄跄地走来走去。

“轻点,你轻点呀,可别把它捏死了,”阿梅总是心惊肉跳地阻止着虎头,“它还小,经不起你捏。”

小白不明白小主人的意思,它无力反抗,只能缩着脑袋,在他的拎提下哼哼唧唧的,声音尖细。虎头那时也是奶气奶声的,小狗是他最好的玩具,柔软,蠕动。

阿梅想阻止儿子,虎头手里没轻重。她有点心疼小白。小白成了一个没娘的孩子。它的妈妈有天出去了,很晚才回来,一瘸一跛的,身上有不少血。他们都吃了一惊。不知道它是从哪里回来的,这一路一定走得非常艰难。它的前后腿都受了伤,血流不止,头上也有血。它的眼里有泪,嘴里在吐着白沫。它迅速回到了窝里,艰难躺下,为那三只小狗哺乳。

“这是怎么了?”阿梅心疼极了,“谁打了它?这剁千刀的,打得这么狠。”

“也可能是被车撞了。”刘军说。

“它怎么总往外跑呢。”阿梅真是心疼。

“可能是找公狗去了,”刘军说,“外面有公狗勾引它。可能是这三只小狗的爹。”

“乱说,不会的。”

“真的,最近总有一只公狗在路对面朝这里看呢。”

三只小狗拱着母狗的乳头,贪婪地吮吸。母狗努力地抬着头,看着他们。它的眼里汪着泪水。他们能感觉到它的疼痛,持久而强烈的疼痛。它在低吟,嘴里吐出的白沫也越来越多。小狗们吸着奶,发出响亮的声音,越来越响。而母狗嘴里的白沫也越来越少,它的脑袋垂到了地上,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阿梅哭了好一会儿,才承认它已经死了的事实。他们后来努力地喂养那三只小狗,可是,最终却只活下这一只,小白。小白当时是最瘦弱的,上天这是有意的吗?

几个月后,阿梅看到路对面真的有一只公狗,一直向饭店这边张望,还叫了几声。小白踉跄着出去看了看,感觉有些陌生,又回来了。公狗这样频繁地出现了三天,后来就彻底消失了。

小白喜欢女主人,但更喜欢男主人。阿梅总是给它各种好吃的,而刘军喜欢逗它玩。对于一只小狗来说,吃饱了肚子,玩耍就显得非常重要了。可是,现在男主人不见了,女主人变得失魂落魄,饭店里没了人气,像结了冰一样冷。

阿梅在夜里哭,它都听见了。她很痛苦,声音很压抑。她是怕被儿子听到。它在地上静静地趴着,听着她哭。有时,它站起来,伏到床边上,希望能引起她的注意。它也很孤单呢,需要主人的安慰。可是她把自己蒙在被子里,身体像砧板上刚被杀掉的鱼那样抽搐着。它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哭。

它不懂。

虽然它也生活在人间,但人类心里的事,和它是隔了一层的。

3

小饭店还是继续营业。

阿梅萎靡了好多天,后来还是挣扎着起来了。日子总是要过下去的,她不能关门。两边开着小超市、汽配修理、打印社的店铺邻居们,也不时地来探望她,安慰她。他们一致谴责刘军的坏良心,并且断言他这样一定不会有好下场。

“说不定哪天他就又回来了,”开超市的杨婶说,“他们这样子,长久不了的。他们能到哪去?怎么生活?你不去找他么?能找回来的。”

“这么个事……嗨,他真是做得出,不像话!”卖早点的老梁说,“平时看不出……这突然的……虎头这么小……哪能舍得……”

“那个小兰一看就不是好东西,妖里妖气的,撩骚惹腥的。你看她那奶子,故意挺得像炮弹一样,哪个男人受得了?你当时就不应该招她进来。”做缝纫活的张姐脸都变色了,她对这事真的非常气愤。很明显,这事对自家男人都有很不好的影响。她也有点气阿梅,太糊涂了。

把仇恨发泄到小兰身上,有助于化解阿梅对自己男人的仇恨。阿梅当然是恨那个小妖精的,平时对她挺好的,想不到她竟然这样害自己。然而,她更恨刘军。他是男人,在这件事上,他一定起了主导作用。

“长不了的。”一位邻居奶奶说,“这事长不了。哪能呢?不作兴的,天打雷轰。作孽啊!他们这样好不了。”

“不定哪天就回来了。”又一位奶奶说。

阿梅并没有想着他要回来。她恨刘军,恨透了他。怎么能干下这么丢人的事情,让她如何面对这里的人,如何在这里立足生存?她一个人要扛下所有的不幸。她不能对他们的父母说,尤其不能对自己的父母坦白。她现在陷入的这种境地是自找的,怨不得别人。这是老天爷在惩罚她,要毁掉她,她想。她并不怕自己被毁掉,只是她还有虎头。

她不能垮。

她想不到婚姻是这样的无情与寡味。虎头经常问爸爸哪去了,她只能哄他说,爸爸出去打工了。她当然也可以说爸爸死了,可是那样,孩子会害怕。她在心里诅咒他们,希望他们被车子撞死,被火烧死,掉河里淹死。要死得很惨,不能轻饶了他们。如果真是这样,她不会伤心的,一点也不。她还要笑,大声地笑。

在梦里,她又哭又笑。她看到刘军和小兰两人搂在一起,有说有笑的。他们就在她面前,躺在家里的床上,而他们就像没看到她一样。有时,她梦到的刘军又是清白的,根本没逃跑,而是好好地待在家里。

“你不是跑了么?怎么又回来了?”她好奇地问。

“我跑哪去了?胡说嘛。我哪也没去,现在不就在你的面前?”他说得振振有词。

她再细看,虎头正在他的身后呢。她一下就高兴得不行,“噗哧”笑出声来。醒来,她还下意识地用手在床边摸了一下。

冷冷的,空荡荡的。

屋里还是黑的。

阿梅现在更加依靠小孟和月儿,比过去更加依靠。他们也不忍马上离她而去。但能维持多久,似乎并不取决于他们。哪天阿梅自己支撑不下去了呢?他们相信这样的日子并不会太远。

生意明显受了影响,刘军原来的一些朋友现在很少来了。那些人仿佛感觉自己也有错似的,不好意思再来了。或者,他们觉得再来也无趣。阿梅就自己到镇上找单位客户,甚至应允对方记账赊欠。有些人还是喜欢阿梅的,人长得漂亮、干净,态度热情、客气。这样,饭店的生意又一点点地恢复起来。人手不足,阿梅又招了两个人。这样成本肯定会增加,但阿梅心里想明白了,哪怕不赚钱,她也要坚持下去。

能撑一天算一天。

她是个要面子的人。

刘军和那个小妖精,能跑到哪去呢?阿梅想象不出来。她只记得自己当年跟着刘军到处漂荡,漫无目的。风餐露宿,真是辛苦。现在他们大概不必那样辛苦,因为他把家里的现金都搜走了,收银台抽屉里只剩下几枚硬币。他还拿走了三本存折,都是他的名字。

三个月过去了,半年过去了……没有他们一点消息。他们像人间蒸发了。他们一定跑得很远,千里之外,或是南方,或是西北。阿梅心里空空的,有时又堵得慌,她不明白刘军为什么要离开她和那个小兰私奔。她比小兰漂亮,更比小兰能干。她能给他的,那个小妖精永远也给不了他。难道他就看中了她胸口那坨肉蛋么?

而那个小妖精,又看中了他什么呢?他除了爱喝酒,扯大话,没有什么特别的本领。自然,更不是一个有钱的男人。小兰将来会为自己的选择后悔么?可以肯定的是,刘军不会让她过上幸福日子的。刘军既然没能给她幸福,同样也不可能给小兰幸福。他是个受不起挫折的男人,有一点压力就会发脾气,摔东打西,嘴里骂骂咧咧的。当时如果不是她的坚持,饭店根本经营不起来。

当然,阿梅现在不在乎他的坏脾气。他痛揍那个小妖精才好。让她多少有些难堪的是,总有人向她打听刘军的消息,好像人是她赶出去似的。

“还没回来吗?”

“出去时间不短了吧?应该回来了。这种事难道他还能当真,浪一浪就算了。”

“真是的,你们又没离婚,还是夫妻呢。”

“你没找找他么?应该去找回来。一家人呢,还是要团起来,不能散了。”

阿梅不喜欢他们谈这事,总是回一句:“我只当他死了。”

“我过我的日子,只当他死了。”她说的是真心话。

小白没精神,因为没人领它出去了。男主人在这个家里的气味越来越淡了,很快就要消失殆尽。有时它会去嗅嗅床底下的鞋子,那是他的。白天,它守在饭店的门口看着人来人往、车流不息。听到摩托车声,它会不自觉地竖起耳朵,前身也挺起来,像要随时冲过去迎接。夜里,屋外有一点动静它都会警觉,希望那是男主人的声音。

虎头晚上回来,它就蜷在他的脚边。

它能感觉到他不快乐,非常非常地不快乐!他的不快乐是无形的,别人看不见。大人们忽视他的不快乐,连妈妈也是。妈妈以为他有她的爱就足够了。

一个周末。下午,三点。

一辆重型大卡车吐着笨重的粗气,在小饭店的门前戛然而止。它差点就直接轧到小白的身上。

车尾扬起一阵黄色的灰尘。

驾驶室的门打开,从上面伸出一只穿着翻毛黄皮靴子的大脚,大脚重重地落下。

小白趴在地上被震了一下。它冲着他吠了几声,想阻止他的粗野与霸道。可是对方根本就不在乎它,继续向店门这边径直走来。

那是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满脸的疲倦与灰尘。他大声地咳嗽了一声,从嘴里啐出一口浓痰来,重重地砸在了水泥地上。他的嗓门很大,“老板娘——老板娘——”

阿梅在里面慌忙迎了出来,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4

来人是重型卡车司机,他说他过去是见过阿梅的。

阿梅听他语气这样坚决,相信他说的一定是真的。她的脑子里似乎也就有了点模糊的印象,恍惚、苍白。他说他过去就认识刘军,前不久又见到了他。刘军的样子似乎有点落魄。他托他带几句话,说他对不起她。他还托他带了点东西。

“不要!我不要他的东西!”她的情绪一下子变得激烈起来,声音都走了调。她最后一句“不要”还没说完,就“呜呜”地哭起来。

她是第一次在外人面前放声大哭,吓得厨师小孟握着一把剁肉刀就出来了。

司机告诉她,他是在外地一个叫“前桥”的镇上遇上刘军的。他想不到刘军居然是私奔的。阿梅知道前桥,很远很远。不过她不管前桥后桥的,就让他死在外面吧。

“告诉他,他就死在外面好了,永远不要回来。”

“他真是个傻子,干这种事。”司机又补了一句,“一个蠢货!”

重型卡车重新“突突突”地响起来,像个肺痨病人在咳嗽。满脸胡茬的粗莽男人在后视镜里又最后看了她一眼,心想:真是一个漂亮女人。他妈的,白瞎了!然后,右脚重重地踩了一下油门,车尾又喷起了一阵灰尘,车子迅速地重重地驶上了大路。

它让整个小镇都震动了。

“我会骂他的。有消息,我再来告诉你。”

这是他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像是安慰,也像是许诺。

小白冲着远去的卡车狂吠着,它终于不再惧怕这个凶神恶煞一样的男人了。女主人哭了,它相信就是这个男人惹的。他一定是个坏男人。当它冲他威胁性地吼叫时,他轻蔑地笑了一下:“嗬,你还挺凶的啊!走啊,跟我走,带你去玩。”

它嗅到了他身上的一股气味,除了灰尘和柴油味、尿味,还隐约有些它过去所熟悉的气息。它不明白那气味的来源,但的确是它熟悉的。

那个司机和阿梅说了些什么,外人知道得并不多。厨师小孟和刚来不久的那个女服务员徐嫂断断续续地听到了一些,大意就是刘军还在外面漂泊着,心里还记挂着这个家,记挂着儿子。他承认了自己的错误,但他现在也没法回来,如果她不能原谅他的话。他买了一部新手机,送给阿梅。

里面存有他的号码。

她明白他的小心思:如果打给他,就算是原谅他了。

“他去死吧,“她怒不可遏,把手机盒子砸到墙上。

“他永远不要回来!我打电话给他?做梦!”

“阿梅家常饭店”就这样平淡地经营着,生意不好也不坏。熟客们依然喜欢它,菜肴实在,价格公道。老板娘待人客气,会做生意,时不时给客人让点小利,彼此都很愉快。

看得出来,她已经习惯了没有男人的日子了。过去即使他在家,饭店里的日常经营也是她操心多。

刘军是个甩手掌柜。

她把他宠坏了。好多认识他们的人,都夸刘军福气好,娶了一个能干的女人。婚后,他们的婚姻关系颠倒了。过去她还是个小姑娘时,跟着他的长途车走南闯北,是他领着她。后来提出开饭店,是她的主张。结果经营起来,里里外外也都是她张罗。她自己都想不到自己有那样大的能耐,浑身都是劲。她过去开过小商店,清楚各种酒水和饮料的价格。因此,饭店很快就有了赢利。不懂的是刘军,他各种乱折腾,尝试和别人做小生意,无一不亏。有那么一段时间,短短三个月,他几乎把他们两年积攒的利润都亏光了,才不得不收手。

但他并不承认他的失败。

他把失败归咎于阿梅。

“如果你再让我坚持半年,就一定赚钱了,而且,是赚大钱。”

他想发财,发大财,而且对自己的折腾很自信。就算事实已经证明他失败了,嘴上还要逞强。他不可能输给一个女人,一个曾经迷恋他、跟在他屁股后面的小女人。

“你非要把那点家底败光么?”阿梅知道绝对不能由着他的性子。

刘军觉得他开着这样的一个小饭店实在是憋屈。在这个小镇上,他听到过各种各样的发财故事,听闻了许多老板起家的传奇故事。有钱就能做许多自己想做的事情,就能生活得很幸福。他太向往了,做梦都想。

阿梅束住了他的手脚,他是这样想的。

阿梅现在真是恨透了他,他让她的颜面扫地。他们是如何做到在她眼皮底下,发展成那种关系的?她问过月儿,月儿支支吾吾。她当然不怪月儿,她没有实据不敢乱说。就算她知道内情,她又如何敢对她说!要恨,她只能恨自己。自己把心思全用在饭店的经营和儿子虎头身上了。

大半年过去了,一年多过去了……

刘军没有进一步的消息,那个重型卡车的司机也没再来。小白每天家里家外进进出出,男主人在床底下的那双鞋子,味道越来越淡了。它有时不得不把整个鼻子都拱进去,才能努力嗅出一点熟悉的味道。也许终有一天,它将什么都嗅不到了。

女主人阿梅瘦了许多,脸色苍白,眼角有了一些皱纹。她的睡眠不好。它知道她一直睡不踏实。有时,半夜里能听到她的叹息声。她会悄悄地摸出那只扔在墙上的手机,没摔坏,是好的。她打开了。它能感觉到她在看。床上有一团蓝幽幽的光。

白天里,她把它藏得很好,不让任何人碰。

虎头也不行。

5

这年冬天的雪好大。

雪下得早,也下得猛。刚过小寒,就下了第一场雪,这在过去是少有的。之后雪下得越来越频繁。最初的落雪,隔天就融化了,不见踪迹。后来雪就越积越多,越积越厚。整个小镇上,全是雪。

小镇成了一个白雪世界,像梦幻童话一样。孩子们是童话里的小精灵,成年和老年人,都是童话里的各路快乐神仙,个个慈祥和蔼。

“阿梅家常饭店”的生意,在这个冬天里特别好。

他们推出了羊肉火锅。这大冷的天,有什么比吃羊肉火锅更美妙、更惬意的事呢?日子要热火,就要从吃羊肉火锅上体现出来。阿梅的饭店里不仅有烧木炭的铜火锅涮羊肉,大锅炖出来的胡萝卜羊肉,还有大棒骨的羊肉汤。胡萝卜个个粗得像婴儿的小手腕,羊肉切成的四方块,块块像年糕一样厚。五香、八角、香叶、肉桂、花椒……各种香料欢快地在浓汤里翻滚着。整个饭店里,热气腾腾。膻味、香料味、酒味、香烟味,还有嘈杂的人声。生意好到爆,阿梅带着几个服务员不停地在各个桌子间穿梭。没有闲的时候,简直是忙得人仰马翻。每天从上午十点就开始忙碌,往往要到晚上十点以后才能收场。而阿梅和厨师小孟则要起得更早,休息更晚。羊肉和高汤都是要事先煮熟、炖烂、熬稠……

小孟很辛苦,可是他又很快乐。他是个圆脸的小伙子,个头不高,但身子骨却显得结实。他越来越喜欢女主人,也愿意逗虎头玩。他忙着饭店的生意,就像是在忙着自己家的事。

店里闲着的只有虎头和小白。

外面的雪太大了,又冷。虎头有时领着小白出去打会儿雪仗,很快就又回到店里。天天打雪仗,也是无趣得紧。小饭店的后面靠着一个加工厂,那边有一小块树林。小树林里也都是雪,积得很厚。小白喜欢雪,往雪地里一纵,整个就陷了进去。雪的味道有点甜,又有点酸,有点像它在男主人鞋子里做梦时闻到的味道。

转眼就到年关了。

那个下午又下起了小雪。前面已经有些日子没下了,但积雪还是那么厚。后面再下,就积得更厚了。店里难得清静了那么一会儿。街上也静得很,一点声音也没有。女主人阿梅望着外面,有点发愣。小月和徐嫂、小刘在店里抹桌子擦地,一切都要为晚上做准备。

“老板出去一年多了,”小月停下手里的拖把,直起腰,生怕阿梅听见似的轻声说,“也不知道怎么样了……他都没吃过这样的火锅……”

阿梅一动不动,像没听见一样。

她一直看着外面的雪,正在越飘越紧。

北风呼啸。

那个晚上,已经很晚了,小街上的人都已经睡着了。小白蜷着身子趴在楼下的地板上,已经睡得很实了。它忽然听到了女主人的尖叫。她是在叫虎头,询问他有没有看到她藏起来的手机。片刻之后,楼上传来了各种杂乱的声音。阿梅穿着睡衣,到处翻着什么。床底下的那双鞋子也被翻了出来,随后被踢到了楼下。楼上翻了有个把小时,她又来到了楼下。虎头只穿着一身衬衣,瑟瑟发抖,眼睛里全是惧怕。他承认前一天偷偷拿了手机玩,可是他记不得丢到哪里去了。

阿梅披头散发,她开亮了所有的灯,边哭边低头翻遍了所有角落。小孟和小月他们几个也都闻声起来了,纷纷加入寻找的队伍。他们的脸上全是困惑与不安。他们猜测或许是被来吃饭的客人捡走了,那也是可能的。可是,虎头期期艾艾地说,他是前一天的早上玩的,应该是掉在了屋外。

已经是子夜了。外面一片素白。

阿梅开了门,迎着一股扑面而来的寒潮冲进雪地。她踩着雪,四处张望。小白也跟着她,四处嗅着。

那个晚上,谁也没能睡觉。

6

春天,已经是四月了。

过去来过的那个重型卡车司机,又一次把卡车重重刹在饭店的门前。巨大的惯性,使路面留下了两道短促的模糊车轮印痕。

灰尘从车尾卷起,飘扬着,慢慢散去……

天气很好,阳光灿烂。

他有点犹豫了。

小饭店看上去有些破落,门是关着的。他从车上一跃而下,看到小白冲着他狂吠。它好像比原来又大了些,叫声比原来响。他大步走过去,推了推门,关着的。又敲了敲,没人应答。

“老板娘——老板娘——”

隔壁是个电焊铺子。一个衣服很脏的男人正在焊接一个铁架子,电弧光闪烁、刺眼。一个穿着花格子套衫的年轻女人犹豫着走了出来,迟疑着问:“你找隔壁有事吗?”

“是啊,这家的老板娘呢?”

“她家饭店不开了,你是来吃饭的?”她说。

这时间也不是饭点。

“我就是来看看。”司机说。

“她带着孩子出去了,看病。”

“看病?”

“她儿子得病了。”

她告诉司机说,这个叫阿梅的女人去年丢了一只新手机,是儿子虎头玩丢了。她很生气,发疯一样地打孩子,把孩子的头都打破了。她哭得很伤心,周围的左邻右舍全被惊醒了。大家找了好几天,也没能找着丢失的手机。门前屋后的雪都铲了、扫了,也没能发现。但孩子从那以后,就不会讲话了。

“不至于为了一只手机那样打孩子啊。”司机说。

“可不是嘛。她平时根本就不是那样的人,不知道为了什么,那样打骂孩子。”女人说,“好巧不巧的,两个多月前,找着了。不能算是找着的。在后面的那个小树林里,雪化了,手机就露出来了。”

“这巧的……”

“你信不信?手机倒还是好的,还能开机呢。现在生意也做不成了,估计还欠了不少债。她到处借钱,为她孩子看病。”年轻女人说。

“可怜!你认识她的吧?她男人跑了,到现在也不回来。”她的男人这时停止了焊接,取下了面罩,擦了一把脸上的汗,望着司机。

司机没再接话,转身往车子那边走。

小白还在他的身后叫。

“妈的,死狗,你还叫!”他用力跺一下脚,想吓唬住它。

可它像钉子一样地钉在地上,和他对峙着,继续狂叫着。他索性把它捉在手里。

……重型卡车轰鸣着,开走了。

狗不叫了。

7

五年后,这一带已经拆成不像样子了,到处是残垣断壁。

只有“阿梅家常饭店”还立着,孤零零的。

女主人阿梅不显年轻了,头发都花白了。她在这一带很有名,她是“钉子户”。她拒绝拆迁。这里发生过各种抗争,但最后都屈服了,只有她真的是以死相搏,坚决不让拆。当推土机轰隆隆地开来时,她抱着儿子爬到了房顶上,破口大骂。这房子是她当初以很便宜的价格买下来的,就在她男人走后的那一年。不管规划部门出多少钱,私下里允诺给她的价格比别人的多多少,她都拒绝拆迁。她的理由多少有点可笑,说要等小白回来。房子要是拆了,小白就认不出回家的路了。

小白是被人偷走的。

傻女人,脑子有问题了,很多人都这样认为。连她的男人都不回来了,她倒想着狗能回来。它被人偷走了,都说是那个重型卡车司机偷走的。那辆卡车,挂的是外省的牌照。外省离这里有多远?少说也有一千里地。也许,小白早被人打死了,被吃了狗肉。

阿梅坚守着。

她每天在家,陪着儿子。她几乎不出远门,去菜场也是急匆匆的。平时她一步也不敢离家,生怕拆迁队突然开来推土机。执法大队已经来过好几次了,说如果到了这个月底再协商不成就要强行推倒。她不怕。她愿意以自己的肉身,来阻挡推土机的钢铁臂膀。这天中午又来了两个人,告诉她明天一早,规划局的书记要来看望她,让她不要外出。

“我哪也不去,放心吧。我等着他,不过要拆,不行。”她说。

“说下天来,我也不同意!”她冲着他们的背影喊。

整个下午,阿梅一直想着这件事。他来和她谈什么呢?该谈的,都谈过了,谈了无数次了,她就是不愿意拆。她要等小白回来。小白没了,她感觉自己的心都被偷走了。许多人都说小白不可能回来了,男人都不回来,何况小狗呢?

她坚持着。

她不相信任何人,但她相信小白,只要它还活着。

天色一点点地暗下来。

她呆坐着,靠着儿子虎头。虎头也一动不动,忽然,他看着屋外,嘴里好像含混地嘟哝了句什么。

屋外,薄薄的暮色里,路边出现一条狗。它看上去很脏,看不清原来的颜色。身上的毛很长,都打结了。它也在朝这里看,盯着他们。显然,周围这一切,它感觉有些陌生。

“小白。“儿子突然开口。

“小白?小白!“阿梅的心快跳出嗓子眼了,不会吧?不可能是它。她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不,她不相信。它丢失五年了,一定丢失在很远的地方,不可能还能找到家。如果是小白,它一定会飞奔过来的。它是在这里长大的,是这个家收留了它。更准确地说,是收留了它妈妈和它的兄弟。她和儿子是它的亲人,它也是他们的亲人。

“小白——”她站起来,朝它大声地喊着。

“小白——”儿子也走了出去。

它紧张地站立着,一动不动。可是,仅一秒之后,它就挪动了一下,尾巴开始剧烈地摇晃起来。

“小白——”她喊着。

它在暮色里,朝这里飞跑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