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芙蓉》2022年第1期|了一容:夏季的牧野
来源:《芙蓉》2022年第1期 | 了一容  2022年04月01日08:07

马群转移到山间的一个断陷的盆地里,牧草快要把人淹没了,山间的乔木高大挺拔,阻断了牧马少年伊斯哈格的视野。他一声接一声地吆喝着马群。“嘟儿——驾,嘟儿——驾!”那声音在山谷里阳刚气十足地回荡着,越过了山包。中亚大地被马蹄踩踏得震颤起来,发出隆隆的声响,地上的草棵被马蹄砸得趴倒了,贴在地皮子上。片刻,那些跌倒的草棵又跌死绊活地挣扎着翻起来,半立半卧着,但经过一番大自然的抚慰,牧草很快就又恢复了生机勃勃的样子,在微风下轻轻地摇曳。

这片草原的生命力是非常旺盛的,从古至今,牲口们轮番踩踏,但是只要你给予它时间,一场雨水浇灌过后,风一吹,牧草就又一次从地皮子下面嗖嗖地飙上来。牧草郁郁葱葱,密集得像浪绳一样,简直能把马儿们的腿子浪倒;河谷里鲜花五彩斑斓,金黄色的花卉满眼都是,有如夏夜灿烂的星空。这里到处都是中药材,马儿吃的就是中药材,所以,皮毛油光水滑的,十四五岁的牧马人伊斯哈格骑在他的专用坐骑黑豹的背上,就像骑在绸缎披挂的肉垫子上,享受着王一般的待遇。只有在草原上,伊斯哈格跟他放牧的马群在一起的时节,他才有王的感觉。

清澈的蓝乌乌的喀纳斯河像宝石一样从这里滚过,河的两岸有层层叠叠的野生的乔木,直插入云端。伊斯哈格沿着河岸穿越丛林和牧野,内心就会被这里的景色陶醉,最终自己也融入其中,成为大自然的一部分。

有一头骡子和一头母驴就混迹于伊斯哈格放牧的这群马群当中,它们自顾自地吃着牧野的青草。在夏之季,雨水适中,中亚大地的草原一派苍茫,只有浩瀚无垠的大海才能和这无边无际的草原有得一比。

现在正是牧草营养最佳的季节,也是马儿们上膘最快的时节。伊斯哈格发现马群就像吸着长面饭一样,贪婪而香香地吃着牧野里的长草。马儿们总是不怎么搭理这头跻身于它们当中的骡子,好像它这样的一个另类在这里是不受大家欢迎的。当然,骡子仿佛知趣地尽量不去讨好和亲近马群,跟马儿们保持若即若离的关系。过分的讨好或亲近则会被人家无端地轻视。骡子也有骡子的性格和脾气,它跟一头母驴正身子靠近着,心无旁骛地吃着峡谷深处的牧草。它们似乎是有些孤独地躲在一个不被马群打扰的安静的草窝子里,尽情地享受着大自然的馈赠。只有大自然是最宽厚和最仁慈的,它们和空气一样,对万物都是一视同仁。

骡子和驴有它们自己的天地。这头骡子是土黄色的,如果不是中亚大地这看不到尽头的草海那绿色的植被衬托出它的像黄土一样的颜色,你是很难发现它朴素的泥土一样的身影的。这头黑里泛青的母驴,则是骡子的妈妈。伊斯哈格他们把母驴叫草驴,草原上的人都把母驴叫草驴,把公驴叫作叫驴,把母马叫骒马,把公马叫儿马,把阉割了的马叫骟马,骟了的马是没有生育能力的。在一大群马匹当中,有些儿马,命运会让它们失去做一匹真正的儿马的资格,到一两岁的时候,那些在草原上游走的骟匠们会背着一个木箱,来给它们做节育手术。他们从箱子的牛皮褡裢里抽出锋利的鱼形的小钢刀,还要用一盆清水把钢刀冲洗一下,再把儿马的那个地方冲洗干净,骟匠把尚有余腥的刀子用牙齿咬在嘴里,那手法熟练得简直令人瞠目结舌,好像那黑脸骟匠的手只是“啪”地一拍,发出一声响,两个鹅卵石一样的蛋蛋就已经掉落在了地上。

伊斯哈格每次看骟马,感觉既紧张又同情,有些细节他都不敢睁开眼睛仔细地观看,他觉得骟匠的刀子真的太锋利了,使他不由得用双手护住自己的裤裆。

但是,雇主艾布说:“这些儿马,如果不早早骟了,就会因为争夺骒马而整天撕咬打架,成为马群中不安定团结的因素,更不要指望它们安分守己和老实本分了。”是的,儿马在马群中动不动就会变得十分狂躁,随意地尥蹶子,总是喜欢把头昂得高高的,脖子伸得长长的,四处寻找恋爱的目标,会和别的公马同时追逐一匹母马,为之几匹儿马就会发生战争,互相又踢又咬,撕扯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甚至把腿子都踢跛踢断。儿马大多数性子都比较烈,像火焰一样,内心在毕毕剥剥地燃烧着,激动起来嘶声恐怖,暴跳如雷,“嗯哼哼,嗯哼哼”的嘶鸣声惊天动地的,会拼了命翻山越岭地追赶一匹骒马,马群会因为这些儿马四散奔逃。这样一来,真是累坏了牧马少年伊斯哈格,马群因此便再也不好管理了。为了收拢马群,伊斯哈格骑着他的专用坐骑黑豹,这匹浑身乌黑速度迅捷的小骒马,得追上一天,才能把马儿们找寻回来,吆到一起。其实,要说那些被阉割了的儿马,它们长得也并不好看,个头又瘦小,形象又猥琐,毛色还邋里邋遢。伊斯哈格既同情它们被阉割的遭遇,同时也对它们疯狂追逐骒马的行为而有些愤愤不平。

高大英俊、草原雄鹰一样的艾布说:“这样的儿马嘛,是不适合留种的,会让马群的档次拉低。”在雇主艾布的眼里,这些儿马骟过以后,可以卖给那些需要驮拉骑乘的人家,成为家中的一个劳动力。被骟了的马,性子都比较温和绵善,再也没有了天然的野性,一个个会变成傻里傻气的样子,在马群中一眼就能认出来,好像一年四季都乏沓沓的。这是没有办法的,一切游戏规则都是由人类制定的,偌大的马群只能有一匹最威武最霸气、引领群马的儿马,这样的儿马将成为马群中的头马,是真正的马王,所有的骒马也都将是它的妻妾。

伊斯哈格记得很清楚,那头草驴后面靠左边的那只蹄子长得分外地长,就像人的大脚片子,如果把它不修理成驴蹄子的圆碗坨模样,它还会继续向前生长,那则会影响到它的行走。一头驴有一只蹄子变长,像人的脚片子的形状,看上去显得怪异。伊斯哈格曾见过村子里有一位非常美丽的阿依拉(大婶),她就是一只脚长,一只脚短,是有名的长脚妇,长脚妇不像长嘴妇,她特别贤惠善良,还很大方,她家的窝子后面有一片果园,每当果子成熟,她都会摘来半麻袋,摆放在门口,给邻居周围的巴郎子们散发。只是长脚阿依拉走路不甚协调,每走一步都磕磕绊绊的。这头驴也是这样,走路的时候,腿子需要向外面一绕,再一弹,方才收回来迈向前去,给人感觉就像是拄着拐杖栽楞栽楞地走着,慢慢行进的小儿麻痹症患者。艾布说:“这头草驴说白了,就是一头有缺陷的残疾驴,不要指望它能有什么贡献了。”

伊斯哈格自从给艾布家牧马以来,目睹和见证了这头草驴的前前后后。它是从尕蛋子手里得来的,因为尕蛋子从艾布这里买过马,但账没有结清,可能这几年贩牲口他不仅没有赚到钱,还赔了钱。后来听说这驴就是他贩牲口时处理不掉的一头长蹄子的残疾驴。驴是尕蛋子买马的时候,人家有个卖马的人搭给他的,就像从市场上买一件东西,人家为了让顾客满意,觉得对方略微有点吃亏,就给再添点什么东西。所以,这长蹄子草驴就是尕蛋子买马的时候,人家给他搭的一个附属品。可是再卖的时候,却没有一个人愿意要它,白送别人都不要,都觉得嫌麻烦,认为这头驴完全像它那多余的蹄子一样是累赘,回去不仅什么也干不了,还得个人操心,得拿草喂它,得把它赶到草原上去放牧。就这样,这头驴倒像成了人的一块心病,给谁谁都不要。尕蛋子耍奸心就把长蹄子草驴吆到艾布家里来了。

那天日头落了山,伊斯哈格骑在热烘烘的黑豹的背上驱赶着马群从草场上回来,他跳下黑豹,把马群刚刚赶进马厩,就听见尕蛋子拉着那头黑里泛青、毛色还算干净的草驴,站在院子前面的空地上对艾布说:

“阿卡(哥哥),这驴你要吗不要?你若不要,那以后可别再跟我提还钱的事啦。”他好像变得很有理,让人误以为是艾布把他的什么欠下了,他接上说:“我就这么一头毛驴子了,要钱嘛,真的没有。”他压低了声气,“就别嫌弃了,它可是一头年轻的草驴,说不定还能给你下一头耕地的骡驹子哩。”

艾布是草原上的有钱人,他说:“你不还钱算了,毛驴子嘛,我不要,你拉走!”

“你不要,我拉回去没人喂,也没人放,总不能让它饿死吧。”

艾布说:“你没人喂,我有人喂吗?你赶紧拉走。”

“你见死不救啊?你不是雇了个放马的巴郎子吗?让它跟着马群一道赶上草山去。”

“马和驴晚上圈在一起踢着不成嘛,钱我也不要了,驴你拉走。”

“阿卡(哥哥) ,这驴先在你这里寄放两天,等我找到买主再来牵。反正钱已经两清了,驴你要就留着给你下骡子,不要过几天你吭声我再来牵。”说着他逃也似的走了。

艾布无可奈何地笑一笑,啥话没说,示意伊斯哈格让把这驴吆进马厩里去。

这头驴刚进了马厩,立刻就被一匹调皮捣蛋的红母马踢了两蹄子。草驴吓坏了,战战兢兢,像个无辜的古丽(姑娘),躲在门口的一个犄角旮旯里瑟瑟发抖 。伊斯哈格见不得弱者被欺负,他顺手拾了一颗石头,从兔儿条编织的马厩的门缝里投进去,不偏不倚打在那匹欺负毛驴的红马的额头上。石头嘣的一声弹开了,所有的马都惊慌失措地转过头来,耸立起耳朵看着伊斯哈格。那匹挨了打的母马垂头丧气地带着不情愿的样子,挤开别的马匹溜进马棚里面去了。

从此,艾布家就多了一头长蹄子草驴,一家人都称它为长脚草驴。

每天伊斯哈格赶着马群去牧野的时候,长脚草驴就跟在马群后面,它总是走得很慢,需要伊斯哈格更多的关心和照顾。可是,不久的一天,当长脚草驴听见儿马的嘶鸣,或者远远的某个地方传来若隐若现的老叫驴雄强的叫声时,长脚草驴突然就开始把腰弓起来,叉开后腿,一边撒尿,一边吧唧吧唧地拌着嘴巴,那样子又丑陋,又狼狈,颇有些丢人现眼,伊斯哈格在马背上的英气全让这头毛驴子丧尽了。他就追上去拿鞭杆戳它的屁股,让它把尾巴赶快夹紧。

有一天,艾布对伊斯哈格说:“听说哈力克家的大特级专门给驴配骡子呢,你吆上长脚去一趟,试试运气吧。”伊斯哈格也在草原上听说了,据说大特级配下的骡驹子一律都是土黄色的,特别漂亮。“你改天去的时候,给哈力克家的大特级驮上半口袋豌豆,不能让人家白操心!”草原上的人把给牲口配种叫得巧妙,叫操心。伊斯哈格把马打到一个距离哈力克家儿马配种点不远的一个峡谷里让自己吃草,他就吆着长脚往配种点的河谷里走。出门的时候,他把豌豆让黑豹驮着。到峡谷里,以防万一,他又给几匹调皮的马儿上了冈木马绊,避免它们跑丢,然后把黑豹身上的豌豆挪到长脚的背上,就赶着长脚往河谷里走。

大特级就拴在喀纳斯河边的一棵粗壮的大树上,它远远看见长脚草驴,前蹄子立刻凌空而起,打起棱登,发出振聋发聩的长嘶,它企图想挣脱拴在大树上的缰绳的羁绊,向长脚猛扑过来。大树被大特级摇撼着,抖索着身子,纷纷扬扬的树叶飘落下来,铺了一地。

这时候,听见儿马的呼唤的长脚,连路都有些不会走了,尾巴卷向一侧,露出丑相,腰弓起来,头低下去,嘴巴一张一合地吧唧起来。伊斯哈格轻轻抽了长脚一鞭杆,嘴里埋怨着长脚没有一点出息。

本来哈力克还要二十块钱的,但因为伊斯哈格曾给他家放过马,离开的时候也没有向他要过放马的劳金钱,所以他说:“钱就不要了,白操心一回,豌豆放下吧。”

哈力克近两年得了风湿病,经常腿子疼,所以走起路来跟长脚草驴一个姿势。他的这匹大特级的儿马,因体格高大,身形彪悍,骁勇善战而著称,是伊斯哈格曾经放牧过的一匹红里带黄、色彩金贵、性格孤傲的儿马,也是方圆百里的一匹头号种马,所以大特级可不是白叫的。

大特级从大树上被解下来,显得威风凛凛,额际上还系着几根喜气洋洋的红布条,它扬起头颅,甩开瀑布一样的长鬃毛,前体腾空而起,一次又一次打起棱登,拽着缰绳头的哈力克大叔,栽着跟头小跑在后面追着。大特级那一声一声的嘶鸣,震撼着整个山谷,让长脚草驴竟然大小便都失禁了,走两步撒一泡尿,走两步撒一泡尿,已经俯首帖耳地臣服于大特级的雄风之下。

红布条在天空肆无忌惮地飞舞着,一连操心了两次,都是哈力克大叔戴着一只黑色的长皮手套亲手给帮忙的。每次结束,哈力克大叔都要用他那粗糙的大巴掌在长脚草驴的肚子上恶狠狠地抽上两巴掌,远远就能听见他抽上去发出啪啪的响声。伊斯哈格一直都没有弄明白,为什么哈力克大叔要用尽全身的力气在草驴的肚皮上抽那两巴掌,打得长脚草驴浑身的毛都锁紧了。伊斯哈格感觉长脚这次真是遭了大罪了。每次哈力克大叔用巴掌抽长脚肚皮的时候,嘴里还兴奋地不忘说着:“定了,定了,这回是定了。”

走的时候,哈力克大叔有些意犹未尽地祝福伊斯哈格好运,还说:“如果没定了下次再来。”

伊斯哈格觉得他的长脚草驴吃了大亏一样,有些闷闷不乐地赶着快快地回去了。

第二年,长脚草驴就产下了一头非常讨人喜欢的土黄骡驹子。周围的左邻右舍都来观看,啧啧地称赞着,艾布特别激动,高兴地说:“咱们在门前河对面的草甸子里,开点荒,种点小麦和燕麦吧。”他长出一口气,添上说:“以后,耕地就全靠这头骡子啦。”

长脚产的这头骡子全身的毛统统是土黄色的,再没一点别的杂毛,只额头和鼻梁以上有一道白顶子,那是拜它的妈妈所赐,长脚的额头上也有一道白顶子。没有想到长脚草驴的肚子为艾布家立下了功劳。土黄骡子特别可爱,也特别乖,经常跟着伊斯哈格打着旋儿跑前跑后,找着向他要馍馍和苹果吃。伊斯哈格经常会给小骡子和长脚偷偷地喂馍馍和水果,他觉得它们母子孤苦伶仃,相依为命,生活给了它们更多的痛苦和磨难,被人嫌弃,被马群排斥。骡驹子好像非常懂事,每天都跟在伊斯哈格屁股后面,享受着独有的爱与呵护。

伊斯哈格时常把他穿的裹肚子,披在小骡驹子的背上,怕它着凉,它也不踢不跳,驮着裹肚子在草原上走来走去,回到村子里,骡驹子还会用鼻子嗅闻着跟着伊斯哈格走进他居住的板棚里来,站在他的床前,让他抚摸它的白鼻顶子,或者向他拱着嘴巴要果子吃,真是可爱极了。

一年多以后,土黄骡子就长大了,还是那个黑脸骟匠来给骟的。伊斯哈格看见土黄骡子睁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一会儿瞅瞅骟匠,一会儿又瞅瞅他。但是伊斯哈格在心里对它说:“忍忍吧,我的小黄疙瘩,我也没办法救你呀!”土黄骡子只能任骟匠摆布。之后的日子里,伊斯哈格给受伤的骡驹子吃得偏分,喂燕麦、豌豆,尽饱吃。有时他还给它偷偷地喂馕吃,土黄骡子看上去长得特别结实。

又过了一年,艾布就雇了一个叫牛娃子的口里人,他是种庄稼的好手。牛娃子个子不大,但是力气不小,脸上看起来窄小瘦削,但是天热脱了上衣后,发现他膀大腰圆,像他的名字一样,真是名副其实的脬(公)牛娃子。他的力气简直大得惊人,可以把门前草滩里的石碾子抱起来搁到肩上走一圈。

无可厚非,调教土黄骡子成为耕地牲口的任务就交给了牛娃子。牛娃子给土黄骡子套上拥脖和夹圈,让它拉着一盘磨地的兔儿条子编织的木耱,在草滩上转来转去,骡子不踢不跳,拉得特别好。后来牛娃子踩在耱上面。拉着跟个石头疙瘩一样的成年人,土黄骡子依然轻轻松松的。一开始,大家都担心土黄骡子会在调教的过程中不听话,还给它戴上了齿牙子,上了嚼子,拴着一根尼龙绳子,牛娃子在耱上面可以左右拉扯,避免它走岔。骡子的力气实在是太大了,比马的耐力还强,它拉着一盘耱拉着牛娃子,拉上半天,气也不喘,汗也不流,若无其事的样子。

后来,牛娃子又把长脚套在骡子旁边,挂上耱走了几圈,就这样驯了几天,母子两个就开始正式工作了。

那是凌晨四点多钟,伊斯哈格就被牛娃子叫起来了,他们两个套好骡子和长脚,就出了门。

天尚未亮,气温凉凉的,牧野里的草叶上积聚的夜露水打湿了伊斯哈格和牛娃子的鞋子和裤筒边子。天上的银河闪亮着,星星还小孩子的眼睛一样眨巴着。远远近近的“姑姑等”鸟,时不时发出一声又一声“姑姑等、姑姑等”的叫声,那凄凉的哭腔,令人心里瘆得慌。一路上,草丛里还有不知道的什么夜鸟在一唱一和地鸣叫,仿佛一对情侣在互相倾诉着爱慕之情,被伊斯哈格他们惊起来,飞跃到旁边的灌木丛中,隐藏起来了。伊斯哈格他们继续前行,越过了喀纳斯咕噜噜的河流,走到艾布家对过的一面山坡的草甸子里,他们就在这里垦起了荒。这里土地肥沃、松软,翻开后的草甸子,随便丢进去一些什么种子,都会长出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来的。

伊斯哈格帮牛娃子牵着骡子的笼头,因为担心骡子会不受管教,脾气上来撒性子、尥蹶子,所以重点让伊斯哈格拽着骡子的嚼子和笼头,使它不要乱跑,要沿着犁沟和犁畔的轨道行走。伊斯哈格紧贴着骡子的头颅,牵着它的笼头时而走在松软的犁沟的泥土上,时而走在露水沾满草叶的犁沟沿上。后面牛娃子扶着的活头犁翻起来的潮湿的泥土就像水浪一样哗哗地翻撇到犁沟的另一边去了。

伊斯哈格陪伴着骡子就这样一个来回一个来回地行走在这片初垦的荒地上。牛娃子确实是种庄稼的好手,无论耕种、上大摞、碾粮食、扬场,样样都好,是远近有了名的庄稼汉,大家都争着雇他。他享受着那扶着活头犁的木把儿的惬意,有时候可能是因为太累,打起了瞌睡,手一松,犁铧就滑向一边,会撇开一绺地。那里因没有被犁铧翻耕,会鼓起一个大肚堆,于是不得不在牲口回过来的时候补着犁开。因此,伊斯哈格这个拉牲口的,就变得相当重要,他等于是掌握牲口的方向盘。他们两个人,配合得还算默契,这主要归功于土黄骡子和长脚它们两个的吃苦耐劳和忍辱负重。

当然,土黄骡子偶尔也有暴戾乖张的时节,骡子牛起来,比野马还难对付,它一猛子离开犁沟,摔拌着套绳,企图逃之夭夭,伊斯哈格用两只手拽着嚼子,竟都拽不住。无论多驯顺的骡子,总有它倔强执拗和拧巴的时候。但是,人把狮子老虎都能驯服,何况区区一头骡子。牛娃子这个巴犊个子的庄稼汉子,立时现出比土黄骡子还倔强执拗的脾气,破口大骂:“驴下的,搐鼻子的骡子,还一身的毛病啊!”他气急败坏地抡着鞭子,“啪、啪”鞭梢发出打枪一般的声响,若只是响亮的鞭子的声音倒还罢了,可那鞭子,是实实在在地落到牲口的身上了,打得骡子挣命地往前拉着犁铧,牛娃子会把犁铧迅速按到底,使其深深地陷进草甸子里,深到你纵使有坦克的力气也重得拉不动。牛娃子抡起鞭子,就是一顿猛揍。牛娃子气喘吁吁的,骡子也张开烟囱般的鼻孔,大大地出着热气。再回到犁沟里,骡子就有些走走停停,往往在这时候,牛娃子会把问题归结到拉骡子的伊斯哈格的身上,并迁怒于他,鞭子会再次“啪啪”地响起来,他的鞭子能够一箭双雕,就跟长着眼睛似的,一部分结结实实地打在牲口的身上,而那根就像壁虎尾巴一样灵活的鞭梢子,却总是会转弯抹角窜过来十分劲爆地抽在伊斯哈格的脸蛋子上,哎呀,那个疼就像带着毒火似的,火燎肝肠一样,让伊斯哈格终生都难以忘记。疼痛永久地铭刻在心上,那简直就像打烂之后在伤口上又抹了一把辣椒面,烧着烧着疼。于是,伊斯哈格那清盏盏的眼泪就顺着他稚嫩的脸颊流淌下来。

这时候,这个同样被人雇来干活的看着朴实的庄稼汉子,就像变了一个人,他发泄完以后,才像是释放了怨恨似的,显得特别舒坦和开怀的样子,眯缝着那一对小小的黄眼仁子,开始为他刚才鞭子的高超的技术兴奋得发出“嘿儿、嘿儿”的笑声。一架地耕下来,伊斯哈格总是要挨那么几鞭子。当然,大多数时间,骡子是任劳任怨的。有几次,伊斯哈格抓住打他的鞭梢,他们两个争吵起来。伊斯哈格委屈得哭着跑了,牛娃子就把犁铧插深,转过去追伊斯哈格,把他追上又推搡着叫回来,并谄笑着安慰几句。他们两个便又和好了,开始继续一个早晨的劳作。到了第二天,鞭子依旧会抽在土黄骡子的身上和伊斯哈格的脸上,周而复始。好像只有把别人抽上几鞭子,虐待一下牲口,牛娃子才会从鼻孔里把那一口淤积在心里的庄稼汉命运的闷气“吁”的一下吐出去了,之后,心情方才宽舒了许多。这一切伊斯哈格从来没有告诉过雇主艾布,因为草原上,在背后说人坏话的人是世界上最可耻的。

到八九点钟的时候,就差不多能垦一亩荒了,然后他们卸了牲口,让牲口驮着东西往回走。回来吃点东西,伊斯哈格就又得赶着马群和土黄骡子母子两个到草原上去放牧了。

牛娃子和伊斯哈格每天四点多起来,赶着骡子和毛驴到山坡上劳作,日复一日。荒垦好了,再用木耱把土坷垃磨碎,把地磨平。一段时间过去,等第二遍打耱结束,才算是歇缓了几天。

第二年粮食种上之后,由于是阴湿的窝子地,土壤墒情保得好,小麦和燕麦长势喜人。后来都丰收了,麦秸秆铡碎混合着燕麦喂牲口,小麦打碾后磨成面粉人吃,麸皮给牲口拌草料。耕种,驮运,碾场,等等,全部都靠土黄骡子完成。说实话,骡子在干活劳作和实用性方面,是最实受的,尤其是驴骡子。大尖牛耕地好,但未必能驮运。而驴下的驴骡子,干活特别出色。骒马和叫驴配的叫马骡子,马骡子干活要软得多,驴骡子硬强、实受、耐力好。要说骡马驴三者比较,各有各的优点,就耐力而言,俗话说得好:走马不如走骡子,走骡子不如走驴。毛驴子在吃苦耐劳方面也是当仁不让的好伙计,新疆人说“这个毛驴子”,不仅仅全是贬义,还有赞美在里头。要说耕地驮运,在大牲灵里面,那骡子是不二的选择,骡子持久力好,力气又大,家用干活劳作,是真正的上品。

第三年的时候,艾布说:“趁着长脚草驴还能生育,卖了算了,再不卖,以后就没人要了!”他让伊斯哈格和牛娃子把长脚草驴的长蹄子抬到一块木板上,用绳子把蹄子相互绑起来,用刃镰片子一层一层把那只长蹄子角质削下来,直到修短了,恢复了一头驴正常的样子。伊斯哈格突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对艾布说:“驴卖了,以后耕地怎么办?”

艾布说:“不愁,让牛娃子再驯上一匹骟马,配成一对子,套上更有劲儿。”

傍晚些的时候,伊斯哈格赶着马群和长脚母子刚刚从草原回来,艾布就带来了一个买主。艾布指着骡子让买主看,夸完骡子的丰功伟绩,就又开始夸长脚。骡子的功劳和成绩是显而易见的,周围的许多阿卡、阿恰们都是看到了的,那长脚还有什么可挑剔的呢,自然就卖出去了,价钱比尕蛋子曾欠艾布的钱还要多,艾布对买主说:“这头草驴把我们家着实给添璜(增加财富和福报)了,到你们家,会下一头和我们家一模一样的能做活的骡子的。放心吧。”

买主那个大个子男人一声不响,一直都笑眯眯的,他抚摸着长脚的胯子,并把它身上的草屑和柴渣子一个一个拾着撇了。艾布看着,似乎在窃喜,因为不趁着长脚草驴还能生育把它处理掉,等年岁再大点是断然卖不到这个价钱的,谁会要一头老了的残废的毛驴子呢?交易手续履行过后,钱装进艾布的口袋里了。那会儿,太阳虽然落山了,但天还没有黑尽。买主用来时带的一条绳子挽了个简易笼头,套在长脚的头上,拉着长脚要往大路上走。长脚好像用蹄子蹭住地面,不乐意离开的样子。艾布着急了,就从驴屁股上美美踢了一脚尖子,踢在了长脚那最柔软最疼痛的地方,长脚才依依不舍地走起路来,它漫不经心地走了半截,又折过头来看了一眼伊斯哈格。伊斯哈格先前还在替雇主艾布成功取掉一块心病而欣喜,但当他看到草驴被艾布踢得弓起了身子依依不舍的样子,心情突然有些沉重,往昔的一幕一幕也都浮现在脑海里。伊斯哈格想起长脚刚来的时节,在马厩里那胆怯和小心翼翼的样子,就像谁家的女子,初次嫁到了大户人家一般。伊斯哈格又想到他带着长脚去操心的时候,它那娇羞拌嘴的样子;还有它配合土黄骡子绷紧套绳,凹着蹄子,拼命拉犁的样子。也许,只有在夏季牧野的草原上,长脚那咀嚼享受青草的状态,才是它最为放松的时候。只有在宽广的草原上,长脚才能远离人们的歧视。伊斯哈格觉得他仿佛失去了一个忠实厚道的老朋友,变得忧伤起来。土黄骡子也将被迫和母亲永远地分开了,也许今生它们再也无缘相见了。想到这里,伊斯哈格跑回板棚,一下子瘫软在床上,他咀嚼和体会到了生命的一丝苦涩。

第二天,伊斯哈格赶着马群,走向阿勒泰草原的深处。中亚大地显得那么宽厚、浑圆,河流切割着一道一道的峡谷,草原被分作两半,就像月亮的上弦和下弦。马群奔跑起来了。

伊斯哈格骑上黑豹,追赶着马匹,在地平线的一侧,马鬃缭绕着、翻腾着。他远远望见那头土黄骡子,它怅然若失地望着远方。突然,土黄骡子发出一声怪异的嘶叫,不像马的声音,但比马更尖锐和凄凉,它第一次迎着太阳的方向突围一般奔跑起来。伊斯哈格第一次看到骡子把脖子折过来,以脸的一侧迎接扑面而来的热浪和速度转化的草原上的风。

伊斯哈格一声呼哨,黑豹飞奔而来,他飞身跨上黑豹,双腿夹紧马肚子,开始追逐骡子,哦,那不是追逐,而是想陪伴它跋山涉水地跑上一程。

土黄骡子和黑豹那“呱嗒、呱嗒”的蹄声是剧烈的,鼓点一样敲击着草原的胸膛,它们就像两个运动的圆点在草海里滚动着。红苍苍的太阳闪耀着镜子一样的光芒。最后,只有那两条动物的尾巴在中亚大地的地平线上完全扯成了一根笔直的线,在飞舞着,轻盈得就像一绺寂寞的风似的。

【作者简介:了一容,男,东乡族,本名张根粹,1976年出生于宁夏西海固,一级作家。迄今发表及出版作品逾三百多万字。小说曾被《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等报刊转载,并入选年度最佳小说及各类文学选本。小说集《挂在月光中的铜汤瓶》入选二十一世纪文学之星丛书。曾获中国第三届春天文学奖、第九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奖——骏马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