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赛博世界中的理性救赎 ——简评游戏《骇游侠探》
来源:文艺报 | 张竞艺  2022年03月28日08:37

《骇游侠探(Gamedec)》是波兰独立游戏商Anshar在2021年发行的处女作,改编自波兰作家马尔辛的科幻系列小说《骇游侠探:现实的边际》。这一年被粉丝戏称为“赛博朋克闪电战”,原因有二,一是近年来业界风起云涌,《掠食》《底特律:化身为人》《极乐迪斯科》和《赛博朋克2077》先后问世,在游戏市场掀起惊涛骇浪,《骇游侠探》无疑是这股浪潮的进一步延续;二是领航赛博朋克热潮的大厂商CDPR也恰巧同样来自波兰。

随赛博朋克热潮而来的是同侪压力和恶性竞争,大量跟风之作涌现,猥滥的霓虹布景,故障元素和血腥场面消解了赛博朋克的严肃内核,使其沦为虚有其表的要素堆叠。《骇游侠探》选择反其道而行之,它摒弃了赛博朋克游戏热门的战斗设计,转而重拾上世纪末CRPG(Computer Role-Playing Game,电脑角色扮演游戏)黄金时代的老式做派——强调叙事本位、零战斗规则和玩家自选经历。《骇游侠探》以阶级分明的华沙城为舞台,忠于赛博朋克“科技先进,生活落后”的形式逻辑,以一种统视全局的箱庭视角,呈现了高度控制论的社会下,各阶层人类的生活侧写。

游戏发行后,有人称其为“阳光朋克”或“希望朋克”。前者强调生态反乌托邦,旨在设计一种可为未来社会提供依托的环保生产系统;后者则侧重乐观主义叙事,人们在爱与善意的语境下改造社会。这是当代科幻独有的“拧巴”特性,它们既反叛上世纪科幻作品的盲目乐观,又渴望未来世界的机能良好。

作者马尔辛亲笔反驳了这两种评价,甚至反对作品被归为赛博朋克。毕竟究其本意,这只是一款构想未来的游戏,而非想要缩限于诸多条条框框。当然,意义总是回溯性建构的。《骇游侠探》的确塑造了反乌托邦,却并不拘泥于传统的反叛精神,而是关切更现实的主题,即对自由意志的反思。

永生、虚界、反重力……这些技术使华沙城的居民得到肉身的健全,却无法消弭其精神危机。弗雷多因为父亲的家庭暴力性格扭曲,37岁却仍像在叛逆期,因性骚扰公司女职员,遭到报复才被困于虚界;生产南瓜的孤儿们毒品成瘾,如同奴隶般工作,以求监护人维持供应;平民因信息过剩形成新的“匮乏”,现界和虚界的边际消解使事态更加严重,不少人彻底生活在虚界,与现实永久脱节。现世疏离、毒品泛滥、性倒错……这硬币的反面,何尝不是对当代社会阴影的投射?

然而,无论马尔辛还是Anshar工作室,都并不苛求直面问题,而是采取一种更具体、巧妙而又晦涩的方式:不去讨论虚拟与现实的边界,而是消解人工智能与人类心智的边界。游戏临近尾声时,会以“罗生门”的方式叙述真相,玩家惟有结合心证、抽丝剥茧,方能知晓华沙城并非现界。主角、肯周、弗雷多等人,也既非人类,又非数据,而是技术缔造的网灵。网灵若将意识载体装入仿生设备,就能在现界像正常人一样生活。AI和人不再有心智差异,现实和虚拟自然也不再泾渭分明。当然,现实中的AI仍不具备优越的迁移学习能力,自然也不必担忧人与机械的混同,但这仍显示出作者对当代人自身确定性的疑虑。

在《骇游侠探》所描绘的未来里,人类在2070年遭遇了自然反抗。其后50年间,人类用反重力技术创造了“高塔城市”。这种牢笼般的城邦能够对抗极具侵略性的生态系统,并且用信息技术创造了“虚界”,即由成百上千款游戏组成的虚拟世界。现实因此被划分为现界和虚界,任何人只要拥有电脑、卧榻、游戏服、营养液和“游丸”,便能在虚界生活。他们在全息影像中工作、赚钱、购买饮食、支付租金,与现界生活别无二致。直到2120年发生了“现世崩溃”,一种名为RAC-5的病毒让所有人患上时间认知障碍症,人们失去了辨识时间的能力。中上阶层的富豪或利用特殊技术实现永生,或移民类地行星盖亚;下城区的平民则在贫穷、语言崩解、药物成瘾、社会暴乱的境遇下艰难度日,活下来的人们结成帮派——剽悍而保守的“铁袖帮”和用黑客技术愚弄虚界的“玩世客”。

主角生活在22世纪末的华沙城,是一名专职游侠。这是一种特殊的侦探职业,他们穿梭于虚界,深入游戏侦破案件。第一份委托来自上城区的蓝鲸互动CEO哈吉斯,内容是在虚界找回自己的儿子弗雷多——他在游戏卧榻上躺了一个月,生命垂危。

调查期间主角结识了传奇玩家肯周。肯周是一款真实痛觉竞技游戏“善恶对决”的世界冠军,在最后的比赛中他被玩世客骇入,失去了卫冕资格,转行成为游侠,调查是谁暗算了自己。他是主角的最佳拍档。两人默契配合,解救了弗雷多,又得知在一款农场游戏中,有人用作弊器加速生产南瓜,调查发现,作弊者是一所孤儿院的儿童,监护人用药物和暴力迫使他们受到奴役。主角和肯周解救了他们,并在无意间觉察到更隐秘的危机——“全知树”。传言说,这是“现实世界的代码台”,是它创生了现界万物。

然而,随着调查深入,肯周死了。他身着游戏服从高空坠落,身中数枪,却既没有摔伤也没有血迹。主角经过反复查证,最终得出难以置信的结论——他是在游戏中被人击杀的,而杀死他的正是“鸿族”高层。鸿族是部族性质的玩家公会,行事诡秘而低调。

主角暗中查探发现,鸿族以游戏之名行邪教之实,而他们所崇拜的正是“全知树”。组内成员若表现优良,可以获准进入“全知树”。所有进入的人再也没有折返,这被部族视为精神飞升。在全知树中,主角遭遇了名为“314”的个体,他既非人类,也非NPC,而是数据化的人类意识碎片。314想要揭示出他们所处的并不是现实世界,为此需要与身为游侠的主角融合,却被敌人突然打断,主角也因此陷入昏迷。

苏醒后的主角发觉世界回溯到一周前的状态,仿佛所有的遭遇都只是梦境。在重新接受哈吉斯的委托后,真相浮出水面。原来主角所在的世界只是一个模拟器,是蓝鲸互动这家真实存在的公司创造的。这家小企业仿照现实世界制作了沙盒,并建立了一种测算概率的或然系统,再用特殊技术创造出拟人意识体“网灵”。在现实世界中,经济被大公司财团垄断,但网灵的诞生和或然系统的运作,让蓝鲸互动这所规模不大的企业站稳了脚跟,不仅能预测、规避竞争对手的刁难,也能为各路客户提供商业预案。但为了确保或然系统的真实感,蓝鲸公司将成千上万承载活人意识的仁丹封存在数字保险库内,这无异于囚禁他们的灵魂。

不难看出,游侠不仅是《骇游侠探》中的虚构职业,也是创作者的一种“答案”。游侠游走于现界和虚界,却不执迷于任何游戏,它代表人的价值理性。科技极大地扩充了人类自由的边际,也酿造了信息泥沼、精神焦虑、欲望滥用等危机,这是现实世界的风险所在。马克思曾说:“人应该在实践中证明自己思维的真理性,即自己思维的现实性和力量,自己思维的此岸性。”惟有以“游侠”的理性,立足现实,明辨是非,才能洞悉短暂欢愉的幻象,实现更深广的精神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