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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花》2022年第3期 | 胡竹峰:读碑帖
来源:《山花》2022年第3期  | 胡竹峰  2022年03月28日08:10

胡竹峰,1984年生于岳西,安徽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有《雪天的书》《竹简精神》《茶书》《民国的腔调》《击缶歌》等作品。曾获孙犁散文奖双年奖、紫金·人民文学之星散文奖、林语堂散文奖,《中国文章》获第七届鲁迅文学奖提名。部分作品翻译成日语、英语、俄语、意大利语。

是老民国家谱,族人生卒年月,姓甚名谁不必说,书前家训大好,说伦常、修身、齐家、尊师、择友、立志、求学、积德、克己、慎言、处世、信用、恤贫,还有量入为出、慎饮食、毋自欺、勿自满、勿欺诈、勿闹意见、戒色、戒赌、戒奢侈、戒聪明、凡事须留余地……可谓字字珠玑,人情世故通透如琉璃。戒嗜好一条中,列出好古三珍:一为书画,明清不足,必求宋元,人称纸老虎;二则碑帖,唐宋不足,必求秦汉,是为黑老虎;三是铜器,秦汉不足,必求商周,可谓铜老虎。

古人视碑帖拓片为珍宝,金贵如虎,因用黑墨取白字,乌漆漆一团,俗称黑老虎。黑老虎的名字一听到就喜欢,说不尽月黑之夜,一只老虎,缓步草木间,风冷清清吹过,或许自有几声虎啸青山,神采奕奕,气度不凡。鸟叫虫鸣猿啼马嘶犬吠猪哼,只有老虎或啸或吼,所谓虎啸夜林动,虎啸月生海,虎吼声如雷,到底是百兽之王。古代制兵符调兵遣将,用的是虎形令牌,以青铜或黄金制作,铸成两半,各执一边。披甲用兵时,派人执右符至军中,与左符相合,方可行事。

虎乃威猛之兽,风是震动之气。古人说同类相感,云从龙,风从虎。童年读过的小说,书上发起狂风,乱树后扑的一声响,跳出一只吊睛白额老虎来。老虎又饿又渴,两爪略略按地,和身往上一扑,半空撺将下来。那好汉叫声“啊呀”,从青石上翻将下来,拿哨棒在手里,闪到一边,惊得酒化作冷汗出了。书外人也一惊,惊喜。

心情已经中年,没有了惊喜,连惊讶惊奇惊慌惊心惊呼惊觉也没有了。小说心境慢慢淡了,得闲读点碑帖。昏昏灯火,草草杯盘,一场盛大的夜宴,我看见二王父子的裹鲊、橘、梨,怀素的鱼、苦笋,杨凝式的韭花。其中人情,绵延千百年,其中书道也绵延千百年。书法有书,书法有法,书法无书,书法无法。书法之书,一笔既出,驷马难追;书法之法,一丝不着,行云流水。

碑帖里有一片中国,中国文章,中国人情,中国物理,中国山水,都是中国往事。黑老虎踞守纸上,静若处子或动如脱兔,有辟邪意味。好书法佳且吉兮,祥光蔼蔼,哪怕是墓志,哪怕是祭稿,哪怕是手札,哪怕是题跋,皆有辟邪意味。不是钟馗之辟邪,不是门神之辟邪,不是桃木之辟邪,不是刀剑之辟邪,不是符印、八卦、太极图之辟邪,更不是鸱鸮、鸡犬之辟邪。殷商人以鸱鸮为神鸟,玉器、石器、陶器、铜器上常有精美的鸮形。宋人李石《续博物志》说,学道之士居山,宜养白犬白鸡,可以辟邪。乡居时,邻家养过一群白鸡,唯犬首是瞻,终日尾随其后,还有白鹅白鸭。

春光正好,捧起新茶,杯中芽叶起伏沉浮。门前的山,浅绿浓绿嫩绿干燥的绿湿润的绿交错着,桃红灼灼点点,微风吹来几阵清香。后山松林有白鹭筑窝,早晚离山回巢,玉屑四溅,声过几座山冈。蓝天白云下,倚树捧一册黑老虎,线装的晚清旧物,黄纸黑底白字,有楷书,刚似铁线,媚若银钩,有行书,徘徊俯仰,容与风流。光影照过,偶有花瓣飘落,纸页多了一阵芬芳。夏天,麦子熟了,杜鹃在空中鸣啼,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散散淡淡翻开一本黑老虎。有时,从午后一直看到日暮,不知不觉,一弯晓月爬上柳梢。暑热难熬,读黑老虎清凉;秋冬肃穆,读黑老虎壮怀。寒意中喝杯红茶,温壶黄酒。窗外的乔木,落叶成泥,敞头淋着冬天的风,木然立在山林中。屋檐下,木椅两把,方桌一张,茶杯几只,碑帖数卷。

存过一虎形玉佩,受水银沁,通体几近黑色,人谓之黑漆古,微微透出赭红,光照之下依稀银星闪烁。先秦不知名匠人的手艺真好,黑漆漆的玉虎,圆润流美,温文沉实,张口龇牙,臣字目,如意头形耳,虎身阴刻卷云纹,尾巴曲着,像是历史典籍里一张精美的书页,两千年隐秘的时光凝结其中。

过去的时间毕竟走远了,多少人事随大江东去,风卷残云,不留一丝痕迹。陈旧漫漶的碑帖纸帛留着往日岁月,仿佛镀金的镂空灯台,昨夜的烛油璀璨而寂静,锈迹一般美丽。有幸经手过眼一些碑帖与古物,前人气息未曾走样,最是一抹旧味迷人。风雨泥泞的夜路,看见荒村人家一盏灯火,虽不能登堂入室歇息安卧,柴门避雨,偶得片刻的安宁也好。纸窗或明或暗,人影或浓或淡浮现出鲜活的气韵,一窗古典秀逸,像诗词又像散曲。

日常有暇,吃茶宴饮,读读闲书字画,赏玩金石古玉,无论魏晋,不管今夕何夕。玩物怡情也罢,玩物丧志也罢,其中清芬如菩提,有智慧境界,不敢忘昧。

古人说玩物丧志,易丧之志,不要也罢。生而为人,各有其志,各存其心:

志在乌纱,志在婵娟,志在逸气,志在豪情,志在家室,志在天下,志在著书,志在闲话,志在宴饮,志在劳作,志在忙碌,志在懒散,志在养身,志在由心,各得自在就好。

志在立志,志在丧志都好,各得自在就好。

山川草木花鸟虫鱼,是我文章师承之一。竹简碑帖书画,也是我文章师承之一。好文章未必非得从文集里读到,书集里可读好文章,画集里可读好文章,市集里也可以读出好文章。

几年前去鲁北村集,看到有人卖菜,有人买书,有人赶车,有人拉货,有人估衣,有人量布,有人抓药,有人测字,有人称米,有人打油。村集尽头是牛市,有换马的,贩驴的,赶猪的。有人还把布袋搁脚底,袋子上毛笔写有“牛经济”三字,间架近乎金农漆书。不远处坝埂上走来一个推独轮车的中年汉子,昂然而行,推着南瓜、青椒、土豆。天空晴朗,狗尾巴草长到大红公鸡鸡冠那么高了。一场场一幕幕都是好文章,可惜我写不出来,九百年前的孟元老得了先机。

当年孟元老避地江左,追忆昔日繁华,种种胜迹徒然湮灭,可惜转眼成梦了,做得十卷《东京梦华录》。记彩山灯火,北宋汴梁之宫苑典祀、巷陌勾栏、节物风流,人情和美,但成怅恨,有黍离之思。今日读来,相隔千年如《清明上河图》一般锦瑟市集尽归眼底,活色生香的文字难掩故国不堪的幽咽与惆怅。春花秋月已了,只有在梦中,方能再见故都的繁华。

好在文章还在,丹青还在,器物还在,碑帖还在……

读碑帖,常常读出一身喜气。三三五五地打开,摊一屋子,像小时候看连环画。汉简与魏碑相叠,行书与章草呼应,发出很多声音,钟繇的声音,欧阳询的声音,褚遂良的声音,杨维桢的声音,文徵明的声音,邓石如的声音。各有师承各有笔法,到头来字里的性情声音才是定居。

碑帖有郁郁之气,让人文采兴盛,几乎有点得意忘形,无才可恃,也要傲物……肺腑之间有笔墨流动,一个个句子追赶着,一段段文字追赶着,一篇篇文章追赶着。碑帖气息熏染文字,多了旧味,也多了色泽。好文章有旧味有色泽,墨分五色,文章亦如此。

碑帖有旧影心迹。有人梅妻鹤子,下笔清贵;有人宦海沉浮,笔下一股湖海风云气;有人一生澹泊,字里有规整的庭园氛围;有人身居高位,下笔意满神旺;有人哭之笑之,有人生不拜君……古琴素手纸窗瓦屋灯火青荧,天与地合,意与神凝,情通自然。意与神凝兮如痴如醉,情通自然兮惠风和畅。惠风和畅,如痴如醉,一股酒意传来,酒意里几缕药气,几缕茶香,如此正大。

碑帖里的酒意——如痴如醉,对笔痴,对墨醉。所谓书法,不过笔墨同醉耳。所谓书法,不过人书同醉耳。所谓书法,不过天地同醉耳。

碑帖里有药气——悲天悯人,针石心肠。书法是一味药,是清凉剂、醒酒汤,安神、疗伤、治病,是对无可奈何的排遣,是对百无聊赖的消解。

碑帖里有茶香——吃茶去,超然物外。吃茶去,烟火人间。吃茶去,逍遥乐事。吃茶去,饮水解渴。吃茶去,谈佛论道。吃茶去,家长里短。

碑帖大有笔法、墨法、章法、想法。笔法墨法章法者也,没有想法,都是作法,做作的作。书家还应该有烂漫之心,烂漫之心生出一团团元气,方能字字康阜,笔笔饱满,无一懈笔。

碑帖常有文章所少的旁若无人:字从心出,心借字形,人影闪现。读碑帖,常常看见性情,有人诚恳恭敬、天真烂漫,有人特立独行、不拘一格,有人仰天大笑出门去,有人战战兢兢入屋来,有人桀骜不驯,有人规规矩矩,有人放肆泼辣,有人内敛斯文……

古人习字,不以书家自居,亦不以书家为荣。王羲之、苏东坡书法好,文章也好。读二王父子杂帖,读苏黄文集,高逸厚朴,篇篇绝妙好辞。古人的趣味,向来金贵文士翰墨,历代书家多是学问家文章家。傅山曾说文章小技,于道未尊,况兹书写,于道何有?书法讲究字外功夫,字外功夫无非经史子集,无非人情练达,无非世事洞明。腹有诗书气自华,何止如此,腹有诗书字也华。

先贤字里自然的峭拔,是宗师气度是宗师品质。读碑帖,看得见前人的笔意,貌丰骨劲,味厚神藏,也看得见一个人几十年如一日甘心在砚台的墨香里修行。笔墨是心性之呈现,笔墨下落,宣纸轻哗,过去的心性过去的风神在枯湿浓淡的笔路上一览无余。

旧时的庭院文化渐渐稀薄,那些精妙碑帖都是古迹也都是孤寂。王羲之的杂帖,颜真卿的文稿,文徵明的手卷,董其昌的条幅,旧味氤氲,人间万事纵然消磨尽了还有墨影故纸的暗香。

写字的时光真慢。瓦房外,蝉鸣不绝。一只蛙正缓缓爬上屋后斜坡,一个失足,闪身跌落下来,亮出白白的肚皮。蜻蜓飞累了,停在芒秆上,迎风微动,羡煞了窗后人也。祖父让我在案头一笔笔描红,童年心性,按捺不住顽劣,心常常跑出屋外,这一走再也没能回来,至今字如蛇行。

那本老旧的碑帖真好看,一百多年的旧物,旧气迷人醉心,外祖母用来夹鞋底,我用课本换下来,晨昏看看,一时入迷,沉进了字里风情。碑帖的点画构成以及字与字连绵动感产生出的线条有大美。对书法的兴趣,是对线条的沉迷,摹状的线,写意的线。摹状中有写意,写意中有摹状,书帖如此,碑刻也如此。

几多旧年碑帖,一见神往,别后牵挂,再读长叹,所谓金石永年,笔墨永年。陈旧的碑帖蠹鱼噬痕,一卷微茫的阑珊,真惹人惦记,苦雨凄风浇不灭也吹不灭瓦屋纸窗后摇红的烛影。斯文奉天承运,字字有天意,如天成。

中国书画相较中国文章,更矫饰不得。一笔落纸,情在笔墨之外;三笔两划,味在若有若无之间。书画是当头棒喝,类似于禅宗的顿悟。醍醐灌顶,其有力处,仿佛刀斧劈柴,手起刀落,一分为二,比破竹还要快。

汉朝人喜欢画壁,土砖石墙上不少盛大张扬的神话传说、历史故事以及山川风物。唐人风流俊逸,才有书画的曹衣出水、吴带当风。宋朝人讲究格物论理。所谓格物,就是对事物用非常认真的方法分析研究,找出构成事物的道理。宋画里即便街上房屋窗内的人儿,也眉眼清楚。元明人追求闲适,高山流水听松卧云,画了太多的大幅山水。书法也是如此,所谓法取晋唐,书随时代。

见过不少碑帖,以小见大,盈尺间气息饱满,有一己面目,更有一个充满圆足的生命,让人生出无限想象,尤其是看真迹。以少少许胜多多许,这里有为艺的自尊与自信。一方一寸,却是宇宙万千,如带核的诗,有青橄榄之味,回甘袅丝,小中能见大,弦外有余音,平中寓曲、拙里藏奇、耐人寻味,旧色中曾经的心神情绪如日月星辰。

书法难寻,一方旧年庭台年久失修,院墙荒芜,好在碑帖还在。不必说久远的一本本《兰亭序》,不必说《韭花帖》,亦不必说苏东坡的小笺、不必说董其昌题联,哪怕是金农的诗稿,板桥的条幅,也精光四射,散发出旧日清香。古人纷纷醒来,坐我对面:王羲之敞开袍子袒腹而坐,神清气爽;颜真卿蟒袍宽幅,面色凝重;米元章身材峭拔,双目冷峻;苏东坡意态悠闲,步履沉着;王宠风流蕴藉,纵情山水;郑板桥喝了酒,怪里怪气作他的六分半书;何绍基悬肘握笔,像李广猨臂弯弓。

小时候没能深入碑帖,至今立不起一支毛笔,未入古人手腕。写出了几十本文稿,终究触不到字里的温厚淡雅的风韵,书香是有了,墨香始终渺不可寻。艺之道,要天分,要勤奋,还要天地钟灵造化,书法尤其如此。寒窗昏暗的无数个日夜,燃尽了油灯,熬弯了腰身,笔墨漫漶,或许还点不亮漫漫心路。偶遇心仪的碑帖,浏览罢,不免以手临之以心摹之。

殷浩罢黜贬为庶人,居家以手书空,有人窃视,唯作“咄咄怪事”四字。《续晋阳秋》记载,殷浩虽被罢黜,平静坦然,吟咏而已,并无悲伤。南朝刘峻笺注《世说新语》,说书空、去梯之言未必属实。殷浩曾言,官本臭腐,得官而梦尸,钱如粪土,得钱而梦秽。其人曾作文集五卷,怕是以手书空文章。

字落纸上也不过以手书空。

文章本是书空事业,我非要津津乐道。

先贤作《万空歌》,说金也空,银也空,妻也空,子也空,权也空,名也空。乃至天也空,地也空,人生渺渺在其中,日也空,月也空,东升西落为谁功?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偶尔在空里看见桃花灼灼,山空有流水,皎空孤月轮。我还看见晴空一鹤排云上,排空驭气奔如电。

《五灯会元》的故事,有人问禅师:“古镜未磨时如何?”师曰:“古镜。”又问:“磨后如何?”师曰:“古镜。”文章也是古镜,并不需要琢之磨之。但我的乐趣却在文章的琢磨,奈何奈何,命也命也。

我非书家,不懂书道,好读碑帖,偶有心得录为文字,借前人酒杯装新酒,用来浇胸中块垒而已,故重直觉,兼述其他。文章得来不易,借秘境方才作得,此番心相,不足为外人道也。

见过一琴铭:“学琴三年,精神寂寞。”谭元春说大道妙艺,无精神不可,编过一本诗选《诗归》,其意以古人为归,引古之精神,以接后人心目,使其目有所止焉。我读碑帖,目的也是引古人之精神,接通我的心与眼,心有所寄,眼有所安。此身此心,与艺为徒,与古为徒。

乡居岁月,窗外一轴山水。山岚薄雪黑白灰皱褶相间,在黄昏的日照下,苍茫如碑帖颜色。

《六祖坛经》云:自古传法,气若悬丝。

中国文脉在纸绢上轻流徐淌。

前人气息于碑帖间缕缕不绝。

世况无常,时间过去,山川不老,日月不老,星辰不老,文章与书画不老,人如草芥蜂蚁之微,终不足道也。悲夫悲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