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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放军文艺》2022年第3期|林春莉:查果拉的石头
来源:《解放军文艺》2022年第3期  | 林春莉  2022年03月28日08:26

林春莉,90后,山东临沂人。毕业于原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后任某野战旅宣传干事。小说散文诗歌见于《西部》《山东文学》《解放军文艺》《西北军事文学》。

郝斌打电话来的时候,我正指挥师傅把大幅的“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海报贴在路旁的灯箱上。手机贴着迷彩裤兜震了两下,我对着电话一边数落一边往营区门口赶。远远地就看见郝斌在门口扬着脑袋往里探看,我扬起手来喊了他一声,顺势回了哨兵的礼,带着他验证、看健康码、核酸报告,登记。我俩都憋了话,迫不及待地扯了口罩要畅聊,哨兵敲了敲窗户提醒我们。等把扯掉的口罩重新戴齐整,说出来半截的话也捂了回去,折腾了半天才进了院,终于把一肚子牢骚泼给对方。

为了他的事,我提前一周就协调。我向主任汇报,主任说:“旅部都好协调,可那边营区旅长在呢,早就下令生人勿进,何况疫情防控也不允许啊。”主任把烟头掐灭在桌上的搪瓷茶缸里,皱起了眉头。“不过,你说他专门从西藏来的?要不,再试试?”等主任拿起电话又放下,紧皱的眉头也慢慢松了。

郝斌一进大门就进入了状态,拿出战区检查组的架势,一副要三查五看的样子。我提醒他:“看归看,遵守纪律、严禁拍照。”他说:“我这还不晓得,你们哨兵凶得很,我在门口一举起手机,就差点给我据枪扫射了。”他拽了拽双肩背的背包带,有点愤愤地说:“想当年,这大门我大摇大摆地进,大摇大摆地出。”我说:“就别想当年了,想当年我们还在重庆美滋滋地涮九宫格呢。”他说:“也是,也是,想当年咱们还不用戴口罩。”我立马制止他,“打住啊,说好了的,怀旧可以有,伤感不可以。”郝斌扬起手,像模像样地对着我敬了个军礼,“是!林干事!”我看见他的手起满了冻疮,双颊也皴裂了,不过才十月份,高原来的郝斌已经披挂了寒意。

我和郝斌相识在北京,二〇一六年我们都到《解放军报》学习。初见面,我以为他起码三十五岁,谁知道他和我一样也不过二十四岁。我们一批来学习的年轻人第一次聚餐,饭桌上,和郝斌一个集团军来的郭阳隆重介绍了他的光荣履历。郝斌原来在一个炮团当兵,拿遍了军事比武大奖,后来士兵考学,以兰州军区第一的成绩考进了国防科大,学成归来从炮团进了装步营红一连当排长,再后来借调旅参谋部作训科当参谋。政治部也想抢人,就专门把他送到军报来学习。郝斌郝斌嘛,文武双全,以后搁哪都是一块好料。关键是,郝斌是彝族人,听说刚来当兵的时候汉字都认不得几个。嚯!听到这里,我们纷纷站起来簇拥郝斌坐主座,举起北冰洋,挨个献上我们这些学院派小白对军事大拿的敬意。郝斌只是笑,边笑边挠他那本就不多的头发,说:“啊!这夸张了,我,文笔不行的。多向大家学习。”郭阳立马又抢着说:“他放屁,他上大学的时候就在网上写长篇小说,笔名‘炯井’。‘炯井’,你们都不晓得吧,彝语‘腾飞的鹰’!”郭阳扬臂抬腿做了个腾飞的把式,大家又一阵吆喝。

那时候,我们对彝族的印象还只是遥远的“大凉山”或者“云南”,想着郝斌要是不当兵,说不定搁家里放牛放羊,穿上军装后就是飞出山寨的雄鹰,命运就此改变。郭阳又一次站起来,脑袋往前一伸,脖颈又长又细,点着我们的脑门,赶紧辟谣,“啥嘛,想窄了不是?郝斌家可是当地首富,不当兵人家也能衣食无忧,前途无量。”我们都看向郝斌,实在不能相信,郝斌这种秋衣外面套八一小马甲,一条深蓝色作训裤穿半个月不换的扮相,是首富家儿子的扮相。郭阳失望地撇了撇嘴:“哼,以貌取人。”

一周前,我接到郝斌的微信。他说他准备休假了,想先到旅里看看,让我想办法接应接应。说实话,我不太想他来。自从我们二〇一七年移防以来,这都快五年了,这院子已经改头换面,早就不是郝斌他们的院子了,看来看去的,只会看出各种不舒心来。但我总得给自己找个借口,一个因为客观原因将他拒之门外的借口。灵机一动,我决定汇报领导,想着以主任那小心为人,常年把“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挂在嘴边的性子,他肯定不应。谁知道,主任一听说是移防前住在这院子的兵要回来看看,立马来了兴趣。这也给我上了一课,但凡是个兵,甭管啥脾性,都躲不过“情怀”二字,何况主任还是个二十年的老兵。

我得了一整天的假,专门陪同郝斌“寻根”。郝斌先是对着新换的灯箱发表了他的意见。“我们当时贴的都是旅里自己选出来的尖兵,榜样就在自己身边,比你们这个搞得用心。”走到照壁那里,他又说:“你等一下我。”他站在照壁下,用鞋尖转了几圈,又开始用力戳。没一会儿,他生生在地上戳出个坑来。我刚想问,他竟然从双肩背里掏出了一块鸡蛋大的石头,把石头放进刚戳出的坑里,又斜了脚把戳出的土刮回来埋着。他一整套动作行云流水,看得我目瞪口呆,我扯开他双肩背的拉链,里面竟然是大半包这样的石头!

“你从山上背了这些石头下来?专门来老营区埋?埋这个干吗啊?!”我觉得难以理解。

“二〇一三年我毕业到旅里的时候,这块照壁刚修好。我们武装五公里,跑没劲了,就吼这照壁上的十二个字。走到哪里,都带着这十二个字,雅鲁藏布江畔也有,日喀则也有,但我第一次见,是在这里。”郝斌把土抹得平平的,新鲜、深色调细软的土,和周围大片白灰样的干土区别开来。

“我可能也就来这一次了,以后应该不回来了。”他眼睛盯着大理石照壁,上面写着“听党指挥、能打胜仗、作风优良”。

我觉得又好气又心疼。从初次见面,郝斌就给我留了一个这样的印象——又好气又让人心疼。那时候我们这帮到《解放军报》学习的新排长、小干事,大多是来自基层野战部队,毕业到基层没多久,在单位还没扎稳根,没什么存在感,但是苦头却吃了不少,想要出人头地的意愿也一个比一个强烈。到了军报,我们铆着劲干,好好表现,多出成绩,想多给自己单位上几篇稿子,回去好交代。同时心里也都存着期待,大浪淘沙,也许自己是金,最好被留在军报,以后就在这里和这些铅墨为伍,兵在掌上阅。

刚待了半年多,移防的消息已经慢慢在旅里传开了,在外学习借调的陆陆续续被召回,各部队整编,我们也就匆忙告了别。郝斌临走的时候,塞了一行李箱的报纸,还找各版面的老师写了寄语签了名,一副壮士一去不复还的架势,我们的行李箱里则塞满了烤鸭,大家相互加油鼓劲,“流水的营盘,铁打的兵,不管此身何处去,谁也不能当孬图片!”

二〇一七年五月,一纸移防令,我们从山城到平原,没想到,目的地正是郝斌他们驻地营院。郝斌千里奔赴雪域高原,去了个我们都闻所未闻的地方。雪线之上,我对那里知之甚少,尽管充满好奇,可我们都很默契地不过多谈论,偶尔给他发个消息,问一句“山上还好吗?”他也总是失联,我也不敢多问。

后来,我在战区的公众号上看过几次有关雪域雄师旅的报道,一次是实战化演训,还有一次是帮藏族群众修路,作者都不是郝斌。我发消息试探着问他:“你不干新闻了?”好久,才收到他的消息,只有一张图片,是他拍的鹰,在雪野上翱翔,纯净神圣得像一幅电脑待机桌面。

我继续干我的新闻,用一台按键破旧褪色的联想笔记本写稿子冲业绩,让自己的名字尽可能多地出现在各大军媒平台上。科长对我很满意,给我指点,让我年底盘点一下,好拿着成绩单帮我去政治部主任那请功。我感激涕零,自此更心甘情愿地跟着科长卖命,终于拿到了一个编制,由借调的小排长成了名正言顺的宣传干事。而真正在旅里扎下根,让政委都注意到我的,是我提交的一份关于建设旅史文化长廊的方案,那个方案里,我最得意之作,就是要把郝斌心心念念的那块大理石照壁换成一座旅史形象雕塑。我找了一圈北京的关系,专门跑去中央美院拜托了专家,设计了草图。雕塑的底座上尽管一定还会刻上“听党指挥、能打胜仗、作风优良”这十二个字,但这些,我没法说,我没法和郝斌说,我们决定大干一场,让这个院子真正变成我们的院子,一个崭新的、像照壁下那一拳头新土一样的院子。

我把郝斌带进了门,但从他在照壁下埋下了石头后,就轻车熟路地走得飞快,现在成了我追着他走。

他进了那个拱形门的小院,现在院子里住着我们机关炊事班。院子里有个三层的小楼,楼下有个花坛,在那花坛里蹲着四块大石头,上面涂刻了红色的油漆字“有灵魂、有本事、有血性、有品德”。

郝斌说:“你们没有把这些石头搬走?”他像是问,又不是问。

我说:“怪沉的,能弄到哪去?反正也不碍事。”

“旅里各处都是这样的石头。”他又从背包里掏出一块,挨着中间两块石头放着,这次没有埋。

我发现,郝斌他们旅对石头有执念。特别是秦岭下的营区,各处都蹲着大石头,刚到时,整个营区人去楼空,我们在新鲜陌生的营区探寻,这些石头立于草木之间静默如谜,循着这些石头,解读原住连队的密码,每个连队以自己的连魂为这些石头命名。“莲花星火”是红一连,“井冈莲花”是装步一营,四连的“夜老虎”、七连的“爱民模范”、八连的“反击先锋”、修理连的“工者尚武”、纠察队前的巨石上刻着“形象”…… 这些石头和那些尚未拆除的门牌就像锁和钥匙。

那时候,我们要修整营院,安家落户大搞正规化建设。科长说:“领导可千万别让咱想办法处理这些石头,那可要了我的命。”怕什么来什么,有一次工作部署会上,主任问:“哪个想一想,那些个石头怎么办呢?”我们为这些石头犯了愁,来营区拉泔水的老杜却觉得小菜一碟,出主意给我们解难题:“这好办啊,秦岭下最不缺石匠,不想留的字改掉就好了。”石匠在营区叮叮当当凿了好几天,给这些石头改了新造型,成了焕然一新的景观石,跟我们翻新的亮丽营区很配。

有一些,就像前房东留下的好家具,像旅史馆前“铁一般的信念、铁一般的信仰、铁一般的担当、铁一般的纪律”;训练模拟楼前的“强打仗能力、建打仗部队”;四百米障碍场旁的“稳如山、惊如雷、功如火、徐如林、疾如风”就被我们宝贝一样原样留了下来。

我问郝斌:“你们旅怎么那么爱石头?”

郝斌拿出说书先生的架势,摆出要大讲特讲的样子。

当时新旅长刚从北京来,一波人陪着他从旅部到营区上任,旅长经过采石场,看见了石场外面林立的巨石,觉得威武霸气得很,就转头问参谋长:“你们这边的石头看着都很厉害啊。”参谋长是本地人,老家蓝田县,终南山尾巴根,传奇故事一大堆。跟外来户旅长讲了一通家乡的奇石传说。临了还背了一首沈钧儒的诗:

吾生犹好石,谓是取其坚,

掇拾满所居,安然伴石眠。

至小莫能破,至刚塞天渊。

深识无苟同,涉迹渐戋戋。

旅长听得只拍掌,说只听过咱们这个旅兵生猛,战绩一堆,没想到你这个参谋长不但是打仗的好手,还一肚子墨水。后来这些石头就出现在旅里。旅长的办公室里也有一尊,命名“猛虎出山”,旅长把它和九九式坦克模型摆在一起,还插了根国旗。移防的时候,旅长也把这俩宝贝带上了,他说现在是要猛虎上山了,要虎啸震天。

郝斌拍打着晒在单杠上的军被,尘嚣四起。

“这个院子原来住的是侦察连。出尖兵,个顶个的形象好、素质好,离大门口最近,是我们的门面。你看这单杠,横杠上都磨掉了漆,战士们天天练,挂在上面转圈,跟玩似的。”

郝斌的话,像一个巴掌打在我的脸上。我想要解释,我们不是只把单杠用来晒被子,大多数时间,在这单杠下,汗水也会冲洗掉战士们身上的油烟,我们的兵也是兵。

“腹部绕杠,许三多能绕三百三十三圈。”我说。

“是啊,我们侦察连的战士也可以。但是上了高原,就不敢这么翻了。”郝斌深深叹了口气,重得就像他背上的那兜石头。

小院的空气里飘荡出酸辣土豆丝的呛味儿,辣子的气味就是巴蜀的乡愁。

“你们爱石头,我们爱树。”我拽了一下郝斌的衣袖,像失忆的人重逢了记忆一样,兴奋而迫不及待地插话。我们在四川的时候,旅里最爱种树,办公楼下种广玉兰,小广场上种凤凰木、香樟,家属院里栽了桂花和石榴,院里还有棵蓝花楹,有十五米高,我们还有个干事在那大树下求过婚呢。每年,旅里都要栽新树,战士们拉着长管子给刚移植的树浇水,浇着浇着就成了泼水节,排长拿着铁锨追着骂,沾了泥饼的陆战靴像铁鞋,蹭得满路都是,女兵们列队去食堂,一边跳躲着泥饼子一边骂。春夏的时候,旅里处处都是花,大片的绿草坪上,还有白鹭呢。我掏出手机,把抓拍到的白鹭给他看。

郝斌笑了,他用一双缀满了鱼尾纹的笑眼看着我,一双用雪水和石头做成的眼睛。

我们走出了院子,走到了旅史馆。这是营区最亮眼漂亮的建筑,与机关办公楼隔着一个种满针叶松的花坛,我的办公桌靠着窗户,只要一抬眼就能看到“旅史馆”三个大字。刚来旅里时,我一眼就认出,它是中国人民革命军事博物馆的缩小版。

在军报学习的时候,我们几个人一起去过军博,在兵器大厅,我们比着赛辨认兵器,尽可能多地讲述我们知道的有关这些兵器的故事,我们在展厅里四处寻找展品里的军史,把自己集团军的历史讲给彼此听,在那里流连忘返。岂曰无衣,与子同袍,沉浸在一种难以言说的情绪里,觉得和大家生死相依。

郝斌说:“你也发现了吧,我到北京,去了军博,才知道我们的旅史馆是照着军博建的啊。那一眼,我几乎想哭。”

我说:“你先别哭,在山上到底怎么样,现在总能讲了吧。”

我们在旅史馆门口坐下,郝斌也终于将他宝贝似的背在肩上的那包石头卸了下来,他把包放在脚边,倚着自己那条穿着蓝色作训裤的瘦杆腿。

“我们先去了拉萨。”他终于说起山上的事。

从拉萨到日喀则,军分区派了车来接应,每辆康明斯里发了两个氧气罐,大家一路换着吸,谁也没话,恹恹的。雄师旅的兵不是没见过世面,旅里每年从五月开始,不是去戈壁滩就是去高原外训,一去半年多,大风大雪都吃过,但这些生龙活虎的兵,现在压低了帽檐,扣住半张脸,露着的半张脸冷冷的,嘴唇紧闭,都在闭关,谁也不愿意瞧谁一眼,谁也不值得自己开口搭话。

到的那天晚上,炊事班熬了姜汤,大家坐在背囊上每人灌了一大碗,有几个还相互碰了碰碗,力用得有些大,洒了一裤裆,招了骂。这才开始逐渐有了话。有的说,其实也还好,比外训强多了,至少咱们可以睡屋里。有的说,听说西藏到处都有虫草?明儿起来在咱们营区找找。有的实在听不下去,你脑子缺氧缺傻了?明儿你能在这挖到虫草,我跪着给你献上雪莲花。

营房简陋,但比帐篷强。二十多个兵,两排大通铺,中间留一条窄窄的过道。陆战靴排在铺边上,散着臭气。大家抱怨说,能不能把鞋整门口去,搁远点,这太上头了,本就缺氧还得吸臭氧。班长说:“上头好啊,就搁这儿,省得睡太死,别真死过去了。”挨着班长睡的新兵说:“班长,人家说,在高原当兵,躺着都是奉献,你看,咱们从现在开始就奉献了。”

会议室里,灯还亮着。黑压压一片脑袋。全旅的干部集合在这里开会。旅长先把近期的工作布置了一通,手里一直没断了烟,也不喝一口水,不断地咳嗽。每咳一声,底下干部的心就揪一下。终于,旅长讲完了。政委把旅长的杯子往旅长那挪了挪,示意他喝口水。政委接着说:“刚才旅长布置的任务,我相信大家都能高标准完成。但眼下,除了安家,稳心的工作也十分重要。这周,把该完成的任务完成,下周,所有的指导员跟我上查果拉。”旅长说:“从查果拉回来,你们每个人都要给我有个交代。”

在西藏,没有人不知道查果拉,当兵的,没有人不敬仰查果拉。大家这才回过神来,哪个指导员的备课本里,没提到过神仙湾、红其拉甫、查果拉?都到了西藏,来到了日喀则,竟忘了这里有个查果拉,原本遥远的传说中的查果拉,如今近了。

去查果拉,要先过岗巴营。岗巴营到哨所只有很短的一段车程,但去哨所都要先在岗巴营观察观察。

听说,岗巴营的营长爱“劝退”,新人上到了岗巴营,营长说:“你还是再好好想想,过了这里,就没有回头路了。”

营长说:“你不知道有个兵在哨所当兵三年,看不到绿色,患上了‘绿色饥渴症’,退伍过日喀则,抱着树哭成傻子。”

营长说:“你不知道有个兵在山下养伤,伤好了捡了条狗回来,狗坐着解放牌汽车颠簸了三百多公里,带上哨所,高原反应严重,滴水不进,瘫了三天,差点挂了。”

营长又说:“你没结婚吧?有个军嫂来探亲,请了十天假,大雪封山被困在营里,这么近两人却见不着面,天天哭成泪人,最后没见着面就下了山,再见就一年后了。”

如果是个干部,营长就会着急地说:“你不是兵,兵两年五年就走了,你是个带星的,你的前途就是我。”营长说完就会张开黑紫色的嘴,指着那口坏掉的牙,给他看。

带路的司机多吉讲一口流利的汉语,他热情地给三十五个要上查果拉哨所的指导员表演了一路岗巴营营长,比氧气罐管用。

“你跟着去了吗?”我问郝斌。

“没有,说出来遗憾。那天晚上开完了会,我就发高烧被送进了医院。”但他不甘心。军医来问诊,郝斌问有没有查果拉哨所的战士也在住院。

军医就问他:“你要干吗?”

他说不出个理由来,就只好撒谎说自己是军报的通讯员,本来要上查果拉哨所采访,但现在临时去不了了,怕完不成任务,要趁住院的时候采访一下查果拉哨所的战士。他拿出手机,把学习结业后军报发给每个学员的聘书照片给医生看。军医说:“行吧。”

郝斌换了病房,病房里已经有三个人,除了那个查果拉哨所的战士石磊,还有两个军分区的干部。大家听说郝斌是军报的通讯员,都对他很客气。

军分区的干部说:“石磊你小子要上军报了,这条腿没有白断,以后也是享誉全军的名人了。”

石磊一把扯过被子蒙住头,背过身去,谁也不想理。

军分区的干部又说:“他就那样,巡逻回营的路上遇上暴风雪,迷了路,十多个小时硬扛下来的,人活着,腿坏了。从来这住院,就没笑过。查果拉的兵都这样,硬得像石头。”

三天了,石磊没有和郝斌说一句话。他每天除了换药,做康复训练,就是走到窗前浇他那盆养在罐头盒里的蒜苗。

趁着军分区的干部不在,郝斌对着窗前的背影说:“兄弟,其实我不是什么军报记者,我只是在军报学习过半年。我们旅刚移防到日喀则,大家都很不适应。旅长和政委让我们政治干部上查果拉哨所接受教育,我特别想去,但我发烧了,没去成。我就想,这里兴许有哨所的战士,所以我就……”

石磊倚着窗,把一盆嫩绿的蒜苗托起来,给郝斌看。

“他们说,查果拉没有绿色。他们说,我们看见大树就抱着哭。后来,我们就用木头和塑料造了树。虽然看上去像真的,但还是假的。后来我们发现,大蒜可以。大蒜和其他的植物不一样,温度低了也能发芽。你看我这个,长得多好,知道为啥吗?我跟医生要了多维胶囊,挤破了滴在这,蒜苗吃了维生素,也长得好。这是以前班长教我的。”

“他们觉得我是因为腿坏了才有情绪,不爱笑。才不是呢,很多人巡逻时遇见暴风雪,就没了命,我只是腿受了点伤。我不高兴,是因为我怕以后就不能留在查果拉了。”

“他们都说山下很好,但我哪儿也不想去。”石磊轻轻地把蒜苗放回到窗台上,拄着拐杖,慢慢挪回到病床上。经过郝斌的床时,他掀起住院牌,看了一眼,“你叫郝斌。你出院后,得好好练练,把身体练好了,去查果拉,找我。我带你去巡逻。”

石磊还告诉他,移防怕什么,不管去哪里大家都在一起,反正你们旅也没有被拆散,就是换了一个地方。但是如果让他自己离开查果拉,他会觉得要了命,离开查果拉能去哪呢?他的本事和见识都是班长和战友教的、带的。

一个查果拉的兵,就是一个哨所。

查果拉哨所有一面墙上写着这样一段连训:雪域某连、戍守边关、寸土必争、一往无前。那是由一颗颗螺丝钉拧成的。官兵担心用螺丝刀力道太大损坏木板,就用手一颗颗拧进去,连训上有官兵的血。

郝斌刚当兵的时候,给家里打电话。他爸嘱咐他在外面大方一点,不要让人家误会家里很穷。郝斌说,我爸做生意,当了老板,把生意做出了云南,做到北京上海,生活好了,地位高了,好像是钱改变了命运。他走了很多地方,自认为见多识广。我当兵、考军校,取一个汉族名字,和我爸唱反调,也是为了让他知道,人不是只有一种活法。有的人只在一个小小的哨所里待着,却像只鹰,比我们都看得远看得高。

郝斌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土,又背上了双肩背。我们上了去营区的车,一路上,坐在副驾驶的郝斌贪婪地盯着车外看,一会儿说咦,这路修了,一会儿问这家店怎么关门了?我坐在后座睡着了,迷迷糊糊地听见他在哼歌:“金色的草原开满鲜花,雪山顶上有个查果拉。查果拉山高风雪大,山上自古无人家,解放军为咱守边疆……”

到了营区,我陪他,一个营一个营地走,静静地等他把半包石头埋完。

下午四点,体能训练的时间到了,广播里放起了歌,喇叭声很大,各个楼上吹起了集合哨,营区被点燃,震天动地,战士们涌出来,又涌向了训练场。

有穿短裤短袖的战士风似的从他身边跑过去,郝斌远远地朝那道疾驰的背影点赞,他说:“这才是军营啊!”

郝斌转脸看向我,几乎是在我耳边吼:“这些石头,查果拉哨所的石头!每个指导员下山的时候揣了一个在兜里,政委说,干不下去了就摸摸这块石头!现在用不着了!”他扬了扬手里空荡荡的双肩背。

我的脑袋嗡嗡响,觉得右耳里灌满了大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