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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过鸭绿江的英雄老人
来源:天津日报 | 刘晓鸥  2022年03月28日08:49

深秋的周末,我到家中看望师镇英老人。老人虽已是耄耋之年,但身板硬挺、声音洪亮,身穿一件红毛衣,显得庄重、宽厚和慈祥。我能结识这位曾跨过鸭绿江的志愿军女战士,深感荣幸。因为我早已知道,她十几岁就参加了八路军,经历过战争的考验。前不久,老人在女儿陪伴下,走进电影院观看影片《长津湖》,激动得热泪盈眶。老人入戏太深,对影片提出微词:“赴朝时,志愿军乘坐的列车有上下铺,这不符合她当年赴朝时的真实情况,志愿军坐的都是闷罐子车,没有床,没有椅子,都是席地而坐。”

老人在音乐学院附中工作的女儿告诉我,当年,母亲在朝鲜战场上,耳朵被美国飞机投掷的炸弹震聋了,当时没有治疗条件,左耳从此失聪,平时说话声音很大,有些话还需要“翻译”。老人一开口就是当过兵的人,没等我发问,就开门见山地说,你想知道啥,我就回答啥。可老人还是按照自己的意愿,从她的抗日革命家庭,那一段段血染的风采说起,瞬间把在场的人带入70年前的抗战烽火之中。

师镇英老人祖籍山西汾阳县,父亲出身于书香门第,是一个开明绅士。1937年,日寇侵占了山西,老百姓誓死不当亡国奴,纷纷报名参加八路军。1938年,她的大哥和二哥一起参军,哥俩儿都上了抗日军政大学。毕业后,组织上派他们回到老家开展抗日工作,大哥和二哥都是地下党,都有公开身份作掩护。大哥在离村三四十里地的一所学校当教师,二哥开了一家面粉厂,为党做了很多工作。大姐是村妇救会主任,经常给大哥、二哥传递情报,站岗放哨。

那年,二哥因叛徒告密而被捕,关押在大西北的大牢里。母亲带着她去探视,在监狱里,见到二哥遭五花大绑,绳子都快把脖子勒断了,母亲心如刀割,哭成泪人。后来,在党组织的营救下,二哥被释放,出来后又继续为党工作。他们全家共7个兄弟姐妹,一个不少都参加了革命。

15岁那年,二哥送她参加了八路军。当时叫人民剧社,后来改名叫吕梁剧社,也就是部队文工团,因是农村孩子,头脑简单,没听过多少革命大道理,就有一个单纯想法,大哥、二哥都是干革命的,她也应该跟着干革命。当时演出的节目多是连说带唱的小歌剧《血泪仇》《白毛女》,她个儿高,有点壮,没饰演过喜儿,光演黄世仁的娘。

在吕梁剧社呆了一年多,因为胡宗南要占领延安,组织上集中兵力保卫延安,保卫毛主席!所以就解散了剧社,让同学们有家的回家。组织上想把她送到公校,可她惦记母亲和弟弟就申请回家了。家里也不太平,国民党和地主还乡团迫害老百姓,村里的人被迫躲进了山里,她刚到家就跟着母亲躲进大山,不幸又患了伤寒症,发高烧昏迷不醒,连母亲猝然病逝都不知道。可怜的母亲,临死也不知道二哥也已为革命事业牺牲了。那是1946年土改前夕,二哥领导农民“减租减息”,地主还乡团疯狂报复。一天夜里,还乡团来了几百人,把正在开会的二哥和其他同志堵在屋里,二哥他们手里没有枪,赤手空拳,竟被还乡团活活打死了,然后用汽油点着了尸体。大姐和三姐去收尸的时候,看到二哥全身被白布缠裹着惨不忍睹。大姐和三姐怕母亲接受不了就一直瞒着,所以母亲临死也没想到二哥早已不在人世了。大姐赶了一辆马车,跑了100里地把她接下山回家,可家里基本没有亲人了,原本是个大家庭,可为了抗日,一家人都出去革命了,是村里出名的“革命家庭”。现在,家里只剩下一个干了三十多年的长工和一个干娘,还有年幼的弟弟,她回家就成了弟弟唯一的亲人。不幸的事接连发生,敌人要搞强化治安,不断地抓人。村里想暗中保护革命家庭,但也保护不住。有一天,有人来到家里说要带她去谈谈,她只好跟着他们走。村长出面要带她去,说是去县城,走了二十多里路到了才知道,这是敌人的一所监狱,楼上楼下,充斥着被严刑拷打的人的哭叫声,被抓进来的理由五花八门,先抓进看守所再说。当时她还没有入党,只知道自己的哥哥是共产党。

开始过堂了。审讯的人问:“你为什么回来?”敌人知道家里已经没人了,她又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所以这么问。她回答:“父母都不在了,弟弟没人管!”敌人接着问:“你是不是共产党?”她也害怕。虽然参加了吕梁剧社,但也没有人讲更多的革命道理,也没有书报可学习,就是农村孩子,小学四年级水平。敌人就反复问:“你为什么回来?你哥哥和你姐姐是不是共产党?”她想既然说不出来,也不能瞎说。第二次过堂,敌人拿来一个板子,放在旁边吓唬说:“你是不是共产党?说说你家里的情况!”她平静地说:“我父母都死了,哥哥们的情况不了解、不知道!”敌人要打她,她说:“你们就是打死我,我也不知道!”在监狱里关了四十多天,开始第三次过堂。敌人让她跪下,头抵着墙,敌人拿着熨斗式的铁板子,要往她的身上砸,她还是那句话:“打死我也不知道!”敌人没有再动刑,两天后,她被放出来了。

她们那儿有早婚的习俗,十六七岁就结婚了,邻居问她为什么不结婚?她说不能结婚啊,家里没有吃的,她用牲畜饲料和村里人换点豆子,和弟弟忍饥挨饿,勉强度日。坚持了有一年多,无论多苦,她认定还是要参加八路军。她听说部队在贺龙中学征兵,就去报了名。征兵的同志问:“你为什么当兵?”她说:“大哥和二哥都是八路军,都为革命事业牺牲了,我也当过八路军,还被捕过,可我都挺过来了。”征兵的同志听完很受感动,就把她收下了。

大哥和二哥都是为了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奉献出宝贵生命的共产党员。大哥是在解放太原时牺牲的,年仅32岁;二哥牺牲时,只有28岁,还没有结婚。如今,汾阳县烈士纪念碑上,刻有大哥和二哥的名字。她第二次入伍后,考上了西北军政大学的西北艺术学院,因为她有参加剧社的经历。1949年下半年,全国虽然解放了,可国民党留下很多潜伏特务和土匪,部队组织了南下文工团,她积极报名,被组织批准。部队大多是步行军,也坐过火车。大概走了两天,走到四川成都,她到了军管会的文工团二队,成了一名女文工团员。她随部队到了重庆,有些人服从命令去了阿坝剿匪。文工团演出的节目是《刘胡兰》《白毛女》,她演刘胡兰的母亲、黄世仁的母亲,在重庆演刘胡兰母亲上坟的戏,她唱得入戏了,哭得下不了台。

1949年12月,她正式入党,刚满18周岁。她入党算是早的,因为有前段的历史,有家庭的背景,再加上她的表现。1950年,她老伴儿所在部队的战斗文工团到成都招生,要求是党员,只要一位女同志,她完全符合条件。就这样,她和老伴儿就在一个部队工作了。

1951年年底,她就赴朝了。那时上甘岭战役还没结束,他们的任务就是下坑道,代表军首长慰问志愿者战士,文工团战友两三个人分在一个坑道,就在坑道里为战士演出节目。刘胡兰的妹妹和她是一个部队。在朝鲜战场上,她给受伤的战士献过血,当时的战役是攻打老土山,队长带着她和几个战友刚出坑道,敌人的飞机就扔下炸弹了,她的胳膊被炸伤,左耳被震聋,永远治不好了。她为被炸弹皮崩伤了的战友包扎、喂水,战士一个挨着一个,等候命令,一呆就是两三天,也不脱衣服。刚去朝鲜时经常闹肚子,也没有办法处理,没有裤衩,就是一条军裤,方便时就找一只小桶。那时候的艰苦,可不是现在人们能想象得到的。比如伙食,坚守在坑道里,就是吃压缩饼干,后来能吃到馒头和米饭。炊事员每天天不亮,就要到外面接坑道里的水来做饭。

老人于1953年回国,1956年部队大批转业时,被组织分配到天津工作。结婚时,她已经29岁,是正排级,老伴儿是副连级。刚到天津,就搞农村合作化,1957年,她被下放到南郊南马集,那儿有戏校的、梆子剧团的,人家周六就回市里的家了,她不回家,仗着身体健康,和村女书记一起工作。“我啥农活儿都会干,干得死心塌地。老伴儿当时因关节炎离开部队,到陕西话剧院任院长,为了和我团聚,放弃了自己理想的工作。”老人说,“我这辈子没有什么遗憾,我找到了自己心爱的老伴儿,和我一辈子同甘共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