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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场的演变与博弈——“铁西三剑客”登场的社会学分析
来源:《中国当代文学研究》 | 陈梦霏  2022年03月23日13:58

内容提要:双雪涛、班宇、郑执这三位沈阳籍“80后”作家,因其作品大多聚焦20世纪90年代国企改革后东北人,特别是普通人的命运,引发广泛关注,被评论者命名为“铁西三剑客”。他们之所以引发注意,除题材原因,更重要的是他们借助于时代条件创造了新的文学场。所以,他们的成功不仅为其他写作者提供了路径参考,而且在一定程度上也意味着新的写作风格,乃至美学原则的生成,值得深入分析。

关键词:铁西三剑客 双雪涛 班宇 郑执

“铁西三剑客”1在当下文坛熠熠生辉,他们以别致的笔法再现了东北地区经济转轨时期的社会大潮,以及这一变动对人们情感、精神幽微而又剧烈的影响,在文学场上刮起了一阵“东北风”。2011年,双雪涛处女作《翅鬼》斩获首届“华文世界电影小说奖”首奖,以此为契机,开启了文学生涯。2015年,中篇小说《平原上的摩西》《收获》头题发表,反响热烈,双雪涛成为声名鹊起的新锐作家,而后《平原上的摩西》《聋哑时代》《飞行家》《猎人》等中短篇小说集依次推出,赞誉如潮,引起文坛普遍关注。2015年,班宇在“豆瓣阅读”上初次发表小说;翌年,小说集《打你总在下雨天:工人村蓝调故事集》获得“第四届豆瓣阅读征文大赛”喜剧故事组首奖;2018年,他在《收获》上发表中篇小说《逍遥游》,引起文坛关注;中短篇小说集《冬泳》的出版,让他获得更高的关注度。同年,郑执凭借《仙症》力压众多参与“匿名作家”大赛的作家取得首奖,2成为2018年文坛最大的黑马。至此,“铁西三剑客”异军突起,引发一场“新东北文学”热,甚至在网络上掀起“东北文艺复兴”的讨论,使文学讨论延伸文化乃至社会领域。联系到20世纪末以来“纯文学”日趋边缘、冷落的状况,这一“反常”现象就更值得重视、研究。

值得注意的是,“铁西三剑客”的登场方式与传统的专业作家有所不同,他们既不是作协体制内的专业写作者,也不是靠商业写作谋生的市场化作家。比较吊诡的是,尽管他们后来都在“纯文学”领域获得成功,但他们的出场却都带有相当的“业余”性质和特征,他们是凭借自身独特的书写魅力,首先被敏锐的文化市场所发现、推举,进而为主流文学界所接纳、看重,并借助于网络等新兴媒介强大的宣传力量,逐步形成全国性的影响力的。类似于“铁西三剑客”,依靠其他手段谋生,利用业余时间创作,一般被称为“野生作家”。仔细追究就会发现,这种提法不仅意味着新的文学出场方式、发展道路,而且蕴含着新的美学内容、趋势,表明一种新的文学路径正在生成。

一、关键词:场与文学场

根据布尔迪厄的理论,所谓“场域”就是一个由拥有不同权力(或资本)的团体或个人,按照他们占据的不同位置之间的客观关系构成的“一个网络”或“一个构造”。3布尔迪厄用这一概念将社会生活划分成独立且紧密联系的不同空间,每个场域都有独特的运作逻辑和规则。形形色色的场域是由各种客观关系构成的系统,场域的位置由不同类型的权力或资本把持,代表不同力量的行动者为争夺有价值的支配性资源而竞争,场域无时无刻不处于复杂微妙的斗争状态中。

据布尔迪厄的理论,确定一个场域需要三个步骤。第一步是分析与权力场相对的场的位置,第二步是描绘行动者或体制所占据的位置之间关系的客观结构,第三步是分析行动者的习惯或性情系统,而性情系统是通过内化社会和经济的条件而获得的。4根据每个场域中资本占据地位的不同,布尔迪厄又把资本划分为三种:经济资本、权力资本、文化资本。资本的数量和结构在“时间演变中所起的作用”及“社会轨迹和性情(惯习)在时间演变中所起的作用”5决定了行动者在场中的位置。人们如何才能“入场”?布尔迪厄认为,“一旦他们占有了有关特性的某个明确的结构,就可以合法地进入一个场。而场的结构是由在场内活跃的资本的特殊形式的分布结构来定义的”。6

“文学场”跟其他场域一样:“文学场涉及权力(例如,发表或拒绝出版的权力);它也涉及资本,被确认的作者的资本,它可以通过一篇高度肯定的评论或前言,部分地转移到年轻的、依然不为人知的作者的账上;在此就像在其他场一样,人们能观察到权力关系、策略、利益等。”7在“文学场”中,认可特殊的“资本”,即“象征资本”,或者说是“文化资本”“符号资本”。这类特殊的资本一方面体现在行动者被认同的一些信誉指数上,比如入选中国作协会员,或在权威期刊上发表作品等,另一方面体现在身体的外化形式或物化形式上,诸如一个人谈吐表现的修养等。决定行动者在文学场上的地位及作用的是其文化资本的构成及数量,所以出版商、批评家等不同的行动者会使用多种策略、手段争取这些特殊的“文化资本”。

那究竟是什么成就作家呢?作为社会行动者中的一员,作家凭借占有某种特性结构才得以进入文学场。但作家是资本承受者的身份,他们所选择的路,要么积极维护资本分布,要么便是颠覆这种分布。正是作家的惯习、他们采取的美学立场,他们在创作空间中的客观关系以及同其他作家竞争的客观关系等,造就了作家。为了有立足之地,他们必须采取某种立场,同样他们的作品里也体现出文学场的规则。

必须指出的是,“虽然占有文化资本而被赋予某种特权”,但“作家和艺术家相对于那些拥有政治和经济权力的人来说又是被统治者”,“而这种统治又是以比较隐蔽的结构方式,通过市场原则或评奖机制来实施的”。8在这样的理论视野中观察,我们会发现,正是在与“文学场”内在法则的相互作用、博弈中,进而在与经济场和政治场的相互作用、博弈中,“铁西三剑客”打开了自己进入“文学场”的通道。

二、传统文学场:以中国作家协会为中心

在权力场中,政治权力是最大的权力,因此对文学和文人的影响也是最显著的因素。在历史上,政治对文学的介入很多时候是通过所谓的“学而优则仕”,潜移默化地塑造文学家的习性来实现的。随着近代以来世界体系转型,为挽救民族危亡,文学成为改造人生、改良社会的利器。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对文艺与政治的关系做了全新且权威的阐释,深刻地影响了中国当代文艺的发展。到了“新时期”,文艺路线调整,创作自由得到高度肯定,文艺与政治的关系相对自由起来。随着西方现代主义理论进入中国,新观点、新视野、新方法的引进,文学场空前繁荣,催生了许多文学流派。之后,市场经济发展,消费主义兴起,市场化写作出现并发展迅疾,一定程度上导致“纯文学”边缘化。简言之,经过长期演变,中国当代文学形成了“主旋律”“纯文学”“市场化写作”三者并立的格局。

通过梳理中国当代文学场的历史不难发现,政治在中国文学场中占据着不言而喻的重要地位,其最重要的表征就是以中国作家协会为主的各级作家协会。“中国作家协会是中国共产党领导的、中国各民族作家自愿结合的专业性人民团体,是党和政府联系广大作家、文学工作者的桥梁和纽带,是繁荣文学事业、加强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的重要力量。”9因为党的领导和支持,中国作家协会掌握着文学期刊、文学评奖、文学培训等最重要的文学资源,在培养、推介作家方面始终发挥着核心作用,以其为中心的文学场推出了大量优秀作家。

自现代文学以来,文学期刊作为文学发表、传播的载体,是作家成长、发展的重要阵地,也是发现、培养作者的最佳方式。作为中国文学的底盘与基础,许多作家都是从文学期刊开始自己的创作之路的。中国作家协会及各地作家协会主管主办近百种文学期刊,这些文学期刊为作家提供施展才华的平台,推动一批又一批优秀作家涌现。比如上海市作协主办的《收获》,作为老牌“纯文学”期刊,本着“不惟名人,不薄新人”的办刊理念和编辑策略,融合新旧传统、新老作家,不断为文坛输送新鲜血液。《收获》利用自己的权威地位,为作者带来品牌价值,使之在文坛获得象征资本。其他期刊也发挥着类似作用。

培养、推介作家的另一个重要方式就是鲁迅文学院(以下简称“鲁院”)与各省的文学院。鲁院是新中国成立后建立社会主义文学体制的重要举措,在当前的文学体制中扮演着重要角色。2002年,鲁院培训班进行改革,开始举办“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以下简称“高研班”)。高研班由国家出资办学,学员食宿全免,在北京进行为期几个月的集中培训,授课老师是知名作家、评论家、艺术家、文学期刊主编等,这意味着“新世纪鲁院文学新人培养工作上升到真正的国家行为,一种由国家出资培养新人的模式由此再度得以建立”。10实际上,这不仅是一种培训机制,也是一种作家选拔、推介机制。经过高研班,学员可以获得系统的专业知识,结识有文化资本的文学名家、文学期刊编辑等,获得文学期刊约稿,打开更为宽广的文学场域。

文学评奖是作家推介、培养机制的终端环节。作为文学价值生产和意义评判的重要手段,它是“一种在新的文化政治语境下实践文化领导权的积极有效形式,是党和政府通过作协等中介机构来引领文艺的、具有新质的政治文化实践”。11重要的国家级奖项意味着体制对某作家在作家序列中位置的确认。茅盾文学奖、鲁迅文学奖、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作为中国作家协会颁发的四大国家级文学奖项,在文学奖中权威性最高,推介力最强。这些文学评奖不仅为作家带来可观的奖金,而且还可为其带来巨大的名声,即巨量文化资本。许多青年作家进入主流作家行列,都是在获得这些文学奖项之后。可以说,全国性文学奖是传统作家成名的最佳方式。

除了上述三大途径以外,中国作家协会组织的各个层次的研讨会、座谈会、实践采风等,制定的重点作品扶持计划、“文学之星”等项目,在引导作家创作、推介作家作品等方面也发挥了重要的作用。

三、文学场的拓展:新媒介的崛起

从1992年起,市场经济大潮漫涌中国社会。在这一背景下,“市场化写作”出现并迅速发展,在文学整体格局中占据一席之地。为更好地适应经济体制改革,国家对文学体制进行了系列改革。1984年颁布了《国务院关于对期刊出版实行自负盈亏的通知》,期刊运营资本的供给者由政府变成文学消费者,这一供给的改变,直接将文学期刊甩进市场的潮流中,使得文学期刊纷纷改版自救,文学期刊整体进入“滑落期”。文学期刊遭遇普遍危机,不仅意味着文学生产机制最基本的环节发生变动,也意味着传统文学场的裂变、新文学场的发生。

1990年代后期,“市场化写作”潮流兴起。以琼瑶为代表的言情小说,以金庸为代表的武侠小说,自日本进入的悬疑文学以及青春伤痛文学等文学现象次第出现,其中最经典就是“王朔现象”。王朔在1980年代发表了一系列作品,如《空中小姐》《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但都反响平平,直到1987年,《顽主》一经发表,便引发轰动效应。借着其关注度,1988年导演米家山、夏钢、黄建新、叶大鹰分别把他的《顽主》《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轮回》《大喘气》搬上大荧幕,以至于1988年被称为“王朔电影年”。1992年《王朔文集》四卷本推向市场,王朔成了“新时期”以来第一个出版文集的作家,也是“新时期”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畅销书作家,他把西方的“版税”概念第一次引入中国。由是观之,王朔对1990年代面向市场生产的文学起到了先锋和表率作用。12在当时的市场化社会环境下,王朔率先领悟到大众文化的商业属性与价值,发现文学创作是有着完整的产业链条的“文化工业”,所以开始操作他的文学创作。而王朔的巨大成功,预示着1990年代文学会暴露在消费主义风景线下,也暗示了整个社会的市场化转向以及传统文学场将要发生变化。

新文学场构建的前提条件,除了传统文学场出现裂变外,还需要新历史语境的影响以及新兴媒体的支撑。文学作为社会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媒体在其中起着十分关键的作用,因为文学最终要通过媒体来生成、存在。1990年代,随着印刷技术、电子传输、互联网技术等传媒所需物质形态的重大变革,媒体产品相应地变得多元化,新的传媒机制渐渐确立,传媒文化也渗透进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伴随着媒体革命深化,文学也发生了变动。在邵燕君《新世纪第一个十年小说研究》书中,她把文学媒介视为“变局”的首要因素,这预示着新世纪以后,媒介已经上升为观察或改变文学生产的基础性要素。以互联网为代表的新媒体技术下产生的新兴媒介为新文学场的构建提供了新的行动空间。互联网普及之后,网络从媒介工具变成文学环境和重塑文学的力量,不仅改变了文学传播,还改变了文学的创作和生产。在市场化背景下,一批市场化媒体应运而生,它们把文学作品转换为文学产品,按照市场的规则,推广加营销,以获得预期的经济效益。

四、“铁西三剑客”的文学场

1990年代后,文学媒介方面,除传统文学期刊继续发挥作用,“市场化写作”依然迅猛发展,以网络为代表的新媒体为新文学场的生成提供了话语空间和行动空间,为新作家成长提供了契机。“铁西三剑客”正是借助于新文学场的力量,在新的话语空间和行动空间中崭露头角,并且借助对多种文学资源的有效整合,扩大了自己的影响。

仅从成长轨迹上看,双雪涛和大多数工薪家庭的子弟没什么两样,后来走到小说家这条道路上也完全是偶然。1983年,双雪涛出生在辽宁沈阳的一户普通工人家庭中,上学的时期,双雪涛就喜欢读小说,阅读过《我与地坛》《基督山伯爵》《傲慢与偏见》《巴黎圣母院》等作品,喜欢金庸、汪曾祺、阿城、白先勇、张爱玲、余华、格非等作者。2007年从吉林大学毕业后,双雪涛按部就班地去国家开发银行辽宁省分行工作上班,阅读变成工作之余的“副业”。虽然在2009年后,他还写过几篇影评,做过撰稿人,但也无疾而终。28岁之前,双雪涛从未发表过文学作品,更不曾想过自己可以写小说。

双雪涛开始写作的契机出现在2010年。台湾发起了一个“华文世界电影小说奖”征文活动,15万元的奖金让双雪涛动了心,于是花了二十多天时间完成了处女作《翅鬼》。出乎意料的是,这篇小说竟获得首届“华文世界电影小说奖”。那段时间,“我想吃写作这碗饭,赴汤蹈火,写出牛逼的小说”。13这个念头一直萦绕在他脑海中。2012年,他凭借长篇小说写作计划《融成》获第14届台北文学奖年金,并出版了第一部长篇小说《翅鬼》。两次命中台湾文学奖,一方面让双雪涛感受到命运的奇诡,另一方面坚定了他走文学路的决心。

“华文世界电影小说奖”是知名度很高的综合性文学奖,由台湾地区明基友达基金会出资130万元新台币与《中国时报》主办,中国大陆《南方周末》、香港地区《明报世纪版》协办。以强大的媒体机器为后盾,借力大众文化消费语境,确立了此奖在文学影视场域中的“象征资本”。双雪涛以此为平台,一鸣惊人,成功地迈出了踏入文学场的第一步。

班宇接触文学的方式与双雪涛不一样,他利用的是互联网的传播平台。一直在一家民营出版公司做古文编辑的班宇充分利用了豆瓣APP。班宇起初是在豆瓣上以“坦克手贝吉塔”的昵称写乐评,总体上反响平平。2014年2月,班宇首次在豆瓣上开设写作专栏——“东北疯食录”,主要讲述东北饮食的“前世今生”,得到阅读者的关注。2015年2月,班宇开始在豆瓣阅读上正式发表小说,由《铁西冠军》《车马炮》《我曾看见满天星斗》三篇短篇小说集合成《铁西冠军》系列,以及连载《打你总在下雨天》工人村故事集。这些文章让班宇成了高人气网络写手。让班宇正式从事文学创作的契机是“豆瓣阅读”举办的第四届征文大赛,这是“豆瓣阅读”举办的原创小说征集活动。“豆瓣阅读”是2013年上线的原创文学写作平台,有PC版和APP端,主打开放原创写作和线上阅读服务。在电子阅读和网络写作盛行的当下,“豆瓣阅读”以不同于传统期刊的开放性与快捷性,在青年写作者中颇为流行。班宇参加了“喜剧故事”组的征文比赛,短篇小说集《打你总在下雨天:工人村蓝调故事集》获得喜剧组首奖。

自媒体时代的到来,使得很多年轻作者将自己的文字新媒体化,作家成长渠道也日益多元。班宇步入文学场的桥梁就是以豆瓣为代表的网络文学平台。这些网络文学平台依赖于新兴的网络电子媒介,又受市场影响明显。与传统文学相比,它具有很多优势。首先,相对于传统文学发表,网络文学作者享有更大的自由度。传统文学的发表媒介是文学期刊,据国家新闻出版署发布的《2018年全国新闻出版业基本情况》,我国文学、艺术类期刊总共只有663种,并且数量呈下降趋势。文学期刊在缩减,而作家却逐年增加。14众多作者在区区百本期刊上争夺版面,造成“纯文学”期刊发表难的结果。而网络技术提供的发表平台为“零门槛”,让每一位写作爱好者都有机会把作品呈现给大众。而且传统文学受主流话语制约较大,需要经过层层审核,而网络文学无须编辑修改审核,给予作者较大限度的自由创作空间。

郑执比班宇更早利用网络进行文学创作,早在2006年,年仅19岁的郑执就在网络上连载半自传体长篇校园小说《我们是不是很无聊》,获得360万点击率。后来父亲去世、家道中落,为了还20多万港元的债务,郑执做过代理代购,甚至在澳门赌场当筹码仔。大学毕业后,在香港皇冠出版社做编辑,业余时间写了长篇小说《我只在乎你》,销量惨淡,未能取得明显成绩。2014年,他开始在韩寒监制的文艺生活APP“one”上刊载多篇文章,在此期间他写出不少作品,但都反响平平。2017年他在“one”上连载长篇悬疑题材小说《生吞》,成为该平台的年度最受欢迎连载之一,受到了数十万读者的关注。

2018年是郑执创作生涯的转折点。5月,由“鲤”“腾讯大家”“理想国”联合主办的“匿名作家计划”拉开帷幕。此活动设置体现出与传统文学活动不一样的特质。首先,这场文学活动的作品创作、小说文本以匿名的形式公开,这就遮蔽了传统文学作家与文本间的紧密关系,将作家的社会出身、立场和意识等问题隐藏起来,使作家不用担心自我身份带来的影响,将关注重心放到小说创作上。其次,在比赛过程中,作品的发表与传播不仅仅依靠传统的书刊形式,而且同样借助以微信公众号为主体的网络媒介进行。这种新的传播媒介方式既迎合了当下大众的阅读习惯,又拓展了阅读人群,使更多的阅读者直接接触作品文本,更好地参与文学评选。在结果揭晓时,活动邀请三位具有代表性的专家在现场以开放的沙龙形式进行最终评审讨论、颁奖,读者可以通过买门票的方式参与现场,这就使原本局限于精英知识分子内部的活动与大众读者产生互动。总之,“匿名作家计划”作为一个由参赛作家作品、线上线下读者、联合主办方,以及专业评审团共同参加的综合性文学活动,实现了多方利益的最大化。在这个活动中,新人作家收获颇丰,除赚取象征资本,更重要的是获得更多的关注。

经过层层选拔,匿名作家011号郑执凭借作品《仙症》,以黑马姿态横空出世,打败了一同参加的像“青春文学”代表作家笛安、七堇年,网络文学作家马伯庸,“纯文学”作家石一枫、阎连科、路内,东北新生代作家双雪涛、班宇等知名作家,斩获“匿名作家计划”的首奖。获奖后,大赛媒体瞄准郑执身上的特殊点,不断渲染他的新人身份,围绕他的非专业出身和生活经历大做文章。如,在获奖第二天,新媒体“一席”就邀请郑执参加演讲,讲述他自己的东北成长史。郑执通过大众媒体的宣传而一跃进入读者大众视野,获得广泛的认可。

双雪涛、班宇、郑执三人的登场路径都得益于新文学场的建构,而新文学场的最大特点之一就是文学创作与传播权利的民主化,表现在市场化媒体的发展直接改变了文学场作者的准入资格,这直接颠覆了1980年代之前作家成名的路径——在1980年代之前,文学期刊占据着文学生产的决定性话语权,几乎所有的写作者都通过在文学期刊上发表文章才能进入文学场。1990年代随着市场经济在文学场域作用力越来越强,新兴的市场化媒体逐步增多,尤其是互联网的发展,为文学提供了更为宽广的平台。“任何人想进入文学领域,只要会上网,会文字写作,无须按照传统的程序,便可以达到发表作品的目的。文学传播开始发生从大教堂到集市模式的根本转变。”15双雪涛、班宇、郑执三人分别利用台湾文学奖、豆瓣、“匿名作家计划”三种平台,实现了从文学“门外汉”到步入文学场域的身份转变。而“‘现代传播媒介’作为一个社会辐射力很强的文化装置,具有极强的‘聚合力’和‘扩张性’,不仅影响到文化传播的范围、内容及速度,成为文化传播的强大推动力,而且现代传播媒介经文化传播的积淀又逐渐成为独特的媒介文化,成为当代文坛的有机构成部分,并对整个社会结构产生深远的影响。我们正在面对一个日益媒介化的文化大系统”。16无论是“华文世界电影小说奖”、豆瓣阅读,还是以综艺节目方式组织的“匿名作家计划”竞赛,它们都拥有完整的传播媒体和出版事业,这自然更有利于双雪涛、班宇、郑执等作家的发展。

五、新写作风格的生成

新文学场不仅对双雪涛、班宇、郑执产生强大的推动作用,而且对三人的写作方法产生很大影响。最明显的就是他们能够融合诸种写作传统,特别是市场化写作和“纯文学”写作,生成自己的叙事风骨。

阅读“铁西三剑客”的作品,就会发现他们的作品与悬疑叙事密切相关。比如,双雪涛的《平原上的摩西》是调查一桩“出租车司机劫杀案”,郑执的《生吞》围绕“鬼楼奸杀抛尸案”展开叙述,班宇在《冬泳》中设置的暗线便是“我”和隋菲父亲离奇死亡之间的关联。

这是1990年代流行文艺影响的结果。首先,受日本推理小说的影响。在1979至1989年间,我国出版日本推理小说的出版社至少有40家以上,出版的书目超百种,期刊也竞相刊登中短篇推理小说。17作为在这一文化语境中成长起来的作家,日本推理小说在设置谜团、制造悬念、揭秘破案等方面对双雪涛、班宇、郑执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影响。其次,受港台地区文化影响。20世纪八九十年代中国大陆兴起一股港澳台文学电影潮流,东北也不例外,作为“80后”出生的三人,自小成长的环境就受到港澳台文化冲击,双雪涛在访谈中就提到自己初中时候已经看完金庸全集。因此,他们自小便接触到港台那些具有市场化背景的大众文化,这便在他们文学创作道路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

当然,双雪涛、班宇、郑执三人不仅受港台流行文化影响,而且更受到“纯文学”中优秀写作者的影响。在《我的师承》中,双雪涛提到自己上学时看了无数杂书,“……我看了赵树理的《小二黑结婚》,孙犁的《白洋淀》,邓一光的《狼行成双》,赵本夫的《天下无贼》,李佩甫的《败节草》,莫言的《红高粱》,张贤亮的《绿化树》,还有杂书无数,陈寅恪,费孝通,黄仁宇,钱钟书……”18班宇把让•艾什诺兹的《土木工程》、博尔赫斯的《南方》当作自己理想当中的小说,郑执钟爱汤显祖的“临川四梦”。不难发现,三人的共通之处是都喜欢古今中外著名的作家作品。这些经过时间检验过的优质作品,内容饱满,结构严谨,语言简洁,对三人的写作产生了质的影响。

这种新叙事风格的生成,不仅来源于他们对诸种写作传统的融合,而且还来源于他们得天独厚的“资源”与“发明”——他们都特别关注东北在国企改革前后“现实”的剧烈演变以及这一“演变”中人的命运。正是这一富含人道主义的美学追求,使三人能够跨越诸种文学传统、形式,以深情的心灵熔铸诸种人生,再现一个不一样的现实世界,焕发出忧郁而又美丽的文学光泽,不仅得到了读者的认同,而且先后引起市场、新媒介、主流文学界的关注。在这个意义上,他们的崛起既是新文学场生成的结果,也可视为新的写作风格在发生。

“铁西三剑客”被新媒体发现、纯文学加持后,已声名鹊起,这几年又受到电影市场的青睐,火速“出圈”。双雪涛的《刺杀小说家》由路阳执导,雷佳音、杨幂、董子健主演,在2020年春节档上映后,票房突破10亿,成为中国电影史上第83部票房破10亿的电影。由他的成名作《平原上的摩西》改编的电影也将于2022年12月24日上映,此片由刁亦男监制、双雪涛担任艺术总监,周冬雨、刘昊然主演,阵容强大,光是发布预告片,就冲上了微博热搜,获得高度热议。班宇的《冬泳》也将被娄烨拍成电影,集合当下实力派演员秦昊、黄轩、张颂文,势必会产生又一轮宣传热潮。郑执的小说《我在时间尽头等你》《生吞》也将陆续被拍成电影,这将进一步扩大这一热潮。

更加强大的资本介入,更加强劲的媒体宣传,更加广泛的社会关注,更加有力的文学场的生成,在把“铁西三剑客”推到聚光灯下时,也必将以更有力而隐秘的方式形塑他们的写作风格,值得追踪观察。

注释:

1指双雪涛、班宇、郑执三位沈阳籍“80后”作家,其作品中经常写到铁西区。

2同期参加的作家有:马伯庸、阎连科、路内、笛安、大头马、班宇、叶扬、双雪涛、吴纯等人。

3 4 5 6[法]布尔迪厄:《文化资本与社会炼金术:布尔迪厄访谈录》,包亚明译,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142、150、144、152页。

7 8[法]布尔迪厄:《文学场及知识分子的功能》,包亚明译,《天涯》1997年第2期。

9《中国作家协会章程》,中国作家网。

10刘业伟:《新中国文学新人培养机制研究——从文学研究所到鲁迅文学院》,上海大学2015年4月博士论文第79页。

11张丽君:《文学评奖机制与新时期文学》,《小说评论》2010年第6期。

12桂琳:《拧巴的一代:成长视野中的王朔》,中国电影出版社2009年版,第15页。

13《双雪涛:我想赴汤蹈火,写出牛逼的小说》,《人物》(公众号)2018年11月17日。

14张宏森《在中国作协九届五次全委会上的工作报告》指出,2020年以来中国作协会员总数达到13407人。

15刘永涛:《疼痛的青春——80后文学的崛起与现状》,《山花》2005第9期。

16董天策:《消费时代的中国传媒文化研究》,四川大学2006年博士论文。

17张云鹤:《浅谈日本推理小说在中国的兴衰》,《China’s foreign Trade 下半月》2012年第7期。

18双雪涛:《平原上的摩西》,百花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第220页。

[作者单位:中国艺术研究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