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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绍连:物象里的“惊悚” ——台湾重点诗人论兼论“无象诗”
来源:《中国当代文学研究》 | 陈仲义  2022年03月23日13:57

内容提要:苏绍连是台湾现代诗坛的“异数”。含羞草的性格狂热地“追着诗跑”,孤寂的内心埋伏着惊悚的“焰火”,本该安分的“天命”却成为最热烈的弄潮冲浪,矛盾的多面体铸成他幽闭的人格,以及冷郁疏隽的诗风。他先以惊悚的散文诗问世,续以璀璨的多媒体开辟航道,同时用物象思维渗透意象,鼓吹“无象”的旅次。本文在全面肯定苏绍连诗歌成就与变化的基础上,对其“无象诗”提出了商榷意见。

关键词:苏绍连 意象 物象 无象

一、幽闭而放开的顽童心理

一直以来对散文诗缺乏关注,主要原因是对其暧昧身份,抱有“成见”,所以苏绍连的第一本散文诗一直放在书橱里,纹丝未动。最早领教的还是“歧路花园”里的“声光影动”,直到2012年他呛声“无象诗”,才恍然悟出台湾诗坛的“怪角兽”,原来是静悄悄躲在一隅的“异数”(多次到台,也一直未能谋面)。1后来,在孔夫子旧书网购得他几本诗集,一路读下来,很快冒出三点印象。

其一,含羞草的性格狂热地“追着诗跑”。苏绍连出生于台中沙鹿镇,穿梭于坡地花生沟与甘蔗丛,也安顿在镇上零售米。他像即插即活、随遇而安的番薯藤,“生了根就不想走”,其半径不出十里家乡,执业选择也圈在小教范围内。在《草木有情》中,他回忆童年:“我的童年,我试着伸手去触摸,可是,童年却一再地畏缩,脆弱得萎谢了,叶片闭合下垂,枝梗软倾,童年倒在地上哭了。我惊惧,缩回我的手,拭着自己眼角的泪。”含羞草一样的童年,布满本能的防御。封闭对人会产生双重作用:天生愚钝,加上退缩、内敛,往往导致大部分人,作茧自缚,自暴自弃;只有少数人如蚌含玉,渴求挣脱,才可能在绝地中奋起突围,锲而不舍。自我压抑的含羞草是消极的,幸好碰上苏绍连这样天生敏感的诗心:“诗在哪里,我就追到哪里。”十几岁开始写诗,一发不可收拾。这就不难理解,生性木讷、不好言辞的他,可以先后创立与参与四个诗社,保持持久的赤诚与耐力。2011年以后,他更以每年一书的速度,与诗展开赛跑——包括摄影集《镜头回眸》,用155则随感录配以55帧黑白、彩照——展开诗意的捕捉与发现。

其二,孤寂的内心埋伏着惊悚的“焰火”。固然封闭导致自囚,但“自我实现”的动力一旦找到优质燃料,早晚会冲决一切,脱颖而出。在撕裂与纠结中,他20岁就写下:我原想长成月亮或者太阳,但我种下的却是一粒不会发芽的星,在心中慢慢成尸,化为磷火(《茫顾》)。磷火般的生命基调,懂得沉潜蛰伏,忍受煎熬,懂得“藏锋不露,含光不吐”的积累。终于熬炼出幽闭专一的人格、冷郁疏隽的诗风。处女集《惊心散文诗》,被视为六十种惊心事件,六十个惊奇剧场,对于人之本质的深刻穿刺,成为不可下载的生命温热效应。2加上后来《隐形或者变形》《孪生小丑的呐喊》《超友谊笔记》系列等,已然攀越玉山,成就一道不同凡响的风景,一如中国内地周庆荣作品,开始改变我对散文诗的偏见。飞旋的玻璃纸,绕过屋角,叫出蝙蝠,叫出白蚁,叫出双脚,绕过床前,竟跌成一地的霜,那是哭着要回去的月光,与李太白展开“回不去”的主题对话(《地上霜》);从黑板里钻出来的教师,变成四只脚的脊椎动物,让全班的同学都吓哭了,以我寓《兽》的寓言,不是吓哭全班的同学,而是控诉整个教育体制;门口的《鞋子》,套上去变成一只蜈蚣,还要再花一生的时间,才能套上全部的鞋子,影射了存在的悲剧感;基于阻隔,思乡的游子只能剪下自己的鼻子、眼睛、手指、嘴巴,装入信封,才得以踏上《归乡》的旅途,夸大的幻象装满浓浓的还愿;《削梨》中,右手握着一把雪亮的小刀,误把愤怒的左手当作水梨,水汪汪的白肉,香气四溢,层层斜刮,其矛头无疑指向族群相煎的惨剧,对比洛夫和美的《午夜削梨》,实在是冰雪两重天。

其三,本该安分的“天命”转为热烈的弄潮冲浪。谁也没想到天命之年,小学名师,居然不眠不休地学会FLASH等软件(与之相仿的吾辈,一直对高科技怀揣恐电症),1998年以米罗•卡索名义架设网站“现代诗的岛屿”,遍植超文本、纯文本、诗秘录、诗综艺等特区,超前得让人嫉妒。总数96首“声、光、画、像、动漫”的多媒体诗歌,焰火般璀璨。几年之后,笔者才梦游般被全新的杂交品种惊出一身热汗。他的多媒体诗多达二十种亮点:有文字图像化的《钟摆》、文字象征化的《水龙头》、文本拼合的《鞋子》、文本破碎的《战争》、随机拼组的《某种形式》、搜索探寻的《小丑》、不同路径的《曲径》、多重选择的《椅子》、双重结果的《蜘蛛》、效果变化的《生命浮沉》、互动操作的《对话》、填充操作的《填充》、动态变化的《孩子》等,实乃台湾数位诗首席小提琴手。2004年他还创立影响甚广的“吹鼓吹诗论坛”,主编《台湾诗学论坛》,又在博客开设“意象轰趴密室”。试想以高龄新手,弄潮冲浪,需要多少抗压的勇毅,因为“岛屿上只有诗,没有生活//而诗愈来愈多,像不断涌来的黑/几乎要把我掩盖了/我也快不见了”(《我牵着一匹白马》)。困顿、经费、停刊、技术瓶颈,在溺毙的绝望中永怀希冀,又在痴迷的念想中咀嚼失落,最终走到了今天。今天他依然伫立在全岛最大的舞台,组织吹奏各种诗专场:恶童诗、混搭诗、半人半兽诗、废言诗、气味诗、新闻刺青诗、同志诗、忏情诗、无象诗……每当我定时收到来自彼岸的专号,总是猜想:那个从老成持重的少年到古稀顽童靡不有初,鲜克有终,是一种怎样匪夷所思的模样呢?

含羞的幽闭、孤寂的焰火、顽童的嬉戏,全集中于自我的把持与诗心的开放,“我在明天的时间里,化身为一首诗,任人们从我的诗行穿过”“我冻结得如一块坚硬的冰,只要人们读我,我就甘愿溶化,以我的生命”(《我的明天》);“喷出来的一件件心事岩浆/足够让我/铸成千百首诗”(《卷心乌毛蕨》);“语言是涟漪,文字是蝴蝶,还有,我的身体是诗集”(《草木部落》)。即便以身试诗,化身为诗,两者合二为一,俨然一副殉道的面貌,他仍悄悄保持一种外人难以窥伺,冷暖自知的心态。我不敢把写诗当作一种使命或责任,而宁愿看作是一种没有规则限制,也没有输赢赏罚的游戏。参与游戏者永远只有三人,一个是过去的我,一个是现在的我,一个是未来的我,但其实三个都是我自己,这样的写诗可以说是孤寂的游戏。3无功利的目的,自我对弈的心境,这一切,都明显传递一个信息:诗心,唯有宏富浩大、悠然淡远的诗心,才可能在易于迷失的江湖,冷眼风潮而不为任何诱惑所动;舍弃功名,安于内敛凝视,把木讷拙言化为文思飞扬、思载千里,最终完成以诗冻结生命而绽放生命的绚烂。

二、意象里的“物象”挤压

虽然生命的焰火主要取自传统的意象燃料,但苏绍连的意象思维有自己鲜明的辨识度,他通常是在并置排比的段式上推进,且大幅度变形换位。总体上看,其意象留有物象的遗迹,或物象夹杂着意象的影子。洛夫说他诗思中有冷酷的负面经验、常人忽略的知性经验;林耀德说他有阴冷的观物态度;萧萧说他酿造物的质变,追求“格物致知”“即物穷理”;蔡桂月说他“仰观天道,俯察物情”。简约说,意象是动用主观情思的“意”(意思、意味、意义)与客观事物的“象”,做有机结合,即主观情思寓托于客观具象。物象则是不依赖于人的主观情思而存在于客观具象。但实际上诗歌中,是无法做到百分百的纯物象,因为任何的选择与排列,都多少带上主观色泽,何况谁都很难抗拒无所不在的修辞诱惑。

一个有趣的现象是,苏绍连的视野仿佛有意疏漏人,而只盯住物。这,难道是源自他羞于、怯于与人沟通,毋宁与鸵鸟为伍的内在性吗?他多次夫子自道:我自小的梦想是“将自己隐形”,让周遭的人看不见我,除了消失自己的形体外,我或许隐藏在某一个物品里面,或许隐藏在某一个生命体里面,那种感觉就像上帝观察着世界。再一个是变形,变成无生命的物品,如何在人类的使用下,尽其剩余价值。4如此观之,就自然化解疑窦了。其写作轨迹几近清一色的物的写照:“坐着这位置是在钟面上。每天,我的眼光黏黏的投过去,只为攫那一端,让我沿着眼光抵达十二点钟,吞食自己,让我死后被吐成美丽的结构,一张网。”(《蜘蛛》)“我的脸像一只孤独的比目鱼,躺在砂粒上,双眼只能注视四周摇摆的植物,嘴巴没有语言的能力。这样的一张脸,深藏在海底,无人所知”(《比目鱼》),“给我把盐吧!腌渍我/装我在一个陶瓮里/封闭我,不见外界/静静接受火烤/默默风干”(《红珊瑚油桐》)。或与草木为伴,或同器物同眠,或躲进自己的身子,或变身为“他者”,在物的合围下,苏绍连多疏离自然与人,无形中,传统的意象思维也渐次被物象思维所“熨平”。

以2009年《私立小诗院》(诗集)为例,他绝大部分时间都徜徉在物的范围。物的标题俯拾即是,凡169首,其中涉及玩物16首(铅笔、火柴、鱼缸、瓶子)、用品20首(枕头、领带、丝袜、皮鞋)、空间35首(铁窗、烟囱、走道、楼梯)、宠物15首(猫、鼠、鱼、雀)、食物14首(面包、果酱、酥饼、酱菜)、现象21首(网络信号频率寒流)、领域16首(海域、沙丘、湖泊、草地)。涉及身体23首,其实都指向器官(指头、毛发、雀斑、汗液)、涉及生活的22首。真正牵扯到人际关系的似乎寥寥无几。其实这判断也不全对,在表面清白的“物诗”里,难道没有呼吸着丝丝缕缕的人气吗?

在物的写作中,长期养成的惯性绝对脱不了意象思维的干系,那条暗藏着物象的脐带一直是剪不掉的通往意象的子宫。压卷的《吉他》,全然是标准的意象之作:

好深的喉咙

声带是一架长长的梯子

 

井中的水蛭

一只只在梯子上

攀爬

滑           落

还有《钢琴》:“墓园里/一群穿黑色礼服的人/正在举行葬礼手中捧着白花//雨的手指/打湿了黑色礼服/也敲落了白花。”不必过多解释,水蛭上下攀爬的滑落,象喻吉他的独特音色;雨大师的手指敲击,象喻黑白色挽歌,百分百是意象思维的娴熟运作。

不过,《私立小诗院》更多体现了非意象化操作,如《人啊》“有几根线拉着人的身体/一根是情/一根是名/一根是利/一根是……//唉,人啊/我应该休息在两字之间/一字是醒/一字是醉”;接着《诗人》,“人偏离生活,才想抓住诗//直立或歪斜的树/其影子总是和土地平行//现实或非现实的人/其诗总是和思想不一致//人偏离了思想,诗才是最精彩的”,前者在理性的告诫中,理性地自我反省;后者在鼓吹非理性的思维中,说出什么才是诗的独特灼见。显然,在那里淡化了意象的思路轨道,甚至意象痕迹被清除了,取而代之是物象的初始登台。

或许蓄谋已久,等不及了,苏绍连在《私立小诗院》热身后不久,干脆就踢开过渡性策略,公开鼓吹“无意象诗”。2011年6月,他以“吹鼓吹论坛”专号形式(第13号),隆重推出无意象诗143首,掀起一个小高潮(与中国大陆非意象化的“事实诗意”几乎是同声期)。隔年,趁热打铁,又在“舞诗团”(第16号)后续发酵。

苏绍连精心写出2万字严谨论文,分别作出界定、辨析,并提出三点追求:一、追求一种不需要“意象”加持,却能充满难以言喻的诗意。二、追求能够深入咀嚼、且能不断回味的语言。三、追求能在作品上表现意义的阐发、意念的铺设、情意的迂回。5

重要的是,他对无意象作出明确定义:只有现象而无形体的叙述,是属于无意象。只有语象而无形体的叙述,是属于无意象。只有语言而无现象或无语象也无形体的叙述,是属于无意象。6

苏绍连本人也严格遵照其理论,推出一批无意象诗,2017年正式出炉《无意象之城》,组成东西南北门的严谨方阵,在开篇里就吹出“你看见意象被谁运走了”“你将看见意象一一逃亡” 7的小号,大有一番推倒此前的轻车熟路,另起炉灶。

无意象思维(imageless thinking)是20世纪初,德国符兹堡大学奥斯瓦尔德•屈尔佩提出来的,他运用“系统实验内省法”,发现思维是一个无法分析的模糊状态;思维的内容存在不少非感觉、非意象的因素,进而肯定无意象的功能,其理论与其师莱比锡构造派学者冯特等人相左,由此展开多年争论。随着屈尔佩1909年转教,符兹堡学派解体了。但众多心理学家没有放弃讨论,焦点集中于意识活动能否不用意象思维,双方继续各执一词。表面结果是谁也说服不了谁,最终“无疾而终”,但实际上,意象与无意象共同参与思维活动的观点逐渐为后人所接受。

三、“无象”的可能与不可能

不清楚无意象思维理论对苏绍连有多少影响,但必须承认,苏绍连对“无象说”的界定是非常严厉的,即“三无一有”:无形体有现象、无形体有语像、无形体有语言,符合其中一条即可成立无象诗。三条原则中,显然他最反对的是有形体的意象。他提出判断意象有无的“金标准”,在于对象是否有“形体”。形体是指“有形状的物质实体”,这样一来,形体的有无成为关键仲裁。不幸的是,规定的狭隘性使得理论与实践出现了扞格。笔者除了大部分认同外,不能不提出进一步商榷。

其一,严厉的形体标准,容易落入“孤家寡人”的圈地。世间万物万事,至少三分之一是有形体的,如眼脸鼻耳、桌子房屋、道路车辆、鱼鸟云雨……形体作为意象的前提条件,也成全意象文库的主力军,一旦这部分形体被完全挤兑掉,难道不是成了一场诗歌的自残自废?还有一部分,固然缺乏标准的形体性,如春天、夜晚、寒冷、温暖、深渊、天堂……但因其带有形体与非形体的“两栖”性,完全有能力同时承担意象与非意象的两种功能。这,同样是对非此即彼决策的一种动摇。再有一部分,大量充塞着“现象”性与“状态”性,如哭泣、微笑、苦涩、甜蜜、苍白、阴暗……对它们加以主观修辞或客观卸妆,也都有可能同时胜任意象与无象的职能。简言之,后两部分,本该是准意象的住户,因苛刻规约被取消户籍,无疑是诗歌资源的重大损失。试看,苦涩、甜蜜,虽不具物质实体,但其属性、形态、性状,依然有“形体”的先天基因;同样,没有实体的现象,如阴冷、炙热,虽不具物质性,但留给人们的视觉像素、触觉感知,难道不能看作是意象的隐性形态吗?据此看来,以物质形体作为意象与无象的绝对标准,是执法过严,有失公允,暗淡了诗歌的前景。

其二,关键还在于对“象”的取舍。在笔者看来,重新对无象的厘清,应该是:缺乏具象或缺乏具象感的,适宜归入无意象诗范畴;拥有具象或拥有具象感的,理应入户意象的领域。用是否拥有具象或具象质感来作界定,应该是比“三无一有”的标准较为宽泛与合理。因为坚持以无形体的偏窄作为唯一理由,势必挤兑大量意象,造成意象的流失与凋敝,有损诗的生态平衡。诗歌写作实践上,大量经由听觉、动觉、意觉、嗅觉、味觉、触觉等获致的“质感”——本质上也是一种象,哪怕是幻象,虽然无形体,但拥有隐性、虚在、潜在的象,仍是形成意象不可或缺的基础,实在没有理由将它们彻底放逐。而所谓无象诗,事实上仍涂抹不少意象的擦痕或遗迹。连苏绍连自己也明白,无象的秘笈是将“形体隐藏在作者的内心,不出现在诗的文本上,让所有的诗意均有现象构成”。8好得很,写作者的内心只要有任何的象(印象、映像、影像、现象、事象、语象),无形中,所谓的无象就很难不接受意象的诱惑、拉拢、渗透、腐蚀。故理论上严守无象的大闸门,实际操作上,则有意无意会放松象的众多流水,这就带来理论与实践的混乱。为进一步严密,至少有五种情形是需要加以分别对待,不能一刀都切成“无象”。

1.标准无象诗,如《样子》:

从前有一个性别难辨的样子,他常把自己扭曲

样子很妖异,谁憋见了谁就会复制相同的样子

样子发现自己越来越多,随时就会遮蔽和重叠

以致像抗拒或杀戮,不得不把自己拉直或硬化

这个样子变了样子。它被社会塑造,它被时代

催化,它被边缘创伤。这个样子死在样子里面

之所以认定该作为标准的无象诗,是根据苏绍连的严格定义。诗中的主人翁叫“样子”,可谓抽象至极,他被叙述、说明、分析、自我判断,及至最后定位,全部是在无形体、无形象的范围内展开的(样子、妖异、复制、遮蔽、重叠、社会、塑造、时代、催化、边缘、创伤、死),除“扭曲”一词外。这样纯正的无杂质的无象诗,在该诗集里确实占多数,可以立足。但还有下面几种类型显得不纯,全盘归入无象,有点粗疏。

2.标题实象与内文“空象”的交互,如《蚕》:

它以咀嚼开始/咀嚼我的沉默//咀嚼是一种吻/要吻我几个时辰?//它有一个灵感/要折断多少文字/才会说出它的/可能的遗言//我没有层面的脉络/全在内里不止/为自己缠绕//而它失去我/以禁闭结束

标题作为文本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与文本起着相得益彰、相激相荡、相克相生的作用。《蚕》的题目无疑具有强大的感召力与鲜明的形象感。蚕一开始就被苏氏认定为主体主课件(主题),所有背景(本文部件)都是为其服务的。这么一来,蚕的实体性实象,就难以被轻易抹杀,它实际上起着调剂、支配文本的抽象与“空象”(沉默、时辰、灵感、文字、遗言、层面、内里、禁闭、结束)的幻影般影响,作用委实不小。类似这样的形象标题与无象诗行的组合,说明要全然做到纯而又纯的无象,何其之难,它经常要受掣于具象的辔头。

3.无象中隐约有象,如《有些想象的成分》:

有些散乱,像放逐于外界的/感觉,回不到刺痛的焦点//有些秩序,成为一种催眠/却很没味道,很难寻找//和这些现象挤在一起/总没有好好磨出情感//我已不是我,而你仍是/仍是令人费解的一些想象//重迭,互相掩饰,伪装/还有一些羞耻的触摸//有些状态,发生于周边/像嗜睡的颜色,麻醉着我//有些扮演,似乎没有必要/但是,上当者之所以上当

该诗基本上属于无现象、无形象、无语象之作,一大堆抽象的语词:外界、感觉、味道、情感、你我、想象、掩饰、伪装、状态、周边、扮演、颜色、上当,构成无意象的“寂寞生活”,这是没有异议的。不过从理论到实践的转换,并非“无缝接轨”,两者间的缝隙常常是问题暴露的地方。比如挑剔一下,其中三个语像——“散乱”“焦点”“嗜睡”,都带有一点模糊的影像,尤其是“嗜睡”,那种昏昏然、点头、哈欠、歪斜的体态恍若眼前。这样夹杂一二形象词的诗作,在诗集中占比不少,如《踱步的影子》,全诗皆无象,但不小心残留了半句“整齐的队伍”,对于这一有实体的现象形态,该做如何处置呢?看来,在无象的市场上,管制得再严厉,还是清除不了有象的摊位。

4.无象中大量有象,导致重返意象,如《荠菜》:

长成一大片一大片你的细碎话语

只是简单的姿势,简单的精神

 

我为你重复样子,变成许许多多的你

我是你的一部分,形成一个部落

一起微微摇动又紧紧贴着

像是一种很软很弱小的建筑,而你

和我这样才居住

 

我为你沐浴,冒出许许多多的你

裸在一滴一滴的时光里

圆润而透明

“嗨”

我看见你带着部落

悄悄舞蹈

 

那么必须传下话语

只要一小片细细和碎碎

摇晃。荡漾。

作为压卷之作,《荠菜》本该独占无意象的范本鳌头,但恰恰相反,它竟成为意象与无意象巧妙“混搭”的领头羊。第一节,顺随题目的形态展开,“长成一大片一大片你的细碎话语”,形态上的“细碎”一旦加以倒装,一种主观思维的强势介入便跃然纸上,“细碎”至少带给人们细密散碎的密布印象或影像。第二节,微微摇动、很软很弱的“建筑”,建筑本身也给人们一种形体上的影像或印象。第三节,出示了荠菜圆润而透明的沐浴舞蹈,本节简直就是一个完整鲜明的标准意象。第四节,一小片细细碎碎的摇晃、荡漾,用形象化的形体动作,呼应第一节相对模糊的影像,就此完成了荠菜的拟人化自况。在此,与其宣称是无象诗,毋宁老实地承认是意象在做灵动的牵引。

5.意想不到的例外之象,如《叹息》:“许多类似的时刻/过去被现在复制/叹息传下去,唉、唉、唉……//面对历史/叹息有好几磅重/要从心中吐出是多么困难啊”。作者用连续三个语气词“唉”,感叹历史过程的沉重与困顿。语气词在音响滑动过程,本身就存在制造声音形象的可能。类似的还有《没有多久我就习惯了其中的黑暗》:

黑暗在流动,潜伏

黑暗在流动,窥伺

黑暗在流动,侵袭

黑暗在流动,吞噬

黑暗在流动,蹂躏

黑暗在流动,杀戮

六个并列的黑暗本相,连缀成抽象概括的整体大象,在同一个平面叠加黑暗的浓度、厚度,配置六个锐利的动词,指示黑暗之多种状况、境况、形态,乃至隐约的神态,实则成了黑暗之宏观总体的意象,颇具动态的质感。由是得之,在特殊的语境里,甚至抽象中的无象情景,也可能由于不断重复强化而使得无象变成有象。包括《梵谷印象》:“我有半边听不到/飞过的阴暗/我有半边听得到/飞过的明亮//我有半边听不到/蠕动的黑色/我有半边听得到/燃烧的彩色”。诚然,“半边听不到”与“半边听得到”,都是绝对的无象之语,但通过复沓式的四个来回叠加,可能造成某种虚拟性实体形象,未尝不能说不是意象的制导吧。

所以说,只要进入复杂的文本分析,就会发现存在许多特例与反例。如果没有完全取得证伪,再严密的界定也得重新推敲。简政珍也曾两次发表文章,不完全赞同苏绍连“诗作没有意象更有诗意”的偏颇观点,他认为“形象也可能是意象”“意象的根源不一定是形体”,坚持“真正能让无意象诗有韵味有诗味的诗,大概有两种。一种是介于意象与无意象之间的诗行,这些诗行投射意象的幻影,而开展读者的想象空间。另一种是以哲思深化诗的内涵”9。这些意见都有助于厘清无象与意象之间的微妙关系。

笔者从诗歌文本总体构成出发,更乐意推销 “三分法”,即一首诗一般由三部分构成:意象部分、无意象部分、处于“中间地带”的非意象部分,三者之间有着微妙的分立、磨合、抗衡与纠结关系。

意象部分:以象为主导的包括物象、具象在内所组构的、有较强主体情志参与的形象运转。意象部分主要为名词、动词、形容词所加持。

无意象部分:以理式理念为主导的逻辑牵连,做无具象感的语意运转。主要为抽象性名词(概念术语)所出示的理象,与无质感的虚词(介词、副词、连词)等短语建立关联。

非意象化:处于意象与无意象的中间地带,“呈现”客观化的样相,貌似缺乏主体情志参与的事象、语象,实际上是做隐象或潜象的运行。非意象化也常常成了事象诗、事态诗的“代名”。10

借此,对有象与无象做出自己的结论:无意象诗是作为对意象诗反动的一种分支,可以成立。其规定应该是无具象或不含具象质感的。同时,应该重视它们之间的细微区分:无意象如若带上少量具象或具象感成分的,应该归入非意象化行列;无意象如若带上较多具象或具象感成分的,理应划归意象范畴。不错,无意象诗通过潜在的逻辑思辨,再次打通“主知”路径,为审智开辟市场。但需清醒,无象诗的关节骨骼,天生僵硬,缺乏滑润,易趋于生涩枯瘦,诗歌毕竟是以强大、丰满的感性作为后盾的,特别要耐受经久不衰的审美消费。故诗歌宜以意象为主,以非意象化和无象为辅,或者三者的有机混融,方是康庄大道。一味推崇无象化,可能导致诗的跛腿。

统之,阅读苏绍连,委实有一种追索的好奇与期盼,最为笔者感佩的“异数”,至少有二:“小”道诗心,自我对弈,无功无利,淬为严冷韧毅的淡然;虽幽闭孤寂,然不甘守成,子身探往,且一变再变,不断走出咽风危石的花步。

注释:

1苏绍连1949 年12月出生于台中沙鹿镇,台中师专毕业,任教小学三十多年。1965年开始写诗,创立与参与四个诗社:《后浪诗社》《诗人季刊社》《龙族诗社》《台湾诗学季刊社》。创建三个网站“现代诗的岛屿”“Flash 超文学”“吹鼓吹诗论坛”。出版诗集11部。曾获多个奖项。

2萧萧:《超现实主义的转位美学》,《台湾新诗美学》,(台)尔雅出版社2004年版,第443页。

3苏绍连:《孤寂的游戏》,意象轰趴密室:http://blog.sina.com.tw/poem/。

4苏绍连:《三个梦想》,《隐形或变形》(后记),(台)九歌出版社1997年版,第226页。

5 6 8苏绍连:《无意象诗•论》,《台湾诗学》季刊2011年6月(论坛总13号)。

7 苏绍连:《序诗城门诀——致意象》,《无意象之城》,(台)秀威资讯科技有限股份公司2017年版,第16-17页。

9 简政珍:《无意象诗的缺口》,台湾诗学论坛第15号,2012年6月。

10陈仲义:《现代诗语新论:意象、非意象、无象之纠结》,《海南师范大学学报》2012年第10期。

[作者单位:厦门城市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