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小说选刊》2022年第3期|大解:小说四题(节选)
来源:《小说选刊》2022年第3期 | 大解  2022年03月25日08:37

大解,男,本名解文阁,1957年生,河北青龙县人,现居石家庄。著有诗歌、小说、寓言等多部,诗集《个人史》曾获第六届鲁迅文学奖诗歌奖。作品被收入三百多种选本。

责编稿签

神奇、轻盈、充满想象力,这是有关太行山和河湾村的人和事,也是诗人大解小说集《他人史》故事的延伸和继续。大解是一个发明故事的人,他有着不可置疑的口气和语法,也有着无中生有的法术。他用语言复述他的故乡,以澎湃的诗意和奇思妙想重构历史的多重性和丰富性,发现那些被人忽略的,消逝的,甚至是不存在的事物,展现文学艺术绝妙的表现力和感染力。《小说四题》充满着无所羁绊的自由形式感和拔地而起的卓越虚构,寓言神话特质萦绕其中,它是散文化诗化小说在当代的复归重生,诉说着中华文化古老而悠久的故事传统。

—— 胡 丹

《小说四题》赏读

大解

天长镇

太行山里有许多古老的小镇,我经常去的是微水镇和天长镇。微水镇已经发展为一个县城,是井陉县政府的驻地。最近做城市规划调整,原来的井陉县更名为石家庄市井陉区。县变为区,名字变了,实际地理环境还是原样。穿过微水镇的河水还在流,两岸的山还在原地,没有一座想离开,它们已经习惯了守护微水镇,即使有更好的去处也不愿去。

有时间了我要讲讲微水镇,但是现在我不讲,我要等人们完全失去了兴趣,没有一个人想听的时候,我再不厌其烦地讲微水镇。凡是我能够追上的人,我一定抓住他,跟他没完没了地讲,直到他挣脱我的纠缠。

我讲天长镇的时候就是这样,有一个老人不胜其烦,逃脱的时候,人跑了,影子被我牢牢地抓在手里。我一想,人都跑了,我要一个模糊的影子有什么用?后来我把影子还给了他,就像还给他一件旧衣服。

天长镇,是一个非常古老的镇,具体起源年代已经无法考证,有些人试图追溯源头,都不足为据。镇里有一个收藏石头的人,远近非常不闻名,几乎没有人知道他。不是他隐藏得太深,而是他的石头不愿意被人打扰。一九九八年我们去拜访他时,他故意把姓名隐藏在衣服里面,不想让我们知道。他所收藏的石头也不愿见我们,一个个躺在地上,只有一块石头主动欠身往里边挪动了一下,其他的石头既不吭声也不起身,显得非常慵懒甚至有些傲慢。说实话,就收藏而言,他捡来的这些石头都很普通,换了我,我绝对不捡。

最早,他并不喜欢石头。一次他去河滩里,想找一块石头压咸菜缸,不巧碰到一块石头上的花纹正在开花,图案非常清晰,颜色也鲜艳明快,仿佛春天的杏花在枝头绽放。他第一次遇到这样的石头,觉得好看,就抱回了家里。此后,他经常去河滩里捡石头。据说,有些石头不是他捡来的,是石头自己来到他家里的。石头们得知他收藏石头,纷纷主动来到他的家里,他也欣然接受。他想,来的都是客,既然来了,就不能撵走,反正石头也不大,而且都比较安生,来就来吧。慢慢地,他家的石头就多了。

我同行的一个朋友看上了他收藏的一块石头,有意出资购买,问他是否愿意转让。没想到石头不愿意离开他家,听到有人要把它买走,当场就褪掉了上面的花纹,变得十分丑陋,简直一文不值。无可奈何,我的朋友只好放弃收购的想法。我们走后,据说这块石头又变回了原样。

天长镇有许多老式建筑,留存着各个时代的印记,只是我们直奔石头而去,没有时间参观街道,就是看了也不会留下多少印象。只记得有一条胡同,本来是直的,看见我们来了,突然在前面拐了一个弯,好像故意给我们出难题。幸亏我们当中有人懂得天象,根据太阳的位置和高度,可以推算出时间,然后再根据时间确定我们能走多远。有了时间和距离,我们就不怕街道故意拐弯,也不怕有人一露面就缩回门缝里去。

我对天长镇的印象很淡,还不如对一块石头印象深。因为那天晴朗,天上没有一丝云彩,有一块透明的石头悬在天空中,看上去很轻,像是贴在天上的一张薄纸。经过仔细辨认和反复争论,最后大家的意见逐渐趋于统一,认为那个悬在天上的透明石头,有可能是月亮,并且是天狗吃剩下的月亮。白天的月亮都很惨淡,我们判断不准也是可以理解的,即使错了,也从来不相互埋怨。

人们的审美是有差异的,视力也是有差距的。有一次,我捡到一块透明的石头,可是其他人非说那是一块冰,经他们一说,那块石头真的在我手中融化了,让我感到很尴尬。还有一次在新疆,我捡到一块看上去很软的石头,拿在手里像是一块年糕,摸上去肉乎乎的,可是回到家后它就变硬了,钢刀刻不动,经专家鉴定,原来这个类似年糕的石头,是一块上好的和田玉。

关于石头,还有很多故事,等你不想听的时候,对此一点兴趣也没有的时候,我会反复地给你讲。现在我不想说那么多,我太忙,我需要珍惜时间。

时间过得太快,如果一件事情与另一件事情有关联,两件事情就会相互靠近,把中间的水分挤掉,几年前如同昨日。就说我吧,将近二十年过去了,我还清晰地记得那些石头,至于那个收藏石头的人,当时就是模糊的,如今更加模糊,几乎等同于莫须有。

去年,我们去太行山里捡石头,再次路过天长镇,顺便去拜访那个收藏石头的人,却扑了空,没有见到他,传说他成了一个地下工作者。我问:地下工作者是什么意思?一个老人看了看我,用手指了指脚下的土地,什么也没说。

石 匠

一个石匠用锤子和錾子,凿了几下自己的脸,感觉修理好了,棱角更加分明了,才肯放下工具,走过来问我:是找我吗?我说是的。于是我们在石头上默默地坐下,却一句话也不说,因为我不知道说什么。我和石匠面面相觑,足足坐了一个下午,谁也没说一句话,会见就这么圆满结束了。

本来,我深入太行山,找到石匠,是想向他请教半个问题,但是走到半路,汽车颠簸,我一直装在嘴里的半句话,不小心给咽进了肚子里,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了,所以我跟石匠见面时无话可说,只好呆呆地坐着。石匠也是,坐在那里,几个小时一动不动,不熟悉的人会以为他是一尊雕像。临走的时候他眨了一下眼睛,从石头上站起来说,好吧,就这样吧。我说好,就这样。

在外人看来,我们的会见很成功,握手成交,似乎达成了某个协议。也许内心通透的人相见,用不着说话,双方都能理解对方的心思,说出来反而显得多余。我平时废话很多,但是见到石匠后,一句话也没有了,好像话语都蒸发了。我知道,没有说出的话,肯定还在嘴里,甚至在肚子里,不可能在别处。既然没有话了,也就不说了,见了面,一句话也不说,不也挺好吗?

石匠是个实在人,我觉得我不如他实在,跟他握手的时候,我感觉他的手是坚硬的,我友善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肩膀也是坚硬的。我说的坚硬,不是一般的坚硬,而是石头一样坚硬。我感觉他的身体就是用石头做成的,甚至还带着坚硬的棱角。他走路时脚步沉重,每一步都把地面踩出一个深坑。

我见过石匠雕出的作品,古朴,粗糙,笨拙。有的时候他把石头直接摆放,不做任何雕刻,就成为一件艺术作品,这一点让我非常佩服。我也有这样的体会。我曾经捡到几块石头,在上面简单地雕一两刀,一件作品就形成了。不是我的雕刻功夫厉害,而是石头本身就具备了某种雏形,我只是去唤醒,在原有的基础上,添加一两笔,相当于画龙点睛,唤醒石头内在的神韵。

石头是有命运的,遇到什么人,被雕刻成什么样的作品,获得什么样的生命,都有定数。我看见一块石头,一眼就知道里面藏着什么,或是一个人物,或是一个动物,或是别的什么。我知道他们在石头里隐藏了无数年,等待和我相遇。每当遇到这样的石头,我就倍加呵护,经过设计和雕刻,把他们从石头里面解救出来。因此,雕刻是神圣的,上帝未完成的工作,由我再次创造,赋予石头以生命。

对于石头来说,雕刻是一个痛苦的过程,毕竟凿子和锤子敲打在身上,不是一般的疼痛。尽管疼得直哆嗦,石头也能挺住,绝不吭声。

有一些石头,在进化的过程中自我完成,形成了自己独立的气质和形态,无须人为加工和创造。这样的石头,我们称为雅石,不加雕琢,清洗干净之后,直接收藏。

按照万物有灵的观点,每一个事物都有生命和灵魂,也有自己的尊严,无论多么普通和卑微,都神圣不可侵犯。在自然中,万物平等。即使是活跃的人类,作为个体,也有衰老和死亡,也会化为泥土,被草木吸收,参与万物的循环。石头也会化为泥土,石头也是泥土所构成的。我尊重石头如同兄长。论年龄,石头早于人类,是上帝创造的最早的东西。

一次,我截住石匠,问他,这个世界上,什么东西最古老?他两眼不解地看着我,不知如何回答。然后我告诉他,石头最古老。他还是莫名地看着我,搓着双手,不知所措。看着他木讷的样子,后来我就不问了。

我知道石匠不善言语,他与石头接触多了,时间长了,慢慢地,身体也变得坚硬,摸上去就像石头。但他真的不是石头,他的祖先才是石头。我查过他的履历,他的父亲也是个石匠,他的爷爷也是个石匠,追溯到两千多年以前,他的祖先是一男一女两尊石像。那时,是中国历史上的汉代,两尊石像结合后,生出了后代,他们的后代都是石匠,世代以雕刻为业,复制自己的形态,代代相传,从此形成了一个石头家族。

……未完待续

本文刊载于《小说选刊》2022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