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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州文艺》2021年第1期|张二棍 张常美:同题·兄弟
来源:《广州文艺》2021年第1期 | 张二棍 张常美  2022年03月25日08:40

张二棍的诗

◎轮回

雪化为水。水化为无有

无有,在我们头顶堆积着,幻化着

——世间的轮回,从不避人耳目

昨天,一个东倒西歪的酒鬼

如一匹病狗,匍匐在闹市中

一遍遍追着人群,喊:

“谁来骑我,让我也受一受

这胯下之辱”

满街的人,掩面而去

仿佛都受到了奇耻大辱

 

◎羊言羊语

有人在我的耳畔,磨着刀子

一边磨,一边磕磕绊绊念着

《地藏经》。他老了,杀完

我那么多的亲人,又来杀我

他老了,磨刀无力,诵经嘶哑

我看见,他手中的刀子

还是不够明快

我听到,他念诵的经文

还是不够熟练

我不想挨这迟钝的刀子,没办法

我不接受老屠夫的超度,没办法

 

◎血手印

在一面贴满小广告的墙上

我曾摁过血手印

我是喝醉了,路过的

我是喝醉了,扶着墙

在层层叠叠的小广告中

看见那张

泛黄的寻子启事

“如有知情者,必泣血感谢”

我是这个时候,才发现

我扶墙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蹭破了

我是重重地,在那张启事上

摁了一个血手印,又摁一个

我是摁满了一张纸

才去思考,流血有多疼

泣血有多疼

 

◎纸老虎

在这笔迹凌乱的旧纸上,画老虎

越画,越斑斓。像一头虎

终于在废墟之间

找到了,久违的身体

那些被遗弃了的横竖撇捺

往日婆娑无力。现在

随着一只虎的呼之欲出

长成了,杀无赦的尖牙与利爪

 

◎遇驴记

山在爬山,河在渡河。残阳下

一头驴子累了一天,正拖着

一条血红色的土路,像拖着自己

细瘦的肠子,靠近我。我要是

有一把盐,多好。有一把草,多好

我要是一把盐,多好

我要是一把青草,多好

而驴车上,捏着鞭子的人,在打盹儿

他知道,一头驴再傻,也不会把一个人

带往别的地方。一头驴再傻

也知道,打盹儿的人,还握着鞭子

鞭子,是一本愤怒的圣旨

鞭子,是一道疼痛的闪电

 

◎山中去

又有人背着罗盘,去了云雾凄迷的山中

说要寻一处好风水。我见过好几拨这样的人

求仙、寻宝、找风水。他们雄心勃勃

走得那么急,一副时不我待的样子

这样的人,我不能拦,风雨雪霜拦不住

许多山中的事

我现在还不能透露

许多山那边的事

我永远也不会透露

 

◎欢喜心

我太喜欢那些孩子们了

他们是如此擅长,用一个个

小游戏,制造出连绵不绝的惊喜

我太喜欢那些简单的游戏

赢了的快乐,输了的也快乐

我太喜欢他们的输赢了

——明明是占领一堆沙子,他们说拥有了城堡

——明明只赢了几枚绿叶,他们说获得了勋章

 

◎念止

夜明砂,蟾酥,地龙,桑螵蛸……

——这些命,可以止痛、止血

花虎,四脚蛇,九香虫,穿山甲……

——这些命,生来,就要为另一些命,续命

现在,我默念着这些名字

得不到应答。也有谁,暗中

这样喊:刘年、王单单、张二棍

——我们应不应答,都将被喊起

——我们应不应答,都是三钱,二两,一只

我们被谁捉来这人间,安放在

滇北,湘西。各自等着,一场渡厄的文火

 

◎惊蛰

1

缝隙、洞穴、茧蛹……在这些

人类无法抵达的地方,它们醒过来了

仿佛新生。假寐,大梦,屏住呼吸

与心跳。这些动物们的招数,也有人

尝试过。偷偷进入冬眠的人,等待着

在澄黄的阳光里,再次出生

可是,讣告冰冷、挽联雪白

六亲不认的亲人们,用

一声声腊月的尖嗓子

啄空了,那颗蛰伏的心

2

天暖了。最早出来的蚂蚁

又黑,又瘦。它背着什么

在路上走。比那个,大年初二

就出门,打工的孩子

走得还慢。它背着什么,走在路上

比那个孤身,来到车站的孩子

后背上的行李,还大,还沉重

3

天暖了。种子知道,田野知道

拖拉机手的妻子,也知道。天暖了

拖拉机知道,拖拉机手

却再也不会知道了。拖拉机愤怒的摇把

甩在了,他的脑袋上。天暖了

那个种了一辈子庄稼的人

变成一株,不知道天暖了的植物

4

倒悬的古钟里,有几只倒悬的蝙蝠

第一夜的春雨,滴在钟上的时候

它们从各自的大梦中

惊醒。像一群饱经丧乱的人

不知该作鸟散,还是兽奔

5

冬眠时,每一只小甲虫,都用脊背上

艳丽的色彩,装修着荒凉的地下室

今日惊蛰,一只甲虫缓缓爬进了

我的视线,装修着我荒凉的眼眶

6

蚯蚓,如面壁的僧侣

在暗室里,忍住了耸动

而惊蛰之后,它将幡然

它将在一支最锋利的犁铧下

舒展开自己的身体,一分为二

借一具自己,安慰另一具自己

借一具自己,训诫另一具自己

7

田鼠们不擅长黑市交易,也不喜欢被施舍

除了粮仓,别无长物。除了粮仓,别无用心

像吝啬的地主一样,它们节衣缩食,捱过寒冬

——它们比我更加理解粮食,更像大地上的长工

8

惊蛰之后,每一滴水

都闪烁着母性的光芒

每一条河流,都是子母河

惊蛰之后,枝头、草丛、垃圾堆。甚至

一块头盖骨,都是谁安放在大地上的子宫

 

◎在北方

在北方,山川没有秀美的使命

大河要再浑浊一点,才配得上千年

累积的名声。在北方,树木忌惮冬天

每棵树,至少要装死九九八十一天,才肯泛出

一点点青,这就像,那些杵在墙角咳嗽的老头

年年都摆出一副气绝的样子。在北方

石头就是石头,不必点缀苔藓

下雪就是下雪,从不夹带雨丝

在北方,天宽地广。喝一个朋友的喜酒

要走一百里的路。他的新娘子,要盘着腿

坐在热烘烘的炕头上。她穿着对襟的红棉袄

递给你一把喜糖的时候,像极了

一个让人温暖的祖母

 

◎那是我

那是另一个我,一边走

一边在清晨的大风里吼,那么老了

那么不甘心老。用尽量洪亮的嗓子

吼着那些老掉牙的歌

那是另一个我,在空荡荡的街头

一次次挥动扫把,归拢着自己

凌乱的影子。那些旧纸片里,写满陈旧的我

那些破塑料袋里,溅洒出发霉的我

那是另一个我,从窄窄的小巷里出来

背着沉重的书包。用一双惺忪的眼,敌视着

那条毛色黯淡的野狗。我微微隆起的喉结里

滚动着一句颤抖的脏话。狗也回骂了一句

那是趔趄的我,呕吐的我,三轮车驮着白菜的我

怀揣着假钱,想要花掉的我,在秤盘下放着吸铁的我

那是我,一个秤砣般铁了心的我,却忍不住

一次次在斤斤计较中,高高翘起

那是无数个我,在一场场寒风里,走着

那是无数个我,借用一个人的身体,度过

谁也可以度过的一生。那是我,我嘲笑过的我

我不认识的我,我愧对了的我

那是我,一个个脱壳而去,又不知所踪的我

 

张常美的诗

◎躲不过

我在这里活过,也在那里活过

为了躲避时间滴滴答答的追踪

群山和大海之间,我四处奔波

 

最小的时候是我最成功的一次

在母亲肚子里,我躲了九个月

 

她已不在,我已没有藏身之所

和我一起躲过的人都沉默不语

所有悲伤欢乐我们已不记得了

 

◎观察一座山

一座山,站在这边看见的

和站在那里看到的

完全不一样

有人跪在它的脚下看

也有人试着躺在它的怀里看

是不是在它内部看到的更有趣

那么多藏起森林的坚果

在等待合适的时机

那么多沉默的山,不断往内部塌缩

一直没有亡者的口信捎回来

 

◎我已站进闪电中

有时,看到天边遥远的闪电

我会感到绝望

它就像一道正在焊接的弧光

那些消失在天际线后面的

白云、炊烟、飞鸟和人影……

是不是再也回不来了

而有时我却隐隐盼望着

那怒吼,那霹雳……

仿佛困在天空背后的人们依然活着

已经蓄积了足够的力量

正一锤一凿把那铁幕砸开

现在我看见的闪电越来越近

有时候就在头顶炸响

是不是我已接近了天边

是不是我也该蓄积力量

和他们一起,完成这件大事

可为什么我却越来越力不从心

闪电响起的瞬间,为什么

总是克制不住自己的胆战心惊

 

◎清明

不要用这一天来下雨

这一天,悲伤已经溢满

不要用这一天赶路

道阻且长,没有合适的拐杖,仍有人

一次次跌倒又爬起来

越过泥泞的梦,倔强地走向我们

谁的袖子不曾被紧紧拽住过

所有的手都是松开过的手

不要燃起火焰

灰烬里,依旧拢着一圈结着冰碴的身体

不要走着走着,突然停住

哀悼,不是一种仪式

蓝色的供桌上摆满葱茏的河山

 

◎赠白云

现在,就抬头看看天空

从飘过的白云里

挑出你最中意的那一朵

——作为可靠的信物

在古诗里,人们

曾无数次相互转赠过

现在,我转赠给你

——在已经大不一样的天空下

 

◎我们

卑微的,渺小的。别人称之为

爱。一相遇,我们

就锅碗瓢盆,春种秋收

这样仓促的一生肯定是不够的

在应该的花树下

应该有未完待续的爱情

我们要一次次练习

相遇和送别

如果你终于等来了你要的

红鬃烈马,不要犹豫

紧紧搂住那副伤痕累累的身体吧

那个人依然是我

那未卜的前程也是我无数次许诺过的

 

◎麦香

劳累之后,捧在手里的馒头或面条

与睡梦中嗅到的麦香肯定不一样

第一次被领进青郁的麦苗中

感受到的又是什么味道

我已完全不记得了

还没有学会像他们一样

在麦田里奔跑,我就老了

——他们是那些更老的人

曾经在麦浪中起起伏伏

轻如蝶叶。现在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也想象过,麦浪中

直起腰身,又弯下的自己

被麦芒划破皮肤的自己

镰刀磨出老茧的自己

在凌晨的磨盘里,尖叫的麦粒

喊醒的自己和再也喊不醒的自己

一个四体不勤的人

赖在一片结满麦穗的床单上

为什么却再也嗅不见一丝麦香

为什么总有芒刺在背的不安和焦虑

 

◎故乡

这里不盛产什么,这里

每一间屋子都像一条泊在荒凉里的空船

 

炊烟一如破败的帆

世世代代,升起又散尽

 

天空蔚蓝,不可琢磨。年轻人仍旧被怂恿着

在黑暗的船舱里出出进进,搬运沉重的压舱石

 

船终未远航,历代的魂魄疲惫不堪

像悬挂于烟火之上的干鱼,依靠体内的盐维持着尊严的形状

 

◎管中窥

豹子已经离开很久了

而我们还在颤抖

它嗅过的日子越来越冷

它的领地积满落叶

它叼走的孩子又一次出生

已学会吸烟。已学会

往脸上涂抹新鲜的血

当我再次举起望远镜,对着辽阔

眺望,小路斑驳

如豹子拖着的枯尾巴

不停抽打自己

 

◎生命

有人以河养命,有人靠山为生

我曾见过住在地下的族类

他们做着一份更为危险的工作

偷劈地狱的柴

卖与人间为火

每天,他们都会脱掉厚重的皮囊

洗净头脸。来人间寻欢作乐

有一次,我也试着问起过

卖命的银子,为何要如此挥霍

他们笑而不答

其中一个骨头漆黑的家伙

哭着喊了一声:

他想在太阳下端详自己的脸!

想看看自己的银子到底是什么颜色

其他人突然慌了……

又把他死死摁进一个烟斗里

张二棍,本名张常春,1982年生于山西代县。出版有诗集《旷野》《入林记》《搬山寄》等,曾获多种文学奖。

张常美,1982年生,山西代县人,地质队员。有组诗发表于《诗刊》《中国诗歌》《长江文艺》《扬子江诗刊》等刊物,入选多家年选。获第十七届华文青年诗人奖。入选诗刊第37届青春诗会。出版诗集《不惑的绳结》《我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