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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2022年第2期|张执浩:每一次告别都是阳关三叠(组诗)
来源:《大家》2022年第2期 | 张执浩  2022年03月24日07:35

张执浩,武汉市文联专业作家,武汉文学院院长,《汉诗》主编。湖北省作协副主席。主要作品有诗集《苦于赞美》《宽阔》《高原上的野花》等八部,另著有中短篇小说集、长篇小说和散文随笔集数种。曾获得第七届鲁迅文学奖、第十二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诗人奖、《诗刊》2016年度陈子昂诗歌奖、人民文学奖、十月文学奖等。

 

给自己的新春祝词

窗户把阳光让进了屋子

我端来茶水,在阳台上坐下

这是慵懒的安静的冬日

新春伊始,生活中遍布睡意

我愿顺从你的指引

珍视这沉重的肉身

我愿由此获得轻逸,无碍

像涧溪之水顺从草木的牵制

 

今日立春

疫情就要过去了吧

看样子,我今天

要把门内门外的鞋子重新

摆放一遍,它们已经散乱了

整整两年,看样子

有的已经松垮变形

有的失去了原配

幸好我的脚还在

我的鞋子里,我的鞋子里面

没有沙子,我的袜子上面

绣有“一路平安”几个字

白色的,嵌在灰色的织物上

窗外的阳光和两年前的今天

一模一样,屋里的我

正在往杯子里挤一滴蜜

 

祭父诗

一般来说,树有多高

它的根须就有多长

有时候你无法想象

落日在离开你之后变成了

谁脸上的朝阳

地平线由远及近

黑暗中的事物越复杂越集中

父亲挖的树兜歪靠在树坑旁

斩断的根须仍然在抽搐

 

我的梦

我发现我的梦

总在同一座房子里面发生

那是我年幼时生活过的地方

父母健在,姊妹参差不齐

我在这座房子里梦见过

许多从来没有到过这里的人

我和你一起把钓回来的鱼

开肠剖肚,我和你一起

把生米煮熟

把不可能发生的事一一经历

而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发现我的梦一旦回到这里

就顺理成章了,无人打搅

仿佛记忆里最遥远的那部分

在苏醒。老房子依然明亮

午后的阳光照着土黄的墙壁

我靠在微微发烫的墙面上

天空蔚蓝,仔细看

星光遥远犹如胃中的米粒

 

论 雨

雨在空中是没有声音的

我们听见的

都是大地上的事物

对雨的反应

及时,精确,七嘴八舌

雨落在树叶上

树叶打了个激灵

雨落在凉棚上

凉棚发出脆响

我听见过的最奇异的雨声

是雨落在雨上的声音

同样的命运反复叠加起来

汇成了命运的必然

有时候雨行至中途

会有风加入进来

原本要落在蔷薇花上的

结果落在了桑树上

这么多的大叶子树

和小叶子树

都在雨中跳荡

有人看见了悲伤

有人看见了欢喜

但没有人能看懂天意

 

地球上的宅基地

我的侄子整天开着他的大卡车

把地球上的物质运来运去

通常是些石头、煤块或沙子

这里的坑刚刚填平了,那里

又会出现一座更大的坑

因此我几年才能见到他一次

时光在飞驰,他的车

越换越大了,但车厢再长

车头里面只坐了他一个人

通常他半夜回家,把车停

在院子门前,不用按喇叭

两条狗就从角落里跑出来迎接他

漆黑的夜空,漫天的繁星

他钻出驾驶室仿佛从空中

跳上大地,开始有些不适应

但随即就明白了家的意味

卡车在夜里熄火之后变得特别黑

高大的车轮散发着橡胶味

我的侄子在黑暗中掏出烟

总是他父亲先于他点燃打火机

两颗烟头凑近又疏远

我在遥远的城市之夜也能看见

这一幕:两颗烟头在夜色中

凑近了,又疏远

没有什么比它们更明亮

更能让我看清那块宅基地

在此生的尽头一闪又一闪

 

睡前诗

白桦林环抱的波良纳庄园深处

静静地停放着一张陈旧的卧床

只容得下一人平躺,或者

两个人侧身紧贴而眠

星空在树梢上喧哗,而烛火

平复了俄罗斯夜晚的躁动

我白天认识的那个穿筒靴的农夫

刚刚洗完脚,靠在床头读书

一本很厚的书,看样子

他已经读了很久还要很久才能读完

多年以后,我时常在临睡前回想起

那一幕,我手里也捧着一本书

他写的书,我的床又大又宽足以

让我的梦像一只难以驯化的皮球

蹦蹦跳跳滚落进他编织的那只藤篮中

 

飘窗之歌

飘窗空置得太久了

需要养一盆兰草

搁在那里

不开花也行啊

兰草若是枯萎了

花盆不用移去

有一天它会长出另外的绿苗

哪一天它才会破损呢

活着的人靠耐心守候

在结结实实的房间里

耐心若是用尽了

飘窗上就会落满灰

阳光每扑打一次

灰尘就会满屋子飞

 

车过全椒忽忆天末某人

好久不见

你还好吧

想起那日

你驾车经过我

放慢车速

放下玻璃窗门

弯腰倾身

探向副驾座

笑盈盈地,按了

两声喇叭却不说话

车仍在滑行

我看见你了

我看见自己在你的后视镜中

越来越小

越来越无助

那天马路上有好多人

后视镜里只有我一粒灰

 

裙带菜和圣女果

当生活被简化成了吃什么

怎么吃就成了问题

多新鲜呐,但新鲜的

还不是问题本身而是

猿猴面对坚果,举在它头顶上的

石头是不是太久太重了?

我在足不出户的日子里

一遍遍用清水擦洗愁容

然后回到网路上走马观花

刚才我在淘宝上闲逛

看见了裙带菜,和圣女果

毫不犹豫下了单,并嘱咐

满面笑容的客服:“最好不要

用中通发货啊,我这里不好收。”

“我们用顺丰。”她回复道

多新鲜呐,如果还有期待

那么这就还不是最坏的生活

 

吐苦水的人

在一部寂寂无名的纪录片里

一个吐苦水的男人面对镜头

一言不发,只是不停地吞咽

何以见得他胸腔里面翻涌的是苦水?

在那张满是皱褶和倦意的面孔前

蚊虫飞来飞去,他并不挥手驱赶

他身前的河水还在暴涨

他身后的地里种植着暴雨过后

成片倒伏的稻子,和棉花

不远处的山头上是被洪水

刨出了根须的橘树林,仔细看

还有几颗青橘挣扎着往山下滚……

这是八月的一天,丰收在望的一日

明年还有八月,画外音在安慰他

男人在镜头里面一言不发

我把纪录片倒回去重看了一遍

着重留意了一下他上下滚动的喉结

他吞咽的时候特别用力

隔着千山万水,我仿佛

听见了命运的管涌声

 

无 题

所有的酒

喝到最后

都要面对

毛豆或花生米

吃一颗少一粒

最后剩下的

你看它像什么就是什么

所有的酒鬼

最后都是

一个人

在路灯下

捉鬼

我终于踩到你了

捉到鬼的人

昨天晚上

鬼附身

 

拟挽歌

“人类的好日子过完了。”

这不是我说的,二十年前

我在王元化先生的访谈里读到过

人类的好童年

我没有经历,我有过

几次死而复生之苦

人类的好青春

我也年轻着

现在是中年,多么讨厌

像午睡的人

在噩梦中折腾

傍晚才见到我的欢喜

漫天霞光射向树梢像诗一样

怀揣秘密去指认生活的秘密

又一张纸烧完了

仍旧保留着

纸的形状,却也是

灰的模样

 

抓周记

我什么也没有抓过

糖果、毛笔、钉锤或钱币

据说,那天中午

你们把我放进阳光下的簸箕中

让我随心所欲地爬向生活

而我只是呆呆地坐在那里

左顾右盼,后来才抬头

寻找白昼里的星空

像一个傻子似的

多年以后我年迈的大姐喊我回家

参加她孙女的周岁纪念日

我们重新回味了一遍

记忆里最深处的角落

“总之,你是两手空空地

爬出簸箕,摇摇晃晃地扑向了

妈妈的怀抱……”

那是一个多么完整的日子

只有我的记忆是缺失的

阳光灿烂,空虚的天上

几颗明亮的星星代替我

在另外一个世界津津有味地生活

 

钓竿上的蜻蜓

蜻蜓喜欢栖落在伸向水面的钓竿上

一动不动的钓竿

一动不动的浮漂

一动不动的蜻蜓

如果我也是这样保持着

一动不动的动作

一个上午眼看着就要过去了

伸向水面的钓竿眼看着

再也没有拉回来的必要

如果我能够将这个动作保持到

母亲来唤我回家吃饭的时候

我就能将这个动作保持到

晚年:我在这里坐着

目光投向空蒙的时光深处

耐心地等候忆念澄清之时——

尽头是那个风平浪静的上午

 

无 题

手机关了就不要轻易开启

尤其是在黎明前的黑暗中

你突然醒来,想到

自己还活着,他人应无恙

树在初冬的户外站着做梦

树叶越少,梦越固执

没有办法的事就是在黑暗中

保持着做梦的姿势

这姿势保持得越久

黑暗就越是拿你没有办法

 

无 题

给鸡爪剪指甲

是一件痛苦的事

白森森的鸡爪

浸泡在清水中

很难说清楚生命的

尽头是生活,还是

生活的尽头是生命

于是,“咔嚓”一声

“咔嚓”“咔嚓”……

干脆的声音在重复

并不包含痛苦

却饱含着无助

 

无 题

餐桌尽头,一盆蝴蝶兰

已经盛开了三个多月

算得上仁至义尽了吧

昨天晚上我用花洒对它喷水

花瓣纷纷落下,钱币大小的

花瓣落满了黑色的火山石桌面

很久没有家宴了

最近我该请你来

蝴蝶兰待过的地方

坐一坐,聊一聊

这精疲力竭的生活

 

无 题

抢着吃的饭最香

抢着说的话可以不说

我们围着小方桌

猫狗鸡围着我们

多年之后我放下筷子

独自坐在餐厅里反刍

为了夹起最后的一块肉

我曾踮起脚,为了看清楚

锅里还剩多少米饭

我曾见过妈妈端着一筲箕红薯丁

在灶台旁犹豫:该放多少?

 

无 题

梧桐树准备过冬了

它昨晚褪掉了今年的最后几片叶子

杵在路口像一把伞

只剩下了伞骨

香樟树还没有准备好

冬雨落下,满树的绿叶

似乎不在乎世界的落寞

更早的时候,我在都司湖畔

给水杉拍照,这些挺拔的家伙

脱光了羽毛更显挺拔

冬雨断断续续下了三天

应该下雪了吧

我长久地凝望着身边的这些事物

我知道雪是凝视的结果

 

每一次告别都是阳关三叠

我妻子完美地继承了

她母亲的待客之道

每一次来了客人

她都会耐心奉陪

末了一定会坚持

将客人送出楼道

更早的时候是在香溪河畔

半山腰上,我的丈母娘

总是站在陡峭的路口朝远去的

背影挥手,这情景

像极了当年昭君出塞的情形

云帆高挂,滴水奔流

所谓前程不过是鸡蛋

执意要去碰触石头

明天她就跨入九十大寿了

我的岳母仍然颤巍巍地

站在楼道的扶梯上

对着消逝在旋梯里的脚步声

大声喊道:

“慢走啊,再来啊——”

除了这绵长的人世之音

什么也不曾留下

什么也不会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