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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2022年第2期|陆春祥:​入蜀记
来源:​《天涯》2022年第2期 | 陆春祥  2022年03月21日08:50

夔州通判

乾道五年(1169年)留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最后一只脚都已经踏进了腊月,十二月六日上午,山阴三山别业,陆游家门口,暖阳中跑来一匹官马,陆游一看那驿卒,应该是送信的。他想,莫不是有消息了?果然是,朝廷新的任职文件到了:夔州通判。

通判他不陌生,此前,他已经做过镇江通判、隆兴通判,等了五年,这次还是通判。夔州,他知道,五千里地以外,偏僻的蛮荒之地。

想不通,也得通,这是他全家赖以生存的鸡肋,好在那里有他崇敬的杜甫的游迹。官家人嘛,总是要四海为家。只是久病的身体,对已经四十五岁的陆游来说,实在不宜远行。他向朝廷如实报告,来年天气暖和一点,我再出发。

往京城

等待的日子如白驹过隙,勉强凑齐路费,转眼就要出发了,这一天,是乾道六年闰五月十八日。江南的六月天,酷暑的前奏,闷热交加。傍晚时分,一只大船从鉴湖边出发,开始了漫漫的入蜀行程。此去经年,不会有虚设的良辰美景,有的只是困苦和艰难,陆游的心里已经有足够的准备。今日只是启程,此刻,他的兄弟们,正在法云寺等着他,为他饯行。在法云寺住一夜,次日正式出发。

想当年,高祖陆轸舍宅为寺,这里就成了陆家宗族的精神象征,高祖曾在此辟谷炼丹。在陆游的脑海里,高祖是一个隐约的形象,这位隐逸超脱的高人,神龙不见首尾。他也想学高祖,可眼前这一大家子,他得负起责任,先过好踏实的世俗生活。法云寺一夜,除了长兄陆淞在京城临安外,老二陆濬,老四陆涭,应该都在,他们喝了酒再喝茶,灯盏的油添了再添,抵足卧谈,谈官场,谈时局,谈朋友,如幼时玩耍般亲密。他们都知道,世道艰难,这一别,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呢。

索性不睡了,五更就出发,星辰挂满天,地气尚微凉。二哥和四弟一直在叮嘱老三:务观,珍重呀珍重,酒少喝一点,下笔要慎重。他们太知道陆游的脾性了,直爽、认真,弄不好就得罪人。

我会谨记兄弟们的嘱咐!陆游高声回应,声音穿透漆黑的夜空。

起始的行程轻松愉快,不少朋友都来送行。天亮的时候,已经到达柯桥驿馆,在此一边用早餐,一边见送行的朋友。大家吴侬软语,珍重声声灌耳。中午至钱清驿,在史浩丞相建的亭里吃中饭,和各位送行的朋友告别。望着“钱清”两个字,陆游浮想联翩:东汉的会稽太守刘宠,政绩显著,受皇帝褒奖,奉调离任,当地百姓感念其恩,持钱送至西小江边,刘宠执意不收,后为不弗百姓美意,只取一枚钱,并随即将钱投至江中,江水顿时清澈见底,“钱清”因此得名。刘宠的形象渐渐明晰起来,廉洁奉公,勤奋工作,爱护百姓,应该是做官的职责所在,陆游心里坚定地认为。

这一天傍晚,陆游一行到达萧山县,入住梦笔驿,这是萧山县最大的中心驿站,来往客人繁多。驿站旁有觉苑寺,就在萧绍运河边,此寺因江淹而著名。

说起江淹,这又是一个长长的故事,因为他一个人占着两个成语:梦笔生花、江郎才尽。江淹在此是笔生花还是文才尽?自然,人们相信笔生花,尽管一般人都认为,江淹做梦的地方在南京的朝天宫(治山)一带,那里以前有一个古驿站。但是,萧山县江淹的传说也历史悠久了,至少陆游那个时候,这里就叫梦笔驿了。《嘉泰会稽志》卷八如此记载:

觉苑寺在县东北一百三十步,齐建元二年,江淹子昭玄舍宅建。会昌废,大中二年重建,赐名昭玄寺。祥符中避圣祖名,改今额。寺有大悲阁,熙宁元年沈睿达为之记,又作八分书,寺额四字笔意极简古。阁后壁,有毗陵戚舜臣水戚氏以画水名家。

陆游看着那些碑和字,都极喜欢,再看戚舜臣的画,也感觉如涛澜汹涌,让人害怕。有人说戚舜臣的画是印版式的死画,陆游认为这个评价太过分了。

大诗人到此,客人陆续上门,县丞来了,县尉来了,更重要的是,老师曾几的长子曾原伯就住在这里,而且,曾原伯的长子曾槃,此时就在萧山县做县尉。老朋友相逢分外亲,陆游到曾原伯家里饮酒,喝到了二更才回官驿。刚回驿站,曾原伯又赶来,两人就一起坐在驿门口再聊天,月如昼,夜微凉,但两人的心里却热乎乎,不时地沉浸在往日的快乐时光中。

四更时分,船夫解开缆绳,船往钱塘江的西兴渡口进发。天亮了,今日好天气,江平无波,船顺利过江,到达京城临安。在仙林寺喝过茶,陆游直接从运河坐船出北关,干吗呢?他急着去见大哥陆淞。

接下来的十天时间里,陆游一直在京城逗留,八年没来了,朋友也多,都需要走一走,会一会。在大哥家住了四天,叶梦锡侍郎请喝酒,国子监芮国器监官请喝酒,族兄陆仲高、著作郎詹道子、编修张叔潜陪同,和仲高同游西湖,逛寺庙,检正(宰官,督中书门下诸房吏人公事)沈持要请喝酒,太常侍少卿赵德庄陪同。

陆游没有细写与大哥的交流,或许,大哥交代的话,与法云寺中二哥、四弟嘱咐的话应该没有大的区别。陆游十二岁就补登仕郎,大哥和他一样,也是以祖荫恩补通仕郎,有了这个身份,就可以官员子弟的身份参加考试,比起千军万马的民间初选,还是有不少优势的。陆淞历秘阁校理、工部郎中、知辰州,官至朝请大夫,淳熙九年(1182年)卒,时年七十三。

北上

自六月一日晨移船出闸,陆游一家离开京城往北而上,五天后,到达秀州(今嘉兴),停留两日,朋友见了不少,也有不少可记之事。这里记两件。

游览宝华尼寺,拜宣公祠堂。宣公就是陆宣公,中唐陆贽的谥号,陆游一直将陆贽当作先祖。公元754至805年,是陆贽生活的年代,他是大历八年的进士,唐德宗时,召为翰林学士,贞元八年出任宰相,两年后被贬至忠州(今重庆忠县)别驾,永贞元年卒于任所。陆贽的后裔,浙江嘉兴、湖州一带甚多。陆游走进寺内,祠内有碑,但字迹有些模糊,不过仍然大致看得明白,碑为苏州刺史于頔所书,大意是说,秘书监陆齐望在此替女儿建了一座尼寺,但碑文没有说寺内为什么有陆宣公的祠。陆游在寺内逛了一圈,老尼妙济、大师法淳及其弟子居白,热情地接待了他,大家喝茶闲聊,一个下午很快过去了。

方务德侍郎,桐庐人,他和陆游关系不错,陆游在秀州的两天多时间里,他请陆游吃了三顿饭。第二天,方务德的馆客、进士闻人纲来拜访,他说,他认识毛德昭。毛德昭是陆游幼时的老师,陆游对这位老师印象很深。一讲起毛老师,话题就停不下来。毛德昭是衢州江山人,极其苦学,中年不幸生病导致眼盲。虽然眼睛看不见,但他仍然整日坐着,默诵《六经》数千言。闻人纲说到这个细节时,陆游唏嘘不已,听说毛老师没有留下子嗣,陆游一时哽塞。

十日夜晚,船停枫桥寺前,陆游只写了一句:唐人所谓“夜半钟声到客船”者。不知为什么,陆游没有提及张继,次日五更,便离开了枫桥。

十一日夜晚,船泊无锡县驿,边上就是锡山,产锡。陆游的耳边响起了汉末就开始流传的民谣:“有锡天下兵,无锡天下清。有锡天下争,无锡天下宁。”要天下兵吗?要天下争吗?统统不要,宁愿无锡。这里的“锡”,不妨看作是财富的代名词,在陆游的心里,金人一次次南来,不就是为了财富吗?

过常州,发丹阳,入镇江,这就到了他曾经工作过的老地方了,分外亲切。老朋友闻讯而来,天气虽热,陆游的心更热。与焦山长老定圜禅师说起焦山他题写的《瘗鹤铭》,陆游一阵开怀大笑,禅师将陆游的题文刻之于石,他们两人情谊深厚。又有金山长老宝印来访,说起陆游要去的前程,宝印说,峡州以西,滩不可胜计,白居易形容是“白狗到黄牛,滩如竹节稠”,你可要小心再小心呀。陆游拱手称谢,听说了,那一段江,滩多礁石密。

十九日,知府蔡子平在丹阳楼请陆游吃饭,这江边的天气,闷如蒸笼,房里虽然堆满了冰块,依然没什么凉意。饭后,蔡知府亲自煮建茶,样子和手势颇为专业,同坐的熊教授,是建宁人,他解释说,以前的建茶,杂以米粉,后来又加上薯蓣粉,这两年来,又加上了楮树芽,这些淀粉或香料的添加,与茶味道很相配,并且多泡沫。大家喝着茶,天地海北地聊。陆游此时,绝没有想到,九年后,他会任福建提举常平茶盐公事,专门去建安管茶叶。

接下来的数十天时间,陆游一直在此逗留:甘露寺,金山寺,玉鉴堂,妙高台;看山,看江,登阁,观日出。船泊瓜洲,空气澄爽,江面虽宽阔,但他看金山似乎就在眼前,江边那些人的眉目都可以辨出。不巧的是,陆游的船帆破了,船主要赶往苏州去买,所以,他在此又留了两日,不过,他有了新发现:两日间,往来渡者,至少一千人以上,且大多是军人。

宋金依然对峙,这里是关键点,长江水浩浩荡荡,陆游心中更不平静,他多么想和敌人面对面,真刀真枪地干一场!

见秦埙·看王安石像

接下来的十六天时间,有两件事情值得一说。

一件事是,船泊秦淮,陆游去见了秦伯和侍郎。

秦伯和是谁?其名埙,秦桧的孙子,就是和陆游同场考试的那一位。绍兴二十三年的那场考试,陆游刻骨铭心,而秦埙,省试、殿试均为第一,士论不平。廷试时,皇帝就竖起了耳朵听,小秦的策文里头,说的大多是他爷爷秦桧、他父亲秦熺的话语嘛,了无新意,已经有那么多的非议了,罢罢罢,第三名吧。

秦埙将陆游迎进接待大厅,四壁辉煌,栋宇宏丽,房子前面有个大大的池,池外就是御书阁。也难怪,皇帝赐宅,岂有不气派的。走进这样的大厅,陆游心中的滋味很难描述,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那场考试如果心里有结,也早已过去。至少孝宗赐他同进士出身,这样的荣耀,不是一般人可以比的,何况人到中年,世事沧桑,秦桧早已作古,而他和秦埙的关系,基本可以理解为同学关系。将行远方,拜访一下同学,会更显得他的大度和心宽。揖手,坐定,四目相视三秒,言语似乎都在不言之中。秦埙虽比陆游小一轮,脸上却也不显年轻,写满愁容。两人聊了些什么,陆游没有记录,不外乎人之常情的客套,常人一般的叙旧。秦埙不知死于何年,不过,做过工部、礼部尚书的他,发展得似乎还不错,作为秦桧的孙子,仕途虽有些影响,但不至后世“我到坟前愧姓秦”那样落魄和遭人弃。统治者都喜欢连坐,这也是斩草除根打击对手的好方法,只是制度的制定者,有时也免不了自己入了瓮。

也有人说,陆游与秦埙私交其实还可以,陆游这样写,其实是春秋笔法,意在追念当年锁厅试中将其录为第一名的主考官陈之茂。

这一路在暑热中行船,太阳猛烈,水也不清凉,狭窄的船舱,长久坐卧,二十几口人挤在一起,极易生病,随行的孩子就病倒好几个。自金陵后,陆游自己的身体也出现了状况,打不起精神。这不,秦埙就派了个叫柴安恭的医生来给陆游家人看病。晚上,秦埙还亲自送药到陆游的船上。

说起秦埙,还有个细节。秦埙有个门客叫刘炜,当时是湖州武康(今德清县)的县尉,他也来拜访陆游,大家聊天的时候,刘炜说到了秦家就感叹,现在的秦家已经衰败了,常常入不敷出,要典当东西。陆游好奇地问,秦家每年还有多少收入呢?刘炜答,只有米十万斛了(另一说为七万)。陆游听了只是笑笑,笑容里却掩着些苦味愁味,他这次入蜀,品阶只是八品,能有多少俸禄?要不是为了生计,这个官,不当也罢!转念一想,路途中,还有不少比自己更苦的贫民,瞬间释然。

依然有些疑问,陆游晚年的《老学庵笔记》中,对秦桧及其家族成员,比如儿子、孙女、妻族,写了十七条,近似于白描的手法,秦桧们的劣迹被无情披露。如此看,陆游心中,似乎还有一股怨气在,只不过,他撒气的方式巧妙。让人纳闷的是,既然有此怨气,那秦埙还值得去拜访吗?

另一件事是,去定林庵看王安石像。

八日晨,陆游到钟山的太平兴国寺游玩,先去道林真觉大师塔烧香。真觉大师,就是宝志,也作“宝志”,南北朝齐梁名僧,《梁高僧传》《五灯会元》都有他的事迹记载。刘宋泰始年间开始,宝志出现了怪现状,居所不定,饮食无时,发长数寸,要么不说话,一说话就成谶语,世称“志公符”。齐武帝时,视其为妖言惑众,将他抓到牢中关了起来,但宝志人在牢里,大街上却常常见到他的身影。有人报告监狱管理部门,一查,他依然在牢中。而到了梁武帝时,又对他很是尊重,梁武帝天监十三年,宝志去世,葬在定林寺前面的冈独龙阜。对这样一位神僧,宋太宗也很崇拜,太平兴国七年,太宗派使者到钟山烧香,还亲自写文称赞,并赐号道林真觉菩萨。陆游绕着塔,一点点地细看,有宝志的金铜像,中间位置有铭文,乃王安石当江宁知府时题写。拜过塔,转到塔西边,有小轩,叫木末,轩下皆是百年以上的老松树,树干逸出虬枝,如蛟龙盘蜛。“木末”这个轩名,是后人取王安石诗句“木末北山云冉冉”命名之。

看过碑,陆游又转到塔后的定林庵。父亲陆宰曾经和他说过,这个地方,有著名画家李公麟为王安石画的画像,就挂在昭文斋的墙上。在这里,要交代一下背景。王安石第二次被罢相后,就回到了江宁,在城东建了一所房子,因房子西南距江宁的白下城和东北距钟山各七里地,他就将房子取名为“半山园”。王安石对钟山情有独钟,整日骑着驴子,终日看山不厌山,买山终待老山间。而定林寺,离王安石的半山园极近,所以,他也是定林寺的常客,寺里甚至还专门弄出一座房子供他居住,王安石就在这房子里读书、写作、会客。昭文斋是王安石专门取的斋名。陆宰曾这样给儿子描绘那幅像:王公戴着帽子,束着带,神采和真人一样。王安石去世后,昭文斋就常常关门,只是有重要客人来访,才开门迎客。寺僧打开门,客人见到王安石的画像,皆感觉惊讶,太像了!他们面前的王安石画像,如真人般盯着来客。其实,这个地方,陆游不是第一次来了,乙酉秋的一个雨天,他曾经独自来拜访过,那一次,他还在墙壁上写了字。这一下,五六年就过去了。

当然,陆游这一次来,依然没有看到王安石的画像,这只是个遗址罢了,因为定林庵曾发生大火灾,昭文斋被毁,连一根木头都没有剩下。陆游至此,只是一种念想,毕竟,他们一家对王安石的感情和别人不一样,王安石可是爷爷陆佃的老师呀。这一次来,陆游看到,他上次题写的字被人刻到了崖石上:“乾道乙酉七月四日,笠泽陆务观冒大雨独游定林。”二十个字,再读一遍,又感叹了几声。

从定林庵下来,经过半山,陆游停留了片刻,这里是王安石的旧宅,一百多年过去,残毁尤甚,面对虚墟,还能再说什么呢?世事沧桑,人事更替,兴衰就如草木的枯荣。哎,下山吧,太阳烈起来了,此时需要来一杯凉茶!想到这里,陆游加快了返程的脚步。

从当涂到芜湖

船到了当涂,这里有李太白祠堂和李白墓,李白是陆游心中的偶像,必须作充分的停留。

郡中两位教授陪同,陆游一行到了位于青山的李太白祠堂,李白墓就在祠堂后面。李白为什么会葬在这里呢?他的族叔李阳冰任当涂县令的时候,李白来投靠他,因为青山风景好,他的偶像谢朓的旧宅也在这个地方,李白就在此住了下来。此堂不知建于何时,堂中有两块碑:唐刘全白(幼时受知于李白)写的墓碑,近年成都帅张真甫的重修祠碑。陆游都看得很仔细,他看碑,不仅读碑文了解内容,还看碑文的书法,看到好字,他会在手心里点点划划。有不少研究者认为,陆游的书法水平被低估,就如同他的诗文被低估一样。陆游的书法,南宋至少能排进前几名。祠堂正中有李白塑像,头上裹着乌巾,白衣锦袍。李白塑像边上,有郭功甫塑像陪侍着。郭功甫本来就是当涂人,少有诗名,做过武冈知县、汀州通判、端州知州,后弃官隐居卒于青山。郭功甫有一千四百多首诗传世,梅尧臣极欣赏他的诗,赞其为“真太白后身”。有郭功甫陪着李白,李白不会寂寞,他也不会寂寞。

看过祠堂,拜过墓,陆游写下《吊李翰林墓》一诗:

饮似长鲸快吸川,思如渴骥勇奔泉。

客从县令初何有,醉忤将军亦偶然。

骏马名姬如昨日,断碑乔木不知年。

浮生今古同归此,回首桓公亦故阡。

(《剑南诗稿》卷二)

前四句赞李白,叹李白:李白的气魄,李白的诗才,李白的落寞;后四句,叹人生,叹世事,也叹自己。

一行人免不了陪着陆游感叹议论,随后大家往青山深处走去。林茂草盛,路比较难走,行了三四里,两位道人端着茶汤在松石间迎接。呀,真是安排得太周到了,气有点喘,口有点渴,正好解暑。又行里许,看见一座庵堂,一老道人出迎,七十多岁的人了,红光满面,胡须都没有白。道人说,他姓周,潍州人,在此山居住三十年了。又出来一老太太,八十岁了,耳聪目明,谈笑的神态一点不像这个年纪。大家都很惊异,老太太笑着打趣,曾得异人秘诀。这是个好地方呀,庵前有小池叫谢公池,水甜且凉,现在盛夏,泉水依然满池。山顶有小亭,也叫谢公亭,陆游站在亭子上四顾群山,那些山就如蛟龙奔放,争赴山谷,很像家乡绍兴的舜山,只是舜山顶上平坦得如平地一样。

亭子的北面正对着历阳城,周道人指点陆游看这观那,他突然指着群山说,当年完颜亮打进来时,山中都听得到激越的战鼓声。陆游闻此,眼前立即闪现出八年前的一幕:金国正隆六年(1161年)十月,金主完颜亮率六十万大军四路攻打南宋。然而,他的运气并不好,关键的关键,从弟完颜雍乘他南征空虚时称帝,这就乱了他的阵脚。本来应该立即回去应对,但不服输的性格,促使他一定要大胜南宋,争回面子。终于,他的生命终结于当年的十一月二十七日凌晨拂晓时分。前一天,他发布命令:三日渡江不得,将随军大臣尽行处斩。支持新皇帝的叛乱者们,发动突然袭击缢杀了他,率军北还,邀功去了。想到此,陆游心里有些叹息,他替朝廷叹息,唉,没有抓住大好机会。本来,朝廷是可以乘机收复一些失地的,甚至取得更大的战果。

第二日,船到了当涂西南三十里的大信口停泊。这里,两小山夹江,山叫东梁、西梁,也叫天门山。这是一座盛产诗歌的名山,李太白赞“两岸青山相对出,孤帆一片日边来”,王安石赞“崔嵬天门山,江水绕其下”,名家名诗太多了。

陆游夜行堤上,在大信口看月亮,这一天是十八,看着明月,他想起了欧阳修的《于役志》。宋仁宗景祐三年(1036年)年五月,范仲淹因直言获罪,被贬饶州。三十岁的欧阳修看不下去,站出来为范仲淹说话,也遭贬夷陵(今湖北宜昌)做知县。一肚子气的青年欧阳修,不走一千六百里的旱路,偏偏绕个大圈,选择五千五百里的水路,沿汴河入淮河进长江,溯流西行,沿途多受风浪之险,足足走了一百余天才抵达任所。期间,按行程起止,欧阳修写下了日记《于役志》。

或许,前辈的事迹他已烂熟于心,官场如战场,你死我活,有个性的正直官员,十有八九会遭贬。苏东坡当官三十年,被贬十七次,贬谪是常态,不贬才奇怪。明月已经高挂,大山和大江都静静沐着月光。这个地方,欧阳修是不是停留过,陆游还不确定,但他已经下定决心,要写一部《入蜀记》,一路的山川风景和风情,一路的心理历程,都要记下来。

顺风顺水,船一下就到了芜湖。

宁国太平县主簿左迪功郎陈炳来见。陈炳为婺州义乌人,老乡相见也算亲,他们一起去逛宁渊观。陈炳给陆游讲了一个得道长生的故事,想必,他知道,陆家都比较喜欢道,陆轸那一代就有传统了。陈炳说,他从姑(父亲的堂姐妹)在徽宗朝得道,赐号妙静练师,结庐葛仙峰下,平生不吃熟食,只饮酒,吃生果,替人算祸福死生,不差毫厘。每当风日清和时,她就闭关独处,有人在房子外面偷听,只听得里面传出的是两个婴儿的声音,或唱或笑,一直要闹到半夜才停下来,但人们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九十岁那年的新年元旦,她自言,四月八日当远行。到了这一天,果然坐逝。看着陆游半信半疑的眼神,陈炳又说,她从姑曾经替他看过相,说他有仙骨,会碰到异人。果然,他生病了,皖山的徐先生来给他看病,当天病就痊愈。徐先生留下来,教他不吃食物的口诀,但陈炳父母希望儿子参加科举考试光宗耀祖,就不让徐先生教。不过,自此后,陈炳就不再吃荤食,只喝淡汤及吃白饭而已,一直过了六年,他都身轻体健,能日行两百里。后来,陈炳科考登第,娶妻,又开始吃起荤食,徐先生就告辞而去。临走前,他对陈炳说,二十四年后,你想起这件事会后悔的。陈炳将徐先生送到溪边,正要叫船过来,徐先生就提起衣裳从水上快速离去,喊他也不答应了。说到这里,陈炳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我真后悔啊,真的想辞官归隐了。

陈炳从姑的故事,陈炳自己的经验,陆游是相信的,在以后的日子里,他不仅有诗文表达,更有体验。他知道,与险恶的官场相比,道中的精神世界,无比精彩,不吃不喝或者少吃少喝,就能将日子过好,何乐不为?

陆游的船行过三山矶时,正值中午,矶上龙祠刚刚建好,悬崖绝壁处,青苔丛生,有半醉道人斜站在那里看行船,随时都可能掉进江里,船上的人看了都害怕。陆游的眼神移到江面上,又有好风景,数十头江豚出没,或黑或黄。突然,一条红色长江豚,好像大蜈蚣一样,昂首逆水而上,激起的水浪有两三尺高。

类似的描写,后面的行程中,陆游还有不少观察。九华山下泊梅根港,见巨鱼十数,色苍白,大如小黄牛,出没水中,每次跃出水面,激起壮观白浪。船过马当的石壁下,突起大风,急避小港,忽见大鱼正绿,腹下绯红,跃起船舵旁,高三尺多。如小黄牛的,应该还是江豚,跳起来的大鱼,不知道是什么鱼。浩浩长江,有大鱼并不奇怪,况且大鱼习惯深潜,平时人们不太抓得到。船泊庐山下赤沙湖口时,江中见物,有双角,远望极像小牛,出没水中,还有声音发出。我猜测,这应该是扬子鳄。现今,安徽、浙江、江西都有扬子鳄养殖或生存。不过,陆游说有双角,是不是扬子鳄就有疑问了。

二十一日晚,陆游船泊荻港。在凤凰山的延禧观,观主陈廷瑞也是婺州义乌人,他给陆游讲延禧观的故事,颇为神奇。

延禧观原来叫青华观。故事缘于一个姓赵的先生。赵先生是荻港人,父亲以卖茶叶为生。赵先生小时候的名字叫王九,十三岁时,生病快死了,父亲抱着他到青华观求救:只要能救活孩子,以后就让孩子入观做道士。这一天晚上,小赵做了个梦,一位老人引着他爬上一座高山,老人对小赵说,我是阴翁祖师。老人还拿出柏枝给他吃。小赵惊梦醒来,就不再吃熟食了。后来,小赵又做了个梦,依然是那位祖师,这次,祖师教了他数百个天字,梦醒,那些字都牢牢地记在脑子里。小赵的两个梦,弄得动静很大,连太宗皇帝都知道了这件事,于是召见了小赵,正式度他为道士,赐冠简,易名自然,小赵仍然回到青华观,后来做了观主。祥符年间,皇帝再召他到京城,赐紫衣,并将青华观改为延禧观。赵先生恳求还山养母,得到批准。某天,他无疾而终。门人欲将他葬往山中,行到半途,棺材忽然大而重起来,抬也抬不动。他母亲说,我儿子一定是个异人。大家打开棺材一看,空空无尸,只有一把剑和一双鞋子,于是就地埋葬。这个冢今天还在,大家都叫它剑冢。

果然神奇,赵先生无疑得道成仙了。陆游想起来了,赵先生的事,史上曾有记载,情节基本与陈廷瑞说的差不多,只是没有剑冢一说。成道成仙的故事,陆游向来爱听,听完故事,荻港上空已经繁星满天,江边渔火点点,陆游的心里也畅快不少。

整日坐船,腰酸背痛,刚刚恢复的身体,不宜太累,还是早点上船休息吧。

琵琶亭·巨筏·老虎

接下来的行程,有时顺畅,有时艰难。

顺畅时,那些风景,就在陆游的笔端如画般泻出:

自离当涂,风日清美,波平如席,白云青嶂,远相映带,终日如行图画,殊忘道途之劳也……自雷江口行大江:江南群山,苍翠万叠,如列屏障,凡数十里不绝,自金陵以西所未有也。是日,便风张帆,舟行甚速,然江面浩渺,白浪如山,所乘二千斛舟,摇兀掀舞,才如一叶。过狮子矶,藓壁百尺,青林绿筱,倒生壁上,图画有所不及。

艰难时,多的是惊慌和惊吓。船至赵屯,因风益大,只能停下:

是日大风,至暮不止,登岸,行至夹口,观江中惊涛骇浪,虽钱塘八月之潮不过也,有一舟掀簸浪中,欲入夹者再三,不可得,几覆溺矣,号呼救,久方能入。……舟至石壁下:忽昼晦,风势横甚,舟人大恐失色,急下帆,趋小港,竭力牵挽,仅能入港。

八月三日,陆游的船到了琵琶亭。在这里,他收到了夔州寄来的文书。陆游没有写文书的内容,应该是一般性公文。宋代官员的调任迎送,套路挺多,宋仁宗就曾下诏,对迎送的距离、人数、费用、等级都做了明确的规定。夔州的文书表明,来迎接陆游上任的差吏已经在出发的路上了。

琵琶亭,极其著名,亭因白居易而来。白居易在《琵琶行》的序言中已经讲得非常清楚:

元和十年,予左迁九江郡司马。明年秋,送客湓浦口,闻舟中夜弹琵琶者,听其音,铮铮然有京都声。问其人,本长安倡女,尝学琵琶于穆、曹二善才,年长色衰,委身为贾人妇。遂命酒,使快弹数曲。曲罢悯然,自叙少小时欢乐事,今漂沦憔悴,转徙于江湖间。予出官二年,恬然自安,感斯人言,是夕始觉有迁谪意。因为长句,歌以赠之,凡六百一十六言,命曰《琵琶行》。

这条江,真是太有名了,陆游的耳边似乎响起白乐天的叹息声。在江州,他拜见了知州、通判、发运使、发运使干办公事、察推诸官员,这是礼节。不过,他没有过多写到白乐天,即便众官员在庾楼宴请他,他也没多写。或许,陆游心里,白乐天的诗过于写实,他喜欢不起来,而纵观白乐天的一生,也算是生活过得优雅的文人,看看眼下自己的生活,差距实在有点远。

陆游上庐山的四天,不细说。这十来天时间,他过得很充实:太平兴国宫,东林太平兴龙寺,慧远法师祠堂,神运殿,华岩罗汉阁,白公草堂,香炉峰,东林寺,连日游历;焚香,拜佛,看碑,看画,看山,看峰,听钟,听泉,听鸟,品泉,品茶,夜晚甚至拥炉。山中的寒,和船上的终日挥扇,完全是两个季节。

十四、十五两日,巨筏和打虎的两个场景,别开眼界。

船行大江,遇一超级大木筏,十余丈宽,五十余丈长,这相当于三十多米宽,一百五十多米长的一艘“航母”呀。筏上有三四十户人家居住着,有臼,有碓,妇女、孩子,鸡、犬,互相往来,中间还有好几条人行道,居然还有神祠。这样的水上人家联盟,陆游从来没有看到过,他很惊讶。船老板显然习以为常,解释说,这还是小的呢,大的木筏上,铺上土作菜园子,甚至还有酒铺,但大木筏,只能在大江中航行,小峡口过不去。

这就是个移动的村庄,这样的村庄中,人们靠水吃水,航运,打鱼,日日伴江,随江生或者死,别人看着是风景,其实船民的日子极为艰难,遇风、遇雨、遇浪,常常提心吊胆。筏工们那长长的撑篙,根本撑不透那看似温柔的水波。

自富池以西,沿江之南,都是大浪般起伏的大山。陆游观察到,山麓时有居民,他们往往在江边搭一个棚,拿着弓箭,趴在石头上,等待老虎。

原来是打老虎。宋代的自然生态好,虎就成了患,成群结队,常常吃人。李逵就找水那一点点工夫,老妈就被虎吃了,武松打了虎,成了大大的英雄,还做了都头。在一般的农村,日益增加的人口,不断开荒拓土,虎的生存范围越来越狭窄,饥饿与生存就成了老虎吃人的最大原因。其实,起先的时候,山野中,虎有的是食物,它们并不太吃人,只偷吃牛羊猪之类的家畜。人虎矛盾严重时,虎就对人下口了。在后面往上逆水的行程中,船工这样告诫陆游,以后我们都要白天行船,陂泽深阻,虎狼出没,夜晚行船,纤夫多为所害。

观捕虎的这一夜,恰是中秋,船泊蕲口镇,当地税务官——秉义郎高世栋来看望陆游,他是陆游在京口认识的老朋友了。陆游带着几个儿子一起登岸,临大江又看月亮,江面远与天接,月影入水,水面荡摇不定,犹如一条金龙。随后,他们往市中心逛去,买了一些薄荷、乌梅之类的熟药,这些煎煮好的药品,船上需要随时备着。

实际上,十五的月亮并不是最圆,第二日船泊散花洲,空江万顷,月如紫金盘从水中突然涌出,这个月亮看得才过瘾。陆游写道:平生无此中秋也。

东坡雪堂·黄鹤楼

黄州游东坡雪堂,当是陆游此行的重要一站。

“乌台诗案”差点让苏轼丢掉了性命,被贬为黄州团练副使,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日子总是要过,苏轼在此读书、写作、会客,日子虽拮据,但他内心是充实的。自从有了雪堂后,苏轼就常在堂中闲坐,想起那个案子,依然有些后怕,于是就用对话的形式,写下了长篇散文《雪堂记》,用以表明彼时的心情。我们看开头一段:

苏子得废圃于东坡之胁,筑而垣之,作堂焉,号其正曰雪堂。堂以大雪中为之,因绘雪于四壁之间,无容隙也。起居偃仰,环顾睥睨,无非雪者。苏子居之,真得其所居者也。苏子隐几而昼瞑,栩栩然若有所适而方兴也。未觉,为物触而寤,其适未厌也,若有失焉。以掌抵目,以足就履,曳于堂下。

这确实是个好地方,可以随意放松心情歇息。这样的地方,是极容易做白日梦的,在那样的梦中可以自由飞翔,但梦随时要醒,美好的梦与当下的现实一对比,失望的情绪一下子就会涌上心头。不过,这依然是个好地方,用手揉揉眼睛,将鞋子穿好,苏轼再一次来到雪堂。

苏轼逝于建中靖国元年(1101年)七月二十八日。苏轼的雪堂,差不多建于他到黄州后的第二年,公元1080年左右。到宋高宗绍兴戊午年(1138年),黄州太守韩之美重建了雪堂,修整了苏轼以前常走的路,也就是说,韩太守重建雪堂之前,雪堂已经存在了五十多年。一幢竹制茅屋,怎么能够在风雨中伫立如此久呢?韩太守看到的场景,一定是一片废墟,杂草疯长,乱树丛生,所以,韩太守建的雪堂,位置有些偏差,极为正常。南宋洪迈在《夷坚丁志》卷第十八的《东坡雪堂》中记载了这么一件事:黄州人何琥,是东坡门人何斯举的儿子。金军南下后,他寄居在鄂州(今武汉武昌)的江边,每年的寒食节,他都要回故乡扫墓。韩太守修雪堂,正好是春天,何琥要到那里去游玩,夜晚,他梦见苏轼对他说,现在建的雪堂地基比当年我建的移动了一百二十步,小桥和细柳也不是种在原有之处,你要让他改过来。苏轼还在梦中一一指出应该如何修如何建,何琥醒来记得清清楚楚。第二天,何琥将这个梦告诉了韩之美,韩太守就按梦中所说,全都改了过来。后来,有个八十七岁的老人唐德明,从黄陂来观赏雪堂,一见之后,不觉惊叹,这确实是苏轼的雪堂旧基啊。唐德明年轻时,一定去雪堂玩过,他的年纪,完全符合,他是雪堂原基的见证人,是权威。

现在,陆游来游雪堂了:

十九日,蚤,游东坡。自州门而东,冈垄高下,至东坡则地势平旷开豁。东起一垄颇高,有屋三间。一龟头曰“居士亭”,亭下面南一堂颇雄,四壁皆画雪。堂中有苏公像,乌帽紫裘,横按筇杖,是为雪堂。堂东大柳,传以为公手植。正南有桥,榜曰“小桥”,以“莫忘小桥流水”之句得名。其下初无渠涧,遇雨则有涓流声。旧止片石布其上,近辄增广为木桥,覆以一屋,颇败人意。东一井曰“暗井”,取苏公诗中“走报暗井出”之句。泉寒熨齿,但不甚甘。又有“四望亭”,正与雪堂相直,在高阜上,览观江山,为一郡之最。

这个十九日,是陆游入蜀行至此地的八月十九日,那么,我们可以断定,陆游此时游的雪堂,十有八九正是韩太守重建的,只不过,将近一百年过去,堂东那棵大柳,已经长成大树了。

现在的东坡雪堂,早已成黄州的中心城市地带。黄州的专家考证,东坡雪堂的故址不在今日黄冈师院老校区、体育路一带,它的准确位置应在黄州城内的青云街与考棚街之间的大穆家巷侧。

东坡雪堂原来的位置如果能找准,自然是好事,如果偏离一些,也不是什么大事;重要的是,苏轼在这里成了东坡,重要的是,《雪堂记》中呈现的那段特别的历史;重要的是,他陆游也来过,后人一定会说起这件事的。

陆游观察到一个细节,黄州临着长江,边上并没有港湾可泊。有人说,以前是可以泊船的,郡官讨厌过客太多,所以废了停泊点。也就是说,黄州的名气,不仅仅是苏东坡营造出来的。东坡之前,杜牧来守过,王元之(王禹偁)来守过;东坡之后,张文潜(苏门四学士之一)谪居过。来的人多,有一些是各级官员,州郡免不了要接待什么的。

雪堂前,陆游久久留恋,太阳已经正中,江水将空气焐得潮潮闷闷的,下坡吧,还要去赤壁矶看呢,那里有“三国周郎赤壁”,不管是不是真的古战场,一定要去看一下的。

过黄州后,长江的地形有了变化,远山依然深秀,但航道狭窄了起来,地势也高了起来,岸两边看到的多是菽粟、荞麦之类。晚泊杨罗洑,大堤高柳,居民稠众,鱼贱如土。怎么个贱法?百钱可饱二十口,还都是大鱼呢。陆游心里高兴,这一大家子,每天的开销不少,鱼如此便宜,真好。

写到这里,又一个细节出现了,这个鱼贱如土的地方,竟然找不到小鱼,那怎么办呢?他家的猫要吃的呀。哈,苦中有乐,陆游喜欢猫,猫通人性,他写猫的诗竟然有几十首,想必养猫是他平时的乐趣,远行也要带上猫。他爱好很少,除了写诗喝酒,就是爱猫。南宋笔记中有大量猫的故事,从侧面也可以看出,南宋养猫已经成为时尚。秦桧的孙女猫不见了,全城紧急搜捕;有骗子将白猫染成红色装名贵极品猫,再故意制造噱头卖高价,然后逃之夭夭。

八月二十三日,陆游的船到达鄂州,泊税务亭,这是个热闹的地方,商船客船,不可胜数。夔州派来迎接的士兵当日即来参见陆通判,夔州越来越近了。

在鄂州的七天时间里,有两事可记。

观大军教习水战,这场演习,让陆游看得心潮澎湃:大舰七百艘,皆长二三十丈,上设城壁楼橹,旗帜精明,金鼓鞺鞳,破巨浪而来,捷如飞翔,观者数万人,实天下之壮观。

长江是天险,但也必须有强大的水军才能守得住防线。南宋政府长期在和金人交战中,败多胜少,但部队的军事训练也不少。周密的《武林旧事》中,水军也利用钱塘江大潮训练,大浪滚滚,红旗招展,冲浪儿的身影,异常矫健。

陆游的心,随着浪花不断飞舞,那颗复国的种子,似乎又茁壮拔节了不少。

自然,黄鹤楼还是要去一下的,尽管已经是遗址了。这一天下绝景,旧传三国费祎飞升于此,后忽乘黄鹤来归,楼以此名。写黄鹤楼的诗文,崔颢诗传得最广,以至于李白都不敢写了。陆游登上石城山的石镜亭,看宽阔的长江,头又转西边,看对岸的汉阳,晴空下视野通达,岸边人物草木皆皆可数,陪同的老吏说,黄鹤楼应该在这个亭子和南楼之间,正对着鹦鹉洲,但楼已废,只剩石刻了。

虽是遗址,并不妨碍陆游的想象,孟浩然和李白,似乎就站在他眼前,两位大诗人诗意送别的情景,活灵活现:黄鹤楼下,开元十八年(730年)三月,草长莺飞,江风依然有凉意,李白有些醉态,紧握孟浩然的手不放,说,老朋友啊,您这就要走了,我的心也会随着江水和兄一起去广陵的。孟浩然拍拍李白的肩膀连连说,老弟,我们还会再见的,会再见的,小别小别。车轱辘的话说了一遍又一遍,船夫都在催了,官人,可以走了,此时日光正好,行船舒适!嗯,虽然两人都是特意赶了好几天才到这里相约的,但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就此别过吧,一切保重。两岸葱郁的青山,宽阔的江面上行船不多,孟浩然的船快速下行,远了,又远了,渐渐不见踪影,只见长江水静静向东流去,李白才怅然转身。

李白和孟浩然友谊的小船,早已“孤帆远影”了,陆游心里“故人西辞”也默念了好几次。四百多年的时光,倏忽过去,眼前的长江水依然滚滚东流,陆游想着后面的行程,匆匆离去。

入峡

八月三十日开始,陆游离开鄂州。过竟陵(湖北天门),在石首的塔子矶过了重阳节,照例写诗记录:

照江丹叶一林霜,折得黄花更断肠。

商略此时须痛饮,细腰宫畔过重阳。

(《剑南诗稿》卷二《重阳》)

红叶映江水,满林一片霜。是陆游自己折得一捧菊,还是风折满地菊?似乎都有。菊是思念的代名词,思念如海,在这江陵的细腰宫,还是用酒来麻醉自己吧。仅仅一般的思念,并不会让久经风霜的陆游“断肠”,此地江陵,楚国的旧都,屈原的诗在他的脑中翻滚,他和屈夫子一样,都是极其关注国家的命运。这里更是唐婉的老家,一想起前妻,那种彻骨的痛,一时漫浸胸口,但在一大家子面前,脸上不能过多表现出来。

夜泊柳子时,陆游去了全、证二僧的船舱中,听诵梵语《般若心经》。这梵语《心经》,只有蜀僧能诵,今天,也只有这喃喃梵语,才能让他心静下来。

过公安县,已经是九月十七日了,这一天的傍晚时分,陆游一家老小将行李都搬到嘉州赵青的船上,因为要进入三峡,必须换乘专门的“入峡船”。这种船只用橹及百丈,不用张帆,载重量为一千六百斛,有六支橹。两车百丈,百丈是什么?牵船用的篾缆,用一根大毛竹剖成四开,然后扭缠而成绳状,宽如人臂。

赵青的船要修理,这一等就是十天,陆游正好可以休整一下,会见朋友,在附近游玩,一时也轻松。

九月二十七日,船终于修好,重新开船,这是要举行仪式的,击鼓鸣橹,船工嘴巴里都发出嗨嗨声,好像很兴奋的样子。仪式虽简短,却也吸引了许多人看,岸上观者如墙堵。第二日,船泊沙市附近的方城,船上发生了一桩意外事件:招头因失去职位,跳水自杀。招头,船工们的管理者,也就是个掌舵的艄公,好处是,每次祭祀的时候,祭祀后的肉,招头可以双倍于别的船工。这个叫王百一的招头,不知怎么的就得罪了船主,船主另聘程小八做了招头。王百一失了职位,很不开心,又没地方去,于是发狂跳了江。陆游见状,立即让人去救王百一。水流急速度快,一会工夫,王百一就漂出一里多路,头被水淹没,又顽强地露出头来,幸好被人救了起来。

人救起,陆游连忙安慰王百一,内心对他充满同情,失去一个小小的招头职位,就能让人想到死,何况还有比这更大的事呢?夔州通判,虽是个鸡肋,但不去任职,又能怎么样?想到这里,陆游不禁一阵苦笑,愁容挂了半脸。不过,没人能觉察到,船已经在纤夫的杭育杭育声中,缓缓上行了。

十月六日晚,到了峡州,泊至喜亭下,这里就是欧阳修被贬的地方。

陆游一上岸,就迫不及待地看《峡州至喜亭记》碑,碑文由欧阳修撰,黄庭坚书。

为什么叫至喜亭?因为岷江水路凶险,一不小心就会触礁翻船,而夷陵这里,水流平缓,艄公们到达这里,都庆幸自己又重生了一次,于是喝酒庆祝。谁修的至喜亭呢?是工部所属的虞部郎中朱再治修的。朱再治到任三个月,就在江边上修了这座亭,供来往行人停留。朱郎中在夷陵任职的几年时间里,这里年年丰收,人民安居乐业,还修建馆驿让客商们休息,为来往的行船提供方便,所以欧阳修就写了这篇文章来赞颂他。

陆游《入蜀记》的最后一卷(第六卷),自十月六日起,至二十七日到达夔州止。中间这二十天时间,是在高崖绝壁下狭窄的航道中行进的,千峰万嶂的下牢关,重山相掩的扇子峡。天已经极冷了,岩岭上已经有积雪,且一路多险,遇恶滩,则要下船走陆路,再看那船,因江岸多石,船工们拉着粗“百丈”,一步一步,艰难行进。更有险情发生,船底被尖锐的石头所损,幸好未沉,修理是必须的。这里还有一个细节,让人感叹:归州龙门这一段险滩,石头多,船常常触滩底石而致船毁人亡,自十月至次年二月,有关部门都禁止行船。后来,归州知州让石工用八十天时间,将这一段江底尖锐石头凿去,过程显然斗智斗勇:江两边的百姓,都靠过往船只生存,石头触坏了船底,得停下来修理,得补充食物,那就有生意好做,于是,他们就贿赂石工,石头不可凿去呀,船破是因为装东西太重的原因。反正,百姓要阻碍,他们要生计。

停泊时,两岸自然有好景,仍然要去看。

船泊黄牛庙,上有灵感庙,庙后树木高大,看着像冬青树,但陆游心里确定它不是冬青。此树的落叶上有黑纹,类符篆,每张叶子的形状都不一样。陆游的儿子们也对这些树叶发生了兴趣,他们捡了好多片叶子,夜晚的舱中一时热闹,大家都在讨论树叶上的黑纹,这个像什么字,那个像什么字。这时,船主过来告诉陆游,夜晚不要敲更鼓了,庙后山中多有虎,它们听到更鼓声就会跑出来吃人!

陆游到归州住宿。归州城太小了,背依牛山,城中无尺寸平土,三四百户人家。临江,滩声常如暴风雨一般传来。太守贾选,拱拱手对陆游抱歉道,州府的官仓,每年只有秋夏两季粮食可收,麦、粟、粳米,一共五千余石。陆游心想,是呀,太穷了。但此地,并不应该如此荒凉的,这里有屈原,还有宋玉、王昭君。不过,宋大诗人的老宅,已经沦为酒坊了,屈原祠、昭君祠都已荡然无存,陆游只有对着红枫搔首叹息了。

陆游到巴东县住宿。江山雄丽,但市井极其萧条,百来户人家,除了县衙,全是茅草房,没看到一片瓦。县尉兼主簿向陆游汇报,这里也没什么事,基本不用上班,一任知县走了,常常两三年没有人肯来。

巫山凝真观,正对着巫山神女峰,陆游满怀虔诚走进观中拜谒。这巫山女神呀,一直充满着神奇。庙祝见来了大诗人,喋喋不休地介绍起神女的各种传说:每年的中秋之夜,月明星稀,巫山峰顶就会传来阵阵丝竹之音,山猿随之鸣叫,幽幽的,绵绵的,到天亮时才停止。庙祝指着庙后半山腰说:那里有一个平坦的大石坛,传说是夏禹见神女授符书的地方。此时此刻,天空晴朗,万里无云,陆游盯住前面的神女峰看,峰顶那数片白云,真是特别,它们如鸾鹤徘徊轻舞,久久不散去。巫山县令、县尉在旁边陪着陆游,他们一时也陶醉了。

夜谒白帝庙

二十六日,吃过大溪口如升斗般的大梨,他们就往瞿塘峡进发,这也标志着陆游入蜀的行程进入了尾声。瞿塘峡的景色令人难忘,两壁对耸,上入霄汉,石壁如削般平坦,峡中水流平缓,站在船头望天,天如一匹长练挂着。陆游心里清楚得很,此时乃枯水季,要是往常,那不得了:

四月欲尽五月来,峡中水涨何雄哉!

浪花高飞暑路雪,滩石怒转晴天雷。

千艘万舸不敢过,篙工柂师心胆破。

人人阴拱待势衰,谁敢轻行犯奇祸。

一朝时去不自由,山腹空有沙痕留。

君不见陆子岁莫来夔州,瞿唐峡水平如油。

(《剑南诗稿》卷二《瞿唐行》)

晚上就到了瞿唐关。其实,这个时候,陆游已经算正式进入夔州,瞿唐关就是唐代的夔州,和白帝城相连。下船,入关,陆游夜谒白帝庙。陆游第一次夜谒,他看到了什么?高大的古松柏、古碑,皆是后蜀时所立;有越公堂,初为隋朝杨素所建,杜甫的赋诗已经看不见,看建筑,这个堂应该是近年所修,也很不错;庭中有石笋,建中靖国元年,黄庭坚题了字。

瞿唐关的东边是东屯,就是杜甫的故居,那里是陆游在夔州的精神寄托。到夔州的第一件事,他就想去拜谒。

二十七日一早,船泊瀼江西边,陆游抬头望,山麓沙上,夔州府衙前的旗幡在冷风中呼呼地飘着。五个半月,十五州,换了五次船,五千多里山水,还有这一身的疲乏,他心里真不确定,他要在此待多久?他的未来究竟在哪儿?

寻杜

安顿好一家大小,陆游先去拜见主要领导——一把手王伯庠(1106—1173),他是山东济南人,南渡后居住在明州的鄞县。王伯庠是宋高宗绍兴二年进士,登第后,先做明州教授,后提拔为侍御史,知阆州、夔州、温州等。他是一个典型的知识分子,诗词均佳,写了不少书,也有不错的政绩。

眼前的王伯庠,六十多岁的人了,颇显老态,但神态和蔼可亲,又都来自遥远的浙江,陆游和他的情感,似乎一下子拉近了许多。王伯庠极欣赏陆游的才华,他笑眯眯地对这位下属说,朝廷让你分管学事,兼管内劝农事,我们夔州这地方,地方虽大,但贫穷荒凉,人口不多,事情自然也不多,且又远离京城,不过此地山水确实不错,值得好好欣赏。也是,在这山高皇帝远的地方,官员们只有自己照顾自己了。

拿着政府的薪俸,自然要做事,尽心尽职,这是陆游的为官原则,不论何处何时,他不混日子。按程序,他先向朝廷写一份《通判夔州谢政府启》,表明自己已经到达任职地,相当于工作计划,好让朝廷知道你在干什么。然后,他深入基层走访,体察了解人民的现实生活。我们无法还原陆游在夔州的工作和生活日常,好在一年零四个月中,他留下了五十九首诗,我们可以从诗作中还原他的现场。比如:

硖中山多甲天下,万嶂千峰通一罅。

峒民无地习耕稼,射麋捕虎连昼夜。

女儿薄命天不借,青灯独宿江边舍。

黎明卖薪勿悲吒,女生岂有终不嫁?

(《剑南诗稿》卷二《书驿壁》之二)

这基本上一幅夔州百姓的日常生活图。山连山,峰叠峰,这样的地势,注定没有多少地可以耕种。百姓靠什么生活呢?男人们只有打猎糊口,麋鹿、老虎、野猪,山中的那些动物,就是猎人们的追逐对象,有些动物习惯夜出,那就要不分白天黑夜地守候。女人们呢?日子也好不到哪里去,清晨很早就要上山打柴。根据诗人的观察,此地还有不少大龄女子,到老都难嫁,因为战乱,男子少,养家的责任也重。

乾道七年(1171年)腊月乙卯日,夔州下属的巫山县知县李德修给陆游发来了邀请函:我们新修了“对云堂”,请领导来参加落成典礼。

此堂和杜甫有关。

大历三年(768年)正月中旬,杜甫出夔州,经过巫山县,与当地朋友在此宴饮,有诗《巫山县汾州唐使君十八弟宴别兼诸公携酒乐相送率题小诗留于屋壁》为证:

卧病巴东久,今年强作归。

故人犹远谪,兹日倍多违。

接宴身兼杖,听歌泪满衣。

诸公不相弃,拥别惜光辉。

建中靖国元年(1101年),黄庭坚从蜀地到荆州,路过巫山,寻访杜甫在巫山的遗迹,住在了县衙的东堂,留字壁间,有“坐卧对南陵,云山阴晴变态”之语。距黄庭坚寻杜已过七十年,李德修在遗址上修起了这个堂,陆游高兴坏了,宴席上不断举杯,直至大醉,省油灯下,窗外梅花怒放,陆游应李德修之请题名并写下了《对云堂记》(见《渭南文集》卷十七)。于陆游而言,这是分内工作,也是对杜甫的一种深深致敬。

杜甫在夔州居住过两年,留下了四百三十多首诗。这些诗,在杜诗的艺术宝库中占有极其重要的地位,是高峰。心中的偶像,陆游得细细地寻访和感受。事实上,这一段经历,对陆游诗风的改变,也具有里程碑式意义。我们或者可以这样理解,陆游诗从江西诗派,鼻祖正是杜甫,虽没有杜甫居夔时的落魄和穷困,但杜甫在夔州所写的诗文,让他刻骨铭心,感同身受。他真正走进了杜甫的精神世界中,诗风开始转变。

杜甫在夔州曾经换过四个住处,赤甲、西阁、瀼西、东屯。除赤甲不可考外,其他三处陆游都详细走访,在《东屯高斋记》(见《渭南文集》卷十七)中,陆游将对杜甫的崇敬之心发挥到了极致。

到夔州的几个月时间中,陆游多处考察杜甫居夔州的遗迹。他考察发现,杜甫曾将三个地方都叫作“高斋”:次水门,白帝城高斋;依药饵,瀼西高斋;见一川,东屯高斋。白帝城那个高斋,早就不见踪影了,白帝城以前曾毁坏过数百年时间;瀼西就在夔州府边上,也早就变成了街市;只有东屯这个高斋,一李姓人家住着,且已经居住了数代。李家此时的主人叫李襄,是个进士,日子应该过得还不错。

总算找到了一处。此高斋,负山带溪,位置好,陆游参观考察后,甚至都有点羡慕起李襄了:你这位置,读书弹琴放歌,真是过日子的好地方呀。你的生活,和当年的杜甫,完全不同,杜甫居此不到一年,而你家已经居住几代,你比杜甫幸福多了。你也比我幸福多了,我只能做个鸡肋似的小官,回家也无地可种。

陆游不断感叹,为杜甫的坎坷境遇抱不平。这样的大才,竟然不为朝廷所用,生活贫困,落魄巴蜀。他读杜甫诗“小臣议论绝,老病客殊方”之句时,不禁痛哭流涕,他能体味出杜甫报国之心的痛,这种痛与读荆轲的伤悲、读阮籍的绝望,都不能相比。

陆游对杜甫的感情,非一般人能比。在入蜀的行程中,杜甫就如一盏明灯指引着他。他多处写到了杜甫,比如,船经过公安,立即想起杜甫《移居公安》《留别公安太易沙门》《晓发公安》等诗。陆游推断,杜甫应该是秋天至公安,暮冬才离去。陆游常常将缅怀和考证相结合,无论作诗还是为人,杜甫都是他的榜样。

这一夜,他又登上了白帝城,想起杜甫也常在此怀古伤情,陆游的思绪就迅速进入了杜甫的世界中:

拾遗白发有谁怜,零落歌诗遍两川。

人立飞楼今已矣,浪翻孤月尚依然。

升沉自古无穷事,愚智同归有限年。

此意凄凉谁共语,夜阑鸥鹭起沙边。

(《剑南诗稿》卷二《夜登白帝城楼怀少陵先生》)

眼前的杜甫是立体的,可以触摸的。杜甫苍苍白发,佝偻着背和腰,一步步吃力地登上了楼,静浪并不喧闹,却依然能感觉出它的汹涌,空中明月高悬。在杜甫眼中,眼前景色却是那么孤单。陆游和杜甫,两位诗人在不同的时空中转换,陆游登楼思杜甫,那种感同身受的凄凉,洒满地,浸满江。陆游久久不愿离去,夜渐深,忽然,扑腾腾,鸥鹭从江边惊起,它们拍打着翅膀,隐没在漆黑的群峰中。

继续寻杜

四月十九日,成都杜甫草堂沧浪亭,人山人海,人们在干什么呢?他们在过浣花节。此节,是为了纪念唐朝西川节度使崔宁夫人任氏。这个传说是这样的:崔宁应诏回长安,有敌来犯,任夫人率守城军民,奋力抵抗,最终赶跑了敌人,蜀人感其恩德,在浣花溪畔设浣花夫人祠纪念。四月十九日,就是浣花夫人的生日,每年这一天,百姓都会从四面八方赶来,参加游乐活动。陆游在成都,多次参加这个活动,不过,他惦记的依然是杜甫,来草堂,正好可解惦念之思。

自淳熙二年(1175年)春至淳熙五年春,陆游在成都居住。这座繁华的城市中,到处都是名胜古迹,陆游自然满心欢喜,不过,杜甫的踪迹,仍然是他追逐的重点。淳熙四年十一月,陆游到草堂拜谒杜甫后,看着杜甫像,崇敬、同情与自怜,迅速溢于诗句间:

清江抱孤村,杜子昔所馆。

虚堂尘不扫,小径门可款。

公诗岂纸上,遗句处处满。

人皆欲拾取,志大才苦短。

计公客此时,一饱得亦罕。

厄穷端有自,宁独坐房琯?

至今壁间像,朱绶意萧散。

长安貂蝉多,死去谁复算?

(《剑南诗稿》卷九《草堂拜少陵遗像》)

浣花节人山人海,可平时,杜甫草堂却门可罗雀,纪念堂中,满是灰尘,一幅落寞景象。诗圣在草堂居住,生活清苦,连吃一顿饱饭也变得艰难起来了,不过,这并不妨碍崇拜者的敬仰。在陆游看来,杜甫的诗,不仅仅只有写在纸上的那些,更有许多遗失的,他必须努力多方搜寻。欣慰的是,眼前的杜甫像,和众多灰飞烟灭的达官贵人,成了一个极好的对比,人们永远纪念诗圣,包括他陆游。

杜甫在蜀的足迹,只要有机会,陆游都会去寻找。

乾道八年初春,陆游结束了夔州的任期,应王炎之邀前往南郑(今汉中),经过阆中,而此处,杜甫曾两次来过,留下六十多首诗。阆中人就在与城相望的锦屏山,建起了杜甫祠堂。自然,陆游就是奔着祠堂去的,并在《游锦屏山谒少陵祠堂》中再次颂扬诗圣:

城中飞阁连危亭,处处轩窗临锦屏。

涉江亲到锦屏上,却望城郭如丹青。

虚堂奉祠子杜子,眉宇高寒照江水。

古来磨灭知几人?此老至今元不死。

山川寂寞客子迷,草木摇落壮士悲。

文章垂世自一事,忠义凛凛令人思。

夜归沙头雨如注,北风吹船横半渡。

亦知此老愤未平,万窍争号泄悲怒。

(《剑南诗稿》卷三)

从诗风看,这种慷慨激越,是陆游内心愤愤不平的自然爆发,并由杜甫及已,极抒自己长期空怀报国之志,却无门无功。郁闷并没有随着如注的大雨而消失,相反,冷风将他的热心越吹越凉。此行虽是去南郑,离他心中的前线越来越近,不过,他依然忐忑。

陆游寻找的不仅仅是杜甫遗失的诗,还包括他的后裔。

淳熙元年(1174年)夏,陆游在蜀州(今崇州)权知州,找到了杜甫的后裔,有《野饭》诗的自注为证:

可怜城南社,零落依涧曲。

面余作诗瘦,趋拜尚不俗。

陆游的自注为:

杜氏自谱,以为子美下硖留一子守浣花旧业,其后避成都乱,徙眉州大垭,或徙大蓬云。(《剑南诗稿》卷五)

虽然有人怀疑,杜甫并没有儿子留在草堂,但杜甫和陆游相距只有四百多年,杜甫找到后裔的可能性还是极大的。

王炎再邀

仍然回到夔州。

乾道八年初,寒气将周遭笼盖,陆游伏在昏暗的书桌上写一封重要的信。三年任期即将结束,自己的去处在哪?如果没有新的职务,生活就会无着落,即便东归,路费也凑不齐,只好硬着头皮,给左丞相虞允文写信,好歹虞是熟人。对着老熟人,简直就是倾诉,写着写着,陆游的眼泪也不断往下掉:

某行年四十有八,家世山阴。以贫悴逐禄于夔。其行也,故时交友醵缗钱以遣之。硖中俸薄,某食指以百数,距受代不数月,行李萧然,固不能归,归又无所得食。一日禄不继,则无策矣。儿年三十,女二十,婚嫁尚未敢言也。某而不为穷,则是天下无穷人。伏惟少赐动心,捐一官以禄之,使粗可活;甚则使可具装以归,又望外则使可毕一二婚嫁。不赖其才,不藉其功,直以其穷可哀而已。(《渭南文集》卷十三《上虞丞相书》)

此信今天读来,依然让人感觉酸苦,靠俸禄为生的人,一天没有俸禄,便不能生活,如果一个人还好,关键是一大家子,几十口人。三十岁的儿子,二十岁的女儿,都还没有成家,天下没有比陆游更穷的人了。夔州任上,尽管陆游的官阶,由正八品的左奉议郎升为从七品的左承议郎,俸禄还是杯水车薪。此信虽有些夸张,但穷困也是实情。

信发出后,陆游有些不放心,他又想起了王炎。三年前,四川宣抚使王炎,曾请他去做幕僚,但那时,他长久闲居,对朝廷还有大的期待,于是搁下,到了年底,朝廷却来了夔州任的通知。现在,他知道,王炎已经升任枢密使了,他想去川陕的念头又冒了上来,再给王炎写一封信吧(《渭南文集》卷第八有《上王宣抚启》),表达一下自己强烈抗金和报国的愿望和决心,再说,从夔州去彼地,也算方便。

陆游一直没有收到虞丞相的回信,个中原因是,虞允文彼时正重病在身,无法顾及陆游。而王炎却张开双臂,热烈拥抱陆游。乾道五年三月,他任四川宣抚使的当月,就向陆游发出过邀请。这次陆游主动要求是大好事,陆游既有浓厚的报国心,又有一身好武艺,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他太需要陆游这样的文武双全的人才了。王炎给陆游安排的职务是:干办公事兼检法官,襄赞军务。这相当于重要的军事秘书岗位。

接到王炎的邀请,陆游一时心情大好,他心中久埋着的种子,似乎就要发芽。安顿好家人,立即只身奔赴南郑(汉中)。

陆游跨万州、梁山、邻水、广安、岳池、南充、阆中、利州,直抵南郑。一路上,陆游看山看水,都有一种别样的生机,“春风桃李方漫漫,飞栈凌空又奇观。但令身健能强饭,万里只作游山看”(《剑南诗稿》卷三《饭三折舖舖在乱山中》)。三月十七日,陆游到达王炎的征西大幕帅府,开启了全新的人生。

南郑时间

在南郑,可称之为陆游的南郑时间,陆游人生历程中的重要阶段。

细梳一下陆游这一年(乾道八年)的时间表:

正月从夔州出发,三月抵南郑;三月到九月,在南郑;九月从南郑到阆中公干,十月回南郑(王炎幕府已散);十一月离南郑,十二月抵成都过年。

重点说在南郑。虽然宋金处于和平时期,但陆游首次从戎,内心依然充满激动和期待,他期望这里有不一样的人生,实现平生报国志愿。

总体来说,这八个月,陆游的行动轨迹,以南郑为圆,半径三百里,除了正东一面,他的足迹都到达过。他的日常工作,主要处理宣抚使司的日常文案,起草文件,并为王炎出谋划策,但他也经常要外出,到前线观察地形,侦察敌情,搜集军事情报,顺便和同僚们一起打猎,业余时间则偶尔有军中宴乐。

骄风起海澨,浩荡东北来。

铁骑掠阵过,秋涛触山回。

老夫北窗下,坐守寒炉灰。

处世困忧患,万事学低摧。

便欲灭灯睡,门闭不敢开。

并海固多风,汝孱良可哀。

念昔少年日,从戎何壮哉!

独骑洮河马,涉渭夜衔枚。

(《剑南诗稿》卷二十六《岁暮风雨》)

最后一个字,“枚”是什么?是夜晚侦察行军时,为防止士兵和马发出声音而衔在嘴里的木片。“衔枚”,一个动作,悄无声息的紧张感,呼之欲出。这不是一般星月朗照的夜晚,陆游选择的夜晚,大雪纷飞,寒气逼人,行着行着,前面出现了河面,幸好河水不深,挽紧马,小心过吧。涉过河后,人和马身上,都呈一片霜白。这种侦察活动极为辛苦,“我昔从戎清渭侧,散关嵯峨下临贼。铁衣上马蹴坚冰,有时三日不火食”(《剑南诗稿》卷十七《江北庄取米到作饭香甚有感》)。对面就是敌人,要密切关注他们的行动,铁甲不能脱,随时都会有战斗,做饭的炊烟自然不能有,会被敌人发现,只能“山荞畲粟杂沙碜,黑黍黄糜如土色”(同上),饭里有硌牙的沙子,黑黍黄糜发霉如土色,热饭都吃不上一口!

中岁远游踰剑阁,青衫误入征西幙。

南沮水边秋射虎,大散关头夜闻角。

画策虽工不见用,悲吒那复从军乐。

鸣呼!

人生难料老更穷,麦野桑村白发翁。

(《剑南诗稿》卷三十八《三山杜门作歌》其三)

三四两句为关键,一射虎,二大散关。

陆游在诗中多次提到打老虎,念念不忘,这应该为真。宋代老虎多是大前提,而在深山密林中行军,撞见老虎,情理之中,况且,陆游不是一个人,他带着几十个人的队伍呢。当一只吊睛白额、正处于哺乳期的母虎突然出现在陆游的眼前时,久习武事的他,紧握着长矛,毫不犹豫地率先冲了过去。其实,他面对的不仅仅是虎,而是如虎一样的敌人,搏杀的力量中,深含着他杀敌的勇气。

绍兴十一年(1141年),宋金第二次签署和议,史称“绍兴和议”。和议规定,宋帝向金称臣,并要“世世子孙,谨守臣节”,宋每年向金纳银和绢各二十五万两、匹,宋割唐(今河南唐河)、邓(今河南邓县)二州及商(今陕西商县)、秦(今甘肃天水)二州之大半给金。这样,淮河中流和大散关(今陕西宝鸡西南),就成了宋金的疆界,以南属宋,以北属金。所以,陆游的诗中常出现“大散关”,大散关指代火热紧张的前线。最有名的当属他的《书愤(其一)》中的“大散关”了:“早岁那知世事艰,中原北望气如山。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塞上长城空自许,镜中衰鬓已先斑。出师一表真名世,千载谁堪伯仲间。”铁马秋风,气势咄咄逼人。

四十从戎驻南郑,酣宴军中夜连日。

打球筑场一千步,阅马列厩三万匹。

华灯纵博声满楼,宝钗艳舞光照席。

琵琶弦急冰雹乱,羯鼓手匀风雨疾。

(《剑南诗稿》卷二十五《九月一日夜读诗稿有感走笔作歌》节选)

宋金和议既签,金人物质上都满足了,双方的边界,暂时得到了安定。陆游的兴奋,是因为眼前就是他长久的理想将要实现的地方。其实,当时的边界,双方除了小冲突外,并没有大的战事,因此才有如此场面的军宴。酒对驻扎在南郑前线的南宋军人来说,既能壮胆,又能御寒,而光喝酒,太没意思了,跑马、打马球、蹴鞠、羯鼓、琵琶,一时热闹无比。或许,这也是另一种热身,是将士们临阵前的雄心与美酒的完美结合。南宋大营里喧闹震天,金人的探子,看着影影绰绰的兴奋人群,不知道回去汇报什么内容了。

陆游的这些激情诗,大多写于离开南郑时。离开四川,晚年居住在绍兴老家,一直到死,他都在怀念南郑时间。最著名的当数《诉衷情》词:

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裘。

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身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州。

(《放翁词》卷下)

理想和现实,回忆和抒情,悲愤和凄凉,字字击打人的心灵!

其实,烽火南郑,使得将诗当日记来写的陆游,一直处在亢奋中。他在南郑写下了一百多首诗,不幸的是,《剑南诗稿》中,我们只见卷三的十二首,且没有一篇是记述当时的军旅生活的。这是一个谜,关于此,陆游自己这样解释:舟行过望云滩,坠水中(《剑南诗稿》卷三七《感旧》诗六首之一自注)。乾道八年冬,陆游自南郑还成都途中,经过望云关,望云关下有望云滩,船小水急,一个侧翻,陆游装诗的行李落入水中,被嘉陵江的急流卷走。

这样的解释,虽合情理,依然是个谜。有专家提出,陆游这是故意弄丢的,为的是怕给人以口实。这一时期的诗,一定写了陆游与王炎的交往,赞颂有加,也肯定有不少的行军生活记录,还有侦察途中的即兴之作,这些都属于军事机密;再加上宋孝宗后期,王炎已经成了一个政治忌讳,陆游判断,这些诗保存下来,不仅对自己不利,也对自己的子孙们不利,干脆毁了它,南郑岁月,日后再慢慢回忆吧!但这仅仅只是猜测,和陆游光明而磊落的性格却不符合,干吗要毁?除了写得不好的删除,都要留下来!

澎湃激荡的南郑八个月,彻底改变了陆游的人生和诗风,随着时间的推移,南郑时间逐渐演化成了一种力量,一种思念,一种精神,并一直深深浸入至陆游的晚年,直至他人生的终点。

乾道八年岁暮,细雨阴冷,道路泥泞,巍峨两山间,陆游一行在艰难行进,这是著名的蜀道。李白《蜀道难》的诗句不时冒出,陆游要往成都去,他的新职务是成都安抚使参议官,又是一个闲职。陆游的坐骑是一头瘦驴,一般的平路能骑,但陡峭处,人困难,驴也困难,陆游不忍心,只好牵着。前面就是剑门关,满腔的诗情一下子又冒了上来:

衣上征尘杂酒痕,远游无处不消魂。

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

(《剑南诗稿》卷三《剑门道中遇微雨》)

或许是剑门关太有名了,自南郑回成都的陆游,行至此地,思不能抑,一连写下五首,另外四首是:《志公院在剑门东五里院东石壁间有若僧负杖者杖端仿佛有刀尺拂子之状》《剑门关》《剑门城北回望剑门关诸峰青入云汉感蜀亡事慨然有赋》《丹芝行》。蜀亡和眼前的南宋有什么联系吗?偏安一隅,国土破碎,强敌虎视,随时都有覆灭的危险。细雨阴冷,小道崎岖,昨夜酒喝得太多了,高兴了喝酒,不高兴了更喝酒,诗人摇摇晃晃,瘦驴顾自哒哒哒哒行走。诗人无法和驴子交流,看着两山壁立、仅容车马通一道的剑门关,大山仿佛将人压得喘不过气,一阵悲凉袭上心头。这还是一个诗人吗?身份谁也不能否认,只是没有多少人能理解,这是一个充满家国情怀、渴望上战场的诗人,至少那端坐在京城朝堂上一会儿主战一会儿主和的孝宗皇帝没有很好地理解他。

天彭牡丹谱

南郑的忙,成都的闲,陆游似乎又回到了从前。

安抚使司参议官,确实有点闲,没有具体的安排,所以,一旦辖区内的州暂时出现职务空缺,朝廷想到的第一替代人就是陆游,权代摄篆,就是“代班”的意思。乾道九年(1173年)春,陆游奉命权通判蜀州;同年夏,摄知嘉州;次年三月初,离嘉州复返蜀州;九月,返回成都,不久即摄知荣州,十一月初才到任,除夕夜又接到新任职:朝奉郎、成都府路安抚使司参议官兼四川制置使司参议官,朝奉郎为正六品。升官了,但依然是参议官,正月初十,陆游匆匆离开荣州。

这样的马不停蹄,真正的屁股都没有坐热。不过,陆游依然勤勉,工作、写诗、赏景、交友,都不耽误,下面仅撷取陆游在嘉州的几朵浪花。

建浮桥:青衣江、沫水汇合处,两岸阻隔,往来不方便,浮桥建完后,江面上车辕都可以行走。

筑江堤:陆游到达嘉州的当年冬季,枯水季加农闲季节,正好可以修堤。此前,陆游观察到,当地筑堤,都用竹笼装上碎石,几年就坏了,陆游改用大石头筑,可保长久。

秋操检阅:例行的军队战事演练,陆游一身戎装,料定他有动员讲话,那种气概,一定来自南郑,来自他久伫的抗金决心,“草间鼠辈何劳磔,要挽天河洗洛嵩”!(《剑南诗稿》卷四《八月二十二日嘉州大阅》)

陆游在成都的几年时间里,除了去下属州顶班外,大部分时间都居住在成都。期间,赏玩风景和山水,挖掘地方历史文化,差不多成了他的日常。

陆游喜欢花,比如梅花,而海棠王国的成都,真让他大大饱了眼福。凡是花园,陆游都想看,《花时遍游诸家园》一写就是十首,自己都说是个“海棠痴”。离蜀前,他写下了多年观察彭州牡丹的心得——《天彭牡丹谱》,是中国花卉史上的一篇重要文章。

为什么要写这样一篇跨度比较大的植物文章?看得多了,就看出了名堂,不写忍不住,这大约是陆游写作天彭牡丹谱的前提。

他常常流连于城西沙桥上下,那里的牡丹,尤其超绝。而三井的李家、刘村的毋家、城中的苏家、城西的李家,他们种花都极有经验,陆游一家一家都仔细观赏过,这里的牡丹花开得比一般人家要好。

陆游梳理出天彭牡丹的简单发展史:以前,永宁院有寺僧,种出了好看的牡丹花,人们甚至将寺院都称作牡丹院,一到春天,看花人云集。崇宁年间,当地百姓宋氏、张氏、蔡氏,从洛阳买了新品种牡丹来种;宣和年间,石子滩的杨氏,也从洛阳买了新品种牡丹来种。自此后,洛阳牡丹开始在天彭茁壮成长,种的人越来越多,以至于成了蜀中第一。

陆游看牡丹,不仅仅是走马观花,他一个品种一个品种,蹲着看,侧着看,晴天看,雨天看,仔细观察和记录。看过天彭百余种牡丹,分花色,他选出三十四种名品,并一一列出,不知这些品种有没有保存到现在,但看花名就让人移不开眼。

弄花一年,看花十日,阴晴相间养花天,这是最好的看花天,牡丹花盛开,自太守至百姓,都将其当成节日来过,有花的地方就有人摆起桌子喝酒赏花,大路上,车马来来往往,歌声不断。

淳熙丁酉(1177年),这一年的观牡丹季,成都帅在西楼下举行夜宴。事先,他派人用高价向花户买了数百个如尺大的牡丹花苞,快马骑送,到达宴会地点时,花苞上的露水都还未干。众宾客坐定,酒喝起来,歌唱起来,烛光与花相映,酒杯中都映得出花的影子,一时繁丽动人!

陆游自然也是这场宴会的参加者,不过,即便是在写牡丹,他也不忘记自己的使命,在文章的末尾,由这场奢华的宴会发出了感叹:面对破碎的国土,如此玩物,是不是也属丧志呢?!

陆游的《天彭牡丹谱》,结构上完全模仿欧阳修的《洛阳牡丹谱》。为什么?其实,他的用意也极明显,将彭州牡丹与洛阳牡丹勾连在一起,为的是不忘洛阳。洛阳代表被金人占领的国土,看着眼前的牡丹,想着远方的沦陷区,陆游心中想着的是恢复中原!

放翁来了

淳熙二年(1175年)六月,范成大到了成都,任四川制置使,西北地方的最高军政长官,这给陆游的工作和生活带来不少信心,甚至是莫大的希望,因为范成大虽不是主战派,但显然与那些主和派完全不一样。抗金复国的理想,一时又在陆游心中燃起。

此前,入蜀路上,途经镇江,六月二十八日清晨,陆游在金山观日出,巧遇分别八年的范成大。他们曾经是在京城任职的同事,彼时,范成大正以资政殿大学士、起居郎的身份出使金国,两人都见到了喷薄而出的太阳。晨曦初映,范成大意气风发,两人有谈不完的话,范成大还在金山的玉鉴堂宴请了陆游一家。六年后,两人又在成都相会,且是共事,虽是长官与部下的关系,但陆游一点也没有距离感,这一切,都因为有诗歌。

显然,陆游有点兴奋过头了。作为朝廷委派的镇守大员,范成大无疑是带了皇帝圣意来的,他无意冒进开拓,只想全力守边,维持安稳的现状。事实上,这一点,范成大做到了。边境严密防守,加上范成大的声望,金人也不敢来扰,边关一时无事。莺歌燕舞,灯红酒绿,就成了官员们的常态。

而在陆游身上,北伐无望,极度忧虑,时时吞噬着他的内心,酒和诗就成了他最好的排遣方式,羯鼓,琵琶,歌舞,俏丽的姑娘,长夜的纵饮,他一概不拒,甚至有些放荡。花赏了一处又一处,诗写了一首又一首,酒喝了一场又一场,陆游和范成大,多有唱和,关系和谐。范成大让人建了个亭子,问陆游取啥名呢?陆游一想,范成大和张翰都是苏州人,就脱口说道:思鲈(《老学庵笔记》)。对官员来说,异地为官,思乡归隐似乎是最潇洒的事情。但这样的生活,显然只是苟活的表象:“平生嗜酒不为味,聊欲醉中遗万事。清醒客散独凄然,枕上屡挥忧国泪。”(《剑南诗稿》卷八《送范舍人还朝》)唯有酒,可以暂时排遣那种浓浓的未酬壮志。

不过,陆游表面上的放浪行为,还是被投降派捉住了小辫子:

范成大帅蜀,游为参议官,以文字交,不拘礼法,人讥其颓放,因自号放翁。(《宋史·陆游传》)

虽有不实和夸大,但陆游还是被罢了嘉州知州,改奉桐柏山崇道观祠,这是陆游的第一次“奉祠”。“奉祠”是什么呢?简单说来,就是名义上的职位,官没了,但可以领一份薪水。奉祠制度,是宋代对官员的一种特殊照顾,一些老弱病的大臣或者不宜任命为实职的官员,安排主持管理宫观的祭祀,根据职级高低,奉祠的职位有宫观使、提举、提点、主管。实际上,官员并不被要求去宫观上班,只是挂个名而已。国家设立的道观,当时比较著名的有桐柏宫、洞宵宫等。但这个制度发展到后来,也成为打击报复异己者的一种方法,就是将官员搁置起来,无法干预政事,陆游的奉祠就是这一类。

除写诗针锋相对以外,陆游还想出了更好的办法,索性以“放翁”为号吧:

策策桐飘已半空,啼螀渐觉近房栊。

一生不作牛衣泣,万事从渠马耳风。

名姓已甘黄纸外,光阴全付绿尊中。

门前剥啄谁相觅?贺我今年号放翁。

(《剑南诗稿》卷七《和范待制秋兴》其一)。

放翁来了,陆游第一次用“放翁”作为自己的别号。刹那间,天地间似乎起了一座高楼,楼上挺立着一位率性的诗人,他要与天地相和吟,他才不管那些心胸狭窄的孑孓小人,正好将整个世间都视为自己的花园。

陆放翁这个号,至此开始,一直伴他到终生。想来,这是他比较满意的,唯有此号,才能显现他的性格。二十多年过去,嘉泰二年(1202年)夏,陆游又好好地将“放翁”总结了一下,真是太感谢这个替他取号的人了:

拜赐头衔号放翁,家传不坠散人风。

问年已过从心后,遇境但行无事中。

马老岂堪空冀北,鹤飞犹得返辽东。

道傍跌宕烦君看,阅尽时人脸尚红。

(《剑南诗稿》卷五十一《放翁》)

范成大在成都只待了两年,淳熙四年六月,范成大离开成都。范成大的离去,陆游更加落寞,依然不断地闲游,拼命地喝酒,然后喷薄出无数的篇章。这一年的十月,京城文件来了,任命陆游为叙州(今四川宜宾)知州,不过,上任期要等,等到下一年的冬天。南宋的组织部门,实在有点滑稽。是太闲还是细致?或者又是打击人的新手段?当年八月下的任职通知,要到次年冬天才能上任。

幸好,淳熙五年的正月,躺在京城温暖皇宫龙床上的孝宗,读了不少陆游在蜀地的诗作,突然满腔感慨:真是个“小李白”呢!当年赐他同进士出身,他在蜀地也已经好久了,叫他回来吧!

暮春时节,大地回暖,蜀中大地一片春光烂漫。五十四岁的陆游,将五岁的儿子子布留在成都,带着妻子儿女,自成都沿水路东下。站在船头的陆游,不断向前来相送的好友张縯、李石挥手告别,他看着张縯紧紧地抱着子布,心里满是感动。船上有一张俏丽的面孔,她望着渐渐远去的故乡,似乎有点惆怅,那是陆游在成都纳的小妾杨氏。尽管妻子王氏板着面孔,但看着这一大家子人,还有将船塞得满满的沿途购买的大量的书,陆游似乎有些满足,阳光映满他长着髭须的下巴,脸上的笑容,犹如岸边勃发的柳树那般生动。

草堂侍杜

陆游在蜀八年,留诗八百六十七首,这几乎占了他现存诗的十分之一。

细细翻阅,夔州五十九首,夔州至南郑五十首,南郑至成都三十七首,成都三百八十九首,蜀州九十一首,嘉州一百九十首,邛州三十首,荣州二十一首,另外还有大邑、新都、广都、汉中等若干。

一直以来,诗歌就是陆游记录工作和生活的日常。比如,他到处寻梅,一连有二十二首梅花诗;宴游少不了,竟然有七十多首;寻访寺院道观,与僧人道士结交,他都会有记录。

天地间,陆游就是一颗神奇的种子,落到哪里都会发芽。大地的滋养,人文的滋养,环境的影响,锻造出了不少精品,李白的超级汪洋恣肆,杜甫的深厚人文悲悯,陆游都兼收并蓄,特别是杜甫,陆游一生皆尊杜学杜,杜甫是他心灵的导师,重要的精神支柱。

清嘉庆十七年(1812年),杜甫草堂又一次重修。这一次,四川总督常明,四川布政使方积,成都知府曹六兴,他们共同做出了一个重要的决定,在杜甫祠堂中,将陆游请进,陪祀于杜甫的身边。理由是:陆游与杜甫,心迹之同也。也就是说,陆游与杜甫,都有浓厚的爱国情怀。这件事,著名文人杨芳灿有《修杜少陵草堂以陆放翁配飨记》为证。

仔细梳理,陆游和杜甫,还真有许多地方相像:都是客居蜀地多年,境遇也有不少相同之处,诗风更有传承,又都去蜀而不能忘蜀。这两位诗人,必须让他们在一起,否则,杜甫太寂寞了。

陆文杰,陆游的第二十一世孙,幼年时随做官的父亲在蜀居住,著有《松月山庄诗集》。陆文杰说,他在震泽做县丞时,江苏人王之佐送了一幅《笠屐图》的拓本给他。后来,这个拓本不慎遗失,巧的是,在成都,又从赵桂生处得到了这个拓本。清道光十二年(1832年),他去杜甫草堂拜谒,看见陆游配飨在侧,杜甫有石刻像,而陆游没有。于是,陆文杰就将那幅《笠屐图》并撰文刻石嵌壁。(清代王培荀《听雨楼随笔》卷六《山阴陆文杰》)

陆文杰刻石嵌壁处,在工部祠前廊左侧,杨芳灿《修杜少陵草堂以陆放翁配飨记》石刻,在工部祠前廊右侧,两碑遥遥相对。

清光绪十年(1884年),杜甫草堂再次重修。这一次,他们将黄庭坚也请到杜甫的身旁,理由自然也是心迹相同。从那时到现在,人们进草堂拜谒杜甫时,杜甫的左边是陆游,右边是黄庭坚。“荒江结屋公千古,异代升堂宋两贤”,三位诗人,或者交头接耳,切磋讨论,或者大笑开怀,纵情疾呼,一时热闹至极。

陆游将诗稿命名为《剑南诗稿》,这一定是一个长久而郑重的决定,来自蜀地的王氏与杨氏的朝夕相伴,长子陆子虡娶的也应该是蜀地女子,自然还有令其心心念念的南郑,蜀地,成了陆游生命中最重要的亮丽符号。

【作者简介:陆春祥,作家,现居杭州。主要著作有《字字锦》《九万里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