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小说选刊》2022年第3期|周如钢:情绪发泄馆(节选)
来源:《小说选刊》2022年第3期 | 周如钢   2022年03月18日08:48

周如钢,男,1979年生,浙江诸暨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人民文学》《十月》等文学期刊发表小说百余万字,部分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新华文摘》(网刊版)《长江文艺·好小说》等选刊选载及入选年度选本,著有中短篇小说集《陡峭》等,曾获大观文学奖、《莽原》年度文学奖、全国梁斌小说奖、浙江省新荷计划·潜力作家奖等。

责编稿签

周如钢借助“情绪发泄馆”勾勒出几个在人世间备受折磨的人物肖像,有文弱的包工小哥,有包场的寂寞女人,还有馆主自己。其实仨人有着千丝万缕的纠葛,那些创伤性的精神事件紧紧地锁住了他们,而情绪发泄馆成了他们彼此的救赎之地,努力将残渣变成新的生命能量。这既是对生命浩瀚和现实无奈的写照,同时也赋予人物心理深度的可能。人性中黯淡下沉的部分和明亮上升的气息总是盘根交错,周如钢持续探究人性的困境和情绪的出口,让那些心碎的往事升腾起命运的涅槃气象,确立重生之光芒,而这光芒也将会照亮一个个身处逆境中的人。

—— 安静

《情绪发泄馆》赏读

周如钢

她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十点。

头发略湿,脸色微青。一袭黑衣上苍白的脸蛋,妩媚而冷酷。她把钱丢在面前,轻描淡写里带些寡淡的香味,眼皮微抬,说,今晚我包场。有一丝惊喜从心头掠过,距离营业结束只有一个小时了。这个被雨打湿的夜混沌而沉重,星辰淹没,城市暗黑,生机全无。百无聊赖的我在她到来的前一分钟还在想是不是可以提前关门。

每逢雨天、冷天,确切地说是每逢雨夜寒夜,都是我独守一馆。事实上,我只上夜班。一是我晨昏颠倒,早上不起深夜不睡。二是上午不开馆,因为没什么人会在上午要求发泄。白天那么长的时间是用来积攒负能量的。家庭之间,夫妻之间,同事之间,上下级之间,客户之间,将一根根毛细血管或小碎毛收拢来,滚雪球一般随着日光的移动慢慢地吸附、缠绕。又或是个气球,日光的升温不断地使之膨胀再膨胀。到了日暮,进入黑夜,球体无限胀大,怨气怒气火气等充斥其中,将球壁磨得薄如蝉翼,此刻,一根针轻轻一挑,便可以将它刺破。

我的情绪发泄馆,就是这么一根针。

为了让这根针的功能得到完美体现,我并没有落脚在闹市区。繁华空旷的地方最好,但现在的城市,繁华之地不可能空旷。每个人都活在过度挤压的都市丛林。所以,地址可以适当偏一点。这,既有利于熟人不相见,更有利于隔音。只是缺点也显而易见,上夜班就是员工的大难题。当然,即便他们偶尔上了次夜班,我也揣着颗焦灼的心。不到打烊时刻不宁静。要知道,“发泄”两个字注定了这是个不一般的存在,注定了上门的都是负能量爆棚的家伙。所以,这事儿得我自己来。有个三长两短,我自个儿接着。

按照规矩,我得告知发泄的方式,以及存在的安全隐患和需要自负的责任,当然重点是要签一份责任合同。但她明显等不及了。我还没把防护服拿出来,她就进了门。

所幸,她进的是哭吧。

哭吧是发泄馆进门后的第一个馆。我在哭吧里贴满了刘德华的歌词。哭吧哭吧不是罪,再强的人也有权利去疲惫。就算下雨也是一种美,不如好好把握这个机会。“机会”两个字特别大。墙上是一帧又一帧暴雨倾盆的画面,LED的画面全景式随时变换,晴天霹雳,暗夜风暴,泥泞行程……但都显得真实而压抑,冷酷而绝情。画面上,有男人的背影,也有女人的背影。但我删去了男人两个字。所以,这个馆与其他的馆一样,男女皆收。只不过,相对而言,女客户更多一些。

一个馆的正常营业时间是半小时。也就是说她进门随便挑挑拣拣,也只能发泄两个馆。但她一直没出来。手机上显示的日期已经是崭新的一天,在跨越两个日子的时间段里,我的心似乎从脚下的石头缝里抖抖索索地爬到了云端。这是开馆以来第一次高频率高分贝的心跳。

开馆前自然有过担心,喝醉酒的,文着身的,说是来发泄,实则来砸馆,怎么办?所幸,社会治安不错,这样的场景不曾出现。所以,心跳除了在数钱时会有略微的波动外,其他一切照旧。更何况我自认为自己是个见过大场面的人,一般的事不足以让我增加心跳的幅度。

但今天不同。

我对着话筒喊话,不同的话筒连着不同的馆,声音是轻的,极尽一个男人该有的柔和。情绪发泄馆的营业时间到十一点,请您带好随身物品准备离场。其实我喊话的时候已经超过了十一点。但几个馆却如开水倒进冰水里,完全没有反应。

我告诉自己,要包场的人,一定积攒了太久的情绪,可能是一个月,也可能是一年甚至几年。所以,区区一个小时,或许真的不够用。你不知道这个球有多大,几个馆怕是如绣花针扎铁球也未可知。而且,按时间算,那一大把钱甚至可以发泄到天亮。

只是,我现在的担心已经成了一棵树,从萌芽到参天只用了几十分钟。

为了保护客户的隐私,我没有装摄像头。开这样的馆,你见到的最好都是陌生人。来这样的馆,也没人愿意见到熟悉的面孔。因为没有人希望自己歇斯底里和张牙舞爪的一面被其他人看见。所以,回头客是有选择的,就像戴着面具的我一样。大多数人进馆还会多扫描我几眼,表达一下冷嘲热讽和充满好奇的语气和神情。但我知道,他们内心是欣喜的。我的面具告诉他们,我谁也不认识,当然,他们也不认识我。而她从付钱到进门,没有多看我一眼,这明显有别于常人。

因而,今天这样的情况,没有摄像头就成了我的软肋和硬伤。我急如热锅上的蚂蚁,在原地转了无数个圈,在发现时针硬硬地指向了十二点之后,我进了馆内的各个吧。我得一个一个查过去。万一出点什么事,再高的营业额和利润都无济于事了。

哭吧里没有她,但我闻到了两小时前的淡淡香味。

柔软美学吧里没有她。硅胶人物一个个还是该站的站,该坐的坐,只是姿势明显有些歪歪扭扭。而其中一个男人眼球凹陷,臂膀带伤,似有血浆从身体内溅出,全身落了星星点点的红色芝麻。在他们的身上,我极尽嗅觉的捕捉能力,除了汗味,两小时前的香味零零碎碎,也四处散落着。

暴力街区的门虚掩着,里面一片漆黑。我大吃一惊,伸手门侧,灯亮时,我发现,里面狼藉一片,电脑、手机、书本,还有冰箱、彩电,全被砸成了稀巴烂。我瞄了一眼,键盘已经没有一块超过大拇指大小,大块的也只剩掉了漆和凹凸状的冰箱门了。在三个小时前,我曾把这里好好打扫了一遍,清理了所有的碎片,归置了七八成新的电脑和冰箱。有时候,有些人进这扇门,只是为了看一眼。我得让看一眼的人也舒服,这么新的东西,你下得了手么?下不了手很好,说明你的情绪还不是那么恶劣。下得了手也很好,一定能还你一个崭新的自己。

女人坐在墙脚,屈着双腿,头埋在膝盖里。双肩略微抽动,而从双肩到手臂,有红色褐色的条状液体匍匐着,星星点点的红更是闪缀其间。我相信,她的黑衣上也已沾染许多。我知道,这是真正的血色,这是必然的。尽管有所准备,但心里仍然掠过一惊,毕竟是女人,哭或许更适合她们,过于暴力的发泄难免会伤到自己,更何况她还没穿防护服。伸手去拉,她没有动。我缓缓地蹲下身子,我知道我需要把每天训练的一些语言从喉咙里放一些出来。

世间万事大到天崩地裂,没有什么过不去。

你以为你看到的人都比你过得好,其实他们只是做了伪装。

一切交给时间,时间会判断对错。或许这个世上从来没有什么对错,只在于你怎么想。最重要的一点是不要用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

天不会塌,如果,有一天,天真的会塌,一定有个子比你高的人顶着。

不要沉湎于风雨,学会努力看远方的彩虹。

……

我温炖着心灵鸡汤,一匙一匙地灌。鸡汤不能太浓,身体不好的人服用不了过于滋补的东西。凡事得慢慢熬。这段时间的回头客,至少有三分之一,是我熬出来的。当然,我并不刻意。开这样的馆,学会察言观色是最起码的。发泄了一通仍然无法排解郁结,那花的这笔钱就不值。尽管来一次花费也就一两百,但我一定要让客户觉得值了。我没学过心理学,我只是知道压抑郁结的滋味。我无法深入每个客户的心里,也不可能知道他们都犯了什么心病,藏着什么心事,但我真真切切地发现,我的心除了想赚钱之外,还是扑通扑通在跳。

所以,虽然不是每个夜晚都需要煮,但每天我当班的营业额一定比员工的强。

其实,这些鸡汤我自己也喝,曾经有段时间,天天喝。喝到吐了才发现,很多问题仍然无法解决。屋里断电了,车子爆胎了,下水道堵了,半夜的楼上传来鬼哭狼嚎,隔壁的大狗上下班呼应整夜狂吠……母亲听到我说出要杀了他的话,哆哆嗦嗦地说继父已经很久没有打她了,她说继父现在不喝酒了,不撒酒疯了。高中的同学用我们是过命的交情这句话借走了我去医院辗转徘徊的钱,然后再没有一个确切的日子来跟我单独面对。老总说运营总监的位置就是你的,我拼死拼活地干,眼睁睁地看着前任退休,一个大胡子空降到我的上头,对我发号施令……陈谷子烂芝麻的事一大堆,每一条抽出来,都血淋淋的,清晰如昨。他们在我脑海的宽银幕上胡作非为,骄纵肆虐,每次电影的画面掠过,就逼着我走进一条深不可测的胡同里。那时,我总希望自己手提一把刀,一阵挥舞,换回一个崭新的世界。

只是,电影结束,能做的事,只是喝一碗又一碗鸡汤。到那时,我才发现,鸡汤的作用,永远是捆缚住自己,让自己前进不了一步,却可以豪情万丈理直气壮地往后退无数步,给自己一副海阔天空的样子。但,这一切,仅仅是个样子。在那天面对十一层的楼台时,我的身体成了一个膨胀的气球,我飘飘欲仙,发现手可触云,我有了要跳到云端,近距离抚摸蓝天的欲望。

现在,我已经忘却那天的气球是如何缩小的,但我知道,没有一个地方放掉气球的气,你终有一天还会有跳上云端的欲望。

于是,我发现自己需要有一个情绪发泄馆。只是,我没有想到,不仅是我需要情绪发泄馆,是很多人。在这个冷冰冰的钢筋水泥的丛林里,我的情绪发泄馆居然成了最有温度的地方。因为,除了发泄,这里还有鸡汤。而发泄后的鸡汤是能调养身心的最佳补品。

……未完待续

本文刊载于《小说选刊》2022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