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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张洁  2022年03月16日12:01

 

《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

作者:张洁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2年3月

ISBN:9787020169696

定价:59.00元

 

入院后,妈对自己的病情、治疗,一直不闻不问,好像不是她生病一样。是对我的无限信赖吗,把她的性命全权交付给我?或许她明白,探讨这个问题令我痛苦难当?抑或她知道自己的寿数已尽,问又何用?

我无法瞒住任何时候都比我明白的妈,只有照实对她说:“不手术也没什么关系,顶多就是失明,我再请一个阿姨专门服侍您。我也可以充当您的眼睛。虽然大夫说在脑手术里这是最简单的手术,只相当于普通外科手术里的切除盲肠,但您的年纪毕竟大了,何必冒这个险呢?”

妈说:“别、别、别,我一定要手术。我可不愿意那样活着。你不签字,我自己签去。”

我说:“您签字不管事。”

妈说:“好孩子,你就听妈这一次话吧。”

妈这样说,我就没辙了。

我一辈子都没听过妈的话,而后来的事实证明,都是我错了。

前不久我还就一生的婚嫁哭着对妈说:“妈,我从没有听过您的话,现在证明,都是我错了。”

妈辛酸地劝慰我:“事情都过去了,还提它干吗!”

这次该不该听?

既然每一次分歧的结果,都证明不听她的话是我的错,这次就应该听她的话。

可要是这一次偏偏就听错了怎么办?

也许我还是应该坚持不听她的话?

万一又是我错了怎么办?

这真像押宝,不论押在哪一点都险象四伏。

妈说:“我自己找大夫去。”到了这种时候,还是妈来充当我们这个家的主心骨。

我拉着妈的手向医生办公室走去。

刚走到医生办公室门口,正巧甲大夫出来,我们便站在走廊里谈话。

妈的手在我的手里剧烈地抖动着,在这抖动的颠簸中我慌乱地迷失了心智。我迷乱地牵着她的手,像牵着一根系在我和妈或是妈和这个世界之间的,不论怎样小心翼翼也难保不会随时飘扬而去的游丝。

身材矮小的妈仰着头对甲大夫说:“我不愿意那样活着,我坚决要求手术。”她的声音不大,但头脑清楚、咬字清晰。她从容不迫地安排了自己的结果。就在那一瞬间,我心慌意乱地看了妈一眼。

看上去,妈仍然是一位知深知浅、自尊自爱的老妇人。我什么时候才能像她那样面对人间的万千风景?

妈穿着唐棣在美国给她买的开身黑毛衣,这件毛衣妈去世后唐棣又要了回去,时常穿着御寒。我想她也和我一样,需要寻找一种仍然和姥姥相亲相近的感觉。贴身是一套我们从美国回来后新买的睡衣。要不是因为住在医院,我从家里给她拿什么她只好穿什么的话,这些衣服她还舍不得穿呢。她老是存着、攒着,准备再到美国去看唐棣的时候穿。不过自从她住进医院以后,就再也没有表示过任何意愿。有了一种万事皆空的超脱。

…………

我亲吻着妈的脸颊,脸颊上有新鲜植物的清新。那面颊上的温暖、弹性仍然和我自小所熟悉、所亲吻的一样,不论在任何时候,或任何情况下,我都能准确无误地辨出。可是从今以后再没有什么需要分辨的了。

为什么长大以后我很少再亲吻妈?

记得几年前的一天,也许就是前年或大前年,忘记了是为什么,我的心情少有的好,在妈脸上重重地吻了一下。至今我还能回忆起妈那幸福的、半合着眼的样子。为什么人一长大,就丢掉了很多能让母亲快乐的举动?难道这就是成长、成熟?

现在,不论我再亲吻妈多少,也只是我单方的依恋了,妈是再也不会知道、再也不会感受我的亲吻带给她的快乐了。

很快,就连这一点依恋也无从寄托、无处可寻了。

我又在妈身旁躺下,拉起妈的右臂,像我小时那样,让妈的手臂环绕过我的颈项。我贴紧妈的怀抱,希望妈能像我小时那样,再搂抱我一次,可是小阿姨把我拉了起来,说:“阿姨你不能这样,这样姥姥的胳膊就永远伸不直了。”

我只好起来坐在妈的身旁,拉着妈的手,目不转睛地看着妈。也只能拉着妈的手,也只能这样看着妈了。就是这样,也是看一眼少一眼,拉一会儿少一会儿了。

妈那一生都处在亢奋、紧张状态下的,紧凑、深刻、坚硬、光亮、坚挺了一辈子的皱纹,现在松弛了、疲软了、暗淡了、风息浪止了。

从我记事起,妈那即使在高兴时也难以完全解开的双眉,现在是永远地舒展了。

妈的眼睛闭上了。

那双眼睛,到现在也显出常人少有的美。先是在大眼角那里往上抛出一个极小的弧,然后往下滑出一道优美的长长的弧线,再往小眼角走去。最后在小眼角收势为更小的一个弧。一般人闭上眼睛以后,仅仅是一条弧度很小,差不多就是直线的弧线。

真正让我感到妈生命终止的、妈已离我而去永远不会再来的,既不是没有了呼吸,也不是心脏不再跳动,而是妈那不论何时何地,总在追随着我的,充满慈爱的目光,已经永远地关闭在妈的眼睑后面,再也不会看着我了。我一想起妈那对瞳仁已经扩散,再也不会转动的眼睛,我就毛骨悚然,心痛欲裂。

我也不相信妈就再也不能看我,就在春天,妈还给我削苹果呢。我相信我能从无数个削好的苹果中,一眼就认出妈削的苹果,每一处换刀的地方,都有一个妈才能削出的弧度、妈才能削出的长度,拙实敦厚;就在几个月前,妈还给我熬中药呢……我翻开妈的眼睑,想要妈再看我一眼。可是小阿姨说,那样妈就永远闭不上眼睛了。

妈,您真的可以安心地走了吗?其实您是不该瞑目的。

…………

直到现在,我还不习惯一转身已经寻不见妈的身影、一回家已经不能先叫一声“妈”、一进家门已经没有妈颤巍巍地扶着门框在等我的生活。

看到报纸上不管是谁的讣告,我仍情不自禁地先看故人的享年,比一比妈的享年孰多孰少。

有一次在和平里商场看到一位年轻的母亲为女儿购买被褥,我偷偷地站在那女孩的一旁,希望重温一下我像她一样小的时候,妈带我上街时的情景。多年来妈已不能带着我上街给我买东西,就是她活着也不能了。我也不再带着唐棣上街给她买什么东西。我不但长大,并已渐入老境,唐棣也已长大。每一个人都会渐渐地离开母亲的翅膀。

看到一位和妈年龄相仿、身体又很硬朗的老人,我总想走上前去,问人家一句:“您老人家高寿?”心里不知问谁地问道:为什么人家还活着而妈却不在了?

听到有人叫“妈”,我仍然会驻足伫立,回味着我也能这样叫“妈”的时光,忍咽下我已然不能这样叫“妈”的悲凉。

在商店里看见适合妈穿的衣服,我还会情不自禁地张望很久,涌起给妈买一件的冲动。

见到满大街跑的迷你“巴士”,就会埋怨地想,为什么这种车在妈去世后才泛滥起来,要是早就如此兴旺,妈就会享有很多的方便。

每每见到唐棣出息或出落得不同凡响的模样,一刹那间还会想:我要告诉妈,妈一定高兴得不得了。但在一刹那过去,便想起其实已无人可以和我分享这份满足。

我常常真切地感到,妈就在我身边走来走去,好像我一回头就能看见她扒在我电脑桌旁的窗户上,对着前门大街的霓虹灯火说道:“真好看哪。”可我伸出手去,却触摸不到一个实在的妈。

我也觉得随时就会听见妈低低地叫我一声:“小洁!”可我旋即知道,“小洁”这个称呼跟着妈一起,永远地从世界上消失了。谁还能再低低地叫我的小名呢?就是有人再叫我“小洁”,那也不是妈的呼唤了。

谁还能来跟我一起念叨那五味俱全的往事……

我终于明白:爱人是可以更换的,而母亲却是唯一的。

人的一生其实是不断地失去自己所爱的人的过程,而且是永远的失去。这是每个人必经的最大的伤痛。

在这样的变故后,我已非我。新的我将是怎样,也很难预测。妈,您一定不知道,您又创造了我的另一个生命。

我还有什么奢求吗?我等不及和妈来世的缘分,它也不能解脱我想念妈的苦情。我只求妈多给我托些梦,让我在梦里再对她说一次:妈,请您原谅我!

纵使我写尽所有的文字,我能写尽妈对我那报答不尽、也无法报答的爱吗?

我能写尽对她的歉疚吗?

我能写尽对她的思念吗?

妈,既然您终将弃我而去,您又何必送我到这世界上来走一遭,让我备受与您别离的创痛?

妈,您过去老说:“我不能死,我死了你怎么办呢?”

妈,现在,真的,我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