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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西文学》2022年第3期 | 吴佳骏:一天中的四分之一时光(节选)
来源:《山西文学》2022年第3期 | 吴佳骏  2022年03月15日08:40

吴佳骏,青年散文作家。在《芙蓉》 《山花》 《天涯》等刊发表作品逾百万字。主要著作有《莲花的盛宴》 《生灵书》 《雀舌黄杨》等十部。曾获首届、第四届“巴蜀青年文学奖”,第五届“重庆市文学奖”,第五届“冰心散文奖”,首届“紫金·人民文学之星文学奖”,第二届“丝路散文奖”。现供职于《红岩》文学杂志社。

虚日

人们将这一日称为“虚日”。虚日是与平常不同的,从早晨起,天空就变了颜色,像是谁用亚麻编织了一块巨大的粗布将天兜住了似的。微寒的冷风也停止了吹拂,季节出现从未有过的宁静和沉寂。几只鸟从房顶上低低地飞过,翅膀差一点就擦着了烟囱的边沿。爬上土墙的几朵南瓜花和丝瓜花全都低垂着头,光阴也跟着它们暗淡了下来。更为反常的是,墙根下那把用布条缠住四条腿的竹椅子空了,它的主人再没有像往日那样手拿酒壶摇头晃脑地坐在椅子上,享受独属于他的逍遥时光。凡是从土墙前路过去地里干早活的人,都在扭头朝那把空椅子看——他们思量着自己眼中那道熟悉的风景怎么突然就消隐了呢。没有了他,活着的每个人都是寂寞和无趣的。他丰富了许多人平淡无奇的生活,也丰富了一个枯燥乏味类似黑白日月里的乡村世界。

在他消隐之前,并未有人发现他举止的异常。他照旧是天刚亮,就提着一个酒壶坐在竹椅上喝酒了。那些从四面八方嗅着酒香飞来的鸟儿,有的站在墙垣上,有的站在竹枝上,有的站在瓦楞上,有的站在泥地上,围成圈在听他说酒话。他的酒话内容有涉及农事的,有涉及自然的,有涉及天道的,也有涉及命运和生死的。这些鸟雀全都是他的知音。在鸟儿们的眼里,他或许压根就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掌握了宇宙秘密的神。说完酒话,他还会哼唱小曲。那小曲远古、朴实、清新,连墙头上的花朵都喜欢竖起耳朵来倾听。听着听着,那些花儿都笑了,笑声染绿了田野和溪流,也染蓝了炊烟和晨雾。

只有村里的农人,听不懂他到底哼唱的是什么曲子,他们缺少鸟儿和花朵那样的敏锐和智慧。但无疑他们又都爱听他唱曲,只要他哼唱的曲调响起,农人们就会停下脚步,或放下手里的柴刀和锄头,安静又出神地跟着他哼唱的旋律起飞。让自己变成一只翱翔的鸟,或一朵盛开的花。这让他们暂时脱离了劳动的艰辛和疲惫,获得片刻灵魂出窍的美妙瞬间。他被他的酒灌醉了,农人们又被他的小曲灌醉了。

可当大家都清醒过来时,农人们又都没有一个瞧得起这个酒鬼。因为他从来不出地干活,一年四季都坐在竹椅上醉生梦死。他的粮仓里没有一粒粮食,他的灶门口没有一根干柴,他的水缸里也没有一滴水,但他那个生满锈色的肮脏酒壶里却从来都不缺少酒。没有人知道他的酒是从哪里得来的,就像没有人知道他夜晚睡不睡觉,饿了吃不吃饭一样。他给人的印象,就是永远都抱着个酒壶。好似那个酒壶里装的并不是酒,而是装的春夏和秋冬,风霜和雨雪,太阳和流水,虫鱼和草木……

他从来都不需要太多。他没有父母,也没有妻子和儿女。酒就是他最好的安身立命的东西。曾有好心的农人劝他去把自己的几亩薄田耕一耕,把漏雨的房屋修补修补,可他对好心人的规劝一概不听。不但不听,还反而对前来好言相劝的人一通臭骂——骂他们看不透人生,不懂得如何过日子。而且,他还举例说,像村里的谁谁谁,跟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收获了大豆和高粱、稻谷和玉米,却最终把皮肉和白骨都还给了土地。倘若这样劳碌地折腾一生,到底有什么用。农人们见他如此不识抬举,也就再没人去管他的闲事了。但他们仍旧喜欢听他哼唱小曲——大人听,小孩也听。白天听,夜晚也听。睡着后,还要跑到他的睡梦里去听。

但是现在,这小曲终止了。他坐过的那把竹椅也空了。整个村子里的农人都开始紧张和失魂落魄起来。他们讨厌他,又热爱他。虽然大家心里都明白——若当真没了他,日子也便那么过。

从早晨起,一切都似乎跟往常不一样了。大家都在寻找他,鸟儿也在寻找他,花朵也在寻找他。直到黄昏时分,才终于传来了有关他的消息——他淹死在了村头的池塘里,死时手里还紧紧地拽着那个已经喝光了的酒壶。

他死后,农人们的日子名副其实地成为虚日了。

春事

天将明未明之际,布谷鸟就在薄雾里叫了。它的叫声里藏着一把剪子,不但可以剪去夜色里的杂质,还可以剪去农人的睡眠。她就是在床上翻身的时候,听到这勤劳地监督农事的鸟叫声的。她爬起身,再也无法入睡。她本想拉亮灯,又怕惊醒和刺激到身旁睡得正酣的两个孩子。于是她只能摸索着穿衣服,一缕隐隐的白光从窗子和墙缝里透进来,照在她那睡眼惺忪的脸上。

即使那只布谷鸟不叫,她每天也是在这个时候起床的。她的体内本来就住着一只布谷鸟,不分季节、不分晨昏地在催促她,这使得她总是比黎明醒得更早。她起床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生火做饭,灶间暖红的火光跟她的年龄一样熠熠生辉。做好饭后,见孩子们还在梦中,她又将鸡鸭赶出栅栏,将两头黑山羊牵去野地里吃草,给笼子里的十只兔子喂水……忙完这一切,晨曦也就照临大地,她也度过了一天中四分之一的时光。

从前,她的丈夫在家的时候,会跟她一同早起。他不忍心她被那只该死的布谷鸟催老了容颜,更不忍心她的苦难从黎明就开始。虽然不是太爱他的妻子,但他到底是个有同情心和责任心的男人。他看到妻子起床后忙碌的身影,自己也不愿意闲着,跑去地里除草、翻土、播种、施肥……他想与妻子一道,迎接日出和惠风,梦想和光明。她目睹丈夫同甘共苦的表现,心里升腾起彻骨的甜蜜。

可是突然的一天,她的甜蜜瞬间就消失了,这让她的日子变得无比漫长和寂寞。那也是一个有布谷鸟叫唤的薄雾时分,她像往常一样被鸟声催醒。但说不清为什么,她总觉得那次布谷鸟叫唤的声音有几分凄凉和幽怨,跟平常叫声的清脆和响亮不同。而且,它还叫得特别急切、尖锐,暗含一种离别和垂泪的音调。她躺在床上,心异常地慌乱,这是她从未有过的情形。她想迅速爬起床,穿好衣裤去厨房做饭,但那床却像安装了磁铁似的,紧紧地将她吸附住。她数次从床上坐起来,又数次躺下去。她意识到这是一个不同寻常的黎明,也猜想到将有什么大事发生。布谷鸟仍在屋外催命似的叫,曙光已透过墙缝和窗子钻到屋内的地板、木床,以及她因忧思而略显苍白的脸上。她再也不能赖床了,她绝不允许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比她起得还要早。她挣扎着爬起床——这可能是她做母亲后起得最晚的一次了。她来不及梳理乱发就去开门干活,谁知,木门刚一打开,几个怒气冲冲的彪形大汉便闪电般闯进了屋。她大喊一声,靠在门框上,身子瑟瑟发抖。随即,她的丈夫就被那几个汉子押解着从屋内走了出来,连外衣外裤都没穿。她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两个熟睡中的孩子也被吓醒了,跑下床拉着她的衣襟哇哇地大哭。看着丈夫被人用绳索捆走的狼狈模样,她知道自己永久的黑夜降临了。

她想去把丈夫给追回来,但她是脆弱和渺小的。她只是一个女人,只是两个幼童的母亲。她没有力量去反抗她所遭遇的一切,就像她无力抗争她那多舛的沉如磐石的命运。后来还是在她和两个孩子去看守所探视丈夫的时候,才搞清楚丈夫被抓的原因——两个月前,她那忠厚、勤劳、善良的丈夫带领一帮人到处去寻衅滋事,说要替自己讨回公道和找回做人的尊严。他被人规劝回村后,还不服气,仍在暗中唆使人继续闹事。他表面上将自己伪装成一个勤快的庄稼汉,实际上却是个地道的阴谋家。他骗过了夜夜睡在枕边的妻子,也骗过了家门前那只日夜叫唤的布谷鸟。

丈夫被抓走后,她的睡梦多了起来,还经常被噩梦吓醒。她那原本就比其他人长的白昼,又增添了一个序曲和尾巴。那只布谷鸟的叫声越来越喑哑,她知道春天很快就要过去了。她想牵出圈里的耕牛,去把闲置的水田犁一犁。不然,她跟孩子们来年都得饿肚子。这些笨重的农活,以前都是丈夫干的,现在只能落在她的肩上了。

她肩扛犁铧,左手牵着牛,右手牵着孩子,孩子又牵着孩子,一步一步向春阳朗照下的水汪汪的农田走去。

月光

他曾说过,月光既是他的“护身符”,也是他的“魔法师”;它既能给他带来平安,也能给他带来财富。他爱月光胜过爱世间的一切。他至今犹记得自己第一次战战兢兢、畏畏缩缩地走在月光下的样子——那时他只有十二岁,他饿极了,他需要像夜间跑出来觅食的动物般找到点果腹的食物。可他没有动物那样的本领——他没有尖锐的爪子,背部也没有细硬的刺,头上也没有犀利的角。他既不会飞奔,也不会钻洞,更不会像青蛙那样伸出长长的舌头,或像毒蛇那样喷射出毒液以捕获猎物。银色的月光照耀着他,他已经连续三天没有吃饭了,他感觉自己的前胸和后背粘在了一起,若再不赶紧撕开,他就会变成一张皮。但他没有力气撕开他自己,只要稍微一用力,他就能听到自己的皮肉和骨头碎裂的声音。他挪动着脚步,想竭力保全自己。这时,他隐隐约约看到前方有一片菜地,菜地里的瓜架上挂着几根大小不等的灰白色黄瓜。他的眼睛发出两道幽光,仿佛一个走投无路的人突然见到几颗宝石。他吃力而摇晃地支撑着走到菜园里,狼吞虎咽地将那几根黄瓜送进了自己的胃。那天晚上,他躺在瓜架下饱饱地睡了一觉,月光听到了他的鼾声和梦呓——月光没有叫醒他,月光保护了他的尊严——月光希望他救活自己后,能够像月光照耀他一样照耀这个人世间的暗夜。

可他到底还是辜负了月光。当他打着饱嗝醒来,发现已是次日黎明了,而他也在一夜之间长大了——从昨夜的十二岁长到了十六岁。他一直搞不清楚自己是被黄瓜喂大的,还是被月光喂大的,抑或被饥饿和贫穷喂大的。这个问题困扰着他。他试图去寻找昨晚成为梦床的菜地,想问个究竟,却无论如何都找不着那片菜地了。他失望至极。菜地没有了,饥饿还依然藏在他的体内——折磨着他、吞噬着他、伤害着他、消耗着他……

也是从那时起,他热爱上了吃黄瓜,热爱上了月光,还热爱上了盗窃——他成了一个行走在暗夜里的人,成了一个远近闻名的乡村小偷。白天,他是向来不出门的,只躺在后山的岩洞里呼呼大睡——那个岩洞既是他的家,也是他的天堂,更是他的造梦空间。他只在夜间出来行窃,而且必须是要有月光的夜晚——他需要月光来给他点灯笼和打火把——他也需要月光来陪他一同作案。凡是被他盗窃过的人家都知道,月光是被他绑架了,而他是被命运绑架了。

他最初的想法,是去别人的菜园子里偷几根黄瓜、几把豇豆、几个土豆来活命。可偷着偷着,胆子就大了起来,居然跑去偷人家田地里的麦子、高粱、油菜和稻谷。他本以为那些丢了农作物的人家会骂他,但却没有一个人作声。好似那些被盗的粮食,根本不是他偷走的,而是老鼠偷走的。渐渐地,他的野心更大了。他从室外行窃改成入室行窃,他将村子里的人家全都挨户偷了个遍——他偷锅碗瓢盆、偷桌椅板凳、偷牛羊鸡兔、偷鞋袜衣裤……

这么行窃过一段时间之后,他仍未发现有人骂他、捉他、举报他。非但没有,那些碰到他的人,反而个个都对他流露出善意的表情。他纳闷了——这个问题比前次到底是什么喂养他的问题还要让他感到困惑。在这个世界上,恐怕再也没有哪个贼会比他做得更加心安理得了——他继续在有月光的夜晚钻入到各家各户的室内去行窃。

有一次,他刚入室不久,竟发现一个不知是因为疲倦而失眠,还是因为病痛而失眠的农人手里拿把菜刀,正瞪大眼睛看着他。他被吓得浑身哆嗦,觉得自己的小命快完了。可那个农人并没有朝他怒吼和尖叫,而是果断地将菜刀切向了自己的脖颈。他在房间里恐慌地呆立着。想逃跑,却发现窗外的月光早不见了踪影。他只好靠墙站着,让黑暗掩藏起自己和地上的鲜血。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做贼以来,真正盗走的,仅仅是农人们的粮食和生活必需品,而永远盗不走的,是他们的苦痛和灾难。他开始谴责自己不是一个称职的小偷,他盗走了本不该盗走的东西,而没有盗走本应该盗走的东西。

他惊慌失措地从那个死去的农人的房间里走出来,他特别渴望看到爱它胜过爱世间一切的月光。然而,那银色的能够带给他平安和财富的月光已领着那个农人悄悄地走了——去了一个让他这个有罪且终身忏悔的小偷再也找不到的地方。

……

全文刊登在《山西文学》2022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