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露湾》
《天露湾》
作者:陈应松
出版社:长江文艺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2年1月
ISBN:9787570224333
定价:49.80元
一阵风吹来,上千只白鹤从天露湖滩渚的芦苇荡惊起,铺天盖地飞向天空,悠长的唳叫笼罩湖面。芦苇裹挟着群体的力量浩荡摇曳,接着是灰鹤,还有白鹭、白鹳,相继一惊一乍地起飞,整个湖面上都是拍击的鸟影。一群沙洲上酣眠的野鸭也被吵醒,发出粗野的、急促的嘎叫声。
天露湖上的天空发白了,从湖上吹进天露湾村的冷雾,裹着水滴,往路上和田野上涂抹,能听得见涛声隐隐。几只狮头鹅早早地龟缩在水渠畔,在蒲草丛边张望。一些早起的鸦雀歇在树的高枝上叽叽喳喳,仿佛在开大会。树下,还有一望无际的绿毡般的小麦,与苍茫的湖水相接。
金满仓醒来时,鸡在笼里嘶声哑气地叫着。他小声喊女儿金甜甜:“甜甜,起床了!”尚在睡梦中的女儿惊醒,慌乱地穿衣起来,揉着眼睛,在厨房舀了一瓢冷水,匆匆刷牙,洗脸。女儿九岁,上四年级,刚放寒假在家。她来到猪圈,看到她爸在猪圈里拉猪,猪不愿出来,躲在墙角温暖的稻草里,但还是被拖了出来。
老婆余翠娥也起床了,来帮忙牵猪,不让猪叫。她对金满仓说:“他爸,不让杀就不杀了吧,抓到咋办?”金满仓没有松手,依然拉猪,说:“没事的,过年总得吃肉,再说,杀了就卖半边,回来还村里的欠款。”余翠娥说:“村里规定不交税款偷偷杀猪要没收呀。”金满仓说:“什么龟臀,还王八臀咧!甜甜,走!”
父女俩牵上猪,悄悄从后门走出去,绕道湖边,去乘渡船,到对岸的外村去杀猪。
这是这一年的农历腊月二十。
走到一个汊口,一群白鹭扑扑地穿过树林。出来了两个人,正是金满仓在巴望的袁世道和潘忠银,两个好朋友,屙尿和泥巴的发小。潘忠银拿着自制的甲鱼枪,手上提着一只刚打的甲鱼,瞅着四周说:“现在民兵还没有巡逻,天冷,他们起不来,满仓哥你们快走,我和世道在后面看着。”金满仓拽着猪绳却迟疑了,说:“世道、忠银,我这心乱蹦,就怕生事儿,咱们再合计合计……”袁世道说:“当断不断,必受其乱,断而不断,必有后患!走吧!”金满仓愁眉苦脸地不想走,说:“这事偷偷摸摸的,我真做不来……”
把个潘忠银弄烦了,说:“满仓哥,别婆婆妈妈了,这不是你的风格!……”袁世道说:“忠银你小声点!放擂炮呀!……满仓哥,猪是你自己的,你全家一瓢一碗喂大的年猪,又不是偷来的,你说你怕个啥?快走为好,等一会村里人都醒了。”潘忠银急得跳脚:“要不,满仓哥,我帮你牵去,杀了晚上扛肉回来给你。”金满仓说:“好好好,也不消激将我,我去,不连累你们。”
金满仓让女儿甜甜在前面牵,他在后头打猪。走了一段,突然有人影,金满仓踟蹰了一下,指着芦苇丛对女儿说:“你往这边躲躲……”
可是没躲过,一个人从雾里晃出来,是全村人见着都绕道走的肖丙子。
这肖丙子尖嘴猴腮,绿豆眼灵活着哪。可年轻时不是这样,当年与金满仓夫妇在大队宣传队演样板戏《沙家浜》,身子骨还壮实,大冷天穿着个背褡子演沙四龙。金满仓演郭建光,金满仓老婆余翠娥演阿庆嫂。
金满仓想迎上前挡住肖丙子的视线,跟他招呼说:“丙子,这么早在湖边干啥哩?”
肖丙子早就瞅到了金满仓背后的女儿和一头猪,说:“没干啥,看到你家大肥猪,想起我家夏天淹死的一头,如果不死,就有两百斤的肉,今年过年,咱只有吃青菜萝卜的命啰。”金满仓问:“你也欠税?”肖丙子说:“瞧你说的!你都欠,我比你狠些?……你女儿牵猪这么早,上学去呀?”金满仓搪塞道:“呃,是……是呀,上学。”肖丙子指着另一方向:“学校你不走反了吗?”金满仓说:“猪想咋走,人管不了它,遛一圈再回呗。”肖丙子笑着:“这冷的天遛猪!满仓你跟你丫头好有闲心呀,嘎嘎……”他的公鸭嗓笑声怪异瘆人。雾上来了,金满仓就想赶快离开肖丙子。
肖丙子等看不到金满仓父女,从草丛中拿出藏着的鱼籇子。其实他是在前一天晚上下籇子,第二天清早收籇子,偷渔场的鱼。他将倒出来的几条鱼用塑料袋装好,塞进兜里,把籇子重新藏在水汊下,盖上水草,匆匆回了村。
再说金满仓,见天快大亮,就狠狠打猪让它快走。终于来到了渡口,因为太早,渡划子上没人,摆渡的花老倌还在屋里没出来,金满仓就去拍门喊:“花老倌!”这摆渡老头不知是姓花还是年轻时很花,反正大家都喊他“花老倌”,他一个人住在湖边苇秆搭成的小屋里。
花老倌随叫随到,马上就起来,帮着金满仓父女将猪赶上渡船。这猪上跳板太不容易,跳板太窄,猪见了下面的水更怵,不往上走。金满仓和花老倌在猪的一前一后连拽带抄,金甜甜在船上拉,唤。猪是金甜甜从小喂到大的,肯听她唤。不过今天这猪很犟,哼哼吼吼,拒绝上船,还拉出一泡屎来,厉声嘶叫,表达抗议。
就这样耽搁了时间,等猪上了船,金满仓已是一头汗水,双脚也糊上了稀泥。花老倌解开拴在岸边树上的缆绳刚将船推开,村支书洪家胜带着治保主任毛标和两个民兵从天而降,飞身上船,抽出了花老倌的船桨。
金满仓的猪就这样被截住了。这可是要没收的,分明是去外村宰杀,抵赖不掉。他们父女起这么早,又有袁世道他们看着,还是没有躲脱。金满仓对他们说:“咋办咧,你们看着办吧。”
书记、村主任洪家胜是他家邻居,两家关系很微妙,也是演《沙家浜》宣传队的,金满仓夫妇一个是郭建光,一个是阿庆嫂,洪家胜夫妇一个是刁德一,一个是沙奶奶。问题是书记洪家胜追求过金满仓老婆余翠娥,而洪家胜老婆黄秋莲追过金满仓。一个是书记村主任,一个是村里能人。但洪家胜要把话挑明,就说:“满仓,你猪关在家里,咱就睁只眼闭只眼,把年过了再说,现在,我起五早八早的,是有人举报你。”
金满仓一听,脑袋嗡嗡响。早晨举报,哪个看到了的?肖丙子!肖丙子呀,老子饶不了你!
但毛标和民兵(你老洪还叫了人来,是来真格的)就去牵猪,女儿不让,用一双小手死死缠着猪绳不放,用哭声反抗。民兵硬是从她手上把绳子掰过去,差点把她的手指拉断。猪是女儿天天放学挦猪草一把把喂大的,被别人抢去她当然要大喊大叫,大哭大闹。金满仓听不得女儿的号哭,跟被刨祖坟没两样,头就炸了,就与他们扭打起来。
父女两人斗三个男人,洪家胜和花老倌在岸上看热闹。民兵三蛋的手指还被金甜甜咬了,说,这丫头好烈!金满仓也管不了猪,就看谁欺负女儿。女儿护猪,毛标掀开她,金满仓从花老倌手中夺过一支木桨,朝毛标劈去,洪家胜想拦,结果倒霉,劈上了自己脑袋。洪家胜的脑壳登时鲜血直流,跌坐地上,手捂开花的脑袋,指着那桨说:“好大的凶器!”
金满仓打伤了书记,被两个民兵反剪着手押回村里,在后头追赶的金甜甜,连摔了几跤,后一跤跌进湖里。
早上出来的人不多,金甜甜的同学洪大江,很早就提着个小桶,背着戽斗,准备去找水凼子拦坝捞鱼——每年腊月都是这样。小伢儿们不怕冷,找水坑水沟戽干了捞鱼过年,口袋里也带上了打火机,冷了寻一抱稻草就可以点燃烤火。他是洪家胜的儿子。听到水里有呼救声,跑去,看到有人在水里挣扎,是金甜甜!他丢下水桶戽斗,跳下去捞她。
水不深,可是老菱角、枯荷梗缠着她。洪大江将金甜甜往岸边拖,他不太会水,但拼命往岸上划。这时摆渡的花老倌过来,用木桨将他们拉上岸来。
两个伢儿身上泥水萧萧,浑身发抖,还哭;洪大江见金甜甜哭,自己也哭了起来。花老倌说:“哭啥哩,快回去换衣裳!”
洪大江拿上戽斗水桶,抬头一看,金甜甜哭着跑得没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