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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2022年第2期|苏先生:一个人的万物牧歌
来源:《草原》2022年第2期 | 苏先生  2022年03月15日08:42

我经常午夜梦回,看见另一个我,在庄里每天牵着牲口,早出晚归。

我想另一个我的一生还在和那些动物们一起生活呢,它们陪着我老,我照看着它们活。

一直都在挨打的马

我觉得它认识的人比我都多,记住的风尘往事和闲言碎语不在少数,对庄里每条路上的深浅脚印的揣摩也费过心思,来一个外庄人,它见一眼便晓得,定也“突突”几声以示警告。

它像所有苏庄的牲口一样没有名字,大家都用“红马”来唤它。

每次路过一个人的时候,它都会很蔑视地看上一眼,然后高傲地走开,似乎在咒骂所有人,也对这个苏庄充满了不屑,该走的路都走了,该下的苦都下了,每个泉眼里的水什么味道都晓得了,冬天时路边的哪个洞能藏风、夏天时哪一眼草棚子能遮住雨也都在它蹄子上印住了。它像个老人一样,随时准备撒手人寰,一副活够了的样子。

我有时候想它要是能说话,完全能够说出苏庄人的字、辈、名号,在我的记忆中,它除了吃饭干活睡觉外就是挨打,其余时间就是用它那双铃铛一样的双眼蔑视人。

我不知道这匹马什么时间到的苏庄,我出生时它就在。

母亲说我刚会爬时就从院子中间爬到大院门槛上看红马走过来走过去地驮麦子,一看一下午,红马还舔过我的头,被主人抽了鞭子。这件事我一直记得。红马有顿打是因为我挨的,我欠了它一个“马情”。人这一辈子很多时候就在不经意间欠个情,而后追着求着还,或者被人跟着讨着要。

我长到四五岁的时候经常能看到它从我家门前走过,一身红毛,泣汗如雨,威风八面。骡子、毛驴和牛早早看到它都低下头等在路边,不敢占它的道,我看这景儿上瘾,每次都等着红马过来,看到它半闭着眼慢步走过去,骡子、毛驴和牛都走了时,我才安心。只有红马能享受这帮动物的这等礼遇,这种荣耀其实在后来的人生里每每所见,但都没有我看到红马有这待遇时那般享受。

红马的前一个主人我得叫爷,因为年少时被土枪的钢砂打中了脸,毁了容,我叫他麻子爷。麻子爷每次对我说,滚远点,小心它一脚送你到西天啊。我吸一口凉气,倒退两步,却又站住瞧它。看不到它的威风劲儿,我一整天浑身不自在,宁可被它踢上天。

红马每一处的肌肉都圆润结实,那是一种力量的展示,在我的童年里,这种力量给我的是安全感。后来我明白了那是人在弱小时对力量的依靠。

红马夏天驮麦子,一次驮的量是其他牲口的三四倍,其他牲口一早上的活它五六趟就干完,其他人还在地里时,红马早开始驮水,或者去集市上给麻子爷驮米面去了,用马当牲口的人心气得多足啊,干啥事都得麻利着,三下五除二就打扫战场,枪械入库。秋天耕地,懒的人才出门,红马已经驮着犁从地里往回走,麻子爷跟在红马后面抽着烟杆,见人都会说早点回家去伺候他的那些花花草草。麻子爷养了好多花花草草,很多都是我们没听过的品种。按照庄里人说的,那一点地都不够红马把腿伸直的。一到冬天,红马就更加威风,被这个庄里借去装扮社火,去那个庄里当马队的领头,身上总是披着红绸,头上戴着大红花,不论在哪个庄,都走在第一个。都说麻子爷和红马就像夫妻,天天在一起,麻子爷把麻子奶都忘记啦。

说起来红马在麻子爷手里很少干错事,稳稳当当地做着一匹马,把一匹马该做的事都做到位了。但红马也是挨过麻子爷的鞭子的,都是因为红马不小心碰了人,或者吓着了小孩子。

麻子爷打它的时候,我偶遇了几次,拴在门前那棵核桃树上,那一条短鞭子,在屁股上抽一下,马就卧倒在地,把嘴戳进土里,两个眼睛直直往上看,认错呢。麻子爷骂的更多,打就是意思一下。麻子爷收鞭后,马会立刻站起来,在树下站一阵子后被麻子奶牵到圈里去。

麻子爷去世后,红马交到了他小儿子万万手里,万万初中辍学就在外面打工,只在每年春节回来一趟。麻子爷一走,家里的地都归他种。

我头一次见到红马尥蹶子是在庄道上,万万牵着红马,红马不走,他便用缰绳打马头,马被打得只往后退,却还是不往前走,万万又连打十多下,红马直接朝着家的方向奔了,把万万拽到地上拖行了十多米。万万翻身起来后,手上擦出了血,裤子膝盖部位也裂了口子,老人们看到这情况,劝说,别着急,这马麻子爷使唤惯了,得慢慢适应。

某天早上十一点多,我去集市上买菜,路过万万家,看见红马被拴在门前的核桃树上,万万拿着长鞭子在抽,连续十来下,每一下,马都前蹄扬起一次,惨叫一声。红马被抽得浑身全是道子印,大家都谴讲是万万耕地方法不对,犁不压平,立着走,哪能耕匀净。

这一茬地没耕完,万万就放弃了种地,每天把红马当交通工具,骑着马在树林子里转悠,在公路上疾跑。红马不乐意,把万万丢下来几次,万万每次就地把红马拴在电线杆子上,一顿抽,然后牵着回家。一进庄,只要红马身上有印子,就知道红马又挨揍了。

翻过年,万万觉得自己使唤不住红马,每次有人来寻,都把红马租出去。

在麻子爷手里时,红马去外庄,麻子爷不仅不收钱,且都是跟着一起去,图个吉利,也图个乐呵。万万却做了甩手掌柜,收钱就完事,红马被牵去外庄干活,无数次偷跑回家,被人寻来要退钱后,万万便把红马拴到门前的核桃树上,再一顿打。

在我的记忆中,那四五年中,红马在万万手里时,一直在挨打,打完三四天后又在挨打。

它在万万手里挨打时一直是站着的,疼得直扬蹄子,直伸脖子也不卧倒,不告饶。

万万也是气得在马屁股后直哆嗦,打到没力气了坐在旁边抽着烟,抽完烟继续打。麻子奶每次都给红马求情,万万总说,没有其他办法,这马不听他的,不认他这个人么。

我离开苏庄去县里上学后,只见过一次红马,那是个中午,我从家里出发去汽车站坐车,路过万万家,看见红马在核桃树下站着,不时用前蹄刨地,马在焦虑不安时会这样做。

我站在路边瞧它,它也看到了我,举头顶颈盯着我看。它依旧雄壮,我也长大了,想起它在舔我头时我还在地上爬。

我仰头看了看那棵核桃树,都不长叶子。

再后来,就没再见过红马了。偶见有时就是永别,在往后的生活里我格外珍惜心里的最后一次,若我将离开某个城市某个行业,去向他处,便知道这次可能就是最后一次。人和人,人和生命其实没有兜兜转转最终归于一处的,尤犹今日。

万万一家人搬迁去新疆前,把家里的东西全部拍卖,包括红马。

庄里想买红马的人很多,出价最高的却还是谢庄一位开马厂的老汉,老汉说早就想养红马,顾虑太多,马这类牲口一家人使唤过,换一家用不顺。他不用红马来干农活,让它在马群里壮个声势。

万万一家搬走后,院子也换了主人,红马回来过几趟,是谢庄的老汉带着来的,老汉去镇里时路过苏庄,进来看看,每年到苏庄瞧其他马时也带着来瞧瞧。庄里人夸老汉是个好人,老汉说他养马那么多年,知道马的记忆是最绵长的,一生的事都记着呢,它家在哪里也记着呢,不带它回去看看,它也会趁机跑回去看看的,马可是重情重义的,马喜欢哪个人,就喜欢一生,不变。

每天傍晚出现的羊

第一次看见二姨家那条山谷时,我就有种想死在那里的想法,充满了神秘感,不被任何活物打扰,只有草木花香和四季变换。

二姨家那座山在小时候一直是我想象里世界的尽头。那座山不仅仅有传说中的树精,山底下还有一条望不见尽头的大山谷。之所以有这样的认识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那座山只有通向镇里这边的路,没有去往另一边的路。那条山谷把人决绝地隔在这边。

说是山谷根本概括不了它的诡谲,我第一次见到这条山谷是在大雾天,我以为晴天时就能看到它最远处的边界,但等晴天时拿望远镜看却也没有看到尽头,只看到一眼明晃晃的类似河面的明澈。

山谷里有数不尽的“土钉子”。“土钉子”是我们那里的土话,因为它的形状类似钉子钉在山谷中,在空荡荡的山谷里被钉了成百上千个。这些土钉子看上去一个个纤细弱不禁风的样子,却很少被风雨侵蚀倒下,山谷深有几丈,从未有人下去,偶尔有几只羊不慎跌落进去,也无法搭救。

长大后我才知道这个土钉子其实就是雅丹地貌。只不过一般的雅丹地貌在平地上,而这条山谷里的地貌在悬崖中间,所以地貌的高度就高了很多,我去敦煌的榆林窟时,从入口一下去,看见榆林窟就有很熟悉的感觉。

无可考究二姨家那里的那条山谷之前是什么原因才形成的,有传言说那里曾经发大水,但目前活着的人从未见到过。山谷里的树后来也旺壮高粗,打眼能看见的就是洋槐树,槐花开的时候,星星点点的白像一整个山谷独自在下雨。夏天的时候,山谷开满了狼毒花,太阳一晒,满山谷的香味就往山顶上飘,那个味道有特别饱满的日光。我对二姨家那座山的记忆就是那个狼毒花被炙烤后的味道。

二姨家庄里很早就实现了机械化耕种,牲口是极少的。那一年雨水过于丰沛了,机器在地里寸步难行,都被绊住无法使用,于是二姨喊我家牛去翻地。

这年我家同时养着三头牛,是同一头公牛配的,但生出来却有差异。其中一头是刚出生不久的小牛犊子,是我们家的第三头牛,毛色发黄,蔫儿吧唧的,不像它哥哥那样毛色发红。这小牛犊长势也慢,久久不见拔个头,是个怪胎,还很贪吃,时不时就去吸奶,没个够,母牛不仅要干活还得奶它,被折腾得有些消瘦。

母亲为了给小牛犊子“摘奶”,按照惯常的做法在母牛的奶头上抹油,结果这小牛犊子根本不抵触,母牛到哪里它都得跟着,不然就挨饿,吃奶的时期延长了很多。

那年的雨总是在早上下,中午停,然后出太阳。

父亲和我在下午三四点赶上三头牛去二姨家的地里翻地。头天从靠埂子的地方开始往外翻,天黑前也就只翻了一步宽的地,两头牛都走不动,只能歇了。小牛犊刚开始还跟着母牛来来回回,后来就站在地中间不动,左边踅摸下,右边嗅一嗅,吃吃槐树叶子,父亲让我看着它别吃了不该吃的东西,太小了看见啥都吃。我真想给它把笼嘴戴上,可手头的笼嘴都是成年牲口的,给它戴上不顶用,徒添麻烦。我听说过小牲口被大笼嘴绊倒后掉梗子下摔死的事,心里隐隐作怕,便盯着它,它走哪里我就跟上,距离十多步的位置看着它。它总一副憨憨的样子,抬头看看天,低头用嘴拱拱土块,这牲口和人一样,某天“醒”过来才能认识世界呢,没醒过来前都脑袋空空的。

第二天,地耕到一半的时候,我拔草拔累了,挺直腰看了眼小牛犊,发现它旁边站着一只小白羊,个头和它一样高,犄角和胡子都有了,是头成年羊。胡麻地里总有很多冰草需要除掉,不然草根儿搅到犁上犁头插不进土里。

我朝四周的地里望了望,寻找其他羊,没见一只,一般羊都是成群结队的,没有谁单独养着一只羊的。兴许羊群路过丢下的,过不了多久便有人会来寻。我还给父亲说有一只羊和小牛犊子玩呢!

父亲回头看了一眼说:“哪里来的羊,你眼麻了吧。”

我回头又看了一眼,确实只有小牛犊子一个在那里站着,在霞光中,小牛犊子的毛色火红火红的,终于不黄了。

晚上把牛赶到牛棚后,在灯下,小牛犊子依旧是浅黄色的,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

那晚入睡前我又想到白天看见的那只羊,明明白白地在眼前晃悠呢,怎么突然就不见了。

接下来一天去耕地时,我始终盯着小牛犊子,也盯着地边的方向,等那只羊出来,等不到那只羊出来我得闹心病,等得我口渴得不行,心里着急口容易干,大口大口喝水,把父亲的水也喝光了。我找借口嫌弃今天中午的饭有点咸了,这把人渴的。

后来我把自己折腾累了,在地脚那里把草铺成一张床躺下,我怕小牛犊跑太远,用长绳子给它做了个缰绳,一头拴在我脚脖子上,睡了一大觉。

当我醒来时,看见一只羊站在头跟前吃我身下的草呢,小牛犊子也站在旁边。我一把抱住羊羔子喊父亲看,父亲说他早看见了。

羊羔子和小牛犊子在地里撒欢,你追我赶,把地都踩开了,我说这下好了,太阳一晒,本来这地就硬板,这下给踩囊一点,草也好拔。

一到太阳快下山的时候,那只羊就不见了。我回去问二姨,二姨说可能是山背后那独庄里两户人家养的羊,我说山背面还有人家啊,二姨说,是,那里有两户人,奇怪的人家,觉得住在大庄里吵,就迁到那边住了,已经住了好些年头。

第二日,我到了地里后一直三心二意的,趁父亲不注意,我把小牛犊子拴路边的柳树上,便去寻那两户人家。沿着田埂走过一个山湾,就看见沟深处那两户人家,两户人家住在一个窑凹里,借着窑盖了几眼瓦房,我没往下去就能排除那只羊是这两户人家的,因为往下去得走上一个小时才能到,一只羊来回得走两个多小时。返身回来后,看见那只羊站在小牛犊子跟前,蹦蹦跳跳的,看得我都开心了,我上前解开小牛犊子,它俩迅疾跳进地里又撒开了欢。

接下来的几日,每当我不留心时,羊羔子就不见了。后几日我扛着铁锹给自己壮胆,想去找找附近哪个地里是不是有羊圈,这只羊羔子有可能住在里面,所以来得快,走得也快。

没想到这一找把我吓一跳,那附近有几百个窑,之前都是羊圈,这小羊羔子躲到任何一个窑洞里,我是都寻不出来的。

二姨告诉我,这个庄子之前就是放羊庄,因为偏僻,地薄,大家都放羊,山大,羊在山上啃一天,好放,梯田没修好之前,站在山脚下都能看见山坡上的羊,眼神好的还能说出个数来呢。

这下我也安心了,这羊羔子肯定是被落下,躲在窑洞里的。二姨又说,那山谷里掉下去不少羊,有时候还能看见几头活着的,有几个人腰里拴上绳子打算下去抓几头回来呢,但下到半中间都上来了,那悬崖看上去就几丈高,但下到半中间就怕了,崖上的土没一脚能踩实的,一碰直流,和沙子一样。

我问,有没有可能羊能自己上来,羊都能自己上房顶呢。

二姨家的那块地耕完后,父亲和我吆着三头牛出了庄,上了山顶,小牛犊就停住不走了,站在山顶哞哞叫。我突然想起来,每天这个时间,小牛犊子总和羊羔子在一起玩呢,今天小牛犊子要回家去了。

声音荡在山梁子上又飘进山谷里,我也定耳寻听着沟底的声音,想听见一声“咩”叫,等了好久好久,没有一个回声,我给小牛犊子套上缰绳,牵着,也不走,还是哞哞叫。

那一刻我似乎看见一阵风扫过一山谷长势迅猛的狼毒花,花顶的白头被扫弯后冒出一山谷粉红的茎来,而后它们又直起头,再次白花花一片,一只羊在里面蹦蹦跳跳,好生羡慕。

这头浑身发黄的小牛犊子回来后几个月毛色就变了,红艳艳的毛很快发了出来,身材也开始长得高大,是我们家块头最大的一头牛。它的母亲老了卖掉后,它的哥哥后来力气跟不上也卖掉了,而这头牛在我们家养了好多年,生了好几头牛犊子,其他牛耕一茬就卖掉,这头牛一直养到我母亲再也养不动牛了,家里就再没养过大牲口。

一下雪就回老家的兔子

它逃跑前已经怀孕,我看见它大着肚子在门前那条通往田间的路上回头看了我一眼,告了别,转头蹦蹦跳跳地钻进了埂子上的冰草里。

它的上一窝孩子,六只灰兔出生半月后每晚都惨叫一声死掉一个,一连六天。

它肯定对苏庄失去了信任,想到苏庄外面的田间去活余下的日子,不想再做家兔了。

人有时候活烦了还会挑一个新地方继续活呢,兔子也有这想法。

秋去冬来,我们本本分分在苏庄做人,给余下的几十只兔子喂食,搭窝,铺草帘子。

只要第一场雪下来,人就可以踏踏实实在家里躺着,时间更替暂时被人们自欺欺人般视而不见,谁也管不了谁,白天叫不醒醉汉,夜晚关不上酣睡。

谁都无须再考虑地里一丝一毫的事情,庄子外面被老天爷收回去给动物们使用。

男人全部变成了酒鬼,每天凑够一桌子酒,女人们也就可以围在炕上天天说话,把这一年的憋屈都说完,再装下一年的憋屈。

荒野上的动物和家里的男人女人都在等第一场雪,不紧不慢不急不缓。耐心未耗干净前雪就下来了,苏庄每年的第一场雪都异常丰盛,不负期待。

有了这场雪,才有了那只怀孕的兔子的消息,它是深灰色的,我没记错的话,是我们家第三代兔子,第一代一只浅灰一只白,第二代很多花色,到了第三代进化得很好,这也得益于我弟弟这个饲养爱好者的精心竭力。

现在看,我弟弟身上有遗传自母亲对于喂养这件事的痴迷,有遗传自父亲身上对手工和建造这件事的天分,我们家主动养育生命,每次都是弟弟拿的主意。他在废弃的旧猪圈里给兔子搭了一座“城堡”。他起初只是用家里闲置的青砖垒各种构造的方形通道和“卧室”“走廊”“餐厅”,并给兔子搭了很多可以上蹿下跳的台阶以及滑梯还有钻出钻进的洞穴,在卧室里铺了干的麦草,后来不断进行改良,所有的屋舍都变成了两层,上面一层用铁丝网垫底,利于兔子排泄,下面一层空置,排泄物下来后全部到了底下一层,清理方便。之后又有通风口,在里面还设置了近道,聪明的兔子直接可以通过近道从窝最底下径直走到最顶上。

刚开始是偶尔几个大人路过时看着兔子们在这个“迷宫”里玩,越看越有滋味,说这不是简单的养兔子,这是玩出了境界,再之后就有人晚上从地里回来时给这些兔子捎一把青苗,带一点萝卜,给点树梢,把这里当动物园看,不要门票的动物园。

后来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庄里专门运砖的人给弟弟从镇里的砖厂送来了一农用车的砖,于是兔子的城堡开始了大型的升级改造,弟弟也发挥了他在建筑设计上的天分和想象力,让我也倍感兴奋,这一次他开始用混凝土固定了某些地方,不然无法搭到很高。半个月后,一座真正的“兔子城堡”成了。

城堡前面还加了两道院子,分成了前院、中院,前院里放着庄里人丢下的吃的,中院是一片空地,兔子从城堡出来可以在这里晒太阳,后面的那座巨型城堡里有二十多个形状各异的卧室,高十多层,有半阳的通道、全封闭的通道,有斜道,还有竖道,出口多达十多处。把一只兔子从正面的入口放进去,便可以盲猜兔子从哪里出来,比玩游戏机还有趣味,兔子窝外面每天围满着人。有很多小孩子都不会走路呢,被抱着看,看不够,不愿意走。

那些时日,我很多次梦到自己成了一只兔子,在城堡里畅游,无比欢脱。

兔子成群繁殖,越来越多,有段时间,兔子开始生病,死了几只出生几周的小兔子,大概率是有兔瘟了。

弟弟将马上要生产的那只灰兔子捉出来放在外面一个挖好的大洞里,还和其他的兔子进行了有效隔离。其余兔子分开装进纸箱子里,拿到空置的院子里单独居住半个月。

那只马上要生产的灰兔生下六只兔子,刚开始几天平安无事,那一窝全是白色的兔子,品相上佳,体质优良,预计十四天可以出窝。可就在某晚,我在入睡前听见一声凄厉的惨叫,似乎是猫被咬了的叫声,我拿着手电站到院子里到处瞧了瞧,找了找,又把所有的屋顶巡查了一遍,没看到异样。

第二日,弟弟说小白兔死了一只,按照以往的经验,这一窝兔子还得换个地方。余下的五只兔子又挪到了一个纸箱中,放在暖和的地方,白天它们都活蹦乱跳,进食无异常,只要进食正常便能活下来,我们也就安心睡了。后来的每晚,我都能听见一声惨叫,只有一声,那声尖利似刀子划破布匹,小白兔都是四肢伸直,侧着身子走了的。

在那几日里,每晚我都祈求别再听到那一声盛大的死亡通知,在空旷的夜里,那一声如一只锥子插入心脏,如果死亡在短时间范围内是预知的,痛苦便放大无数倍,死亡只有拉长到一生那么长,悲伤才得以淡化。

一个月之后,所有的兔子又可以住进它们的“城堡”里,城堡也进行了一次翻修,晾晒,消毒,那只灰色的兔子在秋天的时候又一次怀孕,然后跳出外墙逃到野地里去生活了。

它去野地里后我们也担心过它活不下去,冬天马上来临,觅食是个很大的问题,野地里的兔子早早就有了着落,它这个时间离家出走,实属不明智。

直到那年的第一场雪下来,我们才知道它还活着。

一大早我们起来铲雪,在兔子城堡外看见了一只兔子的脚印,一来一回,来的脚印已经被埋浅,回去的脚印是新的,兔子在这里停留的时间很长,它没有进圈里,估计是怕进去后出不来。

我顺着脚印找了过去,走进田间后,眼前白茫茫一片,只有兔子的脚印指引着我,路不远,走了半小时后,在一个坟地后面的一条空地的旮旯里找到一个洞,脚印就消失在这里,来的时候我一边走一边用树梢子扫掉了脚印,不然兔子会发现有人知道了它的家,它就得搬家。

我从台阶上去,站在洞口的正上方,把呼吸调整到最小,站在那里等了将近半小时,兔子才从洞里出来,窝在洞口晒太阳,我一眼就认出来了,果然是那只灰色的兔子。紧接着,后面连续出来四五只小兔子,个头有灰兔一半大小,它们一字排开,缩在土墙墙根晒太阳,我向后退步,退了十多步,然后离开了。

其实我相信它之前也回来过,只是没有雪,留不下足迹。

不知道它有没有后悔离开,还是在野外收获的欢乐更多一些,自由更多一些,尤其在春暖花开后。

之后每次下雪,总会留下它的足迹,我都用树梢扫平,不留痕迹,我怕有人给它在路上设下套子,它钻进去而丧命。

一直到来年开春,苜蓿芽从地皮上冒出来时,我在摘苜蓿菜的时候又见过它一次,我心想,这兔子终于可以看看田地里的春天,柳枝冒绿,其他的绿都会跟上,别说一只兔子,万事万物都能活下去。

逃离的猴子

猴子够瘦的了,耍猴的那人比猴还瘦,我是在现实生活中第一次见猴子,不知道其他猴子是个什么样子,站在边上把耳朵腾空了仔细听人家的言传。

人是够多的,也是老天爷赏光景呢,一场雨,有了闲也有了这猴看,耍猴的人搬一把椅子放在麦场中间,猴坐在上面,开场各种敲锣,场面话,俏皮话,说够说热闹后开场。

猴子从椅子上翻个跟头下来打开放在远处的木箱子,翻出来一件碎花裙,从头上套进去,套了半天穿不上,逗得大家哈哈大笑。猴子听见众人笑话它,把裙子脱下来丢了,耍猴人捡起来丢过去,猴子从腿上穿进去,这次穿进去了,再次站到椅子上。

猴者向它一次丢过去三把木刀子,猴子开始一个个抛向空中,耍成一个圈,迎来喝彩,猴者此时拿起铜锣,反面平举,围着人群说,好看的话,给点赏钱啊,各位爷爷奶奶。

转了半圈,铜锣盘子里也就几个硬币。猴者说,看来爷爷奶奶们不满意啊,上去假装拧了一下猴子的耳朵,猴子也假装疼,踢了猴者一脚,跑了。这次大家笑得更厉害,猴者开始哄猴子,猴子又回到椅子上,猴者在三把刀的刀尖处点燃火苗,猴子开始耍三把火刀,速度很快,形成一个火圈。

猴子进而再耍怪,把自己手掌不小心点燃了,跑过去把手伸进猴者的裤裆里,此时观众中有些人都笑出了放屁的声音。

猴子踩上自行车,拿着铜锣再一次讨钱,这一次,铜锣里的纸票子满满当当的,我把身上仅有的五毛钱也丢了进去。

接下来猴子再围着人圈里答谢,开始翻跟头,先是按照“8”字翻了一圈,后又翻了个“2”字,最后翻了一个“3”字。

群众里有人喊,给猴子抽根烟吧,丢过去一根香烟,猴子捡起来含在嘴里,猴者过去给猴子点上,猴子坐到椅子上跷着二郎腿吐起了烟圈,抽烟抽得很入迷。

抽烟后,开始举铁锤,举了一阵子后躺在地上不起来了,猴者说:“又假死,每次累了就假死,像不像各位奶奶家的老爷们啊,不干活装死呢。这种情况该怎么办啊?”

有妇女喊:“这种情况我一般用鞭子抽。”

猴者说:“还是奶奶有经验啊。”

猴者拿起鞭子假意打猴子,猴子一翻身,又躺下,打,故意打不到,来回折腾了好多次,累得猴者直擦汗,群众都快被笑岔气了。

猴子耍人比人耍猴更招笑。

最后,猴子跳过去抢了猴者的帽子,围着群众又收了一次钱,这次收到的票子都是大面值的,猴子收到钱后举着帽子拿到猴者跟前,猴者接手的当间把钱撒到了地上,帽子被扣到了猴者头上,又迎来一阵喝彩。

当猴者眉开眼笑,低头弯腰开始捡钱,猴子窜进了人群里,然后上了草垛顶,开始在草垛上奔跑,迈过一个、两个、三个、四个,还不见下来,人们都以为这是最后的表演,还有人喊,快让猴子下来啊,草垛上的麦壳踩漏了,草垛会进水的。猴者这才抬起头,见猴子从一棵榕树上钻了进去,榕树叶子小,密实,根本看不清楚它在里面还是不在。

猴者跑过来,跳上榕树,一下子踩空,掉了下去,掉到了下面的路上,爬起来继续找。

猴子跑了。

之后一个月,猴者就住在苏庄,天天找猴子,街坊邻居念叨说,这猴子肯定是平时日子不好过,才跑的。

有人每天报信给猴者,说在庙后面的榆钱树上看到了它,说在苹果园子里看到了它,说在沟沟里的水池边也看到了它,还有人说看到它在水坝里洗澡呢。

猴子每天能流窜好几处,猴者说:“还好,猴子没出庄子,出了庄子一个庄子一个庄子地浪下去,那真是找不回了。”猴者还说,苏庄好玩啊,地势好,有林子,有山有水,有沟有坎的,猴子看上这地方了不走了。

这一番话让我们对这只猴子还亲近了不少,觉得它是一只独具慧眼的猴子。

庄子里的人说,让猴子再耍耍,耍够就回来了,聪明着呢,天气冷了,都没地方去了,还不知道回家嘛!

我独自见到这只猴子是在我们家玉米地里,那天是到地里去给我种的那只冬瓜翻个面,想让它长得更大些,结果就在玉米行的行道里看到了猴子。它躺在那里把玩着一条冬瓜藤上的花,见我后它坐起来,做好跑的姿势,我紧忙瞥了一眼我的冬瓜,完好无损。

那年到冬天了,猴者还是没找到猴子,庄里人也没再见过猴子,整个镇也没有猴子的消息。

我想猴子定是下恒心去了更加广阔的世界,它比我走的路要多,这些年走庄子,走过陕西、山西、甘肃、青海、新疆,搭过那么多长途车,吃过那么多便饭,遭遇过各种各样的天气,在各色旅店过过夜,早早知晓了生活的样貌,看过无数张笑脸,可能已经厌烦,生活被遮蔽了什么,展示了什么,它也一清二楚。它想过一种自由的、安静的生活,早就做好了要逃离的准备,在一个雨后,在一个傍晚,在一群人眼皮子底下,然后去流浪,老去,隐藏戏耍的技能,沉入乞食者中,一程一夜一个白日,看夜空流星,观日过山头。

会哭的树

方圆几个庄子的人活得泼烦想死的都会去这棵树上吊死,也不知道为啥,大家走着走着,寻着寻着,选着选着,最后选定这棵树。

我后来看到这棵树时才明白,因为这棵树真的会哭。

二姨夫算过,在这棵树上上吊的有十七个人之多。

在没见过这树之前,我就想过,这树是不会说话,还会说什么甜言蜜语,要不那么多人死都选它呢。

这棵树精我是从五六岁听到了十岁,但听说过没见过,第一次听说是在我表姐她们家隔壁的小姑娘嘴里听到的,那天我和她坐在秋千上玩,她说,她看见小兔子从树精里钻出来过。我说不信,她要带我去看,我们准备下午出发的,她收拾干粮时被她爸妈给发现了,把她关在家里,我去她们家院墙外面喊,她说这下出不去了,回头再说。那片林子深得厉害,要进去也得早上进去,下午进去天黑前出不来就寻不见方向了,走不出来的。

后来每年去我表姐家,都会见到那个小姑娘,那个小姑娘长得很快,有几年比我长得都高,很快成了个大姑娘,该有的都有了,我还是个小矬个子,皮肤黝黑。记得后来有一年她给我说,她看见树精里有一窝蜜蜂。还有一年,她见了我都害羞,不往跟前来了,躲着边走,我老远就问她,树精怎么样了啊?她羞羞答答地喊,树精里现在有蛇了,别去看了,很危险。

在二姨夫的口中,那棵树壮硕,比一般的树树皮要黑很多,树身长满苔藓,根部沟壑蜿蜒,枝叶开散,躲在林子的深处,是一些人结束生命的一个地方。

在表哥表姐口中,那棵树是他们那一片值得说的一件事情,可能全县再也没那么大的树了。树上还结出各种各样的东西来,谁也说不准那棵树是什么树,前几年长得像柳枝,后几年就变成杨树叶子,有比较理性的同龄人说就是四棵不同的树被人种到了一个坑里,所以在不同的方向看上去是不同的树。

我独喜欢从那个小姑娘的口中听她说这棵树,她口中的这棵树有时候是家,有时候是宝盒,有时候是矿洞,她说那棵树会流眼泪。

表姐他们家那座山在我还没接触到地图的时候,一直以为那后面再也没有人了,我曾经无数次站在那座山最高的地方望向远方那连绵不绝只接云海的山头,以为那就是某种边界,那边再也没有人类,因此那座山上的生灵在我心中多了那么几丝神秘。

因为是新辟的路,地基还没有夯实,沙子还没有铺上,踩上去就像泥浆一样,我是蹦蹦跳跳,挑被人踩实了的脚印一步一步好不容易到了庄口的,当时已经精疲力竭。在庄口看见新立的庄名字碑,红漆在太阳下重新发散着很重的味道,我往下走了几十米,在一个凹进去的坑里看见了那棵大树。

大树从上面三分之一处被雷击折了,树冠的部分斜倒在里面,巨大的树冠整整遮住了半亩地,幸好倒在了里面,底下压着十多棵其他树。茬口有一半被烧焦,火虽然已经熄灭但木头还冒着白气,另一半透着新劈开木头的白肉,被雨水浇得有点发黄,空气中混杂着灰烬和木屑的味道。

我看到那棵树的时候有种久违的亲切,像见到一个熟人一样,惊叹的时候,又有些伤感,我没有一下子就把它全部看在眼里,而是从它的根往上看,一眼一眼地看。

因为昨夜暴雨,这棵本被埋了一半的树根被水又冲出了全貌,路在它的脚下断掉,树根处如同藤蔓一样错综复杂,根本理不清哪一根是头哪一根是尾,乱得让人心慌,就像上千只鸡爪子一样,瘦骨嶙峋的经脉缠绕在一起。经过雨水的冲洗,上面的根须丝丝分明。树皮黑得发亮,却很糙,不像杨树那么光滑,也不像柳树的皮那么细致有条理,也没有桃树的温润,每一道凸凹都显得恐怖,有几处看上去像张开大口的魔鬼,有几处看上去像被挖掉眼球的眼睛。这是站在路的正面看到的树精。

我跑到它的右边,看到右边不知何故已经被人锯出了一个豁口,就像把它的肚子掏穿了一样。我蹲下来,透过这个豁口看过去,看到了那条在群山之下奔腾的河因为雨水的加持激流翻腾。

继而把头伸进豁口,看到了年轮,我数了一数,因为不是整棵树切开的横截面,没办法算,年轮弯弯扭扭,而且里面的木质颜色不一,呈现各种质地。

我又转到它的左边,看到有几枝缠绕它的枝,也不知道是它自己的枝,还是别的树的,单独看某一根就像它的拐杖,但三根连起来看,又像是一个门框,它们长成了一个门框。我想到若在原来的林子里看到这扇门,那钻进去的话,兴许可以到一个奇异的世界中。

我跳进坑里去,这才看到树的底部有一个洞,洞口被磨得很光滑,是动物常年进出才能磨出来的那种光滑。

之后我听见有人说话,便从坑里爬了上来,是庄里人来修路了,有人说昨晚半夜就看到这树被雷击中,这个山上的树总遭雷击,终于轮到了这棵树。

有人说这树晦气,没人砍,这回被雷给砍了。

我转身打完招呼,往我二姨家走去,走了不一会儿转身又看了一眼树精,才发现从这个位置看上去,这棵树的中间位置长着一只眼睛,下眼角的位置有一道深痕看上去真像一行泪。

不知道那些选它结束自己生命的人是不是也看到了这只眼睛的缘故,但可以确定的是,每个人心中和口中的树精都不一样,在我心中它确实是我在十岁前见过的最大的树。

这树在我心里一哭就是几十年,到现在还眼泪汪汪的。

坟 蝶

前年回家,和父亲吃面时他说他和母亲的坟地已经看好了,就在十年前兑的他同学旺旺家的那块窄条地里,因为地方太窄,只能够埋两人的。我追问那我们之后就埋不进去了。父亲说:“你们的事你们自己到时候再看,说不定那时候都不土葬了。”我没说话,叹了口气,抬头看见父亲额头上的纹路拧在一起。

父亲接着说:“我同学还说了,咱们家祖坟外面那块地也是个好地方,正好长十三步。”我说那是真好啊,祖坟现在满了,眼瞅着大家都埋不到一起了,那块地如果可以,晚辈们上坟也方便,不然翻山越岭的,下雨下雪太费时间。父亲听了,盯了我一眼,说:“你怕是为了捉蝶图个方便吧。”

我身体感觉到一股灼热,是十多年前夏天的那种灼热,进而嗅到一种味道,花草混杂,清香扑面,是园子里葱叶、韭菜、黄花菜和苜蓿花的味道,是地里玉米苗、冬瓜藤、大豆秆的味道。空荡荡的苏庄里人们熟睡了,静得只有昆虫飞行的声音,这时候的天空是天空自己的,大地是大地自己的,天和地之间是所有生灵的。我被这些味道从睡梦里叫醒,走出卧室,走出院子,从家门口的道上端直走向田间,走到我们家祖坟前面,看到那里面蜻蜓林立,蝴蝶翻飞,各类蜂虫忙得不亦乐乎。

没注意过这一片坟地里的草这么翠绿,没注意过这里的草这么繁盛,也没注意过这里的景致这么清雅,所有的坟头都被草铺盖了,这哪还是一块坟地啊,这就是一块童话森林。

整整这一块被绿草打了个包,像是从某条河上运过来的一座岛屿。我兴冲冲跑进去,踩啊,跳啊,让一众昆虫乱了次序,也让在草里面安歇的动物们惊了心。我看见了长腿兔,看见了小野鸡,看见了一只猫,还有几只松鼠。

它们比人类会享受,躲在这么好的地方休闲,人呢?只能在夏季劳作后臭汗充斥的屋子里窝着。再一想,这也无可厚非,人在田野间总是在获取,没明没夜打扰它们,它们的家越来越小,人类的家越来越大。

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我经常趁午睡的时候,窜进这块地里,看蝴蝶。

我喜欢看蝴蝶,但不是痴迷研究,就是喜欢追着看。

我在韭菜地里看见过浑身发黑的蝶,在太阳下翅膀上会出现闪闪发光的图案,每只身上的图案都不一样,像每只带着两个文字,把它们身上的字拼接到一起,就会成为一个句子,每片园子里的蝶就是独立的一个句子,每天换一句。可能它们前一天商量好了,每天十多个字的句子去这片园子,二十多个字的句子去那片园子。

我在苜蓿地里看见过紫蝶,它们在早晨的时候是白色的,太阳出来,它们瞬间变成了淡紫色,很小,飞起来像只兔子,一蹦一跳,看上去笨拙,实际非常机敏,把手伸到它跟前,以为它没感觉呢,正要捏住它的翅膀,它便一跃而起,又一下子跌下来,栽跟头一般,抬头看一整片苜蓿地时,像几百个乒乓球在案板上跳跃。

在这块坟地里我看过一只深蓝色的蝶,翅膀边缘是白色,像荡开的水纹,每只翅膀上还镶嵌着四只整齐排开的棕色“眼睛”,由三个圈构成,最外面是黄色,中间是黑色,最里面是紫色,有时候看上去如同宝石一样。

黄色的蝶是最多的,翅膀呈现树叶子般的经络,像蛛网,经络是黑色的,空余处全部是黄色填充,逆光看会呈现透明的感觉,这类蝶的翅边是由白色的圆点“缝”的,圆点大小不一,规则也不同,但这类蝶的肚子最大,可能是比较贪吃的一种蝶,需要的食物量多。

还有一种蝶翅膀上有毛茸茸的一层毛,靠头的前面两个翅膀是蓝底上面加着白色的横杠,横杠像刚学写字的孩子画出来的横线,歪歪扭扭,呈现不规则的美。到边缘处,横杠就断开,成了一个白点。后面两个翅膀是黑黄色的,上面像被撒上去了金色的涂料,这种蝶站在花朵上会把翅膀紧紧合起来,猛一看以为是很普通的蝶。当温度高一点,它们展开翅膀后,会美得让人惊异。它们的肚子上也有不规则的横杠,我觉得这类蝶特别像秦腔里的脸谱,似乎每只蝶的图案呈现了自己的脾气,有些看上去很凶,有些看上去和蔼可亲。

蝶多数都是四只翅膀,某天雨后,我还看到一种只有两只翅膀的蝶,是黄黑相间的颜色,翅尖的位置远看是一个圆形的空缺,像是被鸟啄了个窟窿,走近一瞧,那圆形的空点其实是火苗的图案,它们的翅边就像纸被烧出的不规则的边缘,灰烬一样的黑,灰烬一样的焦黄。

有天中午起了大风,心想没蝴蝶可看了,懒洋洋出了门,打算去田间溜达,路过坟地,不甘心又上前几步,瞅瞅,远远看见类似掉落的风筝一样形状的白色东西躺在草头上,紧忙几步上前看清楚。我们那时候自制的风筝十分简陋,竹子和麻线扎出一个倒三角,后面学燕子加上两根尾,用白纸和糨糊粘上去,再贴上象征尾巴的长长的飘带。在我的记忆中只放起来过一次风筝。

当我近前去,先是被吓得一愣,那不是只风筝,而是像我脸一般大小的一只白色蝴蝶。四翅并拢平躺在草上。因翅状巨大,我心生畏惧不敢再近前一步,立在原地目不转睛地直视着它,因为风剧,它无法飞行,只能爪子牢牢系在草尖上,翅膀不知是自己斜下来的还是风让它斜下来的,它在草面之上随着风摇曳着,像湖面上的一轮细月在水波里荡漾着。

风不久就停了,我被那种静提醒才回过神,抬头看了一眼四周,那一刻,玉米叶子不再发声,周围的杏树也不再摇摆,坟地里的松树柏树也不做怪发出嘶嘶的鸣叫。大白蝶在草头上立了起来,我被眼前的这只大白蝶收走了魂,它翅膀后面有四个翅尖,就像被两只燕子抬着一样。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有四条翅尖的蝴蝶,后来我觉得我当时肯定是喜欢极了,才追上去想捉住它的。

它通体没有杂色,飞起来就如一朵飘在头顶的白云,我一边追,一边伸手捉它,在我追它的时候,它都没有挥动过一次翅膀,而是如浪头滑翔一样,一会儿高升,一会儿下降,我已经激动到没办法看脚下的路了。之前从没爬上过坟头,都是在各个坟头之间的空隙里走,这次根本顾不上,我脚下踩了太爷爷的坟头,我说,哎呀,太爷爷,你这坟头最高了,差点绊倒我了;爬上太奶奶的坟头时,我说,太奶奶,我都没见过你,看过你照片呢;路过我大爷的坟头,我说,大爷,我听说你那时候是第一个敢去外地打工的,还把大奶奶娶回家了,了不起啊;路过二爷爷的坟头时,我说,二爷爷你是大年三十早上去世的,那天我们都写好春联了,结果那年没办法贴红的,放了三年才用上的……

后来大白蝶就凭空不见了,像隐身了一样。我四处张望,奔跑,跳起蹲下,想再找到它,也不知道我是何时出现在坟地最高处的,看了看被我踩得像麻子脸一样的坟地,各个坟头的土都出现了裂纹和新土的牙口。

我长出一口气,叹息大白蝶到底去哪里了呢?

很不情愿地回了家。

那一晚睡不着,一直在琢磨,越琢磨心里越翻腾,这到底是我午睡时做的一场梦呢,还是真的。

我等不及了,要去坟地里再探一探。

拿上手电筒,拉下门闩,轻手轻脚地出了门,才发现月华如昼。

紧忙跑到坟地里,在月下,坟地里的草都成了深浅不一的镜面,有些闪闪发亮,上面似乎被嵌上了水晶,有些静静地发黑,还有些被风一吹就反一下光,像醒来又昏睡过去的老人,羞答答的。

我确认了坟头上被我踩出来的那些脚印子,心里踏实多了。缓步走出坟地,打算回家睡觉,又不舍地回头看了一眼这些老先人,他们有些我见过,有些我未曾谋面,但每年的清明、春节都来给他们烧香,这一块坟地也快满了,留下的几个位置是我爷爷奶奶还有四爷四奶的。突然觉得人有身归何处的答案是很幸福的事情,尤其在这深夜的月色下。

我抬头又看了一眼月亮,和那棵在坟地正中央的酸梨树,突然发现有两只蝶在围着树转,它们慢慢地变大,慢慢地变近,飞到了坟的上空,我拿手电筒照过去,发现是白天看到的那种蝶,通体透白,大如风筝。我不确定它还是不是白天看到的那只,在月色下,它们的形状更加巨大。我把手电筒照向另一只,发现它不是纯白色,前面两只翅膀的边缘是小黑点“锁边”,后面两只翅膀的黑点在底部,像白纱里面穿了里衬。我这才明白,它们是两口子,哪只是公,哪只是母,无从知晓,可能纯白的是母的,也可能有黑点的那只才是。

它们在坟地上飞来飞去,一会儿来一个长距离的俯冲,一会儿扇动翅膀,一跃一跳地从这个草头到那个草头。我跑进去,跟着它们东奔西跑,在坟地里也有了“翻山越岭”的快感。之后脚下被什么东西绊到,一头栽在了烧纸的瓦罐上。

第二天醒来时露水很大。我爬起来,浑身湿漉漉的,回家对父亲说得整整坟地了。

记忆在此刻结束。

回到父亲说的祖坟前面那一块空地还可以继续用的时候,我心中是兴奋的,那是远在异乡的人一种豪华的对归属的奢求。

那些一年一年去外面讨生活的人,出去的时候总觉得时间足足的,日子还长着呢,可是回来的时候,时间都短缺了,甚至有些赶不回来,看不到那一片翠绿和蝴蝶翻飞。

苏先生,作家,诗人,影视剧制片人,电影编剧。代表作品有《星期一没有什么故事可说》《没有街道的城市》《一封来自时间的检讨书》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