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裘山山:艺术呈现“老龄化”之思 用文学安抚心灵
来源:封面新闻 | 张杰 徐语杨  2022年03月10日08:47
关键词:裘山山

文学之为文学,并不仅仅因为它是文学,还在于它以某种形式折射着现实。在裘山山的小说里,对现实人生的关注尤其深切。

2020年第四期《花城》杂志刊登了裘山山一部名为《我需要和你谈谈》的小说。这个小说视角独特,主角是一位老年女性,她的前半生聪明智慧,是个非常独立自强的人。然而退休后,她却发现自己越来越有“智能丧失”的症状。一个人,不管曾经如何聪慧、骄傲、优雅,不管如何抗争,也可能跌进无妄之灾的深渊。这位老年女性意识到自己已经开始糊涂了,于是她拼命地抵抗,和这种慢慢逼近的衰老做抵抗,做斗争,开始了一个人的默默自救,非常顽强。她对自己所面临的精神深渊,对身边的亲人讳莫如深,害怕拖累家人。最终,是身为叙述者的“女儿”发现了母亲的状况,最终,是家人用亲情共同帮助母亲去渡过危机。

这个小说的表达方式也独辟蹊径,呈现方式是一次漫长的倾诉,像剥洋葱一样,把一场无声惊雷式的心灵风暴,展示得淋漓尽致。裘山山说,她想写一个不屈的灵魂。

知也无涯,而生也有涯。就像爱情、生命是人类永恒的主题,人会衰老、会生病(失智)也是避不开的人生真相。尤其是当下社会,老龄化日益严重,裘山山敏锐地抓住了这个沉重但客观存在的现实问题,用小说艺术的形式把衰老、婚姻,人存在的孤独,亲情的意义等话题呈现出来,让读者思考,也提供了一场文学领域的治愈。

裘山山(张杰摄影)

功夫不负有心人。这个中篇发表后,读者的反响挺大,五家选刊同时选载。不少人后来和裘山山交流,特别是一些正在走向老年的朋友,感触尤甚。“关于老龄化、失智这个话题,这两年关注的人越来越多了。以前我从来不想这些事,但近些年随着自己年龄的增长,我也会想到:万一我遇到那些棘手的问题该怎么办?坦白说,也还是有点害怕的。每每想到此,我就再次庆幸自己选择了写作作为终身职业。写出来就相当于是一种情绪的释放,可以安抚自己。”

这个中篇小说,裘山山写得很用心,五万字就花了半年时间。她先是阅读了大量的相关科普文章,读了好多医学界关于阿尔茨海默症的论文,看看最新的研究情况,现在到哪一步了。裘山山在一篇文章看到,一个人经常深度用脑,确实是可以延缓衰老的。但这个深度用脑不是做饭炒菜把盐量放对这种,甚至也不是画画或者练书法。“深度用脑,我觉得还是刻意的学习。” 所以在《我需要和你谈谈》里那位濒临失智的母亲,会要求自己背诵《离骚》以及其他古诗词,还在智能手机上学各种软件,比如打游戏,购物,炒股等等。

不要轻易让年龄成为学习能力的限制

这样的设置,也是裘山山有意打破对老年人在智能化时代很落后的偏见。她特别想表达的是,随着人年纪的增长,反应的确会变慢,但并不是说,求知的能力就全然停止。“千万不要有这种心态:我年纪大了,我肯定学不会,我已经被智能时代抛弃了。”

裘山山现在年纪也不算轻了,但是她尽量不让年龄成为自己学习的阻力。有时候遇到一些朋友,比她年龄还小一点,跟她说,什么什么太难学不会,她就会鼓励对方:如果你真的想学还是能学会的。她经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人家发明者设计者都有本事把它做出来,咱们不能连使用都学不会,人和人的差距绝不会那么大。你要相信你自己能学会,不要给自己设限制,学习的主动性要刻意培养。”

这让裘山山再次想起自己的母亲。“我母亲是上世纪20年代生的人,对于很多新事物一直努力去了解。她很爱看报,看到一些新知识就会讲给我听,学习让她快乐。手机出来的时候,她也让我教她发短信,后来终于还是跟不上了。这也提醒我们,要珍惜自己能学得动的时候,能学的时候还是尽量去学,多数时候,我们还是能学会的。一种方式学不会,换一种方式总可以吧。 尽量学有两个好处,一个是少求人或者不求人。再一个是可以让自己的脑子一直处于开动的状态。”说到这里,裘山山挺自豪,她对一些智能软件的使用程度,比不少年轻人都在行。以前工作时还经常传授给年轻同事。她也常跟儿子交流,有时候是请教,有时候会被赞,“这个你比我厉害。”

学习不光是一种能力,还是一种性格。裘山山从来没写过儿童文学,但出版社跟她约稿,她没有一口回绝,而是想着试试看。

其实写作本身也是学习的过程。作家经常会被邀请到某地采风,有一次裘山山被邀请去江西靖窑采风,被那位靖窑师傅感动了,就认认真真地学习了从泥土到黑陶的全过程。本来这种采风写个短文就行了,但是她花了一个多月时间来写,看了大量资料,从做泥胚到柴烧到烧出黑陶,一步步去了解,竟写了一万多字,写得很扎实。文章写出来后,那位黑陶大师特别满意,他说你简直是写得太到位了,说出了我心里想的东西,裘山山自己也觉得很愉快,因为在写的过程中学到了新东西。“至今为止,学习到新东西仍让我很愉快。”还有一次去瑞安参观古法造纸的旧址,她也把整个造纸的历史了解一番,写出了一篇自己颇为满意的文章《朝拜伟大的纸》。

“读者的每次赞扬都是在给我颁奖”

有一年秋天,裘山山去浙江兰溪的蒋畈村采风。当地主人介绍说,那里是文化名人曹聚仁的故乡。起初她没太在意,浙江的文化名人太多了,几乎每个村子都能遇见。可是进入蒋畈村后,她却被深深打动了,被曹聚仁的父亲曹梦岐打动,被曹聚仁的前妻王春翠打动。尤其是王春翠,同为女性,更令她感佩不已,但这位了不起的女性很少被提及或书写。裘山山决意要写王春翠,要把她的故事告诉世人,表达自己的敬意。于是,便有了《百年前的一株兰》这篇文章。她写这位如兰的女人,如何在贫瘠的乡村坚持办教育,传播文明,并在抗战期间带领师生们宣传抗战,不屈不挠。最终从曹王氏成长为独立女性,从小脚女人成长为王大先生。

文章在文汇报笔会上发表后,很多读者都被这位独立女性深深感动。在笔会公号第一个留言的读者是牛歌:“肃然起敬,王大先生。曹聚仁我知道,也有他几本书,却不知道这位一点也不比他逊色的前妻。谢谢山山,让我们知道了这位平凡而伟大的女性。”

牛哥是裘山山的一位从未谋面的老友,湖北襄阳作家,他们十几年前相识于网上。牛哥因为深受感动,就用小楷全文抄录了《百年前的一株兰》,做成册页用快递寄给裘山山,并留言“恭录全文,以作纪念。这也是献给王大先生的一瓣心香。” 这让裘山山大为感动,“这就是我作为一个写作者的幸运,可以和灵魂相近的人神交,可以和神交的人互相照亮。哲人纪伯伦说:生命的意义,就在于人与人的互相照亮。我在蒋畈村“认识”了一百年前的王春翠先生,又在同时代“认识”了从未谋面的牛宪纲先生,他们都给予了我生命的养分,都将我的生命照亮。”

像这样作者与读者互相照亮的例子,裘山山经历了不少。有一位读者从文章里知道裘山山喜欢巴乌斯托夫斯基的散文,但是书丢了,便买了新版寄给她;还一位读者无法表达她对裘山山作品的喜爱,就花心思找到一个别致的方式——在某app上攒很多“能量”,特意在裘山山生日那天种下一棵树。还有读者看了她的小说感动不已,通宵写出读后感发在公众号上,写得极为感人。还有位年轻读者看了她的小说《琴声何来》后,就和女主人公吴秋明一样,经常去做公益,每次都告诉裘山山,今天去养老院了,今天去孤儿院了,这让裘山山也非常感动。有个读者因为偶然在一家杂志上读到她一篇小说,觉得她好会讲故事,就去订阅了这家刊物的全年期刊。“每一个喜欢我的读者都是我得到的奖励,他们每表达一次喜欢就等于是给我颁了一次奖。真是无以为报啊,只能说,继续好好写,不辜负他们。”

一个作家的实力到了一定程度,总会遇到关于如何看待一些奖项的问题。裘山山在短篇小说领域下很大功夫,写得也很好,但至今没得过短篇鲁奖。裘山山心态很好,她尽量不去想这件事。她的QQ签名一直是“感恩现在拥有的一切”。她真心觉得,自己得到的和付出是成正比的,甚至超过了预期。“刚当兵的时候怎么也不可能想到今天啊。最初是想当两年兵就回家,给我安个工作就行。后来觉得,只要让我上大学就好。大学毕业工作了,就想,只要有空写小说就好。每次都是个小愿望,每一步也是踏实的。这一点我对自己还是满意的。”

对话裘山山

“跟上时代的同时也保持适当的距离”

裘山山(本人供图)

封面新闻:在你看来,对于不从事文学创作的普通人,文学阅读或者写作,意味着什么?

裘山山:意味着陪伴吧。我经常会遇到一些人,他们跟我说,自己原来也喜欢文学写作,只是后来工作太忙,说没时间写。我一般这样回答他们:你可以不写,但一定要经常阅读,保持自己对文学乃至文字有足够的敏感力。不管你是做什么工作的,搞工程设计的还是经商的,你若热爱阅读,人生就不会那么单一,只是绘个图写个公式,会丰厚很多。陷入困境时也更容易看明白,走出来。别人到世上走一遭可能是一条单线,你爱好文学,从文学中汲取养分,有人文情怀,可能你就可以走出复线。

封面新闻:国内现在也开始兴办创意写作班,包括北师大、人大、复旦等高校。你如何看这种创意写作班?在怎样的程度上来说,文学写作是可教的?

裘山山:我觉得写作是可以教一部分的,至少一些基本技术可以教。比如当初我在大学学写小说时,我就不会结尾。那个时候如果有人指点我一下,我会少走弯路。有的人生活经历丰富曲折,“说出来都是故事”,但这些故事要成为小说,还是需要技术的。我们讲好一个故事,应该有哪些基本元素,还是可教的。但是,要写出非常优秀、杰出的作品,单靠技术是不行的,可能就更需要写作者的悟性、阅历、文化素养等等,尤其是悟性,很难教。比如说同样一个小细节,一个小事情,有的人听了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但有的人听了就会被触动,落在心里生根发芽,成为艺术的种子。这就是领悟力敏感度不同。

封面新闻:读了你的小说,再去读你的散文,风格不同,水准都在线。你的小说气质端庄大气,散文风格则幽默俏皮。其实,我也读过一些优秀小说家的散文,能感觉他们对散文这种体裁不是特别重视,没有用心好好写。其实散文并不是饭后闲聊,随便写写就能写好的。

裘山山:我的创作是从散文起步的,所以我一直很在乎散文。我也从来没有把散文当成一个次要的体裁,我写散文的时候都是全力以赴的,很认真地写。我会做大量的资料准备工作,写的过程中努力写得生动有趣,能吸引人,而不是寡淡的叙述。我在散文上也花了很多时间精力,所以我的散文集数量不亚于小说集数量,都有上百万字了。

封面新闻:一般是怎样的契机,会促发你写作?

裘山山:这要看写什么。这些年有很多散文是应约写的,偶尔有我自己感觉特别有趣的我也很乐意写,比如《颜值这回事》《年龄这回事》。而小说不同,通常都是我在生活中和故事偶遇了。有时和朋友闲聊,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或者出门遇见个事,触动了我。这些有意思的人和事,会和我内心深处的一些情愫糅合在一起。我就老是琢磨,他接下来会怎么样?这个事后来会有什么结局?慢慢就变成了小说。我经常说,小说是我对生活的设问:这样的事如果我遇到了会怎么做?或者,他如果换个方式会是什么结果?再或者,几十年后他们见面了会怎样?种种的设问,我在种种回答中形成了小说。

封面新闻:不管是直接还是间接,作家总体可称得上是现实生活的观察者、记录者、表达者、思考者。你觉得作家跟时代应该保持怎样的关系?

裘山山:跟上时代的同时也保持适当的距离,是最理想的状态。你什么都去追,会让自己迷失。举个例子,现在各种网络语言层出不穷,身为作家,还是要知道为好,不要处于一种“别人在说啥,我完全不知道”的懵懂状态。与此同时,知道了也不一定要用。一般来说,网上冒出一个什么新鲜词汇我都会去查一下,看看是什么意思,让自己处于知情的状态,也算学习吧。有的词汇很生动很准确,我也会使用,但有的就只作为了解。比如前段时间冒出个“ yyds”,我搞清楚是什么意思后一笑了之,不会用在自己的文章里,我还是希望自己的语言保持纯粹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