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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2022年第3期|徐刚:自然笔记——海洋之卷(一)
来源:《草原》2022年第3期 | 徐刚  2022年03月09日08:50

沙 岸

这沙岸是湿润的,当我用我的心去丈量一粒沙子时,凝固其中的风涛雨雪,日月精灵释放了。我被淹没,我体验着被一粒沙子淹没的湿漉漉的过程,听沙子说。

沙子说,你忘记摇篮、海洋的摇篮已经很久了。你在地上享受,住在城里,室有门窗,你以为你能隔断风雨及不幸者的求援。你每天都喝很多的水,那是你血管里的血,而且你爱喝茶,喝上好的武夷山大红袍。但你的目光为什么不再是水灵的呢?而且正在枯槁,因为心灵的皱褶像龟裂的土地。

昨天刚下过雨,有溃坝,洪峰如山。

你还是燥热,你的心是燥热的,你的欲望像火。没有青烟的焚烧、灼烤,无声无息地把你的日子,你的梦,烧成一堆死灰。雨滴掉在死灰上,好比一片枯黄斑驳的叶子,还能泡出绿色来吗?所幸你已经到海边了,你身上有柴达木盆地的盐味,这是海洋喜欢的味儿,你还来得及。

时间到了,该去的去了,该来的来了。

倘若只是我的枯槁,也就罢了。像落叶,在浅水、深水中晃荡,假如能让人想起先祖的“刳木为舟”,便皆大欢喜。可是亲爱的沙岸与沙子们,你一定看见了,当今世界灯红酒绿,名利场上竞奔不及,金钱和权力的毒害下,浮躁的,抑郁的,贩毒吸毒的,他们一律衣冠楚楚地掠夺人民的财富。那是枯槁的大队啊!

沙子说,我将拣选,用沙子揉他们的眼睛,再由眼睛送往心灵,揉搓并且打磨,把海的咸腥与湿润注入其血管,如果他们流泪,他们将会得救。有圣者名庄子的于北溟南溟沙岸有留言:“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善哉!庄子还有《渔父》篇,其能捕涝乎?待考。然文中有佳句:“真者,精诚之至也。不精不诚 ,不能动人。……真在内者,神动于外,是所以贵真也。……故圣人法天贵真,不拘于俗。”沙子坦荡而真诚,列阵于沙岸,人呢?白天和晚上,西方和东方,都在盛行假面舞会。

“子曰:巧言令色,鲜矣仁!”鲜仁而鲜真矣,鲜诚矣,鲜义矣,离道德渐行渐远矣!

沙子说,你远离他们,“人能虚己以游世,其孰能害之?”你在沙岸上会看见新生命,新气象。那又一次的冲击浪正重新排列着各种卵石和贝壳,就连残缺的螺号和那一块衰老的礁石,在海草海带温柔地缠绕着它们后,也穿上了新生命,重新朝气蓬勃。大海以退潮时轻轻的拍打和渗透吹奏鼓乐,浪花在卵石上跳舞,贝壳包裹着水汪汪的泪眼,大芦荡起起伏伏,候鸟在迁徙的途中翩翩来归,那张开的翅膀上驮着什么?沙子说:“是天使的问候和祝福,到海边的人将会得到湿润,爱海洋的人将会得到情怀。”

白鹤落到沙岸上时,拍打了一下翅膀,祝福便落到了卵石和贝壳上,也撒布在芦荡中。你看卵石的线条,你看贝壳的斑纹,你看芦荡中的小花。你看见了便收获了,你读懂了就新生了。

我便像沙子一样蛰伏吗?“为什么不呢?”蛰伏不是消失,不是死亡。蛰伏是沉思自然,是默想圆满,蛰伏是等待,是最大限度地节省你的能量,是不给你说废话,哪怕是正确的废话的时空。让你的《自然笔记》写在沙子上,刻在卵石间,嵌进贝壳里。不是寻求不朽,天地而外,世无不朽之物也。海滩上的一切都要为海浪浸泡、游移。当下的沙岸不知明日家在何处?海滩会移动,卵石会沉没,贝壳要去装点另一处岸线。礁石是例外,它在等待早先消失的沙岸,等待我少小时放行的芦叶船。

一切都听从岸线雕塑者的调度。

涌向岸畔的浪,冲击浪,也叫拍岸浪。

于是,你的作品和言说便消散,你也消散,你消散了便存在了。你消散于海洋,成为海洋中的一个水分子,至大无大,至小无小,至大也小,至小也大。一个水分子的直径是一厘米的七十亿分之一,人在赶海时看不见你,人在赞美浪花时也看不见你,人只见海洋不见你。

沙子说,我曾于梦中问道庄子,“今有徐刚者,写自然之道,可乎?”庄子谓:“自然者,道之所法也”“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极之先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庄子又谓:“自然之道,无时空,无终极,存在而虚无,无形而皆拾。此所以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也。小子徐刚,知之乎?”再与沙子耳语曰:“尔即道也。沉于沙,浮于海,小大由之也。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遣小子徐刚守海拾海,流连海上,捕风捉浪可乎?”

沙子从梦里走出,满面红光说,此时此刻荣耀将归于你。

平安喜乐将归于你。

大块文章将归于你。

你可以尽情品味海洋,在重归摇篮之后,你终于知道西太平洋的玛丽安娜海槽了:倘若把地球上的最高峰珠穆朗玛峰投入其中,波涛惊雷依旧,山峰悄无影踪。

人类只崇敬高大。

深刻却包容一切。

这深刻为有,却近乎无,有出于无。

哪一个水分子是名家?明星?你看见海洋了,你看到水分子了吗?可是,若非水分子无比浩荡的集合又哪来海洋的庄严妙相?

你所见的并非真有。

你不见的并非真无。

礁石是见多识广者。海底下火山爆发,珊瑚礁悄然堆积,一个小岛新生了,一个小岛沉海了,潮涨潮落,游鱼竞逐,樯倾楫摧,硅藻漂流……

礁石说过什么呢?什么也没有说。

它的裂缝里长着青苔,被海浪剥蚀的嶙峋角落,有贝类附着,那嶙峋的伤口流过血吗?

它只以海水沐浴,它的目光不会枯槁。

有簇拥它的雪浪花,它总是滴水,滴着回想,滴着眷恋,滴着灵智,滴着思。“思属于存在”,思是“寂静的轰鸣”(海德格尔语)。思也是一种守望,急风暴雨,山呼海啸中的守望。

它满身都是伤痕。

粗糙,甚至丑陋、狰狞,它从不指望赞扬和歌声。

月光下,倘若时光静好,它是站着的每一根线条都很温柔的梦影。你会听见影子说梦:大海会睡觉吗?

礁石浑身都是感觉。

你能感觉它的感觉吗?

我听沙子说,说枯荣,说老庄,说礁石,说启示。沙子与水滴浸湿了我,此后是泥泞复泥泞。

泥泞的路,生机的路。

泥泞时节,有种子要发芽。

风涛沙岸梦。

礁石明月夜。

海洋:无与伦比的庄严妙相

地球表面70.8%的面积,是汪洋大海。人都说我们的行星叫错了名字,它应该叫“水球”。但我们能责怪谁呢?遥想先祖,大约从树上爬下来不久,一个转变是从爬行到行走,视野为之开阔。在地上极目四望,远近皆地。于是就有了“地”的概念,名之为地球那是后来的事情了。古时的命名者皆是不知其名,不留其命者,而命名力的伟大却穿越时空,无可阻挡而无可改变。即便后来知道了地球多水,浩渺无际的海洋,使地球成为茫茫宇宙中独有的蓝色星球,地球形象若此,地球名号依然。航天员在天上看地球,多么美妙啊,一颗妙不可言,美不胜收的,温柔湿润的蓝色星球。而包围并着意装点又似乎漫不经心地覆盖地球的,便是海洋,海洋之水。海洋是地球表面咸水水体的总称。海洋拥有3.6亿平方千米,相当于38个中国的国土面积。世界史上以寓言、哲思、美文言海洋之庄严妙相的,莫过于庄子:

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泾流之大,两涘渚崖之间,不辩牛马。于是焉河伯欣欣然自喜,以天下之美为尽在已;顺流而东行,至于北海,东面而视,不见水端。于是焉河伯始旋其面目,望洋向若而叹曰:野语有之,曰“闻道百,以为莫已若”者,我之谓也。且夫我尝闻少仲尼之闻而轻伯夷之义者,始吾弗信;今我睹子之难穷也,吾非至于子之门,则殆矣,吾长见笑于大方之家。北海若曰:“井鼃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也;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曲士不可以语于道者,束于教也。今尔出于崖涘,观于大海,乃知尔丑,尔将可与语大理矣。天下之水,莫大于海,万川归之,不知何时止而不盈;尾闾泄之,不知何时已而不虚;春秋不变,水旱不知。此其过江河之流,不可为量数。而吾未尝以此自多者,自以比形于天地,而受气于阴阳,吾在天地之间,犹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方存乎见少,又奚以自多!计四海之在天地之间也,不似礨空之在大泽乎?计中国之在海内,不似稊米之在大仓乎?”

庄子所言,沧海一粟之由来。

但,庄子是在地上说这番话的,人之所居也,离不开地。称之为地球,自有道理在,而况先有地球,后有海洋。地球诞生的年代距今约45—50亿年间, 科学家称之为原始地球,它的地表,遍布滚烫、炽热的岩石,它除了滚烫炽热的岩石之外一无所有。但,地球是由太阳系星云分化所得的星际物质聚合体,富氢气和氮气以及固体尘埃。追溯固体尘埃的来源,才知道它出身“高贵”,它是已经衰老的星球爆炸的碎片,含结晶水。但这些水都被封闭在岩石之中,它不失时机地在高温作用下离析出来,便成了水蒸气。水汽上升成为大块集云,云成为雨,雨一时无法与地表的炽热抗衡,雨虽雨也,雨成气也,雨不能在地球表面停留、集结,无论如何,地球冷却的过程已经开始。这一场原始大雨,下了不知多少年,有科学家说是“千千万万”年,地壳表面才从岩石凝结的温度538℃—1093℃,降到水的沸点以下100℃。

等待是美好的。

等待就是聚集。

等待的那一瞬间终于到来:雨点落到地球表面时,不再“嘶”的一声成为蒸汽,“喷到空气中的水蒸气达到饱和时便冷却成云,成雨,落到地面上,聚集在低洼处,逐渐累积成湖泊与河流,最后汇集到地表最低区域形成古海洋”(《水——生命的源泉》,江苏科技出版社1996年版)。从坠落而汇集再流出,我们可以想象原始地球上的一种运动,一种从未有过且能改变地球面貌的运动:水的流动,流动于地,在地的高处沿斜坡往低处流动。流动的水下切,形成小水沟,下切的同时还顺走了地上的碎石粒子。流动,流动,最初的河沟流过最初的荒野寻找最初的海洋,那是“原初的水”。法国人加斯东·巴什拉在《水与梦》中说,那是富有肉感的“肉质的水”,是更加丰腴甜美的水,生养万物的水,地球古海洋的水。想起了克洛代尔在《五大颂歌》中,对水和本原的动人心魄的呼唤:

你的泉源不是泉源,是本原本身,是原初物质,是母亲,我需要的是母亲!

大约经过十亿年的汇合与聚集,古海洋形成,古海洋已经粗具波澜壮阔。在单调的地球上,古海从它形成那一天起,便是一个晃动不息的摇篮,地球上唯一的有水之地。为现代科学所证实的一切生命都离不开水的真理,就包容在古海之中。水溶解一切,溶解一切也就是包容一切;遥想古海当初,天漏大雨,浩浩无尽,惊雷闪电的天路上,是几十公里、几百公里,甚至更远处的炸响与闪电游走,仿佛要把混沌撕出一条裂缝来。有科学家,把古老而神圣的原始地球的地质年代浓缩在一年之内,再看这个世界上先后发生了什么?宇宙洪荒时的创生与巨变稍稍具体了:

一月,原始地球形成。

二月,地壳开始凝结。

三月,古海洋随之出现。

四月,古海中有了最早也是最简单的单细胞生物,蓝绿藻是也。

五月,地球的传记、最初的化石开始形成。

五月以后的半年多时间,是繁忙而又酝酿巨变的地质春秋时代。尽管地球的形成便预兆着巨变的即将到来,但真正使地球发生一场生态革命的路,依然漫长。时间和空间都在等待一个瞬间,这一瞬间,将使地球与古海名垂青史,光辉灿烂。

当古海洋中,发生了那么多堪称地球史上伟大的事件后,海洋依旧波涛滚滚,有一种波涛滚滚是表面的平静,有一种表面的平静是为了遮掩另一次伟大事件:海藻们正在向浅海区集结,最伟大的登陆将要开始。古海洋已成为孕育万物的“原始汤”。对“原始汤”的理解,如是我闻:古海当初充满了各种被溶解的矿物质,以及一再被合并的碳化合物的巨大分子。雷鸣电闪是造物的美意,加上紫外光及火山喷发,把这些原始的分子组合成各种酸、糖与碱基,然后是核酸和蛋白质的结合。此种结合只能而且必须在海洋环境中才能完成。古海,功德无量矣!

水在流动,古海波澜汹涌,不同于以往的是多了一种紧迫与急促,于今视之,仿佛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时的心潮起伏,古海中催生生命的进程,不急不躁地加快了。在大自然,一种伟大事件的诞生,往往是无中生有,从来不需要广而告之。海洋中最早的已经发展得蔚为壮观的蓝绿藻,于阳光之下波涛之上,晒完太阳之后,那一个瞬间与一个瞬间发生了:从阳光中获得能量,并溶解古海中的化学物质以制造食物,同时释放出地球上前所未有的氧气。

这一里程碑式的伟大程序,被称为光合作用。

能完成这一程序的,只能是植物。植物在生命发展史上的作用,无可替代。

生命的摇篮在海洋。

植物与动物的分途在海洋。

光合作用的另一产品——游离氧也源自海洋。

水循环是地球上、宇宙间,最伟大的循环之一。水,循环的水成为地球上唯一可以更新的物质。“苟日新,又日新,日日新”语,谓之水,不亦可乎?地球上总的水量约为14亿立方千米,这些水,这些数目大得惊人的水,分别以固态、液态、气态的多姿多样的形式,分布于地球表面的大气圈、岩石圈、生物圈中。地球的圈层结构,是由各种形态的水互为联结成就一体的。而在所有这些水中,有97.5%是海水。

淡水,人类万物须臾不可离开的淡水,只占地球总水量的2.5%,即0.35亿立方千米。而这些淡水储量中占最多的是南北两极的万年冰山,是淡水而不可用者也。与人类生活、生产关系密切可用的淡水是总水量的0.3%,少之又少矣!“如果这少量的淡水没有不断的自行补充,河流湖泊会变干涸,田地森林会变成一片荒凉,大地上也就没有什么可以生存下去。幸而水分是经常移动的,无休无止地在海洋、空气、陆地之间循环。”(《大自然一千个为什么》,读者文摘远东有限公司,香港1985年版)而太阳,给我们光明,给我们温暖,有时也能热死人的太阳,是水循环的动力源,是一切生命的出发点。太阳的恩典是最伟大、慈祥的恩典。离开了太阳,或者太阳不再照耀地球,所有的循环都将停止。人体内的循环也将停止,血液冻结。世界成为没有风,没有雨,没有雪,没有青枝绿叶的世界。何其幸运啊,迄今为止,阳光依旧灿烂地照耀海面,水汽冉冉升腾于空中;江河湖泊,植物茎叶,冰川雪线,乃至潮湿地面、土壤表层均有水分蒸发。这些水汽质性自然随气流而飘荡,遇到冷气团时便成云,再成雨雪降落地面。这些降水的一部分滋润万物,一部分汇流江河湖泊,淡水源源不绝故也。然后再注入海洋,再成为水蒸气,再输送至陆地,如是往复,知其始而不知其终。海洋的蒸发只是水的蒸发,其含盐量却珍藏于海,海水,略带咸味的海水是海洋的特征。因此故,蒸发于空气中的海水,是淡水。江河充盈,淡水湖安之若素,人和万类万物心安理得地享用淡水,这是因为“太阳每年将50多万立方米的水蒸发为水蒸气”(《水——生命的源泉》)故也。

我们还要对雨雪致敬,这是在阳光驱使下,从天上掉下来的恩典,是水循环的主要形式,其形成与飘落极具美感。飘浮天际的云,我们抬头能望见的云,我们在飞机上与其擦肩而过的云,白云和乌云,是由不可计数的微小水滴和冰晶组成。天上无云,不会下雨。一片云含有几吨的水汽,但往往是匆匆而过,没有落下一滴雨水,便不知所终。云层中的无数水滴,在阳光下远离海洋之后,便成了流浪者,它们互相碰撞,又恰巧把空气中的火山灰等尘粒包裹其中,成为凝结核。再漂移,再碰撞,水滴渐大,有了一定的重量,便飘落,便成为雨点、雨丝、雨打芭蕉、巴山夜雨、好雨知时节等等,出乎意料,水循环也循环到了文人墨客的情怀中。体积最小的是毛毛雨的雨点,落下时似心有不甘,说是落,其实是飘,作悬浮空中状。书上说“最大的雨点直径几达四分之一寸,以每秒二十五尺的速度猛然落下”,今年河南豪雨,应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也。雨点无论大小皆非泪珠状,最大的雨点因重量故,底部略扁,余皆滚圆,大珠小珠归海洋是也。

雪和雨形成的过程大同小异,但对温度的要求不同:冷,冷到一定程度,水汽便成为雪花落地。这种情况所以发生,是因为“虽然温度低于冰点,云中的水滴却仍然保持液体状态。遇到合适的条件,这些水点会蒸发,形成水汽凝结为微小的冰晶。水汽继续在这些小冰晶上凝结,冰晶越来越大,于是成为雪花”(《水——生命的源泉》)。飘飘洒洒的雪,茫茫蒙蒙的雪,之所以为人类尤其是孩童们喜欢,除了它的姿态潇洒,便是雪花了。雪花有各种形状,因空气的温度和水汽多寡而不同,基本为六角形。雪花是晶体结构,占雪花体积90%为空气,无多水也。农人告诉我,雪落一尺,得水一寸。但无论如何它是淡水来源之一,是海洋的赐予。有摄影家所拍雪花图案千变万化,美不胜收。最美的是那一片结构对称、极其精致的星形雪花,也有六角形状、针柱状、环状、卷筒状等。其多姿其美妙,只能说声有天籁,物有天工也。

想得雨雪之美,就要进入雨雪之中。

这是自然给出的题目,但要人类来回答。所谓物象外意,即人之所见皆为物之表面,意之外层。虽然,自然是澄明的,却是多重的、不知几重的澄明,万勿以为我们所见,即为大自然的澄明之境。其为澄明章节之开首字母也,而自然之书不知几多页,几多厚,几多重,几多深。

水循环的一切都将重归海洋。

只有太阳才是水循环的原动力。

海和洋,是两个不同的概念,却不可分割。洋,是海洋的中心,是主体。世界大洋占海洋总面积的89%。大洋显示着大地的深刻性,一般水深3000米以上,最深处1万多米。大洋与陆地保持着遥远的距离,却与陆上一切生命休戚相关。不受陆地的影响,水温和盐度变化甚小。世界有四大洋:太平洋、大西洋、印度洋和北冰洋。海在洋的边缘,海是边缘者却不可忽略的典型:海独立存在着,又和大洋相拥相连,书上的语言称“海是大洋的附属部分”。海的水深从几米到两三千米不等。海是洋的使者,海临近陆地,能深切感受陆上季节和气候的影响。海还是大江大河的接纳者,我国崇明岛即为长江涌进东海的、世界第一河口冲积沙岛。海洋学家把海分为三类:边缘海、内陆海和地中海。

与天相接的是洋。

与洋相接的是海。

与海相接的是地。

与地相接的是人。

依老子语,稍作添加,可乎?人法地,地法海,海法洋,洋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是也。

太阳照耀着海洋,海洋簇拥着、怀抱着陆地,滋润地球,哺育众生,它是无穷无尽的母亲的乳汁,是原初物质,是“肉质的水”。海洋以高贵的蔚蓝色,与苍穹天宇相映照,映照出它的无与伦比,映照出纪伯伦的词语:

你和你居住的世界,只不过是无边海洋的无边沙岸上的一粒沙子。如果自然听到了我们所说的知足的话语,江河就不去寻求大海,冬天就不会变成春天。如果她听到我们所说的一切吝啬的话语,我们还能自由呼吸吗?

泰勒斯:地浮在水上

地球上的海洋,在太阳系的行星中是独一无二的,而因为海洋,地球又是行星之中的佼佼者。行星的英文名词源出希腊语:planetai,意为流浪者。同为流浪者,境况却不一样。距离太阳最近的是水星,水星无水,完全没有流动的水。因为它离太阳太近,它的椭圆形轨道一端与太阳的距离略小于4500万公里,另一端为6900万公里。没有大气层的保护,太阳风与太阳光,使水星向日一面的温度高达427℃;背日面的温度则为-171℃。另外,水星的体积太小,其直径为4800公里,是地球的38%,其质量只有地球的1/20,表面引力是地球的3/8。这意味着水星没有足够的引力,吸住任何大气或像水蒸气那样的气体。从水星内部升起的原始气体,不是被太阳光炙烤殆尽,就是被太阳风一吹而散。因此,水星是一颗没有大气层保护的“裸星”,赤裸裸地在酷热中烧烤。那个为水星命名的人,是当时世界最幽默的人。水星说:

我的悲哀是离开太阳太近。

太近就是太热,就是燃烧。

金星是一颗明亮美丽的星。1761年,世界曾为罕见的金星凌日的瑰丽壮观震惊,所谓凌日,即金星从日面穿越而过。地球上有众多的人守望着此一时刻,俄罗斯诗人、被称为俄罗斯“科学之父”的罗蒙诺索夫也在此列。他仰望蓝天,目光炯炯,根据金星边缘状态的圆满,罗蒙诺索夫判断并发现了金星大气层。金星的大气层浓厚绵密,它保守着什么,它不喜欢被窥视。直到20世纪60年代初,科学家才告诉我们金星的一天有多长——它自转一周所需的地球时间,为8个月。金星的自转方向与别的行星相反:如在金星的北极看金星自转,是顺时针方向;在金星上仰望天宇,太阳从西边升起,在东边落下。金星的大气成分中97%是二氧化碳,金星始终为“温室效应”笼罩包裹。对光线而言,二氧化碳是透明的;对热辐射而言,是不可穿透,无法散逸至太空。如同温室的玻璃困住了热能,“温室效应”的结果是金星酷热,表面温度在465℃—485℃之间。

金星明亮而灼热。

金星美丽而荒芜。

假设金星上曾经有过海洋,有过很大的海洋,也早已蒸发干涸了。

金星是地球人的警醒之星。地球已经被温室效应困扰,且日趋严重。无节制的人类活动还在增多,二氧化碳的排放还在增加。人类,整个人类倘若继续麻木,所谓“减排”成为正确的口号,而毁灭地球的军火库却实打实地日渐庞大,那么地球除了成为金星第二外,别无选择!

如此等等,众星皆然:它们没有海洋。

当太阳系形成,众星各就各位,各具轨道,各分轻重,各有风姿,就在这同属创生不久的“婴儿”年代之际,轨道与距离就给出了信息:地球将拥有海洋,地球高贵而神圣。美国人哈特曾经作过一次著名的理论上的测算:为使地球上的水保持在0℃—100℃的液体状态,地球可以向太阳移近或移远多少?亦即地球轨道允许出现多少偏差?

哈特的结论是:若地球在轨道上向太阳移近5%,地球表面很快就会出现温室效应,地球将成为另一个金星。反之,如果地球轨道移远6%,地球便会进入冰川时代,类似火星。

地球在一定的距离上,接受一定程度的辉煌。

维持生命轨道的微妙啊,它的距离偏差是极狭窄的,在毫发之间。这是怎么进化的?设计者是谁?

运行轨道的尽可能近似圆形,有深意在焉。相对于火星、水星、冥王星等,地球为椭圆形,它离开太阳最近处与最远处,只相差500万公里,相当于总距离的3.4%,这个差距在大尺度宇宙空间,是微小的差距,也因此地球总能获得太阳的青睐——适度的照射。地球的邻居火星,在环绕太阳运行时的距离变化,达5000万公里,相当于总距离的19%,如此之大的轨道差异带给火星的,是光和热的巨大的能量变化,火星只能成为“一个多尘土的,像沙漠一样的红红的行星”。火星又是一颗怀旧的星,它的表面有纵横交错的河道,那是十亿年前洪水冲出的残痕,留着,留给人们对火星的猜想,对水的怀念。地球是幸运儿,地球得水独厚,地球与地球上的海洋是独一无二的。地球温度适宜,离太阳不近不远,海水能保持液体状态;地球因此拥有海洋,拥有湿润,拥有种子,拥有鲜活的万类万物。而在浩瀚茫茫的宇宙中,所呈现的是温度趋于极端:不是冷到星际太空接近绝对零度的严寒,就是热到星球内部的几千万度。宇宙间的几乎所有物质,不是熊熊燃烧的气体,就是凝结成冰的固体,唯地球例外。它有湿的种子,它有青枝绿叶,它有四时更替,它有江河奔流,它有海洋澎湃。

我们在海的地上,我们在天的海上。

泰勒斯说:“地浮在水上。”水,即汪洋大海从出现之初,就是有方向的,就是为了地球,就是为地球上的人及万类万物而生存,而设计的。水能溶解各种固态、液态和气态的物质。海洋中的鱼以及微小生物如藻类等,均依靠水中溶解的氧气而生存。

海里有氧气,海洋之水溶解了氧气,海洋遂成为生命之海。

倘若水不具有这一绝技,那么任何生命都绝无可能在地球上生存,当然也包括趾高气扬的人类。因为任一活的生物体,不管大小,都是“化学工厂”。其存活所仰仗的,是必须要有水参与下的种类繁多的化学反应。只有水才能溶解反应物质,集合起它们的分子,然后才有一系列的人所不知、人所不见,而非它莫属的生命运动。人体亦然,人体是个“小宇宙”,人体中,70.8%是水,骨骼里都有水,无论血浓于水,还是血红于水,无水不成人也。极大部分的水,均源出海洋。人类的极大幸运是:我们有海洋——地球外貌的塑造者,四季气候的调节者,所有生命的滋润者。地球上有四大洋,太平洋、印度洋、大西洋和北冰洋,以太平洋水域最广,约等于其他三洋之总和。再加上它们周边的海湾和小海,以及奔流入海的大江大河,形成了一个互相连接的水系,其水分子数目大到能让人惊呆!估计有6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个水分子。为了证实其多其大,你把一杯染红的水泼向大海,再在地球上任一海边舀起一杯水,其中就会有你倒进海洋的红色水分子。海洋至大矣,一望无垠;而其水分子之小,小到不可方思!一个水分子的直径是一厘米的七十亿分之一,你说你看见海了,其实什么也没有看见;你说你看不见水分子,可是你已经看见海了。有科学家说,把海洋里的水分子叠加,可以装满一个直径121公里高程112,700公里的水塔,差不多就是地球到月球的三分之一的距离。

海洋的全部吊诡,就在它的至大至小间。

洋流与富兰克林

你细察海洋中的水,它是有方向的,它总是在向某个方向移动,即便看似云淡风轻,岁月静好。海面的水以席卷海洋之半的旋涡般的运动,向前漂流。而深海水,却安之若素不慌不忙地微微荡漾,它的“一次旅程说不定要几个世纪才能完成(《海洋》)”。海洋永不宁静,永无宁静之日,地球亦然,因此,无论在不在海边的人,都有宁静的期盼。而地球人寻获的所有的宁静,都是短暂的、片刻的、稍纵即逝的、属于心灵的。美国自然文学作家奥尔森有“宁静无价”说,而中国的先贤谓“宁静致远”,殊途同归也。

所有的宁静都从不宁静中来。

当地球环绕太阳运行时,它也在地轴上自转,赤道附近的海洋在太阳直射之下,其温变要比南极和北冰洋高出很多。整个海洋激动了,洋流也随之兴奋。太阳使赤道上的表层水发热、膨胀,比其他海面高出几厘米,形成一个“坡”。赤道附近的海面水顺“坡”而下,发生了向南北极流动的趋势。与此同时,比重较大的两极冷水沉到温水下面,沿着海底向赤道渐渐推进,其为求温暖乎?于是,形成了赤道附近的温水和南北极冷水的对流,太阳不熄,光辉灿烂,无穷对流。此种对流洋动,是海洋最重要的运动之一,所谓洋流亦可见端倪矣。有一种壮观,我们无法亲临,只能借文字去惊心动魄地品味、思考,我在天津塘沽海上油田采访时,有海洋专家告诉我:“地球与海洋的动荡不安,实质是常态,人不知而已。当地球在赤道上以1609公里的时速旋转时,好像要从海洋下面脱颖而出,而把海洋留在后面。”地球向东转动,海洋似在西岸堆积,那够神奇的吧?而无边风景却不仅如此,“地球自转时,对空气和水的移动,或者说对所有存在物的移动,舟楫、飞弹,甚至小朋友扔出去的一个皮球,都有微妙的影响,在北半球它们稍向右偏,在南半球则稍向左偏。这就是科利奥利斯效应。”此种左右偏颇还说明:没有绝对的正中,亦如《诗经》语,“参差荇菜,左右流之”,风吹流水波及过也。

地球在太空的位置及其旋转而产生的力量,是表层海水所有运动的基本因素。还有一种同样重要的力量也不可小觑:风,风力。“地球上最稳定的风,是赤道边缘的风,它们在南北两半球都从东方斜斜地吹向赤道,它们无休无止的压力,驱使海洋在赤道南北流向西方成为洋流。但是风和水一样,也有受太阳热和地球旋转迫使物体转向的现象,风也打圈子。它们从赤道向南北弯转,向东直吹,穿过温带,推着表层水由西流向东方,正好跟赤道洋流前进的方向相反。由此构成海面洋流的主力,滚滚向前遍及整个海洋的巨浪形成(《海洋》)。”

富兰克林是最早的洋流研究者之一,而且公开宣称洋流与人类生命、生产活动密切相关。他是从船的航行开始得到启发的:一艘美国轮船横渡大西洋,为什么要比英国轮船快两个星期?他向做捕鲸船船长的表兄请教,得知,美国船长都会利用时速4.8公里的向东推进的大西洋洋流,回程时则没法避开。于是,富兰克林画了一张图,突出显示这条洋流的航道,并在图的下方写了“湾流”二字。富兰克林为所有横越大西洋的船长们画的这张海图,是世界第一幅洋流图。船长们无不受益,富兰德林名声大震。但也有例外,“傲慢的英国船长最初几年故意对该图置若罔闻”(伦纳德·恩格尔语)。

直到今天,湾流仍是洋流中被集中研究的对象。当然,海洋学家们知道,富兰克林所言只是围绕整个北大西洋盆地的涡流,是环流的一个组成部分。这个巨大的旋涡运动,由北大西洋赤道洋流开始,又通过古巴和环形海岸,海水堆向尤卡坦半岛,在古巴与佛罗里达之间迸发,进入大西洋,这就是举世闻名的墨西哥湾流。那是更加巨大的湾流,它有80公里宽,水深450米,以每小时8公里的速度,越过迈阿密。所挟水量每分钟有40吨之多。

洋流依旧啊,船长们,还记得富兰克林吗?那一张航海图,那一个湾流的名称。其实你记得不记得都无所谓,浮槎于海,风急浪险,四顾茫然,平安就好!

“削水片”与观浪者

孩童时代,一种有趣的玩法就是“削水片”,一众小兄弟,我是削得最好的。不是把水削成水片,而是让破碎的碗片,在水面上掠过,腾起,再掠过,看那涟漪。最好是,岸边有桃花盛开,水桥上恰有个洗衣服的邻家女孩,水片从她面前呼啸而过,涟漪起,花影乱,女孩站起来看着我说:“我告诉你娘。”小脸白里透红。这种玩法只能在岛上的河沟里,不曾想到我后来相识的一个东滩放牛人,竟是个观海者,坐在牛背上观海,踏步在浅海区观海,求教观海法,却与削水片相似。

所谓观海者,就是观察波浪的人。放牛人告诉我,最简单明了的看波浪方式,只需把一块卵石投进水塘,再看涟漪、均匀的涟漪,一个跟着一个,以圆圈方式作扇形展开,直到波塘边缘,不断地破碎又不断地产生。在海上,不会有池塘的平静,波浪的形式也没有这样规律,渔人所见往往是好一个“乱”字了得!风吹海面,总有大风小风吹过海面,涟漪成浪矣,各种大小不一形神各具的浪,它们前后起伏,它们互相撞击,它们互相堆砌,它们互相吞没,但总是后浪越过前浪。倘若风势柔和,风会把小浪的波峰柔和地吹皱、吹破,并把小浪们堆在一起,浪花也堆在一起,形成“白帽浪”。倘是风势渐大,海况颠扑,波浪被刮得团团乱转时,这时候的海就是波涛翻滚的海了,风与波浪相合力,也相搏击,波浪并不喜欢一直受制于风。待波浪从风中脱身,以独立的风格和形态面世时,那种波浪被叫作“长波”,长长的波涛,可以继续几千公里,有规律地推涌,从容不迫,却威风凛凛地向海岸线进逼,在轰鸣中,在巨大的轰鸣中,在连续的轰鸣中骤然粉碎。“长波”成浪矣,“拍岸浪”“冲击浪”是也。

我在崇明岛东滩结识的一个海洋学家说,他们之中的波浪专家有时可称潇洒,他只需坐在海堤上,根据他对季风、海上风暴以及海岸形势的综合分析,就能辨识或者猜想,东海里遥远的波浪来自何方?假如它是陡峭突兀的浩然巨浪,那么它就是血气方刚、青春年少的浪,它刚刚经历了一场海上风暴。雍容华贵,不慌不忙的浪,推进时圆峰耸立的浪,必定来自远方,可能来自地球的另一面。“客从远方来,不亦乐乎?”

风的强度和延续性决定了波浪的形式和大小,持续时间的长短。另外一个因素与“风浪区”有关。1967年夏日的一天,黎明将至时,我曾随崇明渔业公社的船出海,在颠簸和巨浪壁立,浪峰如谷的直上直下的爬升与跌落中,看太阳浑圆地鲜红地娇艳地从大海中沐浴而出,却浑无水痕。此行的任务是捕捞带鱼,要去远海,也第一次听说了“风浪区”这个名称。心有困惑的是,大海无处不风浪?还独有“风浪区”?老船长告诉我,无边无际的海上,并不是任何时候都是无边无际的风。“风浪区”是浩茫大海上一片风吹的范围,时速0.8公里的为微风,可以把海面吹起皱褶,生出涟漪;时速为6.4公里的是强风、劲风,能把海面卷起来,卷起真正的波涛。船长让我放心,“看上去浪头汹涌,来者不善,但只要戴白帽翻白头,就可以对付,不会有太大凶险”。在我和船员的访谈中得知,我们当时遇到的“风浪区”范围较小。在波涛澎湃的大“风浪区”,海上的狂风一刮几千公里,巨浪出矣!风暴再把巨浪搅在一起,搅乱,变成超级浪,从奔腾呼啸的海上升起,升起水的悬崖陡壁。而有经验的水手都说:第七个浪头是最可怕的!那时候,东海还有很多很大的带鱼,最大的带鱼最宽处达20厘米左右,一般成年带鱼均有15厘米宽。一网银鳞,万点金光,活蹦乱跳生猛海鲜,倒进船舱后小带鱼一律放归大海。回到陈家镇港口的途中升火煮饭,无饭也,鱼当饭。把一条条大带鱼头尾切掉,扔进大海,可为他鱼之食。留取中间段,切三四块,大块,巨大块,丢进沸水大锅,俄顷即食。一人一个大碗,那鲜味,一旦想起,便会冒出。

此生有幸啊,第一次浮槎深海!

我的沐浴的太阳!

我的“风浪区”!

还有,我的带鱼!

波浪解析

波涛汹涌出了“风浪区”,波峰高度渐低。当一个海浪不可阻挡地接近海岸时,海浪会生出一种在大海中从未有过的感觉:海岸处浅海海底的拉拽,是波涛和泥沙的初始接触。

波峰降落之后,推进的速度随之放慢,当前浪放慢时,后浪、无穷无尽的后浪,依然汹涌奔突,赶上前浪,越过前浪,浪涛便带着海水翻滚飞溅于岸边,轰隆作响,无奈倒下,泡沫泛起,碎浪横流。海洋学家通常把业已破碎的巨浪、碎浪,分为溅出浪与冲击浪两种。其特点是,溅出浪拍击海滩时,在缓坡的岸线,总以白色泡沫引领。海浪要在海滩上经过很长距离才发生冲击。其过程眼花缭乱,每一次眼看着海浪要冲上岸线了,其实什么也没有发生,为什么?它是被后边的波浪超越了,后浪如仪,还要推进很长距离,况且后浪复后浪!如果说溅出浪有点“絮絮叨叨”的话,那么,冲击浪,或曰拍岸浪,却是痛快淋漓的,它在崩溃时心有不甘地把浪花一簇一簇,成群结队地掷往远方,然后有声有色地四散开去,极为壮观且美不可言。这种浪常见于山壁陡峭的海岸,它们强力冲击海滩、岸线,不畏顽石,浪复一浪,年复一年。海浪在粉身碎骨后会重新集结,山壁被它们“咬”下后,终会松动。

冲击浪给海岸带来了别样风景,冲击乃至破坏。但它也担负着雕塑世界海岸线,使其不断更新地工作。在全球各大海洋岸线,无休无止不知疲倦的拍岸浪,每年破坏和重建的海滩数以千计。它们是破坏者,它们也是建设者,且它们的破坏似乎是为了更新,有“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意。它们不辞劳碌,不辞奔波,把这个海滩上的沙子搬走,连同贝壳和残缺的螺号;过些日子再把它们送回来,更多的是有去无归,成了天涯海角的另一处海滩。

你很难寻回昨天的海滩。

你只能把风景留驻心中。

曾经有一个很不错的比喻说,潮汐涨落是地球的呼吸运动。而在冲击海岸的所有波浪中,是初看时刻,好像波澜不惊,微不足道的是每天两次的起伏涨落,潮汐是也。我故乡的农人称之为“潮汛”,潮有信也,按时而至;潮汐所含的信息,包罗万象。现在我们已经了解,潮涨潮落既与地球的呼吸无关,也不是大海任意为之。而是地球的天体近邻太阳和月亮引力牵引的结果。牵引一语极富诗性,牵之引之也,一种力量,巨大无形的力量,牵引着大海,搅动着大海,狂奔疾呼。所有的浪漫都离不开月亮,它的不可思议处在于:它比地球小,其引力也小得多。可是尽管如此,月球每天环绕地球运行时,还是有足够的力量搅动所有的海洋,上下翻滚,奔腾激越。地球向月、背月的两面均有水鼓起。太阳体积大,但距离地球太远,对潮汐的影响约为月亮之半,且要看太阳所处的位置:在月球、太阳和地球成为直角的时候——比如上下弦月时,月球和太阳的引力,一部分相互抵消,是有低潮;而当太阳和地球连成一线,如新月和满月时,月球和太阳相叠加,有大潮,高潮,吾邑乡人所说“初一十五大潮没”是也。因而得知:风只能搅动海的表层,即便是狂风大作,巨浪奔突,那只是浪涛在海的表面滚过,表层以下,游鱼竞逐,大海安然。而唯有潮汐能移动整个大海,还能移动土地与大气。每当大海出现3米高潮,陆地会升高15厘米,环绕地球的大气层会向月亮和太阳凸出几公里。

因着地球表层并不是匀称的,覆盖地球的海洋也无法平坦,它是一连串,或大或小,或深或浅,或居于平坦,或处于海湾的海盆。这盆地里的海水在潮汐的牵引下,彻上彻下地来回晃动翻滚,因着海盆的形势不一,潮夕的状况也因此复杂多变,有了多样化的浪潮。有的地方成为八月十五中秋节的观潮胜景,如杭州钱塘江口。钱塘江南岸50万亩围垦地挡住江口,江面变窄,有一夫把关之势。潮水进则易,退则难,水来不及均匀上升,便相拥挤,相重叠,形成潮涌,涌出飞溅的浪与飞溅的水花有几丈之高,且不怕牺牲,前仆后继,若云若树,拂天拂地。再者杭州湾处在太平洋潮流东来直冲之地,又在东海西岸潮差最大处,是以有天下第一奇观之钱塘潮形成,得天独厚矣,得地独高矣!我曾几次到钱塘江边,默诵着那些不朽的诗句:

横江词

李 白

海神东过恶风回,浪打天门石壁开。

浙江八月何如此,涛如连山喷雪来。

钱塘江春行

白居易

孤山寺北贾亭西,水面初平云脚低。

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

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

最爱湖东行不足,绿杨阴里白沙堤。

八声甘州寄参寥子

苏东坡

有情风、万里卷朝来,无情送潮归。问钱塘江上,西兴浦口,几度斜晖。不用思量今古,俯仰昔人非。谁似东坡老,白首忘机。

每年看钱塘潮的游人摩肩接踵,也总有人走出“红线”之外,试图更近地看那潮头,听那涛声,攥一把浪花,欣赏那美丽。不幸的是总有人被潮头卷走,这一刻,人才知道浪涛多情也无情!

谁都可以欣赏美,但要在适当的距离处。

海洋金字塔

海洋金字塔是生命金字塔,是鲜活的金字塔。

海洋金字塔,从海面起,是一个倒置的金字塔。塔的基部在上,塔顶在下。组成基部还是顶部的所有物质,都是海洋生物。不论其数量、种类,还是古老、怪异及美丽,在几十亿年的进化中,已达到近乎极致。也就是说,海洋丰富得不能再丰富了,海洋美丽得不能再美丽了,还要加上一句:海洋破坏得不能再破坏了!这个话题暂且按下不表,后文有详述。

你不知道构成海洋金字塔底部的微小生物数量之多,只能说以亿万计,再到长达30多米,重逾135吨,比远古恐龙还要重三倍的南冰洋蓝鲸,其种类繁多,大小悬殊,风格各异,分布之广,难以置信。其中一些在造物的作坊里精工细作、美轮美奂的生物,如银白匀臻于极点的鱼类,生活在海底却娇艳如花的生物,热带海洋中绚丽烂漫的珊瑚,还有因环境、情绪而转换七八种颜色的鱼类,如此这般,不一而足。海洋有巨大的包容性,包容那些落后的不愿进化的,或被进化的所有生物,从岸边的苔藓,到海洋表层的藻类,还有水母、海绵、海蜇、海星、马蹄蟹以及别的还在大量繁殖的活化石。海洋是“诗意的安居”地,一者自由也,海洋辽阔,且于水的浮力之中比较不受引力的影响;二者温度相对稳定,免去了极寒极热之苦;三者身在水中,直接把水吸入体内,食水时也同时摄取了水中的氧气和二氧化碳,以及生命必需的盐分与各种矿物质,海洋仍是一盆汤,更浓更鲜的汤。

金字塔底部,亦即海洋表层是大量的微生物,包括硅藻等微生植物和动物,我们可用浮游生物名之。它们靠光合作用,水中的氧气维持生命壮大自己。但它们注定是牺牲者,它们被一些形体稍大的动物吃掉,后者又成为更大的动物的食料。海洋的生命循环可谓之:弱肉强食,吃吃不休。金字塔的尖端,海洋底部,是稀少的大鱼和大型海生动物。正是从浮游生物的层层的生物支持,它们得以风光无限,称霸海上。贝里尔在《宇宙与你》一书中,举简单的例子,说明了一个看似简单的海洋食物链所涉及的生命之众多:

一条座头鲸,在它那一类的生物中,还不能算是最大的,要饱餐一顿,需一吨鲱鱼。每一条鲱鱼要吃饱,肚子里必须有六七千个小甲壳动物,每个小甲壳动物一餐要吃十三万条硅藻。换言之,为使一条中等身材的鲸鱼几个小时不饿肚子,至少需要四千亿条黄绿色的硅藻。这一类的食物链,证明较大的比较活跃的动物,都是依靠较小的动物供应食物,越到底基,生物数目越多。每下一层,不仅支援生物在种类上有所增加,就是每一种生物在数量上,比起金字塔顶的大型生物也大见增加。动物体型越大,构造越复杂,供养和维持这种动物生存的生物数目也就更庞大。海洋和陆地一样,动物需要植物供给食物,只有植物才能、才会捕捉太阳光能,制造海洋生物赖以生存的糖、淀粉和蛋白质。大约99%的海生植物并不是人类熟知的植物,而是浮游在海面以下30米以内的微生物,在这一区域内,它们可以获得太阳的光能,它们是不可计数的“微型化工厂”。悬挂在水中,就如同尘埃悬在一道太阳的光线里。“大部分浮游生物的直径,只有2.5厘米的千分之一”,但它们是一种存在,肉眼看不见的存在,存在于海洋的庄严妙相中。存在昭示着真理,“存在与真理同行”(海德格尔语)。海洋食物链的真理就是:渺小即伟大。

类微生物属于海洋生物的漂浮层,浮游生物是也。海洋学家说:它们是“生来就要漫游的东西”。徐刚或可补充说:它们的漫游是一任海流放逐,它们为海洋的贡献,就是愉快地工作,然后被吃掉。占全部浮游生物十分之六的是硅藻,单细胞海藻,古海洋的赐予,由透明的壳包裹着,富含蛋白质及多种维生素。它们在海洋中的生存,所多的是平淡无奇,也有过烂漫时刻。那是春天的海洋,得益于一个冬季的风暴,海洋沉渣泛起,富有营养的盐和矿物质增多,再加上日渐温暖的阳光照射时间延长,硅藻们如大梦初醒,加紧繁衍生息,两三天后,它们的数量翻几番,为海面铺上了大片大片的色彩,“那不是污染”,我的东滩渔民朋友告诉我,因为海水所呈现的植物细胞里微小颗粒的颜色,有时一望无际的海面被染成棕色、绿色和黄色,可谓缤纷多彩。吃硅藻的海洋生物肯定欣喜若狂,但它们大快朵颐的场景却鲜为人见。听上海海洋学院的专家说浮游生物的“浓汤”里,集结着许多同样微小的动物,它们包括海洋动物界的几乎所有门类,还有几千种鱼的幼体,使我讶异而且困惑:它们是长不大的一类吗?或者是卵子们加入到了漂流者中?海洋的奥秘,存在于海洋的每一个细节中。浮游一族中的卷心鞭形虫,是一个特例:它也是单细胞生物,介乎动物与植物之间。说它像动物,因为它用触须拨水而行;说它像植物,此类生物的大部分都能为自己制造食物。卷心鞭形虫会发光,若是风平浪静的夏夜,出海的渔民都曾见过船尾后边有若隐若现的光亮,有虫随之也,且有光。

同为流浪者也,海洋中却有两种猎杀浮游生物的高手,即“臭名昭著”的水母,特别是僧帽水母。它们共同的特点是长有触须,其弯曲和延伸,很容易使人想起中国水墨画的线条,却要比线条复杂得多。水母的触须长着有刺的细胞,“其复杂程度在动物世界中极为罕见”,何以这样说?这些细胞有麻醉的功能,可以杀死别的生物。更加复杂的是僧帽水母,它像是戴有帽子,却没有身体,只有长短不一的触须。一个僧帽水母,即是一种群体动物。此话怎讲?闻所未闻者也——一个单体动物里包含着一大群个体生物,构成四个体系,或构成浮囊,或专司捕食,或负责消化,或从事繁殖。如此多的生物个体,如此多的生活技能,怎样聚合于一个僧帽水母中,怎样协调,怎样协作,专家们语焉不详。

“语焉不详”不全是贬义,人类的认知及科学水平未能深入某种生命之堂奥,只好语焉不详,实事求是而已。

它们可以保有隐私吗?人类为什么要了解所有生命的秘密呢?你知道了所有的秘密之后,你还有私密可言吗?

浅海法则

浅海滩涂是海洋的第二个生物聚居地,在这里阳光可以从浅海海面直达浅海海底,浮游生物活跃。岸边的大陆架兼得海陆优势,可以生长植物,为其他生物生产、供养丰富的食物资源。丰富或者丰盛到什么程度?浅海生物只需把嘴张开,水与食料便源源进入。吃喝,排卵,再被吃,往复如是,人称“浅海法则”。对于浅海生物而言,“浓汤”浩然,美食无忧;只需在浅海海底找到一处住所,栖息之地,然后张嘴即可。因为浅海生物众多,便拥挤着,也会打架,为在海底、岸边夺得一席之地。

以后就是安逸的生活,张嘴或者把触须伸出去捕食,类同水母。这种生物在海里时小巧玲珑娇艳可人,渔民们——不是海洋学家——给了它们花的命名,如海百合、海瓜子、海桃、海葵等。它们各有特性,有的好动,如海葵,栖息的地方会经常移动,无可移动了便晃动晃动身体。海绵和蚝则取吾爱吾庐的态度,把吸进肚里的海水,加以拣选,留下营养物,其余则排出体外。反反复复,吞吞吐吐,静以修身。它们的幼虫不仅在浅海中移动而且漂浮,除了被吃之外,幼虫们的使命是使海绵和蚝得到散布不会灭绝。每一种生物都在为后代为这一种族的延续而努力活着,且各怀绝技。有一种浑身是刺的海胆,嘴上长有尖锐的锉刀状尖刺,吞吃海藻时,连海藻依附的岩石也会撕落一角。还有的生物身上长有钻孔的钻头,专用来对付贻贝。钻破贝壳,食其贝肉。但海扇贝当属例外,它是双壳贝,长有三十多只眼睛,不善进攻,但防卫有术,它总有一双或几双眼睛能看到敌手靠近,立即避让。蛤蜊就不太幸运了,它只能依靠深埋海底淤泥中隐藏,再伸出长颈觅食,如遇险情,再埋深点,可在泥下0.9米处存活。有捕捞者戏言,“蛤靠活埋自己活着”。

蛤也是我少年生活的一部分。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时,崇明还留着沙洲联结合并之初的流风余韵,即多水,多芦苇,多塘泊,多荒野,也就多了我们摸鱼摸虾的机会。秋后枯水塘泊淤泥朝天,几个同学从三乐中学放学回家,一路走便一路挖蛤。蛤在泥底下埋着,它的上部有不显眼的出气洞孔。问题是塘泊底部小孔甚布,那就只能碰运气了,十洞之中,必有一蛤,挖到天黑是一堆连泥带水的蛤,便把头上的帽子摘下置蛤其中,凯旋归家。于今想起,鲜美依旧。

在海底,一个实在憋不住想钻出淤泥透气的蛤,就成了暴露的蛤,海星迅即赶到,用足底的吸盘吸住蛤的壳,一时拉不开再拉,只要贝壳松动,露出裂缝,海星便迅速把自己的胃伸进去,不待贝壳完全打开,蛤肉便已经成为海星的美味。在海里,在浅海,活着和死去,都是一种常态,是海洋生命维持平衡的一种方式,无大喜亦无大悲,永恒的是波浪,是运动,是涛声。浅海因此而总是在拥挤着,因为这里有吃的,各种各样的海洋生物都会到浅海碰运气,有的吃饱了,有的被吃了。浅海临近大陆架的海底沙地中,是各式海虫,它们挖洞以为隐匿处,再择机吃别的生物吃剩的食物。海参在泥地里钻来钻去,把有机黏土吃进去。海参的绝技是,一旦遇到袭击便吐出内脏,溜之乎也,再长出新的内脏。

海洋生命的集群,拥挤在浅海大陆架,繁华而忙碌地吃与被吃。随着海底的向下延伸,繁华也在飘逝中,这多少有点令人惆怅而无可奈何。海面以下不过几十米,阳光消失,海生植物绝迹。在大陆架的外缘,渐次展开,海洋将会以另一种广博和阔大示人:这才是浩瀚无垠的大海。

鱼:最早的脊椎动物

离开了大陆架和浅海区的海洋,真正意义上的大海,就在那些海洋浪子浮游生物层的下面,是海洋生物最为广大的第三个,也是最重要的生命领域。这一宽阔的领域原先几乎是空白,当古海中生物初生时,所有的生物或者在海面漂浮,或者在海底爬行。海面与海底之间的浩茫领域,只有水的流动,波浪的翻滚,它们在等待,等待什么样的生物来占领这一区域?要等待一种新的物种的演化,它们有合适的体型,它们能够在大海里自由游动,而无论潮汐和洋流。另外,它还须有一系列的海洋中的生存本领,包括繁衍后代,接续香火。

那是鱼,很多很多各色各样的鱼,它们是今日之大海的占领者,占领者也就是统领者。它们性格不同,大小不一,却一律为流线型体型,无脖颈,呼水吸水,有脊梁骨的动物。鱼类,是我们这个世界上最早的脊椎动物。当我们说挺起你的脊梁时,要想到鱼。远在四亿五千万年前在海洋中进化而成的鱼类,并非都是安分守己的。大约一亿年前,不知因为谁的指令纷纷从海里爬到岸上,成为所有陆上脊椎动物的老祖宗。功成名就之后,一些陆地动物如鲸、海狗、海龟、海豚、海蛇等等,因为波浪的诱惑而重回大海生活。在海洋,它们和那些无脊椎但善于游泳的动物,如章鱼和乌贼为伴。但海洋大体已成为有脊椎鱼、即硬骨鱼的天下。硬骨鱼的比较是软骨鱼,有骨而软,它们是硬骨鱼的远亲如鲨鱼和 鱼。鲨鱼是杀人鱼,但是它软骨。

以柔软的身段杀人,会杀得更加细腻。

鱼在海洋中遨游,海洋是鱼的世界。海水与江河水中的鱼类统计表明,脊梁骨迄今为止,还是重要的,硬骨鱼远远多过软骨鱼。因为大海里的生存,鱼的外形必须是流线型的或雪茄形的,唯如此,在密度如此之大的海水里方能自由游动。然后是速度,捕食或逃走所需的迅雷不及掩耳。旗鱼时速为80公里,飞鱼起飞时的时速为56公里,金枪鱼是不知疲倦的泳者,它可以时速14公里的速度,一直游下去,生命不息,游水不止,不知游到何处天涯海角。“有人估计一条15岁的金枪鱼自出生以来,必然已经游了160万公里”(《海洋》)。它们仅仅是好游者吗?非也!游动,自由游动是它们的生命,是存在的标志,并且揭示了存在的一个特点:

存在不全是固定的,存在有可能移动;存在不是守株待兔,存在需要追寻。

有一只巨型乌贼——强有力的无脊椎游者,曾经不服气地找到金枪鱼,它们的对话如下:

乌贼:“人们为什么都点赞你?”

金枪鱼:“我只是游水,不知道点赞为何物。”

乌贼:“说你游得快,且不知有止。你是在修炼形体吗?”

金枪鱼:“No,游动是我喜欢,形体是天生的。”

乌贼:“我也会游水啊,你瞧,”话音刚落乌贼启动,大力喷水,向后飞游。“莫不是我朝后游水,人们不喜欢?”

金枪鱼:“也许吧,总是要向前向上,寻找光明。另外的区别是我有脊梁,而你没有。人类喜欢有脊梁骨的,中国人喜欢说站直了别趴下!”

乌贼:“你如此善解人意,还不是一样被人吃吗?”

金枪鱼:“是的,从根本上说我们同病相怜。”

乌贼:“我们命苦。”

金枪鱼:“凡是有生命的,无不命苦。曾经活着,在大海中,在大风大浪中,这就够了。”

能够占领海洋的鱼类,自有它们的才华出众之处。公认的大海鱼,鳍的作用是确立方位,导航导向,也用来平衡游动中的自己。它的整个身体和尾部,是一连串强壮发达的肌肉,类同于“引擎”。这样的鱼还用鳃吸水,取得额外的推动力。地心引力对海洋生物的影响,要小于陆上动物。问题是鱼的骨骼和肌肉的比重,均大于水,鱼在占领海洋之后面临的一大问题是:不让自己沉下去,坠落海底。于是便各展神通,鲭鱼和金枪鱼等几种鱼,用不停的游水,保持漂浮状态,是鱼类中的苦行者。而海洋中常见的圆体鱼,长有一层层脂肪,托举着它们。而更多的鱼之所以无坠落之忧,是它们身体中央的一个宝物,鱼膘是也。一个形似气球的精妙器官,充满着从鱼的血液中吸取的氧气,载浮载沉,海中鱼尽享自由,造化所赐也。鱼留给了我们太多的遐想:它的光滑的肌肤,会想起鱼美人,人是鱼变的吗?鱼会不会变老,变成一条脸面皆是皱褶的老鱼?鱼睡觉吗?鱼只有眼珠没有眼皮,怎样睡眠?何处睡眠?如此等等一连串的问号,问号中的故事。通常的认识是,因为鱼没眼睑不能合眼,看上去它是从不睡眠的。这是一种美丽的误解,鱼也需要睡眠,以保持体能。但鱼的睡眠状态,与陆地动物的睡觉不一样,如果鱼在水里有凭借物,保持不再游动的宁静状态,便是休息,亦可称之为“睡眠”。金枪鱼睡觉吗?有专家说,它在游动中也可以小眠。而濑鱼在海底休息时,要为自己盖上沙子,那是伪装吗?毫无警惕性的是鲽鱼和 鱼,在海底一动不动安之若素,想必是在睡觉。珊瑚虫白天极其活跃,到晚上就钻到珊瑚礁石的裂缝里,累了,歇着了。

鱼类中的大多数,是近视眼。白天光线较好,可以嬉戏捕食或者仓皇逃命;晚上海里格外昏暗,因周遭环境适宜便只好休息。唯深海鱼类,没有白昼和夜晩之分,它们总是在黑暗中,它们习惯了黑暗,鱼类学家推测:它们未必在晚上睡觉,而是想睡就睡。几乎所有的鱼都不会活到老年,要么被吃掉,要么患病而亡,更多的则为人类捕杀。

不知道的是:鱼会做梦吗?

鱼怎样交配?怎样繁殖?总而言之,它们是以惊人的速度及数量之多,成为海洋中以繁殖求生存、求种族延续的典范。鳕鱼每一年产卵五百万粒,蚝更胜一筹,年产卵量为五亿粒。鱼的交配受精也极为浪漫,雌鱼发情期,会有雄鱼贴身紧随,并不时用头部或尾巴挑逗雌鱼,调情也。当雌鱼的发情达到高峰,雄鱼会更加放肆,用头顶对方腹部,使雌鱼侧而卧之。在雄性的刺激下,雌鱼的腹部和尾部发生剧烈收缩,卵子一涌而出,同时雄鱼紧贴雌鱼腹部射精。也有时,雌雄二鱼扭在一起,作交欢状,同时产卵排精。海洋里到处漂流着各种鱼类的受精卵,它们成为新的流浪者,或成为浮游层的一员,它们中的极大部分将被吃掉。硅藻是微生植物,是海里的牧草,不知其数的海洋生物——从原生动物到巨型鲸鱼,都来光顾都来放牧都来吃鲜美的硅藻。硅藻的需求量之大,为海洋之最。在海洋食物链中,硅藻是生产者,它们的繁殖方式是一分为二,是分裂自己,繁荣海洋。有专家所言让我瞠目结舌:“不到一个月,一片硅藻可以生出10亿个后代。”

有一种生活在深海,有时也到海面岸上的两栖节足虫,只有米粒大小,其构成繁琐,其本领高强,其食量惊人。它多足,头部有附属肢,在泥泞的海底采集有机物质以果腹。用尾下三对腿脚掘洞、跳跃。肚饿时,游进浮游生物层,一天可以吃掉十万片硅藻。吃饱了,吃肥了,又被别的鱼类吃掉。这种两栖节足虫,称为“端脚类”“异脚类”,节足动物门,甲壳纲、软壳亚纲。其旁支,岸上的渔民称之为“海跳蚤”的一种,有特别强健的后腿,是自然界的跳远冠军。上海的海洋学家经过当场测算,海跳蚤一跃而起的距离比自己体长40倍,约等于一个人跳73米远。

读者朋友们倘有机会,要多看一眼章鱼的眼睛,它在构造上与人眼类似,它看你时楚楚生情。它的眼睛是低级动物中发展得最高明、最完美的神经系统。眼睛相类,并不意味着人与章鱼是近亲,而是各自独立发展而成。此即“进化之殊途同归”也。

鱼是海洋的统治者,但不是勇猛嗜杀者。

徐刚,崇明島人,世代农人之后,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曾任《人民日报》《中国作家》编辑,同时从事写作,以诗歌、散文成名。1987年写《伐木者醒来》,自此开始人与自然之研究及自然文学创作。作品有《中国风沙线》《沉沦的国土》《中国:另一种危机》《倾听大地》《绿色宣言》《大山水》《地球传》《长江传》《大森林》等。曾获中国首届新诗奖、徐迟报告文学奖、首届环境文学奖、郭沫若散文奖、报告文学终身成就奖、鲁迅文学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