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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文学》2022年第2期|张畅:今天得好好过(节选)
来源:《青年文学》2022年第2期 | 张畅  2022年03月08日08:25

张畅:笔名赫恩曼尼,一九九〇年生,曾任记者、编辑,现为文化节目策划人。毕业于斯坦福大学东亚语言与文学系、浙江大学传媒与国际文化学院。译有《孤独传》《尽力而为》《明镜之书》等作品。出版有《我们的庸常生活》《困兽手记》等书。

今天得好好过

文/张畅

你怀孕了。

医生在电脑键盘上敲了一通字,打印出一张薄薄的纸片,塞到她手里。走出医院大门,侧身屏气穿过一个个吞云吐雾的男人,她突然感到无处可去。午休时间,医院街对面写字楼里穿套裙和正装的上班族出来觅食,脖子上悬着某某公司的牌子。她直到昨天还是其中的一员,卖命工作,填毫无意义的表格,在大大小小的会上宣讲自己的方案,用的是同一套说辞;周末去机场接客户,陪他们吃饭喝酒,晚饭后找按摩手法不错的女孩服务。为了签那一纸合同,她什么都乐意做。

她没想怀孕。

从小到大,母亲挂在嘴边的话都是:我生你养你多辛苦你知道吗?她不知道。和无端暴怒的母亲共处一室,她早早学会了靠无声自保。在还不了解局面的幼年,父亲会挡在她面前,象征性地捂紧她的耳朵(她照样听得清清楚楚)。偶尔父亲会一改往常的顺服,浑身发抖,摔门而去,整夜不归。她就成了被抛弃的“战友”,瑟缩在墙角,看着发了疯的母亲把家里的碗和盆摔上一个遍。她会等她安静下来,离开现场,再一块块收拾地上的残局。

他们没想生下她,他和她甚至没想成为一家人,可惜一夜之间冒出一个她。她分不清自己究竟是不幸的因还是果。

“哪怕是个小子也行啊。”这是奶奶生前最爱说的话。她记得那是个星期五,因为星期五学校只上半天课,中午肚子饿了,就能回家了。她用挂在脖子上的钥匙开了门,看见奶奶躺在掉了漆的沙发上,闭眼喘着粗气,地上散落着破碎的新碗和摔烂的铁盆。她没找见母亲,奶奶又不应声。她索性没去管,丢下书包,跑到院子里和同院的小朋友玩捉迷藏,跑到小卖部买了包水果糖充饥。那个下午太阳毒辣,凉鞋底踩在地上,被烧焦了般软塌塌。她在院子里疯跑。从此,奶奶从她的生活里消失。

隐约懂,又不太懂,无人可问,想写进作文又怕老师找家长谈话,她就把愿望一条条写在铅笔盒内侧海绵层的里面,其中包括:找回奶奶,杀死妈妈,拯救爸爸,长大赚钱。她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想杀死那个给自己做饭、洗澡、擦屁股、换衣服的女人,只知道那女人像一个庞大到无法直视的阴影,笼罩在她的头顶,随时可能将她的光明吞噬、咀嚼、生吞活剥。她想活。

父亲没有等到她来拯救。他蹲下来和她说:以后爸爸永远是你的爸爸,但是妈妈不再是爸爸的老婆。老婆,那是她第一次听见这个词,有种莫名疼爱的柔软触感。父亲踮起脚,从衣柜最上层抽出旧式皮箱,将几件单薄得可怜的衣服叠进去。她看见父亲的袜子破了一个洞,就在右脚脚后跟那里,是一个不规则的圆。多年以后回忆起父亲,她想起的仍是袜子上的破洞。于是她才领悟,那种儿时无法解释的情感叫作怜悯。

他亲了亲她的额头,嘴唇凉凉的,好像生怕被她融化。她光脚踩在冰凉的门槛上,脸紧贴着门框,看着他消失在楼梯的转角。他没有回头看她。从此爸爸也从她的生活里消失了。她四处找他,公园的长椅,楼下的豆腐摊子,他们时常光顾的小吃店。她把他写进作文,这次她不怕老师找上门,大人一定有办法找到另一个大人——不管用什么办法,只要能找到他。老师在那篇作文上画了几行红色的波浪线,写上分数,在分数旁边标记了“范文”两个字。这是她的作文第一次被当成范文对着全班朗读。读的时候她就快要哭出声,但文章实在太短了,眼泪还没有抵达,就轮到下一个同学了。

她涨红着脸走回座位,突然明白自己不需要那些空洞的评语,也无须把悲伤展示给任何人看。她已经失去了爸爸。对于无可改变的事实,做什么都是没用的。她过早知晓了人生徒劳的一面。

第一个愿望,第二个愿望,第三个愿望,一一落空。事情没有好转,她只是长大了。那些阴郁而庞大的树荫渐渐被分割成细小的种子,静悄悄地在她的生活里萌芽。她没有长成横冲直撞的勇士,反而良好地习得了退缩。她对一切褒奖退缩,对一切爱惜退缩,对一切能将她整个人融化的事物和人退缩。她蜷缩着,缩进窄小的躯壳。她同样抵抗柔软的、无法自控的情绪,离家时也和父亲当年一样克制了回头望上一望的本能。她恨透了自己的坚硬。她羡慕家境优渥、双亲和善的同龄人。他们能无所顾忌地大笑,没头没脑地开不靠谱的玩笑,视别人的友善为理所应当,他们如此自然地利用(她喜欢管这个叫利用)自身性格的可爱之处,像磁铁一样把周遭的目光都吸引到自己身上。他们在表演,无时无刻不在表演,而人们愿意买单。她不知道这一切是如何实现的。而她则永远卑微地重复若干意义相近的词语——实在抱歉,不好意思,对不住,麻烦了。就连恋爱也是。因过于客气和理智,她和相处一年的男友走进快餐店,店员一边敲下男友点的餐,一边把她当作下一个客人。我们是一起的——这么简单的话她都说不出口。他们突兀地并排站在那里,甚至不像一对情侣。

“你知道你还挺漂亮的吗?”男友问。她不知道,没人和她说过。确切地说,没人在意这一点,包括她自己。“偶尔你也打扮打扮,领你出门我脸上也有光。”男友拽起她的毛衣袖子,上面起了球,开了线。她听懂了,是她让他羞愧了。她低下头,一句话也没说。后来他们分开,她反倒松了口气。她想到的不是自己,而是万一以后有了女儿,千万不要受这样的罪,为一个男人的所谓“尊严”,把自己贬低到尘土里。

在怀孕这件事上也是。

为了逃避终将怀孕的命运,她逢年过节不再回老家,编出各种理由拒绝出席同学聚会,逛商场时只逛到三楼——再往上就是母婴专区;她烦透了价格不菲的衣服和鞋、形形色色的教育培训机构、一家三口在草坪上咧着嘴奔跑的广告。她不能忍受年轻父母当众逗弄怀里的孩子,眼里再无其他。她无法真心祝福生了孩子的同事们,回绝了去她们家里探望的邀请。她能够想象,一个身体尚在恢复中的女性周身散发着奇怪的奶香,因无法出门而油头垢面,家里必定还有一个过度关照的老人和一个哭哭闹闹的婴孩。她害怕目睹那孩子吸吮乳头时脸上浮现的满足感,还有初为人母的同事浑身上下洋溢的幸福感。如果处在那样的环境,她会疯掉。真的。

她讨厌那些活蹦乱跳的小东西——他们尖叫、混乱、不理智,他们炫耀、失控、以自我为中心,那恰恰是她最惧怕的。尤其是在封闭的公共场所,喧闹的孩子加上失控的父母,简直是场灾难。她绝不允许自己跌落到这样的灾难中去。最最可怕的,是怀抱他们的大人多是一副满怀期待的神情,不管那孩子多丑、多喧闹、多无理,都好像那就是他们生命意义的全部、他们此生的骄傲、他们活下去的动力。她想起小时候有过一个阶段,她以为自己也会成为全家的骄傲,切切实实改变一些人的处境,或是像名人传记里写的那样,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最终的最终,她成了不断从生活仓皇出逃的懦夫,无力承担生养下一代的重量,所有的咒骂和坏脾气都只敢在梦里发泄。

要命的是,她无法向任何人解释自己的绝望。她在一家地产公司的商务部工作,有规律地上班下班,打交道的大多是成功人士,薪水不错。但只要在下班时汇入市中心CBD的人海洪流,她就感到自己快要被滔天巨浪淹没,鼻腔时不时被一股咸腥味冲荡,焦躁不安的身体里总翻腾着一股无名怒火。如果碰巧遇到公路堵车或地铁故障,那群和自己一样脆弱的成年人就会露出马脚,站在车流中间或车站站台上高声喊叫。真是个可怕的世界,她想。如果有一天,天崩地裂,万物塌陷,人类行将不复存在,她一定最先选择跃入喷火的坑洞中,丝毫不会犹豫。已经活得够久了,不是吗?

做好万全准备,结果有了孩子。

他也蒙了,一把抱过地板上小憩的番茄酱,脸埋在它厚厚的棕黄毛发中间。面对她放在茶几上的医院诊断,他怎么也摆不出喜悦的姿态。中午领导的意图已经很明确(你在这里够久了,我们需要新鲜的血液),死赖着不走,场面会很难看。他做不到像初出茅庐的年轻人一样,加班熬夜、随叫随到,他能做到的只有踏实、服从。现在这些也不再被需要。

番茄酱长满倒刺的舌头来回刷着他的手背。他们刚结婚时,他无意间从网上看到一只橘猫被遗弃的消息,两个人连夜赶到那个小区,二话不说把它抱回了家,洗澡、剪指甲,第二天又去宠物医院做了除虫、打了疫苗,发誓以后对它不离不弃。

“咱们以后别要孩子了,就养猫好了。”她看他的眼神里住着个无助的孩子。

“行。说好了,到时候可别后悔。”

“谁后悔,谁下辈子就做猫。”她打开铁笼一侧的小门,那团棕黄的毛球歪歪斜斜走向盛放猫粮的碗。

“嘁,做猫可比做人强多了。”

他俩笑作一团。

他们开始养那只猫,当作孩子来养。她喜欢吃番茄,于是索性就叫它番茄酱。他们给它买最好的猫粮和猫砂、成箱的猫罐头、小鱼干,玩具、木天蓼的磨牙棒、猫薄荷、猫草、电动小老鼠,衣服、帽子、肚兜、高级猫爬架、逗猫棒,猫咪专用的饮水机、封闭式猫砂盆。他每天从公司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抱起蹲在门口迎接他的番茄酱,奖励给它一只小鱼干。

事情是从哪里开始走向失控的呢?

当他终日面对着监狱里生了霉斑的墙壁,恼人的小飞虫一次次飞进口鼻,同屋的夜里撒尿的臊味让他难以入睡,眼镜片被人一拳打碎、裂纹一直留在眼前,他总会不自觉地回忆起那段相安无事的时光。她在黄灿灿的午后阳光下蹲在阳台喂猫的侧影,像沾了水的水彩颜料,唰地在他眼前晕染开来,瞬间取代眼前冷飕飕的牢房。那时,她和它都还活着。

有天他去同事家里看他新养的美短,两个月大,小小的一只,在床边卧着,他蹑手蹑脚地靠近,用两只手指轻轻抚摸它小小的头顶。

“哥,我发现你对猫比对人热情多了。”他吓了一跳,赶紧缩回手。

“猫的确比人可爱,你不觉得吗?安静自在,无欲无求。”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在同事面前吐露真心有点难为情,更何况对方是小他七八岁的应届毕业生,“你还年轻,不懂这种感觉。”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不再把自己归入年轻人的行列。他讨厌这一点,但毫无办法。每年设计公司都会招新员工,来的人都是一副青涩模样,逢人便喊姐和哥,要么就喊老师。他们刚来时姿态放得很低,但过不多久就原形毕露,眼神倔强,满脸写着“我的方案为什么不行”和“你们是不是瞧不起我”。不是他挑剔压榨新人,而是那些方案看上去的确幼稚至极,还停留在大学生的水准,像是从象牙塔顶俯瞰镜花水月,完全没有任何商业上的考虑,不把客户的要求放在眼里;繁复的线条,挑战人理解能力的配色,还有玄学式异想天开的方案解释。这些年轻人(瞧,他已经把他们统称为年轻人了)的脾气一点就着,稍不顺心就甩手不干,哪里懂得什么叫为公司的利益服务,什么叫委曲求全。他都替他们害臊。

他没有亮眼的学历。大学读到一半,一时兴起退了学去创业。做了小半年,赔光了家里的钱,欠下一屁股债。为了还债,他在市中心的电子大厦替人卖电脑、修手机,也干过倒卖山寨货的行当,不过都随着新闻曝光和警方打击不了了之。他用剩下的钱报名了电脑设计的成人课程,算是学了门手艺,专接小公司的设计活。因为只有高中学历,他放下身段,什么活都肯做,经年累月多了不少回头客,最后经朋友引荐,进了现在的设计公司。

她是他的客户代表,他的甲方。她穿一身平整贴身的西服套装,在一个大冬天早晨出现在他的公司。面对公司高层、市场部经理还有他严肃的对视,她放下那沓整理好的文件(他原以为她会绷着脸念完它哩),动作轻缓地打开笔记本,从地产公司的历史和经营理念讲起,幽默地调侃从前合作遇到的雷区,不到三十分钟便讲完了所有诉求,和那些长篇大论的甲方迥异。她做这件事时行云流水、无所畏惧,既不强横也不谄媚。然后她默不作声,微笑着和每一位在场的人交换眼神,宛如检阅她手下的军队。常年和各色人等打交道,他谙熟人的弱点,知道何时先下手为强,何时按兵不动静观其变,何时装傻充愣逃过一劫。但在她含义微妙的注视下,他一句话也说不出,脑子一片空白。

多年后,当她在阳台外墙悬挂的瞬间,她再次抬头望向他。等她在楼下被人发现,警笛大作,几个警察破门而入,将他反手压扣在地板上,他才想通初次相遇时,她的眼神为什么令他失语失神。原因根本不是她的娴熟或优秀,不是他原本以为的那些平平常常的理由,而是因为他和她不是同一种人。他终归相信事情会变好,而她则是过早破碎过的人,从未给自己留后路。

……

精彩全文请见《青年文学》2022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