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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选刊》2022年第3期|王啸峰:三方通话(节选)
来源:《小说选刊》2022年第3期 | 王啸峰  2022年03月07日08:36

王啸峰,男,1969年12月出生,苏州市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江苏省作协第九届主席团委员,江苏省电力作协主席。在《人民文学》《收获》《十月》《钟山》《花城》《作家》《上海文学》《青年文学》《散文》《美文》等文学刊物发表小说、散文作品多篇。出版散文集《苏州烟雨》《吴门梦忆》《不忆苏州》,小说集《隐秘花园》《浮生流年》等。作品入选年度最佳小说集、散文集,被选入《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散文选刊》等。小说入选中国小说学会年度中国小说排行榜、2020年度“城市文学”排行榜,获得第六届和第七届紫金山文学奖、第三届《钟山》文学奖等。

责编稿签

《三方通话》是对城市家庭生活的入骨书写,彰显出王啸峰对当下生活的敏感性和概括性以及他有效处理当代日常经验的能力。“三方通话”是一对离异夫妻与远在巴黎的女儿的约定,但一次意外的断章引发了彼此内心的风暴,女儿隐藏的记忆之伤浮出水面,痛诉那些被以爱的名义束缚的日子。在记忆和现实中游弋的父母,追忆的也不是似水年华,而是那些难言的嗟叹和内心的迷津,但经过砥砺之后的关系重建变得更为温柔。小说里有空间维度打开的人性涌动,也有城市版图中的家庭悲喜,更有跨越亲情的灵魂照见,呈现出卓越的生活质感和美学品质。

—— 安 静

《三方通话》赏读

王啸峰

他做了一杯美式,把手机插进木偶小猴怀抱里,插上电源。离九点还有十分钟,他抿一口咖啡,站起来,望着光带缠绕的城市,心里生出厌倦。办公楼里悄无声息,那些熟悉的楼道、走廊和电梯,突然变得冷清阴森。这似乎是一种迹象,就像一个喷嚏后喉咙有点毛,随后就感冒发烧。一切都是暗中进行,并不影响璀璨灯光。他在心里问自己,今天有什么不舒服吗?似乎也找不出特别的事情,他已经到了无所谓的年纪。

进到“花月群”,他再次看了一眼墙上的时钟,可以发起通话了。勾选群里剩下的两人:女人花和水兵月。很快,女人花接了。视频里的她显然在一个咖啡馆,戴着耳机,轻声打招呼。

“小月还没来?”

“是的。对了,正好有个小事请你帮忙。”

“别客气,说吧。”

“当年奎湖街的那套房子附带的车库有没有登记在房产证上啊?”

“哟,这我可不知道了,当初都是你办的。”

他看到镜头里的杜鹃低了一下头,用手整整胸前的毛衣链。杜鹃身材还是那么好,白色毛衣更显年轻。填表时,人事处干事提醒他,现在查得很严,连自行车库都要填。还举出一个干部没填车库被处分的例子。他知道杜鹃不愿往回看,其实他也是没话找话。小月来了就好了。

水兵月镜头打开了。没人,声音从画外传来。

“你们先聊,我找个东西。”

镜头里是一间凌乱的房间。桌子、椅子、沙发上堆着的衣服、杂物,两三个画架歪倒在窗前,画布上涂抹着大块颜色,看不清是不是成品画。他听见杜鹃在问。

“我上回让你画的,有没有完成啊?”

继续传来画外音。

“没有!现在哪有时间画啊?”

“我可都跟这里艺术馆馆长说好了呢。”

徐盈月出现在镜头前,头发里穿了一个大夹子,粉色睡衣皱巴巴的,还有污渍。

杜鹃笑了。

“看来宝宝搞得你很狼狈啊。”

“怎么不是!严格遵守新妈妈群里的规矩,我迟早要疯掉。”

他喝了口咖啡。新规矩之类的情况,他很想知道。杜鹃抢着替他问了。

“最重要的一条,不要老人掺和进来。”徐盈月说得既快又坚决。

他和杜鹃互望一眼,很快移开。

“其次,自己的事情自己做。所以你们看我身上,全是他的饭菜、零食印记!”

“作孽啊!亚历克斯才八个月大啊!”杜鹃的声音变得激动。

“还有呢!再过个把月就要入托。”徐盈月一边找东西一边强调。

杜鹃几乎叫了起来。他看到白毛衣上闪过一道红影。他心里暗暗叫声不好,赶紧接上话:“入托早好啊,好啊!”

一时间,他发现两个女人的目光聚焦过来。“小月就可以创作更多精品啊。再说,人家既然敢接这么小的孩子,说明有独特方法。”

“我准备让亚历克斯上瑞士人办的幼儿园。”徐盈月找到一把剪刀,开始裁纱布。

他眼前突然闪现出一个场景。

他开着轻摩,在上班车流、人潮中左冲右突。时间很紧了。送徐盈月上幼儿园后,还得准时到市里参加重要会议。刚竣工的高架桥,路障开了一个小小豁口。他乘交警不注意,油门一踩,车一条直线往前、往上走。那些车和人,不一会儿,都在他脚下。侧脸,他看见了太阳。风也从东面吹来。他大声问站在轻摩踏板上的徐盈月。“过不过瘾?”“太棒了!”徐盈月转过头,咧开嘴大笑,没有门牙的“太”,听上去像“菜”。风鼓起她两根细小辫子,像风筝的两条尾巴。

一个个小细节有机组合,凑成人生大拼图。有时,他惊讶,一些毫无价值的小事,竟然顽强地在他脑子里留存下来。

“法国人自己办的不行吗?”他顺着徐盈月的话问,也挡了挡杜鹃。

“你理解错了。只是投资方是瑞士人,管理人员里有法国人、中国人。我看中了这一点。”

杜鹃还是硬插进来:“费用不便宜吧?”

“按性价比来说,还算合理。”徐盈月放下纱布,拿起一支油画笔扫扫指甲。

他听见杜鹃轻轻叹口气,连忙咳嗽几声。

“把亚历克斯抱来看看呢。我想他了。”

杜鹃接上来。“我也是。”

“算了吧,他昨晚不知道怎么了,闹了半夜。刚午睡,让他多睡睡吧。不然醒来又闹得凶。”

一个夏天午后,杜鹃出门之前关照他陪女儿睡午觉要特别当心,他打着哈欠乱点头。睡着后,他接连做梦,一连串好事。他在梦里拔不出来了。“扑通”一声,也没有惊醒他。过几秒钟,徐盈月带号叫的哭声差点击穿他耳膜。巧的是,门正好打开,杜鹃走进来。这事,当时他反省好多次,得出的结论,自以为是的好事,会被突如其来的打击挫败。他理解徐盈月带儿子的辛苦,转了个话题。

“画最近的销路怎样?”

徐盈月把笔一扔,笔掉到地板上。可她只是低头看一眼,没去捡。

“巴黎画展挤不进去,国内不要我这样风格的作品。”

“你看,帮你联系吧,又不要。那你下一步咋打算?”杜鹃突然又想起什么,“有个朋友最近聊起,在巴黎办了培训机构,缺老师,你要不去试试?”

“我才不去!”徐盈月站起身,离开镜头。他对杜鹃做了个“嘘”的手势。可得到的却是杜鹃对他无声的指指戳戳。他只好又做了个暂停手势。

他和杜鹃没话可聊。画面里传来“嗞嗞”的电子噪音。不一会儿,杜鹃画面静止了。他知道这是她刷朋友圈或者跟其他人聊天。他索性站起身,又站到窗口。跟刚才不同的是,一些灯光暗了。城市正准备进入梦乡。一段航天员拍摄的视频里,晨昏分割线永不停歇地在地球上移动,那些伟大的事、卑微的事,被那根线扫着扫着,不知扫到哪个角落里去了。说不定有一天,地球会像月亮一样,光面永远充满阳光,暗面永远陷入黑夜。那么,他会选择在哪一面生存?他耸耸肩,想把答案抛弃,把目光抬高,想象此时正在阳光下的巴黎,一个忙乱的小妈妈,诅咒着眼前的生活。与其这样,还不如生活在黑暗里,心里存有对光明的期盼。

徐盈月从什么时候变得这样的?没有可追溯的源头,就像他父亲,说话突然变得大声又蛮横,母亲说老头耳朵不好才这样,他觉得不是。

远远地,天空划过几道闪电,接着传来几声雷响,他心里更闷。

徐盈月回到画面里,手里拿了小刷子涂指甲油,涂几下,吹一下。就是不说话。他抬头看了一下时钟,马上十点钟了。

“我们就看着你涂指甲?有意思吗?这里天很晚了。”他又听到几次雷声。

“咦,奇怪了呢。是你们要求隔周三方通话一次,还固定了视频时间。定在你们空闲的晚上。而我,每次为了通话,几乎都要调课、换活动。你们各有各家,回去吧,不早了。”徐盈月伸手想关视频开关。

“你什么态度!”他的声音伴随着一个炸雷同时响起。徐盈月的手被震回去。

“喂喂喂,你好好说话!”杜鹃尖厉地针对他说,“这么多年来,你在单位里,在社会上,唯唯诺诺、畏首畏尾,就会在家蛮横、粗暴。”

他刚想否认,却听到徐盈月的抽泣声。他和杜鹃同时沉默了。哭声从低到高,从平直到跌宕,仿佛她把有生以来所有的委屈、痛苦都交给了简单的“嗯嗯、啊啊”。他想,如果真能把心里的不舒服哭掉,那样岂不太方便了?

果然过了几分钟,徐盈月情绪稳定下来,开口就向他进攻。

“徐军!不要以为寄点钱,或者弄一个伪善的‘三方通话’,就算关心我了。”

他声音低了不少,先劝徐盈月不要吵醒宝宝。

“我提醒你!我就你一个女儿,任何关心都不是伪善的。”

杜鹃在边上插话:“我们哪能不关心自己亲生女儿呢?”

杜鹃重复了他要表达的意思,可他听了,似乎觉得什么地方有问题,而刚才自己说话的时候,却没有意识到。

除了寄钱、“三方通话”,他的确想不出有其他什么好途径。单位同事经常找他签字,夫妻一起休假去国外看望留学的孩子。他也想过单独去巴黎,可老顾忌一些事情。欧洲本来是单位重点贸易区,可重新战略定位后,单位把拉美地区作为新增长点。这几年,他去过里约、布宜诺斯艾利斯,甚至利马,只在巴黎转过一次机。坐在戴高乐机场星巴克里打牌度过极度困乏的六小时。他把行程告诉了徐盈月,她只是哦了一声。她什么都不跟他说。虽然在家里,他坚持留了一个空房间给徐盈月,她却根本不领情。每次回来,她都住宾馆,没有进过他的家门。当然,到M市,她也没有住进杜鹃家。杜鹃为她准备了一个大套房也没用。

职业生涯教会他,凡事先观察。他想听听杜鹃能讲出什么来。

“我的关心可能有点过时,不管你领不领情,都是我的真情实意。你一直认为我和徐军策划好,突然把你送到巴黎,是为了抛掉包袱。你错了!徐军虽然没做过什么好事,但在这事上,我赞同他的。”

“好了好了,说到底还是要把我扔掉。要知道那一年,我才初中毕业啊!然后你们各自寻找幸福生活去了。第一家我寄宿的犹太人家,每顿都是法棍加干酪,几乎没饱的时候。想要多喝一杯牛奶,加钱;多吃一个蛋,加钱;多喝一罐可乐,加钱!巴黎下暴雨,我住的阁楼小房间下小雨。雷电交加时,我紧紧抱着枕头,我多想抱抱你们!可你们抱的是别人!”

窗外一个闪电放出强光,他的形象在屏幕上暗了一会儿,随即震耳的雷声让三方沉默下来。

……未完待续

本文刊载于《小说选刊》2022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