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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山》2022年第1期 | 余一鸣:无限好山都上心(节选)
来源:《钟山》2022年第1期 | 余一鸣  2022年03月03日08:37

小编说

小说叙写生命的细碎、纠葛以及不可遏止的殊途同归,呈现出一个世代在城乡结构的遽变中命运的沉浮和心灵的蜕变。兄弟、同乡等固有的情感结构在经受离乡与回乡过程的冲击之后七零八落。他们不得不在新的空间结构中因为种种利益纠缠而重新认识彼此,不得不在先前的情感结构破败之后重新归置自己不安的心灵。

余一鸣,1963年生人,江苏高淳人,南京外国语学校教师,中国作协会员,现居南京。著有长篇及中短篇小说选多部,荣获人民文学奖、紫金山文学奖等奖项,曾在本刊发表《制造机器女人的男人》《淹没》《我不吃活物的脸》等中短篇小说。

 

无限好山都上心

文/余一鸣

白玉才让司机把小车停在距藕节村一公里处,他下了车,深呼吸了一口老家熟悉的空气,这空气湿漉漉的,带着水气,带着芦苇花和干草的气味,细嗅,还有菜地里几天前浇过的人畜粪肥那味儿。他朝司机摆摆手,说,你先回宾馆歇着,用车我会电话你。回村之前,他先让司机在县宾馆订了房。白玉才是个谨慎的人,他的司机一年一换。老板和司机,在一个铁匣子里待久了,该知道的知道,不该知道的也知道了,不由得你不与他近乎。白玉才那些做官的朋友,异地任职或升迁,往往都带两个人走,秘书和司机,理由是用顺手了,实际上是时间一久,彼此感情上离不开。人与人走太近未必都是好事,犯事的官员,往往是连秘书和司机一锅端。白玉才是私企老板,司机想用谁就用谁,用不着那么多顾虑,但白玉才这些年用司机也谨慎,坚决不用老家的人,老乡转几个弯儿都能与你沾亲带故,白总鞋没踏上老家的地,白总的故事说不定就在老家到处流传。人才市场招工招一个司机,表现好,下年换个岗。不靠谱,合同到期解聘,省心又省事。白总是头独狼,说好听点是独行侠。田野上风大,白玉才走几步,不由得裹紧了大衣。

藕节村座落在湖边,村庄分前村中村后村,后村的后边,就是茅儿山,茅儿山不算高,但在一马平川的湖区,还是伟岸。本地有句谚语,三天不见茅儿山,眼泪淌到大湖湾。意思是圩区人都恋家,抬头见不到茅儿山心就慌。这当然是老话,现在年轻人都哭着喊着要出去见世面,白玉才当年就是出门闯荡,才闯下自己的一片世界。进藕节村只一条路,必须从前村村囗的大樟树下经过。这大樟树有很多很多年了,白玉才小时候它就这般老,这般雄伟郁葱,树冠遮了整条道路。大樟树是圩区难得见到的大树,圩区是洼地,洼地里草多,只有茅儿山上才有那么多的大树。大樟树的树脚边,有一排长凳,风吹雨淋,这些长凳坐上去“叽嘎”作响,却不会缺胳膊少腿,一旦有损,就有另一条长凳替上。长凳上通常坐着村里的老人,他们一个挨着一个,就像半空里电线上那些一个挨着一个的泥燕,但他们不衔泥,嘴上衔的是—截纸烟,阳光懒洋洋,他们的目光也懒洋洋。事实上,进村的每一个人,哪怕是进村的一只苍蝇,都别想逃过这些目光。白玉才头上顶着套头帽,脸上捂着口罩,并不妨碍老人们认出他是白家大伢子,其中有一位睁开眼睛,说,那不是白总吗?喊他“白总”,这不是客气,这是拿他当外人,变个法子骂他忘本呢。白玉才当然听得懂,他也认出了那位老者,二十年前他就坐这里的长凳了,从前是藕节村的支书。白玉才什么人?城里见过大世面的老总,当然不与这等老头论高低,他说,周伯,是玉才我哩。他不摘帽,也没扒下囗罩,掏出烟盒,依次—个个敬烟。敬完烟,转身进了村巷。他不喜欢与人搭讪,何况这些人不值得他费口舌。

他知道,他身后,那些或睁或闭的眼睛很快会明亮起来,落满他的后背,各种议论的涶沫星子会如夜空中的荧火虫一般一路尾随他。

二十年前,他买了一辆桑塔纳小车,他的第一辆私家车,花了十七八万,他开着小车回老家过年,那年代,十七八万不是个小数字,连本乡乡长坐的也只是一辆旧吉普,怎么说,白玉才也算衣锦还乡。刚刚下过大雪,瑞雪兆丰年,阳光热烈地洒在雪地上,雪地也染上金色。白玉才心情不错,听着轮下冰雪“吱吱”的叫声,仿佛是听着一支歌曲。那时的高速公路还没普及,省道县道也不像现在规范,上了村道,一路泥泞,漂亮的外壳成了大花脸,但这并不影响桑塔纳的耀武扬威。到了村口,小车近乡情更怯,趴下了,白玉才下车围着它转了几个圈,弄明白不是车的问题,是路的问题,土路浸了冰雪,车胎一压,成了大窟窿,任油门怎么轰,轮胎也只是空转,射出的泥水倒有几米远。白玉才努力了几下,白费汽油,沮丧地下了车。早已有围观的人围了一圈,最早看热闹的是长凳上晒太阳的老人,白玉才这才想起来掏烟,跟老人们一一打招呼。藕节村周姓是大族,白姓是外来户,那些坐长凳的人几乎都是周姓长辈。其中一位接了烟,插在耳根上,说,白家大伢子,这车是你买的?白玉才谦虚地点头,他认得这位周伯,他跟周伯的儿子是中学同学。周伯说,哎哟,了不起,看来是真发迹了。你买得起这么漂亮的车,怎么就不把村里的路修一修?他这一说,周围的人都将烟夹到耳根,袖起手,坐回长凳上了。白玉才面对着趴着的小汽车,无计可施。村里男男女女的人一拨拨来看稀罕,乌龟车成了死乌龟,也有人想帮白玉才搭手抬车,周伯一声咳嗽就止住了。白玉才犟脾气上来,偏就不服这个软,扔下车,直奔后村。他叫上老婆,拿了铁锹,父亲和弟弟也追了过来,四个人又是挖又是垫,一家四人硬是把小车挪出了窝。老婆和弟弟拍拍手,故意喜滋滋地坐上了车,老白却挥挥手让他们先回,他掏出烟,给条凳上的看客们又递了一轮。白玉才看不惯父亲那副小户人家的巴结模样,按了一声喇叭,小车留下一股尾烟。

自那以后,他很少开车回村,即使回,他也将自己的小车远远地停在村外。他的小车早就鸟枪换炮,奥迪,奔驰,跑车,越野车,用得着什么买什么,村头的路也换了,土路换成水泥路,水泥路换成沥青路,村里买小车的人家也多起来,但白玉才的车坚决不进村,不驶进村口樟树下这截路。一定要离开这个村子,先是弟弟妹妹跟他进了城,接着是父母跟他进了城,他打算把老白家在藕节村扎下的根拔了。乡长进城找过他,让他为老家作贡献,赞助乡中鸭屎中学建校舍,他掏了。捐助乡福利院,他也掏了。修路,修从镇上到藕节村的路,他说这钱要掏,得藕节村人所有人掏,他只掏该他掏的那一份。搭桥铺路积大德,这是本地一句老话,乡长弄不懂这位白总,有钱人的脑子总是比别人奇怪。各人心里有各人的伤口,乡长不知道村口曾经的那一出。可是白玉才没想到的是,先是父母吵着闹着回了藕节村,接着是弟弟白玉明撤回了藕节村。不同的是,老二是被白玉才赶回来的,父母借口是叶落归根。可白玉才听父亲说过,藕节村并非白家的根,往上数三代,老白家是北方人,战争逃难才到这湖边村落脚,根基浅,才受人欺负。

多年前,藕节村三村之间,其实是断节的,断节的地方是坟场,亲人死了,就埋在村前村后,上坟方便,心里有个苦处难处,到亲人坟前哭诉—番也方便。白玉才小时候,三村之间的孩子争坟场地盘,地盘属于死鬼们,但祭品最终是落到人肚子里的。一般是晚上,祭日白天祭奠人来人往,总不能光天化日之下与死人抢食。黑暮落下,坟场里人影幢幢,祭品有剥了壳的鸡蛋,有各类果子和点心,三个村的小孩总是免不了彼此遭遇,坟场往往就成了孩子们的战场。武器弹药就是坟地里的土疙瘩,你扔我,我扔你,夏天砸在身上碎成尘土,冬天砸到脑袋上,那就是一个肉疙瘩。不过,胜利者往往是前村和中村的孩子,人多势众,都姓周,齐心。不像后村,杂姓多,散沙捏不成团,大人如此,孩子们亦是。而现在,那些坟茔都不见了,矗立起一幢幢四层五层的楼房。不知什么时候起,藕节村不再盖三层以下的楼房,即使这些楼里多数房间空着,也不影响村人盖高楼的积极性。说白了,都是钱烧包,攀比心理作祟。白玉才走到自家的楼下,这是一幢两层小楼,现在由父母住着。白玉才还记得,当年楼盖成,是村里第一幢楼,鹤立鸡群,现在,后来者居上,让四周的高楼一比,这楼就是个小矮人了。

白玉才的小楼是建在旧宅的基地上,原先是三间旧瓦房,拉开门就是巷路,楼起了,想围个院子的地皮都没剩下,他想过批一块大一点的宅基地,觍着脸送点烟酒,那一套他在城里并不陌生,可回了老家,他硬是不肯弯下腰。老二顾不了那么多,批宅基地就赚下个大院子。白玉才敲了敲铁皮大门,因为门前人来人往,他家的门平时总是关闭。其实大门不是铁皮,是正经的不锈钢板,这门是白玉才命电焊工特制,结实,比电视上广告的防盗门还防盗。

十多年前的某个正月初一,也就是白玉才开着桑塔纳头回回藕节村的那个春节,那时他老婆长住在藕节村,女儿是留守儿童,春节团聚的欢乐让白玉才忘记了白天的不爽。看春晚看到半夜,鞭炮声一直到天亮不绝于耳,白玉才睡不着,回顾历程,展望未来,年轻的白玉才浑身充满干劲,他不顾岁末的辛劳,在老婆身上跨年耕耘了一番,方呼呼入睡。正睡得香,老婆摇醒他,他疲于应战,假装没醒,老婆说,你闻闻,这屋子里怎么有一股恶臭?白玉才耸了耸鼻翼,真是有股屎尿臭。莫非是床尾的马桶打翻了,不对呀,那时已住在新楼,楼里有卫生间,有抽水马桶。夫妻俩循着恶臭寻去,竟是源自大门缝隙,拉开门,天,两扇对开门上被人浇了屎尿。老婆“哇”的—声蹲了下来,白玉才说,不能哭,更别骂街。泼粪的人正盼着大年初一听我们家的哭声。白玉才毕竟在外见过世面,他指挥老婆配合自己卸下两扇门,一人一扇扛到水埠,想一想,又转身走到下游不远处,才放下肩上的木门。水埠是村人淘米洗菜的地方,别人做缺德的事,他不能做。俩人洗掉了家里整整两袋洗衣粉,将木门漂了一次又一次,然后再扛回家。回家后,又用水龙头将门槛处反复冲洗,才敢归位。时间匆忙,尽管人们看春晚睡得迟起得迟,但老人们起得早,白家在路边,经过门口的人看得出端倪。更何况,拜年的亲戚遇见这种事,该作何解释?女人忍不住又哭,白玉才说,遇上了能不说破就不解释,说破了就实话实说,话说明白了,做这肮脏事的人才肮脏。你这一哭,那人的阴谋得逞了一半。老婆擦了泪,让他从上到下从里到外把衣服脱了,夫妻俩把衣服扔到了村外的河湾处,把晦气扔得远远的,回家洗头洗澡,天快亮时,白玉才睡不着,把后门的对联揭下,贴到大门上,焕然一新过新年。

这究竟是哪个恶人做下的?

夫妻俩百思不得其解,当时弄不清楚,二十多年过去了更难弄清楚,但白总觉得,这事迟早总得弄清楚。就是在那个春节,白玉才做出了搬离藕节村的决定,一去不返,绝不回头。在城里打拼的这十多年,白玉才偶尔也会想到藕节村,但是每有这个念头,那股抹不去的恶臭瞬时便会涌进他的鼻孔,他眉头紧锁,厌恶陡生。

在本地,朝别人家大门泼粪,是一种不光彩的行为,所以是暗中行动。而被泼粪的人家,一般都强势,在台面上占上风,但被泼粪更是一件不光彩的事。脏了门面是一时,这种大年初一被泼粪,更是触了霉头,受一年的诅咒。不论是家中有人生病遭祸,还是生产生意走下坡路,这一年的不顺心都自然归之于这个源头。那一年,白玉才的心都悬着,任何一个陌生电话都能让他心惊胆战,每一个工程项目都谨慎小心。一直捱到又一年春节到来,人健康,事业顺昌,全家人在省城买的新房里欢聚一堂时,才算抹去了这上一年留在他内心的阴影。

白玉才又在门上重重拍了两下,父亲才开了门,二老耳背。楼矮,路对面是一排五层的高楼,将阳光遮得严实,二老坐在门前也晒不到太阳,干脆整天猫在屋里。这不是个长久之计,老二白玉明想过接二老过去住,他的楼高,空房间多,但父亲坚决不肯搬。不和老二一家凑在一起,也是明智,老二和老二老婆都不是省油的灯。楼空着,不妨碍人,楼里住着人,而且是上人,被别人家的楼遮了门面,白玉才觉得有碍风水。白玉才说,爸,真打算在村里住下去?父亲说,咋?白总想盖幢高楼孝敬父母了?白总苦笑,白玉才当然盖得起高楼,也有办法弄块好地基。可白玉才没想过在藕节村起楼,只想着逃得离藕节村越远越好,老爷子不是不知晓。但这一点上,老爷子和村里别的老人观点一致,姑娘长得俊丑看脸,老板做得大小看楼。是的,你白玉才城里有楼,十几层的大楼,可藕节村的人看不见,等于没。

白玉才这趟回来,是参加侄子白宗仁的婚礼。本地的乡俗,儿子大婚,亲朋随礼之后在男方家连吃三天,女人忙得团团转,男人喝得天昏地暗。时代进步,条件好了,正日子的那顿晚餐挪到酒店,学城里人办婚礼,那顿才称为正式的婚宴。

回不回来参加侄子的婚宴,白玉才犹豫了好一阵子,他借口有要事走不开,父亲说,天塌下来你也要回来,这不是老二一家的喜事,是整个老白家的喜事。他挨了父亲一顿臭骂,才下定了决心,回吧。

周光荣在小王老师家遇见白玉才,已经是第二回。

小王老师大号王学文,是他俩的中学老师,因为他爸老王老师也在这学校教书,虽然是校长,但村人们喊惯了王老师,所以村里人一般称呼王学文“小王老师”。从前,藕节中学只有初中,村里的孩子读书都很方便,一般人家的孩子,初中读完就了事。上高中,大人不费那个钱,孩子不费那个神。但后来上级要求藕节中学“戴帽”,戴完中的帽子,加上了高中,周光荣白玉才们在藕节中学无奈多上了三年学。想不到有一天,乡下人口逐渐减少,人都奔城里去了。上面改了策略,先是撤了藕节中学的高中,接着搞学校合并,把藕节初中合并到镇上去了。村上周书记不服,与镇长争过几次,凭什么?为什么不能把镇中合并到藕节来?藕节多好听的名字,节节向前,兆头好。本镇的大号确实不好听,叫鸭屎镇,镇中学叫鸭屎中学,闻起来不臭听起来难听。镇长说,你有本事把鸭屎镇改成藕节镇,我服了你,也省得别人开口闭口喊我鸭屎镇长。周书记真的找人打听过,这么一个不文雅的地名也有它的出处,改地名还真不是他一个村书记能搞定的事。中学搬走了,只留下一栋教师宿舍楼。原来的教师宿舍是几排平房,每户两间,前面有一个小院子,院子里是厨房间和卫生间。现在农村经济节节向上,学校搬走的前几年,学区的几个村书记在酒桌上碰头,拍板给中学的老师们盖宿舍楼,村校留不住老师,老师们惦记着往镇上县上调动,乡下不就比街上少套公寓房嘛。要说吃的喝的,这里比街上新鲜还方便,要说空气,这大湖边的空气可以拿到城市去卖钱。就这样,小王老师两口子住上了公寓楼,但王老师还是想念原来的老平房。小王老师也退休了,夏天待在空调房,他却想念院子里樟树下的树阴。冬天坐在阳台上晒太阳,他嫌没有伸展胳膊和腿的场子。其实他那两条腿,有一个支点就够了,左腿瘸了几十年啦。当初分房子,王老师教龄长,资历老,论积分可以先挑房,大家都以为王老师肯定挑一楼,于他进出方便。可他却挑了三楼,金三银四,这道理谁都懂,但这道理不适合王老师个案。王老师说,我是瘸了一条腿,但我也不想瘫在轮椅上,这么多年来上三楼四楼的教室上课,我拄个拐杖,也没让谁搀扶过我。我要三楼,是为了吕荷花,她怕蛇怕老鼠,以前住平房时遇见过几次,吓得魂飞魄散。吕荷花就是王师娘,这小王老师光顾疼婆娘不顾自个,也是佳话。

周光荣在外面闯荡了几十年,有一天忽然带着一位年轻女子回到了藕节村。起初村人以为那女子是他女儿,都传说周光荣男女之事懂事早,在年龄上估算也能生下她。后来那女子办落户时才明白不是,她是周光荣领证的老婆,从古至今,老夫少妻不稀奇,在城里发达了的男人离婚结婚的传说,如今听得让人耳朵起茧。但周光荣不像发达的样子,他没有起新楼,住在他父亲留下的旧平房里,只是简单做了粉刷,他不知从哪里捡来一些旧家具,灰蒙蒙的,有的还缺胳膊少腿,看不出新气象。回村时是坐出租车,说明没有私家车,后来倒是添置了—辆车,皮卡,前面拉人后面拉货。外面回来的人,身条没有发福的人少,周光荣依然是瘪肚皮,显然在外面没有混出名堂。那样一个年轻女子,模样好,能说一口好听的普通话,肯跟他到乡下来过日子,只有两种解释,周光荣诳女子的手段高明,或者是那女子脑子里少根筋。

周光荣第一次敲开王学文老师的门时,小王老师并没有认出他,倒是吕荷花在客厅里招呼他,说,这不是周光荣吗?稀客,你怎么想起来看望王老师了?小王老师说,哟,原来是光荣,我这双眼睛,真的老眼昏花了。周光荣将带来的烟酒放在茶几上,屁股只有一半落在沙发上,双手拘束地握成拳,他的眼光越过礼品躲闪着看王老师时,小王老师这才真的记起来了,这是那个叫周光荣的学生,课堂上他就是用这眼光看老师。小王老师习惯了叫学生姓名时省去姓氏,以示亲切,做老师的一辈子至少也教有几千学生,二三十年不见,认不出学生不算意外,好在有王师娘在先报出了学生姓名。小王老师究竟是不是忘记周光荣了?周光荣在心里嘀咕。但小王老师刚才绝对看错了周光荣,在别人面前,这周光荣一双眼睛流光溢彩,两张嘴皮灵巧伶俐,是小王老师做梦也想不出的风流倜傥。

小王老师老两口有一个女儿,长得像她娘,成绩一直拔尖,女孩子长得漂亮,脑子又聪慧,读书嫁人就没父母烦心的事了。果然,这女儿读大学,读研究生,后来读博士读到地球另一边去了。嫁了洋人,在那边生儿育女,混血的外孙和外孙女煞是可爱,可人家懒得和外公外婆沟通,语言有障碍,也就圣诞节和春节跟中国的老头老太视个频,“哈哎”过后就是“拜拜”。据说女儿有心接他们过去养老,可小王老师去过一趟后再不肯去,在那个传说中伟大的国家,王老师语言不通,胃口不适,身体这里不通畅,那里不舒坦,回到藕节村,王老师通体康泰。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草窝,藕节村才是适合他养老的地方。只是俩人年纪渐渐大了,岁月给王师娘刻下的印痕不多,据说她在打谷场上的广场舞大妈中,依然是一道风景,但小王老师腿脚不便,疏于活动,小毛小病不断,离不了人照应。周光荣虽说是小王老师的学生,其实只小他四五岁,但到了一定的年纪,一岁就是一岁,一岁就是三百六十五天日子呢,更何况周光荣打年轻时就讲究体面,注重形象,更何况算起来他小王老师好几个三百六十五天,俩人坐一起,看上去学生还像个学生,老师看上去真是个老人了。周光荣回藕节村后,得空就过来陪老两口喝茶聊天,偶尔还留下来陪小王老师喝个小酒。

白玉才敲开小王老师家的门,是周光荣开的门,楼道暗,白玉才又戴着老头帽,背着工具包,周光荣说,你找谁?找王老师?白玉才压了压帽檐,低着头说,水电维修。周光荣把白玉才放进了门,还给他取了一双塑料鞋套。白玉才进城后养成了一个习惯,开口之前打量对方,察言观色。要了解一个人,在正经场合难,那场合大人物小人物都装,只有在神经松弛下来时,人才是本真的自己。当初进城盯项目接工程,后来接触大老板大客户,白玉才都是先做好情报工作,花几天时间跟踪观察目标,有时候追踪目标上菜场或者遛狗,都能让白玉才琢磨出对付他的门道。就是对待手下的人,白玉才也有意无意观察他们,公司里有人说过,白总脑后也长着一双眼睛。有一次公司招人,这年头年轻人有学历,有各种各样的证书。白总拍板定下的却是一位学历最低、证书最少的应聘者,一位面相老实的小伙子。那小伙子自己都不相信,天上掉馅饼正好砸自己头上。其实原因很简单,面试结束,所有的人离开会议室后,这位小伙子没有马上走,而是默默地整理桌椅,关门关窗,而这一切恰巧被走廊上接电话的白总看到了,他喊住小伙子,说,你这人我要了,明天来报到。白总听过名人讲座,名人说,细节决定成败,性格决定命运。

白玉才是水电工出身,当初进城打工,大多数人干的是泥瓦工木工,他是高中生,水电工似乎与科学知识近乎一些,他的选择没错,他干着干着喜欢上了。即使后来做了老板,他的手艺也没荒废,他的家中,他的办公室,包括他的小车后备厢,永远都有水工和电工工具,还有分好类的备用器材。公司办公室和家里水电上的小毛小病,白玉才是手到擒来,哪怕是换个水龙头,上个保险丝,白总也很有成就感。白玉才到小王老师家来,每次都背着工具袋。他们虽说搬进了新楼,水电都是新的,但白玉才一眼就能看出材料好坏,使用寿命的长短。第一次来,白玉才就将厨房和卫生间的电开关、水龙头等换了,城里人讲究装修,零部件都会换品牌货,开发商多数是用伪劣品糊弄,可在乡下,尤其是中老年住户,普遍舍不得换掉,出问题是常态。王师娘毕竟是女人,而且上了年纪,小王老师呢,行动不便,上高下低都不方便。人老了家中需要有年轻人,这王家女儿女婿远在天边,嫁出去的女儿真成了泼出去的水。认真来说,王学文在学生眼中的形象并不高大,他对学生时代的白玉才也没有特别的关照。但他爸是老王老师,白玉才在老王老师离世前有过承诺,照顾好这一家。白玉才这种男人,吐出的唾沫星子也落地成钉,他把为王家出钱出力都视为职责。老王老师埋在茅儿山的高岗上,白玉才每次去他坟前看望,心里都不慌张,人在做,天在看,他相信老王老师一定也看得到他的所作所为。白玉才回来的次数少,间隔时间长,每次来小王老师家都能找到活干。忙活完屋内,他转移到阳台,小王老师和周光荣一左一右坐着,吞云吐雾,谈天说地,阳台的下面就是中学原来的操场,视野开阔。白玉才往方几的茶壶里加水时,小王老师说,什么水电工,我就知道来的是你。白玉才无声笑了。周光荣认出了白玉才,立起来说,哎呀呀,失敬失敬,居然没认出白总白大老板,有眼不识泰山。周光荣这家伙,白玉才在门口就认出来了,小帅哥变成了老帅哥。他穿着随意,但发型时尚,一侧头发是短茬贴肉,另一侧头发长如垂柳,而且阳光下硬是找不出一根白发。白玉才说,周总,稀罕,你也来看王老师?周光荣说,白总这话说的,小王老师是你的老师也是我的老师,你能来看为何我不能来看?白玉才说,小王老师,师娘去村里串门了?王老师说,是哩,她喜欢跟村里的娘们扎堆,有人陪我聊天,她就奔赴解放区了。

王老师客厅的墙面上,多了一幅画,兰花,白玉才辨认了好一会,落款是—位名为“芭蕉”的人,白玉才没听说过这名字,这难不倒白总,他拿出手机,输入“画家”“兰花”“芭蕉”三个词百度,条目上出现最多的画家名字是“白蕉”,看来是他认错了字,他用手机拍了一张照片,在屏幕上放大,果然落款名是“白蕉”,原来还是位老本家,老花眼了,白玉才的办公桌、床头、马桶边都放着老花镜,却不好意思出门架在鼻梁上,怕人家笑话他装文化人。王老师家这幅兰花十有八九是周光荣送的,白玉才在手机上搜了一下白蕉作品价格行情,这个尺寸怎么也得五六万,白玉才心里嘀咕,就凭周光荣这家伙德性,这幅画八成是赝品了。

…………

(未完,全文首发于《钟山》2022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