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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啄木鸟》2022年第2期|郊庙:同学会(节选)
来源:《啄木鸟》2022年第2期 | 郊庙  2022年02月28日16:46

小编说

新阳二中八九届六班毕业二十八周年同学会成功举办,班长老项本着撮合一对是一对的原则,又开了个小同学会,将两男两女四个离异单身的老同学凑到一起。总说幸福的家庭都相似,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但这几个不幸的老同学却有相同的痛点:成年人能走出离婚的阴影,而孩子因此受到的伤害却难以治愈。

同学会

文/郊庙

晚上,我一个人坐在家里翻阅同学会纪念册,是今天刚快递到厅里的。

同学会开得很成功。近五十位同学盛装出席,在新校园拍了集体照,又移驾老校园(就是我们当年就读的校园)拍了集体照。今天出现在我眼前的,除了我们这些平均年龄四十七八的男女,还有若干位六七十甚至八十的当年的任课老师。同学会结束一个月后即推出这本五彩斑斓的纪念册,老项还算高效。出席同学会的老师、同学人手一册。封面就是你本人的彩色半身照,其他内容全一样。如果说纪念册也与文学作品一样需要标题,有了,一行紫红色的大字就显露在我半身彩色照的头顶上,“梦想的天空依然璀璨”。白底衬紫红,好像显得不太严肃,老项没眼光。副标题自然也不会缺,“新阳二中八九届六班毕业二十八周年同学会”,这行字前面还有一个破折号,画蛇添足。

翻开纪念册,左边是九二年我们拍的毕业集体照,右边是同学会集体照,时光从左边流到右边,花了整整二十八年。纪念册里,自然还有那一整天师生们在新阳书院(新阳书院不是书院,是新阳县城郊外一个景点的雅称)游山玩水的精彩画面。青春不散场。有晚上在书院酒店宴会大厅把酒言欢的肆意汪洋,酒还能喝得动就说明人还没老。

酒席散场后的某个小活动,自然不会出现在纪念册里。

我费劲儿地在九二年的集体照中找到自己,闲来无事,我又点了一下人头,除了坐在前排、岁数明显较大、体积也较大的老师,毕业照里是六十位同学。看右边照片,金蓓蕾和廖晓霞笑得灿烂,此刻的我心若止水,懒得回头在左边的照片上找她们,看岁月这把杀猪刀如何在她们身上刀砍斧凿。右边照片自然也是济济一堂,可见除了两位客观上无法出席的同学(一位车毁人亡、一位死于遗传性心脏病),大多数人还是克服了种种困难,拨冗相见。毕业二十八周年同学会的通知是提前半年发出的。三位同学分别从荷兰、意大利、西班牙飞回,一位同学从成都飞回,其余参会的同学本就在省内谋生。

新阳二中比不上新阳一中(人家是省重点高中,全县唯此一家),却是非重点高中里的佼佼者,当年有初中部、高中部,如今不仅迁址,且只剩高中部。二中的毕业生混在社会,上不上,下不下,基本上都能谋口饭吃,但很少有特别出息的人物。单位就职的和自谋出路的一半一半。自谋出路的,多数不出省,像从国外或成都那么远的地方飞回来的是个别。在单位就职的,又以在新阳做教师居多,其余的大多混迹在新阳、嘉州(新阳即嘉州下辖县)的机关事业单位、电信移动、银行证券等,不一而足。我算例外,在省城金州念完研究生后就留城工作了,虽是政府部门,但无根无基的,人也不够圆滑,年近五十了也不过一介副处长,还是五年前刚刚谋得的,且未来无可期。

同学会成功举办,老班长老项厥功至伟。当然也可以反过来说,之前十余年未举办同学会,他难辞其咎。上次同学会时,微信那玩意儿还没出现,失联了很多同学。微信一出现,他就加我微信了。这些年我回新阳县城陪老爹老娘过年,老项就是我和昔日同学的桥梁纽带,我总能见着少则三五位、多则一二十位的老同学。今年春节过后,在我离家去金州的前一个晚上,老项把我和当初班委会的其他几个同学邀集到红枫路上的一家咖啡馆,谋划暑假期间(其实就是七八月份,教书先生的职业病)召开毕业二十八周年同学会,并当场建立了两个群,同学会筹备群和六班班级群,老项当仁不让自任两个群的群主。

老林,你来参加同学会,小晨谁带?同学会前一个月,老项打电话给我,语气里充满关切,不知何故还有点儿神秘兮兮。

她妈。我淡淡地回复。

也是啊,他讪笑着,我早该料着的,这些年你好像都没带小晨回来过年?

女儿大了,老爸带不动了。

也是也是。

还有事吗?

你不会变卦吧?

老项,如果不是春节期间上了你的贼船,这趟我真打算不去了。

那头没了声音。我不想让老项伤心,随即说,肯定回来,我是筹备会成员之一嘛。

我是筹备群里活儿干得最少的那个人,没拉任何一个同学入群,因为六班在金州谋生的唯有我一人。我也没参与过任何一件具体工作,比如邀请摄影师,预订酒席、客房、会场啥的。我唯一的工作,就是在群里发表对于同学会议程的意见建议,但也不积极。

几乎所有人都放开了喝,除了个别贪生怕死之辈,血压血糖血脂高啦,皮肤过敏啦,刚做了胃肠镜啦。有的干脆装死,趴在桌子上“酣睡”。拿他们没办法,世上总有孬种,同学中也不例外。本来老项他们安排周到,书院酒店是包场了的,酒后睡觉或唱歌、洗脚、打牌搓麻将均可,谁也不准从酒店开溜,哪怕你家就在一二公里外的县城。

尽管老项在和我数次碰杯时,与我耳语,老林你节制点儿,还有节目。我却全然不管不顾,红酒全当白开水,酣畅淋漓地下肚。与我碰杯的同学纷纷给我竖大拇指,林处长身居高位、平易近人,满头银发、红光满面,气宇轩昂、神采奕奕,关键是酒风好,值得全班同学学习借鉴!

我回了房间,就一头扎进卫生间吐了一场,又洗了澡,正欲上床,门被敲响了。

老项说,我现在带你去派对,两男两女。

我脑子可不糊涂,立马想起他一个月前给我打电话的情形,语气里总有些诡异。什么派对?我敷衍着问。

我主持,你、老胡胡志忠、金蓓蕾和廖晓霞。

我想不出这几个同学有什么特别的。老项,我现在浑身无力,明天一大早还得坐动车回金州上班,我现在是沾枕就睡。

他们都等着你,你是省城来的大领导,与我们新阳县副县长一样大,给老哥一个面子。老项看上去可怜巴巴。

我实在喝不下去了,打牌搓麻将也坐不住,上KTV也无趣,公鸭嗓。

不是这些……他们三位和你一样。

我有点儿听进去了。之前隐约听闻风声,当年的班花金蓓蕾离婚了,不过那是老多年前的事了。不知另外两位情况。为老父亲的事我和廖晓霞偶有微信联系,亦仅限于此。

你不说明白我坚决不去。

我这不是成人之美嘛,肥水不流外人田。

你老早就谋划这个了?老班长啊,如今的我头脑空虚、内心荒芜,体力也接济不上了。我说的是实情,以前即便再忙,我都会抽空儿跑步,四年前的某个日子后,我停止了跑步,也没别的替代运动。

也不是,这不……一个月前打电话给你,又怕电话里说不清楚……廖晓霞这些年帮咱爸的忙,你总得去打个照面吧?

酒席上敬她酒了。

公共场合不算……你不是也喜欢金蓓蕾吗?

她不是很早就离了吗?

是我这个当班长的失职。老项一脸惭愧。

我没喜欢过谁,老项,你饶我一回。

同学会总得开出点儿新意对不对?人家是拆散一对是一对,咱们是撮合一对是一对。

那应该是更加私密的场合,而不是借着同学会的东风。我找客观理由。

我明白我明白,可是咱们班男生当年谁不暗恋她啊。

你就是。

我?你当年给金蓓蕾写情书,鬼使神差落在了“老鼠”手里,交给了黄老师。你是学习委员啊,黄老师给你留了情面,让我找你谈话……

小芬是否一切安好?我赶紧转移话题。

都好都好。他愣了一下,做贼心虚般的咂咂嘴巴,总算消停了一阵子。

老项一副神往相,他肯定很懊恼自己没机会。我和胡志忠有机会了却不去抓住,岂不是傻瓜。我并不是很清楚同学们的状况,除了老项。他从嘉州师范学院专科毕业后就在一所初中学校教语文,至今没挪窝,教的还是语文,他老婆小芬是同一个镇上的小学数学老师,没出什么意外的话也应该还在教数学。那个镇与新阳县城有十几公里路,他们的家在县城,但两口子谁都没动过调到县城学校的心思,一同早出晚归,二十多年如一日。这种人,除非丧偶,必将与另一半白头偕老,未必不是恬淡甜蜜的一辈子。至于其他同学,说实话我也不大关心,分分合合,世间常态,我也不例外。我与他们中的大多数人不同的是,我在同一所大学本科硕士念了七年,工作后多年才结婚,小晨比他们的子女都要小——如果不考虑全面二胎政策放开后,个别同学时隔多年又“下蛋”的话。我自然指的是男同学,还得他们的婆娘相对年轻或是更新过的。

同学们怎么样?我缓和语气道。

什么怎么样……我掌握的信息也不全面。两位英年早逝,老婆孩子都归了别人。你们四位离婚,目前依然单身。“老鼠”虽两度单身,如今依然名草有主,不知道他为什么没娶上当年就念念不忘的金蓓蕾。老缪去年喜当爷爷,他没考上大学,第二年就把人家姑娘肚子搞大了,好在没有始乱终弃……或许还有谁升级成了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只是我不知情。还有两位待在国外没回来参加同学会,据说加起来一打孩子……我只确保你们四位都是单身。你想啊,知根知底,磨合不费工夫,资源重新组合,老物再利用……你们的家庭情况呢,我只知道小晨是跟你的,但他们有没有孩子……

我打断说,七老八十的人了,孩子都已成年,当年孩子跟谁已不重要。

对,对。老项附和着。

可我们恰好处在孩子们成家立业的节骨眼上。我把话说回来,暗示资源重组并不那么简单。

所以我把你们凑在一起聊聊,巩固印象,全面深入了解,再图取舍。

我不需要……

怎么会不需要,过不了几年你退下来,小晨估摸着也走上工作岗位或出国深造去了,不用你再操心,我看啊,你就回来,县城生活多安逸啊,招呼一声,我和女同学们立马就出现在你眼前。

或许是老项的生活太安逸了、太平淡了,要给自己的生活加把盐,体现人生价值。同学会上安排这一出,不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嘛。

他们三个人都知道你的意图?

那还能蒙骗不成,他们就待在我的房间,专候着林大处长过去。

我不去。

酒席上“老鼠”趴在你耳边说什么……要不要我请“老鼠”过来宣传宣传……要不,我再问问黄老师是不是还保留着你当年写给金蓓蕾的情书?不去也成,老胡还担心你把金蓓蕾抢了去呢,你到底是做贼心虚还是害怕竞争……

老项给自己开了豪华套房,公权私用,却美其名曰同学会战时指挥部。眼下,是他坐镇下的四人相亲恳谈会现场。他啥都考虑过了,酒店虽然包场,但酒席散场已近零点,一楼咖啡厅早已打烊。而且,那样的场合也未免过于透明化,即便没外人,眼尖的同学一瞅便知。物以类聚呗。

我跟在老项身后进门,胖子胡志忠和廖晓霞客气地站了起来,金蓓蕾只稍微侧身向我展露她矜持的微笑。我伸手,随即意识到不妥,便在走上前的胡志忠肩膀上狠狠地拍了一把,故作大咧咧道,老胡在同学们中的声望很高啊。

哪里,哪里,他谦虚着,只有林县长回新阳,同学们才有盼头。

他认真地打量我,唯恐认错人的样子,又唉声叹气着,林县长不是我说你,工作上操劳一辈子,手下就没一个干活儿的年轻人吗?

他显然意指我的满头白发。老项看出来了,解释说,老林离婚早,一个人带女儿,我们大老爷们儿带女孩子,多有不便,劳累又操心……老林,小晨该上大学了吧?你都没跟我说道说道。

上了,我赶紧向近在眼前的廖晓霞伸出手,晓霞,谢谢你了。

两位美女林县长先挑,官大一级压死人呢。胡志忠嚷嚷道。

胡局长是地头蛇……我及时刹车,不与他一般见识,否则受“伤害”的是两位女同学。胡志忠是县自然资源和规划局局长,多年来为同学们办了不少实事,酒席上就数向他敬酒的同学最多,都是发自内心的感谢。在县城谋一个局长职位,其难度与在省城谋一个厅长相当,可见老胡的确是有两把刷子的。

套房比起标间,好处就是多了会客室,有沙发、茶几、麻将桌。恳谈会自然也不能“干谈”,酒席上撤下来的鸭舌、冷盘牛肉、炸榴莲卷、香酥乳鸽等,盛在透明塑料盒里,摆满了茶几。塑料盒之间突兀地探出几双筷子,几个纸杯挤在茶几边缘摇摇欲坠,红酒在杯中微颤。

我就奇了怪了,以胡志忠的身价,钻石王老五。除了偏胖,长得也不算难看,在县城娶个三四十岁的离异或丧偶少妇当无难度,运气好,还能娶到三十出头的老姑娘,何必来凑这份热闹。再一想,自己不也跟着老项来趟浑水了嘛,便也释然。

我坐下,廖晓霞乖巧地在我身边坐下。老胡却说,老项你把领导安顿好,我去去就来。转眼便不见踪影。

老项指了指茶几,说,老林你再看看,吃的东西堆积如山,放明天就馊了。

我摇头。我怀疑老项把酒席上吃剩的东西席卷而空了。

老项给我弄来纸杯,倒满红酒。欢迎林处长千里迢迢来参加同学会,没别的意思哈,喝酒!

我稍为迟疑,啜了一口。虽然我多少恢复了元气,但也不敢造次,何况两位美女在场,总不好当众呕吐吧。

廖晓霞却不依不饶,端起我刚放下的纸杯,擎到我眼皮底下。林处长不把这杯红酒喝了,以后咱爸妈来医院,本护士长就躲起来了。

我委实为了难。几年前老父亲查出前列腺癌早期,对老年人来说倒也不是啥要命的病,保守治疗就行。廖晓霞是县人民医院的护士长,几年来父亲每次去医院,她责无旁贷地穿针引线,一路绿灯,免去了父亲诸多挂号、排队、跑社保窗口的辛苦。

半杯行不行?我只好讨饶。

不行!廖晓霞瞪圆丹凤眼,这是第一杯,我的林大处长。

要不,喝啤酒?我接过纸杯晃了晃。

老项叹气说,没有啤酒,晓霞你大人大量……

老项你不用插嘴,这是我和老林的事。

如此岁数,廖晓霞应该刚好处在更年期的临界点上,不宜与她较真儿,我唯有妥协。我在她的虎视眈眈之下,先喝半杯,喘息稍定,再把剩下的喝了。

金蓓蕾说,晓霞,得饶人处且饶人。

我怀着对金蓓蕾美好的感激之情与她碰杯,喝了半杯红酒。

老胡手里提着一个黑色袋子,一进门就把门带上,满脸鬼祟。

原来是两瓶猴年茅台生肖酒,我约略知道市场价。老胡说市价两万元一瓶,我也不点破,只要这有助于两位美女开怀畅饮。

尽管我们都已在酒席上喝了七八分,但半个小时后,一瓶茅台便被我们活生生地消灭了。其间老项几次欲言又止,都被金蓓蕾岔开了。她还是那么美,举手投足间处处可见当年的气韵和况味。我不得不承认,老胡满腔热忱地参加这次大同学会中的小同学会,是有缘由的。

老胡嚷嚷着要开第二瓶,我们三人齐声制止,事实上老胡也找不到第二瓶在哪儿。我没全醉,眼角的余光曾瞥见老项把它拎到卧室里去了,也许藏在床底下。老项装模作样地咳嗽一声,心灵感应一样,包括老胡在内,我们四人便噤声不语。

同学们,黄泥操场上的杨柳不再飞舞,低矮的教室落满了窗外飘进来的松针,昏暗灯光下苦学修炼的我们……

老班长,往昔美好岁月我们已在酒席上追忆过了。老胡提醒道,脸色有点儿迫切。

两位女同学或许脸上有那么一丝羞赧,但酒精已泡红她们的脸皮,难以察觉。

同学们,让我们回到眼下,来日依然方长,青春依旧璀璨,我代表六班全体同学,牵挂着你们,衷心祝愿你们尽快重新找到幸福的另一半……今天就是一个开始!

谢谢老班长的深情厚意,老胡应答道,同学们,你们说是不是?

是,是……我们杂乱地附和着。

我的意思事先和你们每个人私下里都说过了,现在,为了彼此拥有更深入、更全面的了解,我郑重邀请你们每个人都隆重介绍自己的情况,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嘛,谁先来?

谁官最大谁先来。老胡不怀好意地看着我。

我先来,金蓓蕾郑重其事地举手说,我很难从过去走出来,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灵。参加今天的同学会,我也是向我女儿请假的;参加这个小同学会,我只是不想拂了老班长的情面。

我心底里感谢金蓓蕾为我解围,还说出了我的心声(过去是一张天罗地网),向她递去一个同谋者似的微笑。

老项难免尴尬,胡志忠轻拍他的膝盖,以示安慰。

你?廖晓霞难以置信地摇头,说,金蓓蕾,当年田田不是判给你前夫了吗?

我现在是外婆。

从血缘上说是的,你喜当外婆怎么一声不吭?说话的是老胡。

难道叫我大吹大擂?

不是得给同学们分纱面汤券吗?

金蓓蕾尚未回答,廖晓霞又问,你出来为什么要田田批准?她又不是你娘。

老项摆手示意大家安静,恳切地说,首先祝贺金蓓蕾同学喜当外婆,其次,请金蓓蕾同学介绍情况,有困难大家一起想办法解决嘛。

......

(全文请关注《啄木鸟》2022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