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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2022年第1期|安宁:行走在苍茫的大地上(选读)
来源:《十月》2022年第1期 | 安宁  2022年02月28日09:03

安宁,生于八十年代,山东人。现任教于内蒙古大学,中国作家协会第十届全委会委员,内蒙古作家协会副主席。著有《我们正在消失的乡村生活》《遗忘在乡下的植物》《乡野闲人》《迁徙记》《寂静人间》。曾获华语青年作家奖、茅盾新人奖提名奖、冰心散文奖、丁玲文学奖、三毛散文奖、内蒙古索龙嘎文学奖等多种奖项。

 

行走在苍茫的大地上

安宁

大 地

乌兰浩特的天空,有时也是红色的。那红色汪洋恣意,一泻千里,铺满整个辽阔的大地。于是一切都燃烧起来,宛若一场隆重的婚礼即将开启。人站在黄昏永无绝灭的天地之间,犹如宇宙中飘浮的一粒尘埃,渺小而又决绝。夕阳用尽最后的力气,迸射出苍凉的激情,染红即将逝去的此刻世界。一切都在消亡中焕发生机,仿佛婴儿初降尘世,散发神圣寂静之光。

这个时刻,“红色之城”乌兰浩特不再是曾被战争风云席卷的血腥城市。一切动荡的烟尘都被广袤的草原过滤,而后下坠,化为泥土。空气中散发着独属于秋天的清甜,草捆躺倒在大地上,向着苍天发出深情的呼唤。每一棵草都与另外的一棵拥抱在一起,似乎生前它们就曾这样亲密无间。草地宛若没有边际的河流,从高山上倾泻而下,并在秋风扫荡过的大地上,现出黄绿相间的斑驳色泽。就在这清瘦的草地上,归流河正如回家的马群,缓缓经过。牧羊人轻轻挥舞着鞭子,驱赶着羊群下山。金色的夕阳洒在一只孤独的奶牛身上,将它化作一尊圣洁的雕塑。河流、草木、风车、行人、昆虫、花朵,一切事物都在这动人心魄的光影中熠熠闪光。

在乌兰浩特,我想随便找一个山坡停留下来,化作一株草,一棵树,一片云,一只蚂蚁,在四季的风里度过短暂却又自由的一生。或者,只是停留一个闲散的下午也好。大道上什么人也没有,空空荡荡的,仿佛这片草原从未被人发现。偶尔,有汽车疾驰而过,扬起的尘土在阳光里飘浮片刻,随即消失不见。

一个围着粉色碎花头巾的女人,蹲坐在交叉路口,平静地等待人来买她的沙果。沙果是从不远的村庄里,自家庭院的树上采下的。大道上走过的人,隔着低矮的院墙,会看到一株被累累硕果压弯了枝头的沙果树,正满面红光地探出秋天。沧桑的枝干让人知晓它在世间存活的年月,比女人嫁来的时光还要久远。它与进进出出的奶牛、绵羊、母猪、公鹅、猫狗,一起构成家园温暖的部分。

秋天,满树沉甸甸的沙果点燃了女人的心。她站在院子里仰头采摘的时候,想到的不只是缀满枝头的收获,还有更远一些的幸福,沙果一样酸甜多汁的幸福。因了这些琐碎又明亮的幸福,她担着两筐红艳艳的沙果,走在阳光温煦的大道上,觉得人生静寂美好。只有影子陪伴着她。有时,她会低头跟影子说一会儿话,倾诉生活中那些细碎的烦恼,还有茂密丛生的渴望。大道沿着草原伸向无尽的远方,那里有一些什么,女人并不关心。此刻,她只想遇到一个陌生的路人,买下挂满整个秋天的沙果。她也会抬头看看远处的山坡,自家的牛羊正在那里欢快地觅食。邻家放羊的男人挥舞着鞭子,赶着羊群前往阳光丰沛的草地。大大小小的村庄静卧在乌兰浩特,犹如乌兰浩特横亘在蒙古高原。

秋天的乌兰浩特,万物因成熟而趋向谦卑。夏日怒放的繁花,此时也舒缓了节奏,它们不再亲密地簇拥起舞,而是在清冷的虫鸣中思考即将抵达的死亡。一朵曾经在夏日草原上傲然绽放的曼陀罗花,此时以倾听的谦逊姿态,向着大地慢慢俯下身去。它不再关心猎猎大风如何刮过山岗,掠过树梢,吹过田舍,扫过群马;它也不关心有多少果实在秋天里炸裂,轰隆隆开来的打草机,又将把紫色的苜蓿带去何处。此刻,它只想用尽生命中最后的力气,低头亲吻赐予它生命的大地。对于一株花,死亡不是终结,而是沉寂一冬的睡眠,是一场风雪中漫长的梦。数以万计的花朵都将在秋天的乌兰浩特,奔赴这一场浪漫之约。它们以枯萎凋零的极简姿态,重新汇聚在一起。正如此刻陷入黄昏的北半球,旧的太阳即将消失,而崭新的一轮,又会在漫漫长夜后升起。

一株草仰卧在成百上千的草捆中间,并不觉得悲伤。在它与一大片草丛根系相连、翩跹起舞的时候,云朵曾将好看的影子落在它的身上,宛若一幅关于爱情的剪影。清晨的风掠过雀跃的草尖,带走一颗正在睡梦中的晶莹的露珠。一只小鸟在它轻柔的枝叶上舞蹈,并用纤细的双脚,为它写下一首爱的赞美诗。它还亲吻过一粒新鲜饱满的草籽,一片闪闪发光的草茎,并将尖细的嘴唇深入缠绕的根须,追寻一只肥胖的虫子。它也一定卧在湿漉漉的草丛里,倾听过大地的声响,从星球的另一端传来的遥远的声响;或者仰望星空,追逐一颗亿万光年远的星星瞬间划过的痕迹。一只鸟从不关心人间的事。一束离开了泥土的草,也不关心身后的事。它只偶尔怀念过去,追忆一生中葳蕤繁茂的夏日,它曾与无数株草站立在大地上,迎接每一个晨雾弥漫的黎明,也送走每一个万籁俱寂的夜晚。

一株草与另一株草会说些什么呢?在秋天的打草机进驻以前,它们从未离开过脚下丰茂的草原。许多年前,它们的种子被大风无意中刮到这里,便落地生根,并与另外的一株草生死相依。成千上万株草,被神秘的力量聚合成宇宙星空下起伏的汪洋。没有人关心一株草与另外的一株草有什么区别,甚至它们的名字,是叫针茅还是冰草,也无人知晓。只有母亲般苍茫的大地,环拥着无数株草,从一个春天走到另一个春天。

在乌兰浩特,两株草依偎在一起,在春天的阳光里亲密地私语。它们说了很多的话,仿佛要将前世今生的思念,全在这个盎然的春天说完。这样,当它们被打草机带走,去往未知的庭院,一生永别,就可以了无悲伤。一朵鸢尾即将绽放,它在两株草的情话里有些羞涩,于是它推迟花期,只为不争抢这份爱情的光环。途经此地的人们,会惊喜地发现,无数的草汇聚成一条黄绿相间的河流,伸向无尽的远方。荡漾的水面上,还夹杂着去年冬天残留的一点雪白。春风掠过乌兰浩特,两株草发出细微的碰撞,仿佛柔软的手指抚过颤抖的肌肤。要等到夏天,归流河化为脱缰的野马,在草原上撒欢奔跑,两株草的爱情才会迸发出更热烈的声响。它们根基缠绕,枝叶相连,舌尖亲吻着舌尖,肢体触碰着肢体。它们在无遮无拦的阳光下歌唱,它们在漫天星光下歌唱,它们要生生世世,永不分离。如果秋天没有抵达,两株相爱的草并不关心牛羊踩踏或者啃食它们的身体,只要一阵风过,它们又施了魔法般恢复如初。它们在疯狂地生长,它们也在疯狂地相爱。它们要将这份爱情,告诉整个的草原。

可是,秋天还是来了。它从未在这片大地上迟到。每年的八月,夏日的欢呼还未结束,旅行的人们还在涌向乌兰浩特。阿尔山云雾氤氲的天池里,也映出无数行人的面容。就在这个时刻,打草机列队开进草原。两株草即将分离,它们茎叶衰颓,容颜苍老,但它们依然没有哀愁。风慢慢凉了,深夜隔窗听到,宛若婴儿的哭泣。两株草在夜晚的风里温柔地触碰一下,便安然睡去,仿佛朝阳升起,又是蓬勃的一天。死亡与新生在大地上日夜交替,一株草早已洞悉这残酷又亘古的自然法则,所以它们坦然接受最后的生,正如它们坦然接受即将抵达的死。

此刻,我途经乌兰浩特,看到星罗棋布的草捆,安静仰卧在草原上,仿佛群星闪烁在漆黑的夜空中。一生中它们第一次离开大地,踏上未知又可以预知的旅程。一株草与另外的一株,被紧紧捆缚在一起,犹如爱人生离死别的姿态。秋天的阳光化作细碎的金子,洒满高原。泉水从绵延起伏的山上流淌下来,在大地肌肤上雕刻出细长深邃的纹理。空气中是沁人的凉,牛羊舒展着四肢,在山坡上缓慢地享用着最后的绿。

我们将去旅行。一株草嗅着熟透了的秋天,对另一株草深情地说。

是的,我们将穿过打草机、捆草机、车厢、草叉、牛羊的肠胃去旅行。另一株草看着高远的天空平静地说。那里,正有大朵大朵的白云,在幽深的蓝色海洋上漂浮。

最终,我们还会回到曾经相爱的大地。那时,我们的身体将落满干枯的牛粪,绽开烂漫的花朵,也爬满美丽的昆虫。它们这样想,却谁也没有说。

我注视着这一片秋天的山地草原,知道冬天很快就要到来,大雪将覆盖所有轻柔的絮语。而后便是另一个春天,那时,会有另外的两株草开始相爱。就在过去两株草曾经栖息的家园,它们生机勃勃,宛如新生。

少 女

在科尔沁草原上,因为爱情,少女们热烈地起舞,痴情地歌唱。

千百年来,自遥远的地方赶着马车途经此地的人们,都会被这里爱情的深沉歌咏打动。每一个被民歌记录下的少女,都在代代相传的歌唱中,化为永恒的星辰。她们有着相似又迥异的楚楚动人的面容。草原上每一朵娇嫩的花,每一株摇曳的草,每一只飞过的鸟,都知晓她们浓郁的思念。她们对着天空倾诉,追着云朵呼唤,绕着松树追问。她们是乌尤黛、万丽姑娘,她们是达古拉、乌云高娃龙棠。她们犹如大地上叫作马兰、格桑、杜鹃、山丹、金莲、柳兰、雪绒的缤纷花朵,用绚烂的爱情,点燃夏日狂欢的草原。她们是科尔沁大地上无数善良纯真的女子,她们又是独一无二的个体,在永无绝灭的歌声里,散发着野性蓬勃之力。

爱是原始的激情和欲望,是生生不息的繁衍,是火山爆发般灵魂的冲撞,是绵延一生的牵挂,是人类在尘世间永不厌倦的追寻,是至死不休的人生理想。每一首爱情民歌的源头,每一种舞蹈的起始,都有一个火热的思春的少女。

在库伦旗,人们这样讲述安代舞的源起。草原上与父亲相依为命的少女,爱上了一个俊美少年,可是她不知与谁分享这个每天都在疯长的秘密。父亲已经老去,在人烟稀少的草原上,她走出百里,也找不到一个人倾诉内心的痛苦。这个少年,或许只是途经这片寂寞的草原,借宿几晚。他踩着清晨的露珠,看少女早起挤奶、喂牛、打扫、择菜、熬茶。少女在忙碌的间隙,恰好捕捉到这让她心旌摇荡的视线。对视的瞬间,一粒叫作爱情的种子,怦然打开,并迅速地抽枝展叶。当他离去,她的身体留在了故乡,心却跟着他在茫茫的草原上日夜兼程地行走。不懂少女心思的父亲,已经忘了那个偶然路过的少年,他只知道心爱的女儿病了,精神恍惚,茶饭不思。他眼看着她日渐消瘦,眼神空洞,仿佛她在人间已经枯萎。他请来医生,几经治疗,仍不见起色。忧心忡忡中,老人用牛车拉起女儿,前往他乡寻找名医救治。可是牛车太慢了,少女孱弱的身体追不上走失的心,又因漫漫长途颠簸劳累,终于在行至库伦旗时,病情加重,奄奄一息。老人围着车子长歌当哭,悲伤起舞。路过的人们看到一朵尚未绽放的花儿即将夭折,无不潸然泪下,并情不自禁地跟着老人一起甩臂顿足,绕车哀歌。昏迷的少女在歌声中苏醒,悄无声息地下车,跟随众人忘情起舞。等到人们发现时,少女已大汗淋漓。更惊讶的是,这样纵情地歌唱起舞,竟让她的病大为减轻。一颗疾走的心,终于被天地间自由不羁的歌舞打动,告别少年,返身回到少女的身体。

自此留在了科尔沁草原的少女,究竟有没有等到让她失魂落魄的少年呢?此后她的一生,又是否与少年相遇?当她终于嫁人,在那些辗转反侧的夜晚,她是否依然会想起那个载歌载舞、重获新生的神秘午后?而当她老去,忆起少年骑马经过栅栏向她问好,她就在那一刻被爱的神箭射中,她的心底,是否还有涟漪漾起?

用民歌讲述故事的人们,很少会将一个少女的一生,如此细致入微地描述与记录。她们在民歌和民间故事里,只有最闪亮的瞬间芳华。但恰恰是这闪亮的瞬间,让她们成为科尔沁草原上的传奇。当我走过这片草原,听到人们传唱这些少女忧愁又明亮的爱情,她们便不再只是一个个抽象的名字,而是化作呼之欲出、有血有肉的天真少女,和我牵手走在云朵的影子里,嬉笑追逐,亲密耳语。

叫乌尤黛的姑娘,一个少年沉醉于她的一笑一颦,他日思夜想,无法入眠,于是“半夜起来把白马刷了一遍”。可是这样依然不能解除他的烦恼。思念在他的身体里,犹如神奇的酵母,迅速地膨胀、生长,直至侵蚀了他身体的每一个细胞。他再也找不到那个骄傲的自己,他变得无比的卑微,敏感,惆怅,于是他刷完了白马,又在第二天深夜,“把青马刷了一遍”。他的心早已夜行千里,飞越科尔沁草原,抵达心爱的姑娘身边,跟乌尤黛缠绵悱恻,诉说无尽的相思。可是他的人啊,还留在青马和白马中间。他看着睫毛浓密、双眸清亮的白马,觉得它真像亲爱的乌尤黛;他看着高大伟岸、鬃毛发亮的青马,觉得它真像梦中的自己。他羡慕这一对日夜厮守的伴侣,恨不能将自己变成其中的一个,马不停蹄地奔跑到乌尤黛的身边。他还想告诉乌尤黛,希望自己变成“一只能飞翔的蝴蝶,落在你的胸襟上,永远望着你”。他嫉妒乌尤黛视线所及的每一个细小的生命,比如一束马兰,一枚浆果,一只蝴蝶。被这嫉妒日夜折磨的他,终于在某一天,借着皎洁的月光,飞身跃上刷得洁白如雪的白马,一声令下,赶去寻找快要将他燃成灰烬的爱情。可是啊,他陷在浓烈的思念中已经头脑昏沉,看不清月夜下的大道朝向哪个方向,于是一头撞到粗壮的杨树上,“躺了一月还没起”……

乌尤黛的家,究竟隐匿在科尔沁草原的哪一个角落,是临近蜿蜒曲折的西辽河,还是坐落在每日有云朵飘过的山坡,再或铺满野花的山谷,无人知晓。我们只知道有个愣头青一样的少年爱上了她,他的爱炽热到可以击退漫天的乌云,让飞舞的尘埃重现光芒,可是,他却只能“从那远方呼唤”着乌尤黛。他爱得从马背上重重摔下,一月卧床不起,还痴心妄想化成翩翩飞舞的蝴蝶,日行千里,抵达她的裙边,亲吻她的胸口。他在乌尤黛诱人的微笑里,迷失了自己。但他甘心于这样的迷失,因他爱她,至死不渝。

思念乌尤黛的少年没有名字,痴恋云登哥哥的少女也丢失了姓氏。或许她叫阿纳日,明眸善睐,宛若榴花。或许她叫格根哈斯,冰清玉洁,娇小玲珑。或许她叫多丽雅,嫣然一笑,动人心魄。其实无论她叫什么名字都不重要,因她情真意切的呼唤,早已杜鹃花一样遍植科尔沁草原。她带着一丝温柔的嗔怨,向远方的云登哥哥无休无止地倾诉:“从三月到五月,你为什么不回来?”可是刚刚埋怨完,她又迫不及待地表白:“从白天到黑夜,我等着你回来。”她盼了两个月,云登哥哥都没有回,可是他在她的心里,依然像“云在高处它轻轻地飘啊飘”,每一朵无声无息经过的云,都是与她在梦中缠绵悱恻的云登哥哥。

因为梦到云登哥哥就不愿醒来的少女,“见到石头哥哥就扭扭捏捏”不知如何是好的喜吉德姑娘,盼着情哥哥宝音贺希格达路过时来家相聚的万丽姑娘,把飘着麝香的红绸衣一针一线地缝好,却又因情哥哥迟迟不来而任性扔进火中烧掉的满晓姑娘,远嫁他乡却期待着五日后情哥哥能来与她相会的乌云高娃龙棠姑娘,每逢思念即将奔赴战场的恋人便双眸闪亮的正月玛姑娘,搅乱了无数少年梦境的美鹿一样的梅香姑娘,日日盼着达那巴拉哥哥回乡探望的金香姑娘,一场阴雨过后便要和恋人分离的达古拉姑娘,她们是科尔沁草原上永不凋零的花。多少风雨途经这片大地,带走枯败的草木,夭折的鸟兽,老去的人们,唯有民歌中的少女,穿越漫漫时光,却依然闪烁琥珀般永恒的光芒。

大地上游走的人们,他们听到这些歌声,就会想起一生中最甜蜜的那个午后,高原的阳光照耀着虚掩的门扉,一个俏皮的红衣少女迎面走来,一颗心便瞬间坠入爱情的河流。他愿跟随红衣少女在草原上纵情流浪,生死相依。她是他生命中的火焰,是他存活于世的所有的意义。他如此爱她,只愿人间所有的光都洒落她的身旁,而他就在黑暗中,向着这世间唯一的光,一生奔赴,至死不休。

……

(未完,全文见《十月》2022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