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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长篇小说:在海水和火焰之间
来源:文艺报 | 刘诗宇  2022年02月25日08:18
关键词:长篇小说

每一年的长篇小说都数量众多,拥有无限的丰富性。假设有人精力无穷,能全部通读,那么每年的作品其实都能构成一部文学史。今天我们似乎拥有无限丰富的文学生活,但硬币的另一面是,在大众的精神生活中纯文学正徘徊于明灭之间。这种状态由来已久,“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早就不仅停留在现象层面,而成为我们理解、处理文学问题的机制与视角。

“虚构的家谱”:革命史与生活秀

那么多人活着:文盲、秀才

土匪、小业主……什么样的婚姻

传下了我,我是否游荡过汉代的皇宫?

一个个刀剑之夜。贩运之夜

死亡也未能阻止喘息的黎明

我虚构出众多祖先的名字,逐一呼喊

总能听到一些声音在应答;但我

看不见他们,就像我看不见自己的面孔

——西川《虚构的家谱》

在基因的河流中,我是先辈的还魂转世,我彷徨时,他们的足迹能否印证我的未来?这不仅是诗人的天问,更是阅读大量长篇小说之后容易产生的感慨。

2021年是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百年党史里有无数伟大的中国故事。朱秀海《远去的白马》写的是“千千万万当年为胜利付出了牺牲的代价,并在胜利后仍在承担胜利代价的人”;余之言《生死叠加》写从民国到当下终身奉献于“密码战”的谍报人员,他们杯弓蛇影、草木皆兵却矢志不渝;老藤《北地》写几十年前建设北大荒的父辈;温燕霞《虎犊》写流尽每一滴血的少共国际师战士;龙平平《觉醒年代》写早期共产党人与仁人志士的革命历程……2021年是主题创作的“大年”,一批兼具文学性与政治性的优秀长篇问世。如何讲好历史,是贯穿当代长篇小说创作的一条生命线,无数作家、理论家在这条道路上取得过成绩也走过弯路,政治性和文学性的平衡,至今仍在文学生态中占据至关重要的地位。《远去的白马》等作品之所以达到相当高的艺术水准,原因就在于它们在和平年代普通人的感官层面上写英雄人物的遭际,赋予浪漫以真实感,以贴近读者的姿态书写悲壮。

与党史主题创作相映成趣的,是2021年一批描写当下日常生活的长篇小说。刘震云《一日三秋》、魏思孝《王能好》、罗伟章《谁在敲门》、黎紫书《流俗地》、钟文音《别送》、石一枫《漂洋过海来送你》、郑在欢《3》等都让人印象深刻。这些作品的共性在于描写出了日常生活的艰难、普通人生的可敬。《一日三秋》《别送》都是在轮回转世的氛围中,写人究竟要经历多少孤独、离别和内心挣扎,才能走完一生;《王能好》写凋敝乡村里落寞、早逝的人,小说中男女老少、家长里短、红白喜事一应俱全,迷茫看不到出路的少年,认命后背井离乡的男女,病痛、厄运缠身的老人,汇聚成一部乡村世界人物志或消亡史;《流俗地》同样通过一个人看到整个社群,透过盲女银霞的人生洞悉人情世故、茫茫众生。《谁在敲门》和《3》都写人物群像,蹉跎于人生海海的命运也许谈不上伟大,但绝不简单。

阅读历史题材与现实题材作品,1921年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街头的游行者,或抗战、解放战争、抗美援朝中战死、冻死的军人,如果突然穿越到今天这个远离寒冷、饥饿、战争的年代,会觉得自己来到了“天堂”吗?孤独、彷徨、焦虑的当下人如果穿越到了过去,会觉得曾困扰自己的事情不值一提吗?简单地说,让两个故事背景下的人们互换身份,会不会碰撞出更独特的美学和思想?“穿越”在事实上不可能发生,但小说是将历史现实化、现实历史化,某种程度上能支配时间的虚构艺术。于是这样的疑问或者说设想,是否更有助于我们理解历史和现实?

在“虚构的家谱”中,先辈和今人之间幽微深邃的精神血脉汩汩流动,但时间之河的两岸,双方相望的眼神却闪烁着陌生。从十七年文学开始,“主旋律”创作就常因真实性、艺术性引发争议;上世纪80年代中期先锋文学以降,“纯文学”的视野向消沉、有限的日常生活不断坍缩,也饱受诟病。前者跃动如火后者深沉似水,构成了当代小说创作的宏观图景。在火焰和海水之间是什么?天空偶有灵光乍现,川流不息的是通俗文学、类型文学,以及不断向内渗透的影视、游戏、动漫、短视频。这幅风景绝不乏壮阔和绚烂,但仍留有空白。现实的变化速度其实并不逊色于一百年前,当年的革命者血脉仍延续在今日各行各业、各个领域的先行者身上。与此同时,人类的悲欢绝不仅饥寒生死,物质生活改善后又有新的生存困境和精神难题,以今人更加丰富、纤细的感知进入历史,我们能获得更全息的认识。当代小说的空白之处,也许就在于火焰与海水的交融,以2021年的长篇为例,我们完全可以期待这一天的到来。

“站着读”还是“坐着读”:时代精神生活中的文学

2021年有不少让人读来大呼畅快、过瘾的长篇小说。马伯庸《长安的荔枝》写唐代小吏李善德遭人陷害背负“不可能任务”,竭尽算学、地理水文知识,在权力运转、人心博弈的生死压力下,将鲜荔枝在变质前从岭南运到长安。《长安的荔枝》并不是“职场逆袭”或“小人物开挂”的“爽文”。从文学角度,小说叙事堪称精巧,主人公在短短数月里飞度关山,这既是空间与时间的竞速,也是个体与世界的一场战争;从学养角度,作者熟习史料,离奇曲折的情节背后是丰富的史实细节,小说既天马行空又内功扎实;从思想性角度,将不可能化为可能更是巧妙的微观切口,直通向朝代兴替、人心炎凉。

陈彦《喜剧》讲述了丑角演员贺加贝荒诞波折的演艺生涯。小说一半是丑男追靓女,求之不得、辗转反侧,暗合人性的荒唐事不断挑动欲望的神经,一半是近几十年间喜剧乃至整个舞台艺术的发展史,白驹过隙,陵谷沧桑。贺加贝从艺品人品并重的老派艺人变成喜剧明星,再到大数据喜剧和资本运作中的一枚棋子一个符号,背后是其喜剧艺术从劝人向善到低俗媚俗,再到纯粹为了激发“笑”这一生理反应而存在的变化。《喜剧》写的既是个人史也是社会史,既有传统文学作品的教化意义,又点缀着黑色幽默、荒诞的现代悲剧美学气质。

王松《飞花调》写的是民国逸事、江湖奇谈,“调”是“金皮彩挂评团调柳”等江湖“生意”中的一门,以设局行骗为生。千术高手的碰撞奇趣横生,环环相扣的故事下面是热气腾腾、烟火漫卷的民国江湖。借助江湖前辈口授的“稀有知识”和丰富的田野调查,配上地道的津门语调,《飞花调》填补了史笔不及之处。

上述三部以及余华《文城》、东西《回响》、范稳《太阳转身》、周大新《洛城花落》和上文提到的《一日三秋》《王能好》等,属于可以“站着读”的作品。作者想表达的思想以贴近读者的状态呈现,它们有引人入胜的开篇、连绵不断的冲突与叙事高潮,以及余波荡漾、让人欲罢不能的终篇。完全可以想象读者在公交地铁、飞机高铁或任何一个只有思维自由的状态,找到这样一本书,短暂沉浸其中再意犹未尽地回到现实,文学可以成为当代人生活中最重要的精神伴侣之一。

与此同时,2021年也有很多长篇必须“坐着读”——排除私心杂念、种种纷扰,从忙碌的时间规划中辟出一个水火不侵的段落,静下心来读。林白的《北流》以及上文提到的《谁在敲门》《流俗地》《别送》等就是这样的作品,读者需抚平心绪,让思维、热情长时间向作品倾斜,才能欣赏作者语言的个性,进入作品营造的氛围,体会其中奥妙。“站着读”还是“坐着读”,就像上文论述的历史或现实、昂扬或沉静,有类别和个性的差异而无优劣高下之分,更不是非此即彼。但在半是火焰半是海水的视野中,二者之辨及牵涉的复杂问题,或许值得讨论。

在今天这个文学需要和影视、动漫、游戏分享受众的时代里,人们能“坐着”面对文学的时间越少,作品是否好读与可读就越成为一个值得讨论的问题。上述那些能“站着读”的作品大多牵涉到不同时代的历史或各行各业、各个阶层的情状,因此好读——读起来“爽”并不一定是核心特质,让读者能加深对历史、现实、人生的理解,有“不虚此行”之感才是。曾经这并不是值得一提的问题,甚至人们认为过于强调教化或认知功能会削弱文学性。但今天文学和现实、作者和读者的俯仰关系正在发生变化,普通读者虽难妙笔生花,在认知水平、信息获取、生活经验上,与作家的差距却已明显缩小。作家也许要付出更多努力,在妥善处理人物、情节、语言等传统任务之外,将认知触角溢出文学和个人日常生活,蔓延到历史、社会、政治、经济、法律以及流行文化等多种领域之中,才能创作出普通读者感兴趣的作品。

长篇小说乃至整个当代文学在扩大自身影响上付出过很大努力,其中之一就是让文学与影视结合。这种关系可以追溯到古代变文、话本与说、唱表演的关系,在开端上,长篇虚构叙事文学一定程度上从属于舞台表演。后来剧本成为独立体裁,长篇小说的优秀之作仍被改编成影视,但这并不是它们创作的最初目的。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一些作品的影视化为作家带来惊人收益,新技术条件下成长的一代作家从小看影视作品,致使小说与影视的关系又有变化。越来越多的小说趋向“影像化”,作家更注重写那些容易生成画面感,能被视觉与空间捕捉和框定的东西,长篇小说在时间上的连续性也往往被空间段落瓦解。这种趋势实属正常,只要文学不放弃自身的主体性,这种趋势亦带来新的发展空间。但2021年有些影视作品的原著长篇小说,以很像是剧本大纲而非小说的面目问世,就让人不得不警觉起来,重新思索文学与影视、文学声誉和市场效益之间的关系。

“站着读”与“坐着读”、大千世界与个人生活、影像化与文字,以及更复杂的市场效益与文学声誉、资本运作与艺术创作,都在不同维度上构筑着当下文学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的状态。一分为二的风景令人目眩神迷,但更引人遐想的是二者交融之时。在火焰与海水之间有荆棘和歧路,更孕育着文学转换思维、延展自身的巨大空间。无论是赤霞为洋面镀金,还是深蓝无垠的天空映照地火,都值得我们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