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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人》2022年第2期|张执浩:张执浩的诗
来源:《当代人》2022年第2期 | 张执浩  2022年03月01日08:43

雨前风

晾衣绳最先预感到了雨前风

父亲的短裤头在跳

母亲的圆领衫在跳

哥哥姐姐们的破衣烂衫

都在一起跳。如果那天我也有

多余的衣服,我也会跳

但我穿着它在仙女山上滚石头

风来的时候我放下了石头

高举起衬衣下摆的两角

模拟出人世间最自负的鸟

——不用飞,只在风中起舞

狂风驱赶着云团,远远地

压过来,暴雨敲锣打鼓

扑向岩子河

我举着翅膀

兴奋地接受了老天爷

对我的塑造

 

迎风歌

立秋以后大地始见本色

草木抖落太重的绿,往自己身上

涂抹一些枯。暑气仍然

在腾涌,但经不住秋风阵阵

我在窸窸窣窣的田畴间穿行

在彼此纠结拉扯的关系中寻找

每一种事物的来龙去脉:葫芦和丝瓜

攀附着葡萄架,长长的豆角有如门帘

拦住了菜园的入口;两只金黄的南瓜

不知何时爬上了梨子树桠……

起风了,这是先前吹过我父亲的风

如今又来吹拂我汗涔涔的头发

起风了,我不会像父亲一样固执于此

不为收获所动;我来回践踏着

记忆里的一幕幕:唉,有些作物

只有在行将枯萎时才能看清

它们一生一世的结果

 

意志

经过两年的生长,这株

种在阳台花盆里的辣椒

终于由草本变成了木本植物

粗大的根茎,枝叶繁茂

“多像一棵树啊!”

“本来就是一棵树吧?”

见过它的人无不啧啧称奇

它四季常绿,花开花谢

完全不受时令的限制

去年还结过六只小米椒

今年索性结得更小,一点红

转瞬即逝,仿佛某种暗示

又像极了某种宣告

我时常端着一杯茶走到这棵树边

端详它,感觉有一种意志

正在被我察觉却无法说出——

它究竟意欲何为?一棵辣椒树

越长越高了,周围的绿植都望着它

指望它去替它们触碰屋顶

屋顶之上还有日月星辰,还有

许多未竞之事被盼望着

 

风的味道

我已经很少闻到风的味道

它经过我时会在不经意间

带走我的某些部分:先是我的甜

然后是我的酸和咸,最后轮到了

我的苦——我包含着我的苦在风中

苦苦哀求迎面而来的风——

你让我脏器紧缩而四肢舒展

你让我在无色无味的晚景里

还保留了最后一丝味觉

 

伏天诗

晨起听见的是蝉鸣而非鸟叫

晨起面对一张烟盒纸,提笔写:

“歌唱是本能,唱歌是本事。”

空气在颤动,应是空调吹出的风

樟树杵在窗前,浓荫

由数不清沉默的叶片构成

数不清的光斑在竭力扩展

各自的势力范围

我也信手摁亮书桌上的台灯

但光亮只照我需要的地方——

一只虫豸小心翼翼地

在它黑暗的欲求里求生

 

秧鸡与鸭苗

货郎挑着篾筐沿田埂走来

这回他要叫卖的不是弹珠和麻糖

远远的,我们听见了脆生生的鸣叫

春雨初歇,这清亮的叫声略显清凉

这清凉的叫声里倒映出哀求和无助

那天货郎留下了十几只秧鸡和鸭苗

秧鸡自动围成了一堆

鸭苗围成了另外一堆

我在这两堆之间气喘吁吁,只为了

将天生就一分为二的家禽合二为一

 

这厢

一位姑娘挎上竹篮

就消逝在了后山

她知道蘑菇会在哪里等自己

她知道自己兴许会在山中遇见谁

一位大叔拄着棍杖去深山老林

挖松露,两条狗兴奋地

在他身边跑前跑后

雨后空山,山外有山

我在这厢

远远地看着

东半球过去了是西半球

姑娘,和大叔

从未相见又何来重逢

 

写在冬瓜皮上

用指甲壳在小冬瓜皮上刻写

“我爱你”的时候

我还不清楚你是谁

冬瓜藤翻过篱笆,沿着田埂

摸索着去了夜里,我

在夜晚来临前回到油灯下想着

“我爱你”——32个笔画

镶嵌在未来。我不知道

冬瓜长大了是否还有记忆

我们是否还能相遇

田埂总有终止之时也有提醒之日

当一只大冬瓜昨天来到我家

我首先想到的不是吃了它

而是曾经写下的那三个字

我是否还有信心

还能怀有期待书写它们

大冬瓜皮上长满了灰白的霜

大冬瓜安静矗立在房间里

昨天我刚刚剪去了指甲壳

昨天我曾因一件小事与女儿拌过嘴

也是在昨天,我想过

无论如何我心里还有一根藤

 

“我在”

我家的按摩椅有语音对话功能

每次坐上去,当我发出

指令:“小芝,小芝。”

她就会回答:“我在。”

“肩椎按摩。”

于是便有了肩椎按摩

有时候我说:“牵引按摩。”

她也会回答:“好的。”

我时常在远离按摩椅的地方

怔怔地望着户外,或者

在书房里思想着这一天

该怎样结束,突然听见

客厅里传来小芝的声音:

“我在。”

清脆的女声回荡

在空旷的房间里

有时候我以为只要她在

我就能接受这样的我

 

信不信

一个美国人说,至今

还有三分之一的美国人相信

地球是平的。我不相信

但见那些生活在河谷镇,或

寂静岭一带的美国人讲美国

是天堂,“哪里还有比天堂

更适合做家乡的呢?所以,我们

哪里也不会去。”所以,我又不得不信

这的确可能是很多美国人的想法

“地球是平的”意味着

我很好,我要用这里反对那里

我父亲生前从来没有迈出过方圆百里

中学时我带回去一个微型地球仪

指给他看球面上的花花世界,指着

一个不存在的点说:“我们在这里。”

父亲沉吟了半天,嘀咕道:“鬼才信。”

张执浩,武汉文联专业作家,武汉文学院院长,《汉诗》主编,湖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著有诗集《苦于赞美》《宽阔》《高原上的野花》《万古烧》等八部,另著有长中短篇、随笔集多部。曾获第七届鲁迅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诗人奖、人民文学奖、《诗刊》年度陈子昂诗歌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