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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作家》2022年第2期|李晓晨:身后有人(节选)
来源:《青年作家》2022年第2期| | 李晓晨  2022年03月01日07:57

大年离梦寐以求的日子就差五十几米了,在肉眼可见的地方,张家的房子已经一尺一寸地测量完毕,登记造册,从前私搭乱建扩出去的小厨房也折半算了面积。清早的小院被一夜细雨洒扫得清灵鲜亮,他端上一杯浓酽酽的茉莉花茶坐在石桌旁看天,花池子里的石榴树经过一夜风雨不见半点凋零,反倒越发枝叶招展。

自从拆迁的消息传来,往常的安宁就再没什么踪影,穿着工作服的人开始每家每户发单子讲政策,一锅浓稠糊涂的汤子更是逐渐咕嘟得沸反盈天起来。按照以往的经验,如果要发生什么大事,波折总不会太少,不然不足以显示事情的至关重要。

对于拆迁来说,量房子几乎算得上最绞尽脑汁、斗智斗勇,尤其对那些在这条街上住了几十年的小门小户更是如此,有钱的早早择了良处安置,懒得为一个半个平方米跟人撕扯,单单这些熟头熟脸的街坊关键时刻还真能上演各种意想不到的戏码。也难怪,人们早也盼夜也盼,春也等秋也等,谁也不愿把真金白银拱手让给别人。

大年没像有的人忙活着垒厨房搭二层,在他看来,做人要本本分分,该怎么着怎么着,就算邻居家的水泥砖头拉回来两三车,他也只当什么都看不见。一只野猫踩着青瓦上蹿下跳,他不由暗生怜惜,猫身子下的杂草好像又比昨天长高了几寸,大年直愣愣看着,两只耳朵哮天犬一般支棱起来。

外面实在太吵!杨大妈嚷得肆无忌惮。他从早上九点一直听到十一点半,大致明白了这里面呼天抢地的缘由。

简单来说,这次拆迁安置既算人头又算面积,她的不满和面积没什么关系,主要在数人头上。按说这是最没合计的,户口本上写了几个就算几个,但她偏不认这道理,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里翻出个人口出生证明,说家里还有个刚出生没多久的小伢子户口没来得及落下。

居委会的人一脸无辜,看她一张张往外倒腾各种纸片,字正腔圆把条目清清白白念出来,说半年前没落户的都不能计算在内。杨大妈依然一副不管不顾的样子撒泼耍横,只认准一个死理:不按她说的办就坚决不签字,小娃娃也有平等的权利!这通道理气势磅礴,讲出了古今中外上下五千年,谁也没有足够的智慧和气力反驳。于是,只能绕过去先往下一家走。见人要散,她立即收了声势站在院中央,决计要和再犯者战斗到底。

一场战役听上去已经接近尾声,茉莉花茶浓了又淡,大年的肚子咕咕噜噜发出阵阵声响,早晨的肉饼白粥早伴着刚才的慷慨激昂消失殆尽。看看表,是该出门买菜做饭了,顺便还得绕到巷子最东头看看二年的房子。

其实不是为了看房子,主要是受二年委托给房子里的租客打声招呼,告诉他们这地方马上就要拆迁,赶紧另谋他处。二年哼哼唧唧在电话里说半天,大概意思就是希望大哥和气生财跟租客好好说说,自己能少赔或者最好不赔违约金。这并非大年所擅长,不过弟弟一家离得深远,他又抹不开面子拒绝,只能硬着头皮赶上门去。

出门先朝每天都要去的便民菜市场进发。叫菜市场其实不过一家小菜店,老板几年前从一个南方小县城迁来,三四年过去应该早赚得盆满钵满。之所以有这样的判断,因为大年眼见着他家店从一间平房扩展到三间,卖菜的也从两个变成四个。他心里一直佩服这人吃得苦耐得烦,却知道自己断然发不了这财,主要顶不住辛劳。

小菜店比早上少了许多人,不用上班的大爷大妈此时即将做好一顿营养丰富的午饭。正午的阳光透过遮阳篷斜射进来,老板一家正忙着往瓜果蔬菜上喷水,好让它们看上去像刚运来时那么水嫩青翠。

大年伸手拿起一把香椿,打算回家拌个白玉豆腐——以前老婆在时每到下香椿的时候都喜欢买几把尝鲜。再往前是绿油油的菠菜和粗壮的东北粉条子,他犹豫要不要买上一小把。一个人吃饭总很麻烦,买多了浪费,少了又对不起搭配的油盐酱醋,就连米和水的分量都不好确定。

来了啊,买条鱼吧,新鲜的,回去炖个汤补补,再添点苦瓜。老板娘忙不迭地招呼。鱼看上去的确新鲜,银色的皮上裹着一层细密紧实的鳞片,从前二年最喜欢吃鱼,煎炸烹煮都喜欢,一吃鱼两眼就眯成缝。这小子好几个月没回来吃饭了,都不知道天天在忙些什么。

“来两条小点的。”他胡乱指点几下,回去炖个鱼汤豆腐,香椿拿来炒鸡蛋,再买瓶小烧喝几口闷头睡下,这样一天的时光就会过得分外顺溜。一个人过了几年,大年已经能充分掌握独自轻松快活的诀窍。

走出门,对面熟食铺子的香气扑面而来,他能清晰地分辨出蒜烧红肠的辛香、烧鸡的浓酱以及麻辣羊蹄的孜然,本来不想破费在额外的口腹之欲上,但又按捺不住肚子的蠢蠢欲动。也罢,真要搬走恐怕这辈子都吃不上这一口了,他真诚地安慰着自己,称了六个烧得红通通香喷喷的凤爪,过几天再买个猪肚炒辣椒。大年暗自规划着未来的美味,一颠一颠的小碎步迈得汹涌澎湃,全然忘记了二年交给他的任务。

洗过的小香椿鲜嫩嫩摊在桌上滴水,两条鱼浇上葱姜热油煎至微黄,几种食物的味道混合在一起让人不禁心旌荡漾。大年迫不及待拧开烧酒抿了一口,一股液体立刻沿着喉咙肠胃顺流而下,热火朝天地在身体里烧成一团。

正眯眼得意,有人恍恍惚惚走近,大年给鱼翻个身子又揉揉眼睛,才认出走来的是义武。忘了喊他来喝酒瞎扯了,他心里责怪起自己,赶紧扒拉起自己脑子里不多的库存,竭尽全力组织成尽量显得通情达理的语言和逻辑。

一小杯酒递过去,义武送到嘴边却又顿住,重新放在桌上。进屋前,他一直琢磨着该以什么样的腔调开口。演练过好几种开头,不是觉得道貌岸然、假模假式,就是有些霸道无理、天地不容。

都是该死的拆迁闹的,一想到这事儿就脑袋发懵。怎么大年那个小厨房的产权是自己的呢?要不是儿子翻腾出房子的老本本,他压根不知道还有这么一出。一个院子里住了二十几年,他看着大年从成双成对变成孤家寡人,二年独立门户远走他乡,两家从没红过脸拌过嘴,还时不时互相送菜送饭喝酒解闷。义武没法一本正经地和大年谈这八个平方米的归属问题,可老伴、儿子也早明明白白给他算过:一平方米三万五,八个平方米就是28万!想想自己几年也挣不了这么多金银财宝,还有什么办法?就像儿子说的,要不就等于白送给别人28万,非亲非故的干吗不送给亲儿子?

是的。爹亲娘亲都不如儿子亲,更何况邻居。义武朝着煎鱼的香味更加坚定果决了几分,打定主意今天死活不能再喝大年的酒,不然话头涌到嗓子眼肯定又得咽回去,长痛不如短痛,他要是死活不肯,非闹个你死我活,那也不怪自己,毕竟,就算谁都不肯轻易便宜了别人。

这么香,义武说。

煎个鱼打算炖汤,别走啊,盛一碗喝喝。

饱了饱了,闻着真鲜,添什么料了?

哪有。葱姜盐,不会玩巧的。

拉倒吧,在家坐着都闻见了,是好吃的,绝顶好东西。什么鱼?

这一下把大年问住了,买的时候就顾着听老板念叨,丝毫没留意到底是什么品种。

炉子边的人把大部分精力都集中在鱼和豆腐上,无比渴望能炖出一锅喷香奶白的浓汤犒劳不约而至的食客。义武坐下,说儿媳妇最近辞了工作在家生二胎,日子过得艰难,老婆腰椎病犯得厉害想推拿,舍不得一次一百块的花销……这絮叨一点没冲淡烧酒带来的喜悦,大年记得谁说过炖鱼加个煎蛋汤汁会更浓稠,赶紧拿个土鸡蛋煎好扔进锅里,又择了几根九层塔的叶子切碎,准备在最后的时刻一击即中。

四围的墙壁上招摇着蜘蛛经年累月吐出的丝网,它们全力以赴朝向某个目的地不断进发。酒和汤各摆两份,香椿炒鸡蛋,老干妈拌黄瓜,昨天剩下的猪头肉占据了桌子的中间区域。义武想起自己在这屋子里吃满月酒的时候,可能是十几年前,又似乎没过去多久。他生的是头生子,但无非也才折腾出七八个菜,夫妻两边的老人都早早去世,朋友也数不出几个,只有正吃壮饭长身体的二年兴致勃勃地从开始吃到最后。

自己也下小厨房帮忙炒了两菜吧?义武一边吸溜着鱼汤一边问大年,你记得吗,我是不是还给你搭把手来着?满月酒的时候。

谁的满月酒?哦,我儿子,大年突然来了精神,对啊,你做的红烧带鱼,香死了。二年鱼刺卡了嗓子还非得拿馒头把鱼汤擦干净,我就从来没见过那么干净的锅底。是不是还拿来一斤白酒、一个收音机?他又想起,那时候奉贤每天早上都要听一段收音机里的新闻再去上班,可惜后来被臭小子推到地上摔坏了。

“太可惜了……”大年叹了口气,突如其来的精神同收音机一起掉在地上摔成八瓣。奉贤扔下他跟人离开已经足足有五六年,他到现在也没搞明白这事儿是怎么发生的,反正之后儿子一直恨他恨得牙痒痒。他有时候觉得委屈和无奈,但很多事情不说就差不多跟没发生过一样。

义武格外愿意讨论那顿满月酒的每一个细节,一遍遍谈论起自己怎么从家里偷偷拿报纸裹了几条带鱼上门,看白糖罐子空着,执意出去买了一袋。他还提到买糖的时候顺手给二年带了盒男孩子爱玩的小画片,是和两盒烟一起买的,自己抽了一盒,留给大年一盒……

话头一旦开启,便绵绵不绝,细密如雨。坐在对面的大年甚至都无法插话纠正一些在他看来有偏差的地方,比如买糖买烟的钱后来自己硬塞进义武口袋里了,烟也只买了一盒两个人共同抽干净。但无所谓,过了这么多年,谁还记得怎么回事,义武不是连做的什么菜都记不清了?

菜吃得差不多,酒也没剩几口。义武在微微的眩晕中看见老伴和儿子的脸,都不怎么愉快,他不得不漫不经心地说到拆迁,和大年深入浅出地讲解着自己知道的所有政策和消息。其实,大年掌握的内容同义武没有太大差距,毕竟双方基本都是从同样的渠道得到的这些信息。

“要房子,哪怕多花些钱也得要房子。”义武劝道。“那是,不然住哪去?”大年说,“贵也得要。”“对啊,所以量房子必须看准喽,不能让别人白占了便宜,是不是?”义武说。

他们在酒菜营造出的真情实意里满怀信心地设想未来——不管怎么样,铁定要继续当邻居,金不换银也不换。这时,义武的语气有些不似先前那么慷慨激昂了——大年,跟你说个事儿啊。

“啥?还这么抹不开?”

“还不就是小厨房。咱们这个小厨房呢,产权是我家的,有证明。”义武说完赶紧咽口酒,然后抬眼盯着另一张红通通的脸庞。

眼前的五官开始夸张、变形,从吃惊迷茫再到错愕,那鼻孔本来是平视他的,忽而转了方向朝四面八方运动开去,最后定格在朝上倾斜45度的位置,连接成匪夷所思的不解和愤怒。义武索性把眼睛闭上一会儿,希望再睁开时一切能恢复如初。——不可能,小厨房从我舅舅那会儿就在里边做饭,怎么是你的?大年顿时产生了一种被侮辱和欺负的愤怒,哗地把杯中酒全泼到地上,想想又掏出烟点燃,烟圈一个一个接连不断地冒出来,随之浮现的还有一张又一张活着的和死去的脸。大年想把这些在这里住过的人全都召唤到眼前,让他们清清白白说说小厨房到底是谁的。

义武早先的羞愧被大年的理直气壮顶得无影无踪,他冷冷拿出存在手机里的房本照片亮在面前——总之,怎么说都是没什么实际用处的,我们也不是要占你便宜,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厨房不是你的,用了这么多年不用再提。可现在怎么也要该谁的算谁的。

义武一边说给大年听,一边从桌旁侧身朝外走去。目光所及,一丛冬青刚刚从料峭里冒出嫩嫩的绿色,正昭示,等待着一个新的明天。

……

全文未完,完整内容刊于《青年作家》2022年第2期 

【作者简介:李晓晨,供职于《文艺报》社,1986 年生于山东济南,山东大学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硕士;有小说、评论、散文随笔等见于《十月》《北京文学》《青年文学》《青年作家》《广州文艺》等刊,现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