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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向黎专栏·红楼隔雨 《雨花》2022年第1期|潘向黎:爱情的雷电与煞风景
来源:《雨花》2022年第1期 | 潘向黎  2022年02月24日08:24

人与人沟通历来是难的。语言是表达的工具—不说话不行;语言又经常是误会、伤害和争端的起源—说话也不行。

《红楼梦》里有些关系是相对隔膜、全程无有效沟通的。比如凤姐和宝钗,宝钗本来是王熙凤娘家的亲戚,在贾府相逢,又同在核心小圈里,但两个人几乎没有单独说过话。比如凤姐和赵姨娘,凤姐看不起赵姨娘母子,赵姨娘对她又怕又恨,基本上凤姐一到,赵姨娘就噤若寒蝉,两个人也没有好好说过一句话。比如薛蟠和大观园里的姑娘们,因为宝钗和薛蟠是亲兄妹,宝钗在大观园里如鱼得水,有时候使人疏忽了,薛蟠是没有机会进大观园的—大观园是皇家禁地,宝玉这个唯一的男性是元妃特许才住进去的,而且尚未成年,其他男性亲属都不能随意进出大观园;薛蟠应该也没有参加过任何一次贾府的家宴,有姑娘们在,薛姨妈和宝钗没问题,但他这个外姓的男性亲戚,是不方便出现的。

当然,基于“人之常情”,大部分关系都需要沟通,当然要说话。话和话不一样。有些对话,是影响情节走向的,比如袭人向王夫人汇报自己的担忧,建议把宝玉弄出大观园。但有些不影响情节走向、看似闲笔的对话,也很有意思,甚至更有意思。

比如,第三十二回《诉肺腑心迷活宝玉 含耻辱情烈死金钏》中,宝玉在怡红院外遇见黛玉。恋人之间常因一句话跌入地狱,一句话又升入天堂,他们几句话之间已经在地狱和天堂之间走了一个来回,然后回到人间相对无言。幸亏宝玉是理想的恋人,他敢于主动打破僵局,并且在几乎不可能的情况下找到稳妥和到位的表达。

宝玉瞅了半天,方说道“你放心”三个字。林黛玉听了,怔了半天,方说道:“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我不明白这话。你倒说说怎么放心不放心?”宝玉叹了一口气,问道:“你果不明白这话?难道我素日在你身上的心都用错了?连你的意思若体贴不着,就难怪你天天为我生气了。”林黛玉道:“果然我不明白放心不放心的话。”宝玉点头叹道:“好妹妹,你别哄我。果然不明白这话,不但我素日之意白用了,且连你素日待我之意也都辜负了。你皆因总是不放心的原故,才弄了一身病。但凡宽慰些,这病也不得一日重似一日。

“你放心”三个字,不得了。包含了最透彻的了解,最深切的相知,最温存的疼惜,最彻底的承诺,以及最谨慎的分寸感,而且超浓缩。有一语定乾坤之力。在绝不可能说“我爱你”“我娶你”的情况下,还有哪一句话能实现以上诸项?黛玉听了这三个字,内心震撼而有点近乡情怯、喜极翻疑,所以要宝玉进一步解释清楚,保证自己的理解没有出现偏差。于是宝玉明确了自己所说的就是她理解的那个意思。重情的人遇到这样的知心和贴心之语,往往会感动得不知所言,何况是黛玉这样天底下第一颖悟和敏感、也第一为颖悟和敏感所苦的人呢?必然是,也只能是,说不出一个字来。

好小说永远是贴着人物写的,伟大的小说更能丝丝入扣。果然曹公写道——

林黛玉听了这话,如轰雷掣电,细细思之,竟比自己肺腑中掏出来的还觉恳切,竟有万句言语,满心要说,只是半个字也不能吐,却怔怔的望着他。此时宝玉心中也有万句言语,不知从那一句上说起,却也怔怔的望着黛玉。

这一段,对爱情的描写,真是勾魂摄魄。比他们共读西厢那一节更好。其实爱情本身看不见,就像雷和电,但是被“轰雷掣电”的人是可以看见的。小说家写活了被爱情的雷电击中的表现,于是我们看见了雷和电。

又比如,第十五回《王凤姐弄权铁槛寺 秦鲸卿得趣馒头庵》,为秦可卿送殡,宝玉和同辈的男子都骑上了马,凤姐儿怕宝玉有闪失,就想让他和自己一起坐车,因此便命小厮去叫宝玉,宝玉这时候显然不太愿意被啰唆,可还是给了这位表姐兼堂嫂兼管家奶奶面子,“宝玉只得来到他车前”,是“只得”过来的。这样对凤姐不太有利,下面凤姐要说的话,他能听进去吗?若是他不听从、拒绝上车,或者勉强上车但一路不高兴,凤姐的目的都不算实现。因为凤姐第一是要保证他安全—万无一失级别的,这是她对贾母和家族的责任;第二也要保证他高兴,宝玉高兴了贾母和王夫人才能高兴。但是宝玉并不是时时都好说话的,尤其是坐车不骑马这样未必很有必要的要求。但好个凤姐,她只说了一句话。

凤姐笑道:“好兄弟,你是个尊贵人,女孩儿一样的人品,别学他们猴在马上。下来,咱们姐儿两个坐车,岂不好?”宝玉听说,忙下了马,爬入凤姐车上。二人说笑前来。

在中国几千年的文明史上,大概只有《红楼梦》里会出现这样的话了,一个女性,夸一个少年男子“女孩儿一样的人品”,把骑马这样男子英武潇洒之举说成“猴在马上”,把自己和宝玉说成“姐儿两个”。如此瞄准对象的“精准投放”,果然正中下怀—在认可水做的女孩子、嫌弃须眉浊物这一点上,宝玉是坚定无比、毫不含糊的,凤姐这样说,就是他的知音。面对知音,宝玉不存在服不服从的问题,自然心悦诚服,马上弃马登车,而且坐在车上两个人还有说有笑。这是写凤姐,也是写宝玉。虽然凤姐是职责所在,这样说目的性明确,但如此“智商情商双在线”的话,她张口就来,说得那么自然灵动、浑然无迹,问题立即烟消云散,还落得个皆大欢喜,这是何等的聪慧和灵透。好个凤姐!

宝玉不在常情之中,但凤姐的知人之明、知情识趣,也不在常人之列。

可惜很多时候,是相反的情况,一句话就刺耳、刺心,大煞风景。

第四十五回《金兰契互剖金兰语 风雨夕闷制风雨词》,宝钗来看又犯了咳疾的黛玉,两个人从健康谈到了家庭成员和各自处境,非常私密,非常知心;黛玉甚至难得地自我批评,诚恳地表示了对宝钗的感激和信赖;宝钗也对黛玉说“你放心”,这句话和宝玉的一样,但是与宝玉的没有解释(他不用说也没法说)不同,宝姑娘对“放心”的具体内容是有解释的:“我在这里一日,我与你消遣一日。你有什么委屈烦难,只管告诉我,我能解的,自然替你解一日。”曹雪芹将这黛、钗两个心理老对头的这一席话称为“互剖金兰语”,“剖”者,掏心掏肺、坦诚无遗的意思。然后,宝钗说要给黛玉送燕窝来,因为两个人关系不同了,骄傲而敏感的黛玉也同意了并且当面领情——

黛玉忙笑道:“东西事小,难得你多情如此。”宝钗道:“这有什么放在口里的。只愁我人人跟前失于应候罢了。只怕你烦了,我且去了。”

“只愁我人人跟前失于应候罢了”,这是《红楼梦》里特别煞风景的一句话。两个贵族小姐,确实都没有把物质放在第一位,看重的都是精神层面,但黛玉认定了宝钗对自己“多情”,而且说的是“你”,不是“薛姨妈和你”,就是说她认定是宝钗对自己特别好。她强调的是个体。而宝钗呢,淡淡地说了一句大实话,她追求的是在“人人”面前都周全,人情世故、礼数往来、亲疏高下,这些都做好做妥帖,都不要“失于应候”。她一下子把黛玉这颗珍珠扔进了混杂着大量鱼眼珠子的“人人”的大筐里了。而且,这句话的“间离”效果非常惊人,把前面的“我也和你一样”等知心温存的话和悄悄送燕窝的体贴细致所营造的氛围一下子撕开了一个口子,让人看到外面的世俗算计离潇湘馆确实不远。

喜欢宝钗的人,说她理智清明,淡泊平和,清静无为,有大智慧;讨厌宝钗的人,认为她表里不一,虚伪冷漠,功利心强,热衷于经营人际关系。我觉得,宝钗肯定不是个清静无为的人,为人处世也有一定的修饰性,但大多数时候,她就是她自己,她有她的好处,也有她的复杂处。比如她这番话,能说明她虚伪吗?她对黛玉好,很难说全是假的,也很难说她有明确的功利目的,这更多是她作为大家闺秀的一种修养,一种自我要求。黛玉眼中、心中,只有她看得上的人,宝钗眼中、心中,时时有“人人”。所以她对黛玉的好,确实不是黛玉所理解、所付出的那种彼此选中、无话不说、莫逆于心的好。但是感念宝钗的黛玉是不是受骗了呢?也不能这样说。因为,宝钗对她说的话是好话,送的燕窝是上等燕窝。还因为,宝钗虽然立志要在人人面前都应候周全,但还是分人之高下,也有亲疏远近的。比如,第六十七回《见土仪颦卿思故里 闻秘事凤姐讯家童》,薛蟠从江南回来,带来许多文房和玩物,宝钗一份一份打点清楚,从贾母、王夫人、众姐妹直到贾环都送了,“只有黛玉的比别人不同,且又加厚一倍”。这里面心理不简单。有对黛玉高看一眼,有对她出身、处境和性格的了解,有对“互剖金兰语”后大大拉近的关系的确认,很可能也有人际方面追求完美的宝钗一定要让精细挑剔的黛玉无话可说的潜在考量。宝钗的大方周全里面,理智的成分多,感情的成分少,所以她居然没有忘记和她姨妈王夫人不相和睦的赵姨娘和贾环。但是对这对母子,她虽然也送了一份,但显然是礼节性的,是赵姨娘随手就可以拿去给王夫人看的,所以不多;而给黛玉的,宝玉一看就开玩笑说:“那里这些东西,不是妹妹要开杂货铺啊?”可见,宝钗心目中,黛玉的重要性远非其他人可比的,这里面,除了她面对这个关系微妙又聪明过人的“竞争对手”必须“以德服人”,人际关系上必须完美以赢得贾府上下的认可和赞美,还是有对黛玉身份、人品、气质、品位的认可的。这一点,黛玉和宝玉都感觉到了,也没有感觉错。

作为人生过程论者,黛玉对宝钗的信任和亲近,是千足金的。作为人生目的论者,宝钗对黛玉的好,“杂质”稍多,不是千足金。当然,不是千足金的金子依然是金子,包含了一些功利“杂质”的好也依然是好,凉薄人世中也值得珍惜。

可是,无论怎么说,面对那么一尘不染、浑身诗意、身心纤弱,其实秉性单纯又对人赤诚的黛玉,当她克服了自己的骄傲、狭隘、不服和猜忌,打开心门,说了那些心里话—有的连对宝玉都不会说的—宝钗居然当面公然把她扔进“人人”之中,挑明对她的友善和照顾,并不是因为黛玉是这样的黛玉,而只是宝钗对自己的要求,是她作为宝姑娘的必备修养的一部分,将几分钟前的美好幻境随手打破,还是非常煞风景的。

可以并列煞风景冠军的另一句话,在七十九回《薛文起悔娶河东狮 贾迎春误嫁中山狼》。宝玉和香菱议论薛蟠娶妻的事情,天真的香菱完全进入了美好想象之中—“你哥哥一进门就咕咕唧唧求我们太太去求亲。我们太太原是见过的,又且门当户对,也依了。和这里姨太太凤姑娘商议了,打发人去一说就成了。只是娶的日子太急,所以我们忙乱的很。我也巴不得早些过来,又添了一个做诗的人了。”

接下来的对话,连续直转,非常陡峭——

宝玉冷笑道:“虽如此说,但只我听这话不知怎么倒替你耽心虑后呢。”香菱听了,不觉红了脸,正色道:“这是什么话!素日咱们都是厮抬厮敬的,今日忽然提起这些事来,是什么意思!怪不得人人都说你是个亲近不得的人。”一面说,一面转身走了。

“怪不得人人都说你是个亲近不得的人”!这句话来得突兀,打击力很大,所以宝玉一下子蒙住了,“怅然如有所失,呆呆的站了半天,思前想后,不觉滴下泪来”。而且对香菱命运的担忧唤起了他的创伤记忆,当天晚上“一夜不曾安稳,睡梦之中犹唤晴雯,或魇魔惊怖,种种不宁”,直至发烧,卧床不起。

宝玉对香菱平等而友善,这不用说,他对香菱的担心也很有道理,香菱后来的遭遇也证明了宝玉的预见性。香菱觉得宝玉一向对她“厮抬厮敬”,基本不差,但是宝玉对她的看重,其实超出她自己的想象。四十八回,香菱废寝忘食苦学做诗,这是香菱一生中唯一的高光时刻,诗性光辉照进了她的灰暗人生。黛玉是最热心教她的人,而宝玉是对此最高兴的人,他笑着说:“这正是‘人杰地灵’,老天生人再不虚赋情性的。我们成日叹说他这么个人竟俗了,谁知到底有今日,可见天地至公。”因为香菱这个美丽的少女,终于性灵苏醒,打开了风雅之门,宝玉非常欣喜,而且相信她就此“不俗”了,从此是“自己人”了。但其实未必。除了文化程度,人生阅历也会限制人的理解力。一个人的生涯里,如果从来没有遇到过真正的爱和关注,没有遇到过无功利的欣赏和疼惜,那么当她遇到这些,是不容易明白的。香菱遇到“非常情”的宝玉,是不理解的。宝玉以为她学写诗,慕风雅,就会懂得这些,和自己有默契,其实是高看香菱了—宝二爷经常一厢情愿。

香菱始终不是欣赏宝玉的人。第六十二回,她不小心弄脏了裙子,一向特别喜欢无私帮助女孩子的宝玉正好遇到,想出了一个好办法:让袭人把自己一条同样的裙子送来给她换上,然后把香菱脏了的裙子交给袭人收拾,以免香菱回家被薛姨妈数落。香菱换完裙子,对袭人千恩万谢(其实袭人只是奉命行事,这已经透着理解上的偏差)之后,看见宝玉在一旁葬花(前面香菱等人斗草留下的),香菱的反应非常耐人寻味——

香菱拉他的手,笑道:“这又叫做什么?怪道人人说你惯会鬼鬼祟祟使人肉麻的事。你瞧瞧,你这手弄得泥乌苔滑的,还不快洗去。”

她对刚刚帮助了她的宝玉,评价可不高。这时候的香菱,多么像另一个袭人啊。而且,她平时所处的阶层不是宝玉和姑娘们的层次,听到的都是管家老婆子、丫鬟们的聊天,说实在的,她是整天被迫混在宝玉所厌弃的鱼眼珠子堆里的,加上特殊身世导致的自我意识弱化,她是很容易受环境影响的那种人。生活里,我们不也经常遇到这样的人吗?当他们要表达观点,不会说“我认为”,总是说“听他们说……”“人家都说……”。在这里,香菱似乎看了,但没有用自己的眼睛,她认为自己所看到的,正好印证了“人人”对宝玉的看法。香菱真是理解力有限,而且不识人—她的生涯也让她对别人缺乏真正的兴趣。如果她只是感到惊讶、费解,然后回去以后慢慢去“参”—像她学写诗一样,她早晚会明白,宝玉为她解困,和蹲在地上葬花,其实是出于同一种心理:对美而脆弱的生命的尊重和怜惜。这是超越实用和日常的“心语”,可惜香菱听不见,她直接就按照日常世界的引导飞快地给出了答案:宝玉“惯会鬼鬼祟祟使人肉麻”。在这里,曹雪芹写了非常有意味的一幕对比,一个少年男子,非常唯美,内心丰富而细致,一个年轻女子,却非常现实,逻辑简单而粗暴。

这样的两个人,表面的和睦是不会长久的。

所以当宝玉听说薛蟠要娶夏金桂,替她未来的处境担心的时候,香菱很不高兴,认为宝玉“有意唐突”她,还抢白了宝玉。香菱为什么不高兴?第一,因为她抱持着正统观念,而且以此为标榜。她是薛蟠的妾,薛蟠自然应该娶正妻的,而她作为妾自然应该敬重和服从这个正妻,绝不会争风吃醋,更不会妒忌。她以为自己一向安分守己,心思正大光明,任何质疑都构成了对她的某种污辱。第二,香菱过于单纯,对人性的暗面毫无警觉,反而对未来有不切实际的光明幻想,她以为自己没有“非分之念”,殷勤小心地服侍,谁都不会对她不好,她的日子只会变得轻松起来;她以为薛蟠娶了自己想娶的人,会比现在“安宁些”,而夏金桂“是个有才有貌的佳人,自然是典雅和平的”。“自然是”三个字真是可叹。心地良善是好事,加上头脑简单就未必是了,再遇上身处“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境地,就是悲剧了。第三,香菱对决定她命运的人:薛蟠、薛姨妈、宝钗,都怀着根据不足的绝对信任,认为他们自然会维持一个公正平和的秩序,会给奉公守法的自己一个安居之所。尤三姐说尤二姐“心痴意软”,“那不是蠢,只是懦弱,无力者的幻觉里总有许多好人(闫红语)”,这两句评价移来说香菱,似乎也无不妥。

因为这样的观念和心思,所以宝玉的这番担心,构成了对香菱人品和“德行”的不信任、对薛蟠眼光的不信任、对薛家两代主人能力和公正性的不信任,所以在香菱听起来非常刺耳,感到受了冒犯,就不奇怪了。

香菱的处境和宝玉没有关系,但宝玉关心她。宝玉所言,丝毫没有对香菱的不尊重,而是基于对薛蟠其人的了解和对世情、人性的洞察。不仅如此,宝玉所虑,出发点是感情—某种兼有同情、友情、亲情的感情,所说的内容富有现实感和预见性—对宝玉来说非常罕见,因此对香菱非常有价值。

可惜两个人完全不在一个层面上,导致香菱大怒翻脸,宝玉被抢白而病倒。这不能都归咎于宝玉娇贵,香菱这句话实在太狠了。而人在付出超越功利的真感情、纯关心的时候,受到来自对方的否定和打击,这种伤害之大、心理痛苦之剧,往往超出局外人的想象。

香菱命苦,但她也确实受制于环境和身份,这一点尤其可叹。本来应该和她同样命苦的平儿,就不一样。平儿聪慧、温良、能干,有头脑、有胆量且敢表达,可贵的是她处事有自己的立场,又得体、有分寸。最难得的是,她能识人的高下,能看出人和人的不同,这一点是超越了她的身份和文化局限的。其实平儿见过、听过、经历过的黑暗、痛苦和尴尬也不少,但是她的气场大,自我发育完好,有自己的见识和心胸,所以在辛苦卑微中活出了自己。第四十四回,凤姐酒醉后撞见贾琏私会鲍二老婆,一气之下打了平儿,平儿哭得哽咽难止,贾母平息了事态之后,宝玉让平儿到怡红院里休整,建议她换上干净衣服,重新梳头。薛蟠是宝玉的表哥,香菱是薛蟠的妾;贾琏是宝玉的堂哥,平儿是贾琏的妾;在宝玉面前,香菱和平儿的身份是相似的,两个人也同样是在突如其来的狼狈困境中,偶然和宝玉有短暂交集,然后同样得到宝玉的细心照顾—对平儿,宝玉是先代贾琏凤姐赔了不是,然后吩咐小丫头舀洗脸水、烧熨斗来,平儿是怎么想的呢?

平儿素习只闻人说宝玉专能和女孩子接交;……今见他这般,心中也暗暗敁敠:果然话不虚传,色色想的周到。

注意,平儿平素也听人家议论宝玉,但和香菱听到的不太一样。一种可能是:平儿跟着凤姐,平时也经常见到姑娘们,所以影响她的人层次高于香菱。另一种可能是:平儿听到的和香菱听到的话差不多,但她听了之后,印象里留下的是“专能和女孩子接交”这样一句中性的话,没有贬损和讥嘲的意思,至于宝玉究竟如何,平儿没有主观地下结论。她不人云亦云,对不了解的人,不听风就是雨,不盲目下判断和抱成见。她要自己看。等有机会和宝玉接触了,她用自己的眼睛观察,然后有了自己的判断。平儿对宝玉的评价,显然是比较公允的。

另外,平儿善于听取别人的忠告—这一点和香菱差别很大。她其实伤心刚平、委屈未消,但觉得宝玉劝她重新化妆有理,也不因为宝玉是男性就认定他对化妆是外行,而是“依言妆饰”。她按照宝玉说的产品说明和使用步骤,用怡红院特制的粉和胭脂化了妆,心情也愉快了起来—这里没有明写,但对化妆效果的满意暗示了这一点。最后,她连鬓上簪的花,都是怡红院特产—宝玉用竹剪刀从盆内现剪下来的一枝并蒂秋蕙。这里宝玉几乎进入了艺术创作的境界。而平儿对宝玉的言听计从,既是她顾大局、识大体的表现,也说明她能理解别人的善意,对别人的友善完全领情。宝玉不寻常,可爱,而平儿不狭隘不呆板不紧张,也不寻常,也可爱。这样的两个人,给彼此留下的就是美好的、温暖的、明亮的心灵收获。所以等她离去之后,宝玉“心内怡然自得”。

就这样?当然不是。明白人都不会随便淡忘人家的恩惠的,尤其是来自宝玉这样不同寻常的人。平儿内心高贵,但毕竟身份在那里,面对宝玉,平儿能怎么报答呢?她既不能给贵公子宝二爷银子(她只能给刘姥姥),也不能给宝二爷做鞋做袜(这是宝玉的丫鬟和姐妹做的),她甚至都没有机会给宝二爷倒一杯茶(这是宝玉屋里的大丫鬟们做的),所以,平儿报答宝玉,其实是个难题。但伟大的小说家曹雪芹知道怎么办。于是我们看到了,平儿以她自己的方式非常知心、非常得体地报答了宝玉。

第五十二回,平儿到怡红院来找麝月,二人单独说话,宝玉在窗外偷听,听见平儿悄悄告诉麝月,自己下雪天烤鹿肉时丢了的镯子找到了,是宝玉的小丫鬟坠儿偷的,平儿在凤姐面前瞒了下来,也要麝月对宝玉和晴雯等人都保密,因为她知道宝玉是偏在丫鬟身上留心用意、争胜要强的,所以不想伤他的面子。另外,也为了老太太、太太不生气,也好给袭人和晴雯麝月留面子。“宝玉听了,又喜又气又叹。喜的是平儿竟能体贴自己……”。

读到这一处,心里总是有冰雪融化的感觉。宝玉待人好,总是与功利无关、与利益无涉的,因此经常惹人误解,但来往不多的平儿却能理解这种好,还以这种无功利、不声张的体贴来报答。她瞒下了这件事,第一个想到的是宝玉的感受和颜面,然后才是其他人。而且,她并不需要让宝玉知道。她这样做,只是因为她想这样做。这时候的平儿,比香菱有光彩多了。总觉得这样的人,在最后谁都顾不上谁的时候,她也应该能给自己争取来一线生机,甚至,赢得一个有希望的未来。

曹雪芹是欣赏平儿的,有多欣赏?这一回的回目就叫《俏平儿情掩虾须镯 勇晴雯病补雀金裘》。“情”并不是儿女私情,而是人和人之间的情谊,不,情义,在这里,“情”更适合和“义”连在一起。将一件尴尬事处理得这样无声无息,这样与人为善,如此温暖如此妥帖地报答了善待过她的人,作者明确赞美她:俏平儿。同样的封号,还有勇晴雯、慧紫鹃、贤袭人、敏探春、时宝钗、憨湘云,以及—呆香菱。论美貌,晴雯和香菱应该都是胜过平儿的,但是论知情识趣、心里明白、识大体而有分寸,平儿远远胜过晴雯和香菱。曹雪芹认为:好性情和高情商的好看才是真正的美,因此“俏平儿”这个封号,在回目里光彩照人地出现了两次,第二十一回一次,第五十二回一次。

曹雪芹早就洞悉了一个真相:煞风景的话总会说出口,而知心体贴却常常是无声的。

潘向黎,上海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长篇小说《穿心莲》,小说集《白水青菜》《十年杯》《我爱小丸子》《轻触微温》《女上司》《中国好小说·潘向黎》等多种,专题随笔集《茶可道》《看诗不分明》《梅边消息:潘向黎读古诗》以及散文集《万念》《如一》《无用是本心》《茶生涯》等多部。曾获鲁迅文学奖等文学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