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钟山》2022年第1期 | 朱山坡:闪电击中自由女神(节选)
来源:《钟山》2022年第1期 | 朱山坡  2022年02月23日08:28

小编说

我母亲在父亲被诬入狱后即私奔,这一事件引发一连串后续:诬陷者潘京的父亲在闪电里失踪,潘京的母亲嫁给出狱后的我父亲,我因“复仇”结识爱好拍摄闪电的潘京,潘京的妻子因为我的日记彼此相吸引,最终还是在闪电的帮助下,我拍到了能够“复仇”的关键证据……“闪电”这个意象涵义丰富,“闪电击中自由女神”在瑰丽的想象之外,有着意味深长的指向。

朱山坡,1973年生,广西北流人,小说家、诗人。现供职广西民族大学文学影视创作中心。出版有长篇小说《懦夫传》《马强壮精神自传》《风暴预警期》,小说集《把世界分成两半》《喂饱两匹马》《灵魂课》《十三个父亲》《蛋镇电影院》等,曾获得首届郁达夫小说奖、林斤澜短篇小说奖、广西文艺创作铜鼓奖等多个奖项。曾在本刊发表小说《大喊一声》《败坏母亲声誉的人》等。

 

闪电击中自由女神(节选)

朱山坡

从阙崇才家里出来,我立刻开着车离开竖城,很快便身在去广州的高速公路上。我内心非常激愤,把车开得飞快,恨不得一步回到报社,把我大半年的暗访成果公之于众。到了半途,我才发现自己对此路很不熟悉,路在深山野岭里延伸,周边看不到人活动的痕迹。整条路差不多只有我一辆车在行驶。路是刚开通的沥青路,很宽敞,白色的分界线像是油漆未干,十分耀眼。路崭新得让人舍不得开车碾压,甚至想停下来用手摸摸。只是天气突然变了,乌云越来越多,越来越黑,像被打翻的墨水把整个天空占领了。而我心中的怒火和哀伤也伴随着往事像黑云一样压过来,一股巨大的孤独感和苍凉感使得路的前方充满了悲壮。我用力踩着油门,要把车开进像黑洞一样深邃的云朵里去,让自己消失得无影无踪。

此时手机铃声骤然响起。显示的是陌生电话,来历不明。我以为是骗子或推销的骚扰电话,很不耐烦,为了出口恶气,接了,发出愤怒的质问:你他妈是谁呀?

“闪电击中了自由女神!”手机里的人不管不顾,歇斯底里地嚎喊,“兄弟,噢,My God!我现在在纽约,就在自由女神像的脚下,她被闪电击中!还真被我拍到了!”

我愣了一下。电话那头传来急促而极度兴奋的声音,兴奋到连喘息都像是台风扫过甘蔗林。

“我终于拍到了,我操……满天漆黑,闪电照亮了夜空。”他喊道,“闪电击中了Statue of Liberty!Statue of Liberty!”

我听出来了。是潘京。他沙哑的声音即使被雷电击碎我也能听得出来。

“我都等了三天三夜。不,三年了。我终于真正拍到了宇宙的灵魂!太清晰太完美了!”潘京在电话那头尖叫道,“你不知道我的等待有多么漫长。兄弟!”

突然,一道弧形的闪划过长空,从宇宙无限深处的那一头,掠到遥不可及的这一头,将黑暗的苍穹分开两半。但它没有将黑暗点燃。我被炫目的闪电震慑了,本能地踩了一下油门。

“兄弟,闪电!妈的,又一道闪电击中了自由女神!那是灵魂与灵魂的碰撞,那是点亮黑暗的方式!”潘京激动得语无伦次。

我来不及回应潘京的话,一声响雷在我的车头上方炸开来,我吓得打了一个激灵,手机掉到了踏板上。手机里仍传来潘京嗡嗡的声音。

接着,又一道闪电划过来,试图换个地方将黑暗切开一道口子,但仍然没有成功。

接着又一阵炸雷从头顶滚过。我减速,俯身拾起手机。

潘京在手机里哭了。同时,我听到了手机里有雷声。

我问,潘京,你那边怎么啦?

潘京呜呜地哭着回答,没什么,闪电击中了自由女神,我突然感到很难过。

我懂得一个常识,每年自由女神像被闪电击中的次数以百计,仿佛从她耸立在那里开始就被闪电盯上了,一百多年来不知道承受了多少刻骨铭心的爱,也承受了多少次五雷轰顶之恨。然而,作为一个摄影爱好者,像追拍飓风、巨浪和流星一样,抓拍到闪电击中自由女神是何等快意和自豪的事情。

这一刻我竟然替他担心,说,你的头上没安装避雷针,得注意安全啊。

潘京抽泣着说,放心,所有的危险和灾难她都替我们承受了。你听我说,你还好吗?我好像听到你那边雷鸣的声音。兄弟,如果你害怕闪电,先躲起来再说。我跟你不一样,现在我十分喜欢闪电,我恨不得潜入宇宙深处捕捉闪电,我需要闪电。

“现在我也在等待闪电。”我说。

“你知道吗,我终于弄明白了,闪电有许多种,有利剑状,有鞭子状,有树枝状,有绳子状,有鱼网状,还有球状。对付坏人的,用利剑、用鞭子,让他们永不超生……带走好人的是鱼网闪电,它只是让好人换个地方生存。我爸就是被鱼网带走的。”

我说,我想跟你谈谈……你到底还有多少秘密。

那头不说话了。长时间静默。我不安地问:怎么没有声音了,你那头什么情况?

好一会儿,从遥远的美国传来一个幽幽的像被闪电烧焦了的声音:“我有点想黄瑛了。”

我的未婚妻叫黄瑛。

黄瑛最早让我知道潘京曾经非常害怕闪电。

那一天她坐在自己家的茶桌边喝着咖啡对我说,潘京对雷电怕得要死。说话时表情有点鄙视、嘲笑,但更多的是怜悯和无奈。她举了一个例子。有一次午后,她坐在他的车里,副驾的位置,在去横城的路上遇到了雷雨。一道闪电从乌云深处斜里杀出,发出耀眼而火花四射的光。那光像鞭子一样劈头盖脸地朝他们揪打过来,潘京惊叫一声,惊慌中双手不听使唤,车失去了控制,开到了路边的一片荒坡上,熄了火。她惊魂甫定,他已经从驾驶室逃之夭夭。她跳下车追着他喊。他逃到了桥底下,双手抱头蹲在沙地上,浑身颤抖,像一只被狼撵到了墙角里的兔子。又一道闪电划过,照亮了他惨白的脸。

“我害怕闪电。”潘京说。

黄瑛在桥底下一直陪着他,安慰他,直到闪电停止,他们才重新回到车上,冒雨前进。一路上车开得很小心,仿佛害怕闪电在前面某个地方设下了埋伏。

那时候的黄瑛真的很美,说话的声音很好听。说起这件事情时表情喜悦,但对潘京充满了怜悯之意。

当时潘京没有过多地解释自己为什么害怕闪电。他只是说天生的,可能在母亲的肚皮里受到了闪电的惊吓。黄瑛说,胡扯。潘京没有辩解。那天的咖啡是卡布奇诺,它的味道像闪电一样击中了我的舌头,说不清楚的甜和香,我对它赞不绝口。黄瑛骄傲地说,是我的手艺好。

我们谈论闪电的时候,潘京局促不安,还有点害羞。那是晚上,月朗星稀,和风拂面,在昏暗的灯光下我注意到了黄瑛的手,纤细而白嫩,我想摸一下,或被她摸一下。

后来,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潘京和我躺在惠江边的草丛上,向我解释了害怕闪电的原因。他说很小的时候在乡下亲眼看到过闪电将家对面山坳上的一棵参天银杏拦腰劈断。有一年夏天,中午,黑云遮住了天空,他的父亲撑着一条小船摸黑过江,要赶回家给祖母煎药。潘京在岸上等他。父亲每次都从山里带山鸡给祖母补身子。潘京认出了父亲的小船,只容得一个人,他一个人撑着。江水舒缓,向来没有凶险。可是,这次船刚到江心,一道闪电划过,照亮了江面。当时,潘京被突如其来的闪电吓着了。很耀眼很锋利的闪电,把天空划开了一道口子,向江面伸出白色冰冷的爪子。因为恐惧,潘京本能地闭上了眼睛。当闪电熄灭,乌云变成了雨水,光线慢慢从天空中渗出来,他睁开眼睛,发现他的父亲不见了,只剩下那条小船空荡荡地在江面上漂着,暴雨将它打得胡乱逃窜。潘京朝着空荡荡的小船呼喊。但没有人回应他。雨过天晴,依然不见父亲上岸。潘京哭着,无计可施。所有人都说,闪电把他的父亲收走了,像老鹰收走一条鱼。

潘京说他的父亲是一名伐木工,每天都撑船去很远很深的山里伐树。父亲一辈子很孝顺,从没干过伤天害理的事情,相反,做过数不清的好事。虽然砍过很多的树,但树神也没责怪过他,况且,树是闪电的敌人,伐木工应该是闪电的朋友。闪电收走的应该是坏事做绝的人。潘京认为,闪电收错了人,下一次闪电会将父亲归还给他,就像语文老师没收他的课外书,发现不是有害读物而是世界名著,第二天会归还他还表扬鼓励一番。但许多年过去了,他一直没有等到。

“闪电狰狞得像魔鬼的脸孔。”潘京不敢正眼看闪电,像我们害怕锋利的刀割开我们的胸膛,将内心所有的秘密曝光于众,“也许,闪电曾经有意将父亲还给我,但我不敢迎上去接,很多次都那样。还有一种可能,闪电已经早就将父亲还给我了,但把他放错了地方。”

这种可能性也是存在的。闪电不是计算机,记性没有那么好。

“你认为会放在哪个地方?”潘京问我。

我说不知道,“会不会放在当初收走他的那个地方?”

潘京说:“不会。如果放在那个地方,说明闪电承认自己错了。闪电怎么可能认错呢?”

我说有道理。但我想不出来闪电到底会在哪个地方把父亲归还给潘京。

“那个地方,也许是美国。”潘京说。

潘京解释说,也许不是闪电的意思,而是我爸的选择。

他让我思考有没有道理。但当时他讲述故事和分析问题的时候,我最感兴趣的不是闪电,不是美国,而是伐木工。

对我而言,伐木工是一个关键词。

认识潘京时我是南方某报的深度调查记者,被报社派往竖城暗中调查非法排污的证据。每逢洪水过后,珠江下游的水经常镉超标,基本断定是上游有厂矿企业趁洪水之机往江里排放污水,但一直找不到证据,或者有了些眉目,却被地方政府搪塞遮掩过去。我们报社曾经安排过记者去珠江上游暗访,并已经把竖城列为重大嫌疑,只是在竖城蹲点了一个多月也没有找到实证,还莫名其妙地被当地的流氓地痞揍了一顿,只好悻悻而回。而他被打伤的右眼落下了后遗症,夜里看不见任何东西。同事们分析,可能是因为他的外地口音引起了别人的怀疑,暴露了身份。我是报社抗打能力最强的,在山西暗中调查黑煤矿坍塌事件时,曾经被十五个壮汉追打三十多公里,一路翻山越岭地逃跑,一路被人往死里揍,但还是让我逃了出来,并用翔实的现场照片将真相公之于众,引起全国轰动。但断了两根肋骨、脸青鼻肿的我在医院里躺了三个月。前赴后继,我就是后继的人。报社领导说了,你就像当年的地下党员一样,潜伏在竖城,暗中调查,一个月不行,半年。半年不行,一年。一年不行,两年。

其实我是主动请缨的。因为我觉得报仇的机会到了。竖城中兴化工厂厂长阙崇才,是我家的仇人。据铩羽而归的同事说,排污的源头必定是中兴化工厂,只是找不到它的排泄渠道。只要证据确凿,我就能扳倒他,甚至让他进监狱。阙崇才还没当化工厂厂长之前,是竖城国营林场的场长,我爸当年是林场会计。有人举报场长贪污公款被查,结果他伙同他人栽赃到我爸身上。我爸无处申辩,被判入狱三年。那时候,我才八岁,寄宿在乡下外婆家。母亲是竖城林场的合同工,在卫生室既非医生也非护士,每天闲坐,偶尔帮病人量一下体温和血压,经常因为量不准被医生和护士斥责,还被病人打过嘴巴。但母亲长得漂亮,不能安排她去伐木或干其他的,只能在卫生室待着。然而,我并不觉得母亲有多漂亮,脸太长,下巴太尖,眼睛大而空洞,只是皮肤白,身量比父亲还高出一小截,无论是夏天还是冬天,总是穿着连衣裙和肉色长筒丝袜。伐木工经常到我家找父亲核实数据,母亲总是对他们露出嫌恶的表情。伐木工身上有汗臭,有树脂和树汁的气味,让母亲感到恶心。母亲和父亲的关系从来不冷不热,不亲不疏,也不争不吵,像是两个奉命凑合过日子的人。父亲入狱,母亲不悲不喜,不哭不闹,也不卑不亢,平静得若无其事,像跟自己毫不相干。不久,母亲跟别人跑了。母亲走的那天,我哭着要她给我留下一个地址,日后我好去找她。但她拒绝了我,拒绝了所有人,包括外婆。她背着一个花布挎包走了,从大路上大大方方走的,走得六亲不认,决绝且胸有成竹。因此没有人知道我对母亲有多恨,而对父亲有多爱。我要拯救父亲。那三年里,我恳求外婆教我认字。当我认得一百个字的时候,我开始替父亲写申诉书,让二舅寄到县政府。父亲后来被减刑期三个月。父亲出狱那天,我以胜利者的姿态乘长途班车到柳州劳改农场接他回家。一路上我向父亲邀功,父亲比过去木讷了许多,慈祥了许多,只是摸了摸我的头说,你能写文章,很了不起。回到家里,二舅把那些年我写的申诉书当着父亲的面原封不动地交到我的手上,他压根儿就没有寄出去。我无地自容,责怪二舅,如果他把我的申诉书寄出来,我爸早就回来了。对此,二舅不申辩,一声不响地给我带回了一个后妈。

后妈跟我妈的年纪相仿,身材也差不多,我差点以为是我妈回来了。风把她的头发吹得很乱,头发遮住了脸,似乎是故意的。我还来不及仔细瞧瞧她的样子,父亲便将她带走了,一起去了贵州的建水。因为吃过牢饭,他在家乡待不住了。我不在意别人暗地里称我是贪污犯的儿子,但父亲无法忍受别人异样的目光和流言蜚语。建水离竖城很远。一个月后,我收到父亲写的一封信,他说在那边挖煤,如果顺利,从此就在那边安家了。那年年底,我骗过了外婆和二舅,乘长途班车到贵阳,辗转到了建水,把父亲吓了一跳。

那一年。我十四岁。我想见继母,我想从她那里获得母爱。她会爱我的,我也会爱她。可是父亲说她死了,不小心从拉煤的车上掉下来摔死的,幸好死得并不痛苦,当场就断了气,脸上还带着微笑。我说我还没看清她的模样呢。父亲难过地说,我也来不及看清,工友都说她的脸长得很值钱,即便是死的时候,她的脸依然比金子漂亮。我问她的来历。父亲说他也说不清楚,但只知道她的前夫是伐木工,死于一次闪电。她还有一个儿子,跟大伯一起生活,年纪跟我差不多。一个继母像闪电一样来到我家,又像闪电一样在这个世界消亡,或许这就是人生的诡异之处。我没有闲着,跟父亲下矿井挖煤。别看我瘦小,挖煤一点也不比父亲少。过去父亲力气蛮大的,但从监狱出来后身体就不行了。挖半个小时便要坐下来喘息一会儿,并借着矿灯的光掏出一本书看。他看得很认真,像是复习考试的高中生,但每次总是只看十分钟便收起书去干活。每隔几天换一本书,类型不一样,有小说,有电工教程,也有领袖文选。他说监狱里养成了看书的习惯。矿工们不知道父亲原来的身份,也不知道他蹲过监狱,但都觉得父亲不应该挖煤。父亲认为我不应该挖煤。因为他看过我为他写的申诉书,觉得很有文采,可以靠文谋生。会计就不要做了,容易出差错。父亲说,也可以先好好挖煤。挖煤是一个好职业,在地下没有勾心斗角,都靠力气吃饭,一天挖多少煤得多少钱一清二楚。父亲恨不得一辈子天天待在煤洞里,不再跟外面的世界有什么勾连。但煤洞里很黑,像深空一样黑得令人胆寒,孤寂得像身处遥远的星球。有时候我很希望外面有光照进来,哪怕是一束闪电也好。在煤洞里休息的时候,我也学会了看书。父亲看过的书,我拿过来看。到我十八岁那一年,父亲说,你可以离开这里了,你干什么都可以,但不能为我报仇,因为我的案子是铁案,翻不了,不要把时间精力耗在毫无意义的事情上。我还舍不得走,说再挖半年吧。半年后,也许我再也不想报仇雪恨的事情了。半年后,我果然不再想着报仇雪恨的事情,但发生了一次矿难。那天雷电引发煤井电线短路,导致瓦斯爆炸,轰鸣一声,像一道闪电撕裂了矿井。父亲下意识地朝我喊,快逃。我离父亲二十多米,本来我们可以一起逃走,但他回头拿他的书……我侥幸地逃出来,父亲和十七名矿工永远埋在离地面三百多米的地球深处。我曾经怀疑,瓦斯爆炸不一定是意外,也许是阙崇才暗中下的毒手。我怀疑世界上所有的坏事都与他有关。他才是最应该被闪电收走的那个人。因而,仇恨的种子重新发芽。

我到南方应聘的时候,报社的领导听我说完这些经历之后,不看我的学历,也不笔试,只看了我写的几页日记,便决定录用我。他说,对生命的体验、对正义的坚守和对自由的渴望比学历、才华都重要。我没有让报社失望。我用闪电般的速度得到了同事们的认可和敬重。

我在旧城区的比较混乱的小区租了一套小房子,没有人认识我,左邻右舍都是市井里最底层的人,贩鸡屠狗,三流九教,什么样的人都有。我的竖城口音没有变。有人问我是干什么的,我说是搞摄影的。是照相吧?我说,照相跟摄影是两码事,懂吗?他们不懂,便不再问。这里的人不知道我的名字,称呼我时叫“照相的”。化工厂虽然进出的人很多,但防范森严,进出的每个人都被保安盘查,外人没有证件根本靠近不得。我也犯不着像我的同事那样非要进厂找线索,我可以寻找它的排污口。只要给我时间,再隐秘,我也能找到。工厂的污水像人膀胱里的尿液必须排放。因而,我的日常工作便是假装成一个游手好闲的人到处寻找污水排放口。

小区里有人对我摄影师的身份提出了质疑:你的相机呢?

我犹豫了一会儿,从口袋里取出一台索尼傻瓜机,小巧玲珑那种,这不但不能打消他们的疑虑,反而增加了他们质问的底气:你怎么没有像记者潘京那样的长炮短炮照相机?你得学学他。

潘京在竖城妇孺皆知,但我却不认识他。我开始寻找他。

我在东门照相馆买二手单反相机时认识了潘京。身材偏矮但很壮实,脸圆乎乎的,鼻子扁平,头发蓬松且天然卷,说话时不怎么看人,仿佛跟谁说话都一样。照相馆不是他的,但相机是他的。他跟我说他这台相机的好,也说它的毛病和脾气,像给我介绍一个姑娘一样,把秉性说得清清楚楚。我说想买台专业相机,随便拍拍寻找乐趣和消磨时间,顺便学学摄影。潘京说,这是摄影菜鸟级别最好的相机。于是我买下了相机。潘京说,我对这台相机有感情,如果不是手头紧,我哪舍得卖掉它?我懂的,像是杨志卖刀呗。

潘京是竖县日报的摄影记者,从报社创办那天开始,他便是记者了。我们一见如故,很谈得来。我需要朋友,于是便与他频繁往来。他经常提着酒菜到我家聊天,说有什么困难找他,黑白两道都可以。我不会暴露我的真实身份。我主要聊全国娱乐圈里的人和事,聊摄影,有时候也纵论天下大势和时政新闻。任何话题都可以聊上半天。就算不聊,我们坐在一块儿也彼此心照不宣,似乎也都在想着同一问题,得到同一个答案。只是在摄影方面,我还没有入门,只相当于“照相”的水平。我只会简单的拍照,经常因为相片的拍摄技术问题被编辑诟病,幸好我的文字的深度和精彩弥补了我的缺陷。这是我的弱项,我真的想好好补一补。潘京看到我对摄影抱有极大的热情,兴奋地说,热爱是最好的老师,如果你真正爱好摄影,我可以毫不保留地教你。

于是,我开始了和潘京的友谊,更贴切地说是师生关系。

那时候,我们坐在惠江下游滩涂的一堆荒乱的草堆里。那是深秋,草有些枯黄了,散发着热气和植物死亡的气息。我们实际上是靠着厚厚的草,半躺着,江水在三步之外,风还是有点冷,越来越冷。我们等还明亮的太阳慢慢变得黯淡,像等待一堆火缓缓熄灭。到了那时,残阳的余辉斜照在下游的残桥上,把桥和桥面上的杂草变成金黄色,稀疏的光线穿过桥洞,散落在江面,流水将它们和垃圾一起带走。

我们正需要这一刹那。我们的照相机早已经架好,就等那一刻的到来。

这是潘京最喜欢的拍摄场景。残桥离县城不远,肉眼可见街市上行走的人。桥是清嘉庆年间由德国人设计并修建的一座廊桥,虽然窄小却可通汽车。桥的另一头原先有一座天主教堂,多年前毁于一次雷电,被雷电引起的大火烧塌了,上帝一头栽到了惠江里,多年过去了也没有爬起来。教堂倒塌后没过多久,桥也被洪水冲垮了,桥的两头断了,只剩下中间一段,两头不靠岸,既无法出发,也无从抵达。桥身长满了青苔和杂草,已经残破不堪,政府一直说要拆除,但潘京总能说服政府暂缓,等他完成一件不朽杰作。似乎生怕桥明天一觉醒来便不见了,所以他把每一次拍摄都当成最后一次。早晨、午后、黄昏甚至月夜,他都拍过。残桥与江水浑然一体,照片确实漂亮而且有味道,其中一幅挂在县政府入门大厅最醒目的正墙上。因为这些照片,他获奖无数,已经成为县里最著名的摄影师。他是报社头牌摄影记者,似乎还是新闻部的副主任,但他不喜欢给官员们拍照,对官员有着与生俱来的反感和排斥。他的学生很多,但没几个坚持跟他学到头的,因为他们受不了翻山越岭寻找风景的苦,更受不了像狙击手等待猎物那样在野外数天数夜地守候最佳状态到来的煎熬。他告诉我,残桥是摄影的起点,也是终点。摄影的全部秘密都在这里。他的残桥照片风格各异,恬静的,忧伤的,孤独的,诗意的,苍茫的,都给人强烈的震撼。我们都认为他拍的照片已经好得无可挑剔,堪称完美,把摄影艺术推到了最高的境界。但他却一直认为没有把残桥拍好,总觉得差那么一点点。不是技术问题,更不是设备问题,甚至都不是光线、湿度、风速和空气质量问题。别人以为他是假谦虚、装逼,只有我知道他说出了内心的真实。

“灵魂。”潘京说。

我明白他说的是什么。因为我也在捕捉灵魂。

人有灵魂,桥也有。潘京说,我的照片只拍了它的皮囊,缺少灵魂。它的灵魂游荡去了。我们只是瞎折腾。

我跟他聊灵魂。无边无际地聊。甚至聊到了宇宙的构成和主宰。

“最好的摄影师不是因为他技术高超,而是因为他是捕捉灵魂的高手。”潘京说。

虽然是残桥,像一个断了膀臂的人,虽然不健全,但它还是活着的,灵魂还在。哪怕它游荡得再远,也总有一天回来的。这是潘京带着我不断来到江边的原因。

在漫长的等待中,每次潘京都给我讲很多很长的故事。主要是竖城官场和商圈的事情,龌龊而隐秘。他知道很多内幕并记录了其中的一些。他指了指自己的照相机:世界上的秘密都被藏在各式各样的相机里。他说的事情我很感兴趣,超过了我对摄影的热情,尽管我听得出来他添油加醋了,甚至有明显的虚构和夸张成分,尤其是关于官员们跟女人幽会被他无意拍到的那些秘密。我在恰当的时机简单地提问,引导他继续往下说下去。讲故事的时候,他喜欢往天空中吐烟圈。草丛中偶有蚂蚱借道于我跳到他的身上,有时候他抓住蚂蚱用烟头烫,蚂蚱油被烧得嗞嗞作响,香味四溢。他从口袋里摸出一瓶江小白,喝一口,将半熟的蚂蚱嚼两下咽下肚去。只有在这种情况下才能中断他的讲述。

“兄弟,这些事情都引不起我的兴趣。”潘京说,“他们没有灵魂。或者说,他们的灵魂没有趣味,还比不上蚂蚱。”

我表示赞同。灵魂是一门哲学,更是人生态度。

“我也没有灵魂。”他说。意味深长,但我一时捉摸不透他究竟要说什么。

江面很辽阔,残桥很长,尤其是我们躺着看它们的时候。

有时候,我们弄来一条小舟,请一个懂撑船的村妇撑船,让我们从不同角度拍照。

“我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拍到有灵魂的东西。”潘京说得很认真,仿佛是在对着那些飘荡在空中的灵魂发誓。

然而,有一次天气突变,乌云压顶。潘京十分惊惶,一道闪电划过,照相机从他的手上掉下来,贵重的镜头跟相机身首异处。他没有掩饰自己。脸色苍白,目光呆滞,像被闪电击中。

被闪电惊吓并不奇怪,我安慰他。他缓过来后,对我笑笑说:“闪电真的能摄魂夺魄,把人吓死。”

闪电到底是什么东西?对此我和潘京曾经争论过,他不相信科学,不相信一切被定义的东西。他总是在形而上的层面上跟我探讨,而我喜欢引经据典用科学去解释和推测万物。然而,有时候他也能说服我,比如:

“闪电是宇宙的灵魂。”

对此我竟然无言反驳,反而茅塞顿开。每每对某事物达成共识,我们都很高兴。

就是那次闪电之后,潘京跟我说起了他的小时候跟闪电的关系,因而我知道了他是伐木工的儿子。

“你是不是有一个改嫁给贪污犯的母亲?”我问。

“是的,我曾经有一个妈。”潘京说。

............

全文请见《钟山》2022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