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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学》2022年第2期|郑然:夜航(节选)
来源:《上海文学》2022年第2期 | 郑然  2022年02月24日08:33

起因是一桩半夜的小杀戮。晚上,陈巍例行与女友在电话里拔河,女友不知道他这么称呼它,那根无形的电话线在他们之间拉扯,他好几次想松开手中握着的绳索,不想再玩下去了。他听见屋子里有轻薄的翅膀在强壮舞动,声音先是弹在墙壁上,最后消弭于耳边。那晚他在犯鼻炎,很严重。他困倦,眼睛和嗓子发痒,背部像被人掏空,撒了一把跳蚤在上面,这是典型的过敏症状。他将这一切归咎于今夜听见的翅膀声音,给他带来局部的小型灾难。

他开始专心琢磨那是什么动物的翅膀,女友的声音越来越远。从振动频率来说,他早早排除了鸟类,毕竟他屋子里要是有只鸟,也只可能是关在这逼仄囚笼里的自己。

他又盘算了屋子里最常出现的几种小生灵,首先是灰蛾,他喜欢它们,飞舞时看起来孱弱,在光周围乱晃,将金似的鳞粉扬起,却始终找不到正确方向进入,像医院里的白内障病人。它们崇拜光给予的一次次悲剧试炼,哪怕光晕重复这种欺骗性的阻挡,它们仍旧盲目,这让它们看起来像受害者,浸泡在与光短兵相接的悲剧里,又会有什么害人心思?

接着是白蚁,清朝仕女手中用来遮面的小巧丝绢折扇。翅膀占了整个身体的三分之二,在地面走起路来有些迟缓臃肿,这也是被人们拍死的直接原因。它们喜爱木头,那些森林的味道令它们想起硕大的祖先飞过远古蕨类植物,它们始终想找出自己来自哪里的证据,于是聚集在一起,朝所有家具和建筑内部蚕食,蛀出祖先隐藏片刻的影子。那些被山、水、风、火、季节和吼声拓印在内部的微弱呼吸。

苍蝇是惹人讨厌的小东西,是好奇心的化身,陈巍讨厌好奇心,轻浮又缺乏思考。在残留糖渍的杯口边缘试探,又在空中留下飞舞的秽迹。构成世界隐蔽的脉络,另一条路,一条需要时不时清理污垢的路。酷热、腐败、水果、气味带来的和突如其来眩晕般的恶心概括了夏天。苍蝇概括了夏天。

有一次他躺在床上,肚子里的气流画出完美弧线。饥饿的弓弦射中疲乏之躯,他看见一只顺着墙缝溜达的蜘蛛,像坐了透明电梯,从布满霉斑的墙角滑到踢脚线位置,又挪动灵活的节肢攀向床榻,跟随蜘蛛的足迹,一张网出现在陈巍眼前,他想起上初一时,邻居家的小孩被毒蜘蛛咬伤的往事,黑紫色的伤口和脓包让他认定这幢楼地下有一处巢穴,夜深时,躲在潮湿森冷处的多脚生物便黑压压爬满整幢楼。他时常因为这个噩梦惊醒,从小就种下对蜘蛛本能的畏惧。可蜘蛛没有翅膀。

他早早把它排除在外。灰蛾和白蚁随后也从名单上消失,现在就剩下苍蝇了,那声音听上去很像苍蝇,他不确定,也有可能是蟑螂或椿象。他不希望是椿象,尤其是在他鼻炎发作的时候,它分泌出的奇异臭味在他记忆里留下一团糟糕画面。困意给他松了绑,让他先去处理这件事,不然今晚都别想再附身于此人身上。丑陋的昆虫是困倦的天敌,昆虫朝食露水花蜜,入夜就诱捕它们无形的躯体,只需要惊吓那些畏惧它们形象的胆小鬼,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动静,困意的人形就被震出躯壳,昆虫便朝空中伸出锐利的口器贪婪吸吮。

陈巍检查了天花板上的枝型吊灯,它被做成花冠的形状,彰显无与伦比的力和美。如今由于缺乏护理清洁,上面蒙了厚厚的灰尘,原本按下开关,电流涌入中空的灯管和灯泡,绿色的生命便流动起来,如今却暗淡已久,一些缝隙和灯罩里成了虫骸墓地,陈巍试图从那里找出些什么线索。女友不知道他正站在床上用手掏灯罩里那些残缺不全的躯体,她总是喜欢滔滔不绝讲她与母亲那些事。那可怜的妇女,身患绝症,曾躺在一张遥远的病床上,那时,每个心怀同情和爱意的拥抱,都使她恐惧。她想,女儿为什么要将这些拥抱放进来?它们在加速把她推向死亡,努力且决绝地将她塑造成死亡的一部分。可她还活着啊,还有与人争吵的力气,心中对众人的怒火,尤其是对女儿的怒火,又安慰了她,她相信,这些愤怒再次提醒她活着。

灯罩墓地被掏个底朝天,昆虫们怕是要换个地方埋葬自己,尤其是灰蛾。陈巍把手洗净,开始巡视整间屋子,回忆刚才翅膀挥动的方向,他锁定了靠窗一侧的位置,身处夏天,窗户锁得再严实也难免会留下风化的缝隙供生灵通过。墙面有些泛黄,是时间和懈怠搞成这样的。他清晰记得小时候房间是绿色的,四面墙用淡绿色的漆料粉刷,搭配头顶三只绽放的花骨朵吊灯,母亲努力为他的童年营造自由的气息。起初不宽裕的飘窗上还放了几盆绿萝和仙人掌,由于缺乏养护,它们渐次枯死,于是房间只剩下一种绿色。那天晚上,他做了一个关于雨林的梦,坐在皮肤黝黑的土著们徒手凿出来的独木舟上,静谧划过长满红树林的潮间带,随着航行造成的首波和尾波,木舟上刻的眼图腾不断驱散眼前的水鸟。梦乡的土著崇拜眼睛,他们相信目光会传递魔力,通过凝视可以随心意操控人的作为,眼睛越大的人在部族间的地位就越高,他们相信自己正行驶在一只巨大的眼睛上。

继第一个梦之后,在这绿色房间里,陈巍所有做过的梦张开爪牙,跟随四季攀爬,将影子扯成一张薄薄的皮。于是墙面在其中变色,被跋涉的梦境和现实的雨水浸透。

面试是一次对呼吸的考验。有时候她觉得命运像敏感的恶龙,只要呼吸不均匀,便会惊醒它,你就被一口吞掉。她入行多年,第一次找到正确的呼吸航线。这是她最接近成功的一次。眼前是三位塔罗,坐中间的是审判。正义、恶魔分列两旁。三张桌子将他们隔开。胖审判穿一件花衬衫,年纪在四十上下,她数了数,下巴上垂吊的肥肉能叠三层,一张缺乏说服力的脸。她的心往下沉了沉。正义是一位嬉皮笑脸的男士,在审判耳边窃窃私语,冲她眨眼,暗示渴望之物唾手可得。面色冷峻的女恶魔戴着一对祖母绿耳环,垫过的鼻梁像乌鸦尖锐的喙,面前摆着一瓶喝了一半的矿泉水,瓶盖没拧紧,瓶身被捏得皱巴巴的。她想,那需要多大的力气和恶意,才能将瓶子捏出痛苦那紧张的形态。随后她松了口气,起码恶魔看起来还算正常,如果世界要落入她手中,她觉得也情有可原,至少地狱去除了伪饰,痛苦不再被独自消化,每个人都能呐喊遭遇。

正义要求她脱掉外套,换上特制服装,表演一段孔雀舞。这对舞蹈出身的她来说,不是什么难事,在学校每天对着镜子训练的那几年,她洞悉了身体的秘密。她是个演员,为了生存,最早拍了五年广告,种类涵盖汽车、儿童尿不湿、男性壮阳药、高跟鞋和丝袜,在网络和电视机里,时常能见到她的美丽身影,有时可能只是两条在电视屏幕上露出的修长的腿,有时又扮演拥有温馨家庭、坐在轿车副驾、年轻幸福的中产阶级太太。哦对了,让她记忆犹新的一次角色是扮演一位父亲的女儿。现实中她是遗腹子,来到这个世界前一个月,父亲死于交通意外,她从未有机会认识自己的父亲,母亲用父亲的名字命名了她。一个男人的名字。让丈夫以另一种方式回到这个世界。有时候她觉得父亲的鬼魂就站在背后操纵她,她甚至觉得,自己是母亲用来收纳父亲魂魄的容器,她从高人那里习得禁忌的巫术,自私地用对父亲狂热而遗憾的爱替代了她的新生命。于是她越长越像父亲,她的高颧骨继承了父亲,单眼皮也继承了他,甚至连参差的牙齿也继承了他。长大后,她改掉了名字,又花了不少钱用于整容手术,将这些父亲的痕迹都从自己身上剔除了。可父亲的阴影始终飘浮在她头顶。母亲和她的关系逐渐破裂。那个与她从未谋过面的男人生活在她周围的每个角落。面对眼前饰演父亲的演员,那位五十岁左右的男人,她感到恐惧,仿佛这么多年过去,所对抗的无形之敌终于有了血肉之躯。最终她搞砸了那条广告,在NG无数次后,另一位女演员代替了她。当然,这只是她职业生涯的小插曲,她依旧在这个行当里拥有不错的名声,只不过她不再接女儿的角色,她处理不了这种关系,哪怕只是假装都不行。五年里,她的财务状况也在好转,从郊区的群租房搬到了市区一处环境优雅租金昂贵的小区,独立享有两室一厅,保洁阿姨会在固定周末上门替她打理卫生,但她从不敢松懈。为了保持身材,她一天只吃两餐,每餐只有零星的肉类和蔬菜,她许久没有尝过麦子的滋味了。她这样坚持了五年,忍受诱惑,进行非人的体能训练,杜绝了所有快乐的来源。期间又因为性格问题,经历过各种不公待遇,穿过嫉妒她天资的同行送来的小鞋,钻过许多垂涎她美色的男人的圈套,朋友都劝说她换个工作,她不适合这一行,她适合更自由些的职业,一些不太需要依靠圈子和社交关系的工作。但她从没放弃,依然相信自己只是缺一个机会,缺一个能领悟她灵魂深处脆弱的伯乐。

很快,努力获得了回报,她在一条洗衣皂广告中的表现,被一位那时期在影坛频繁被提及的年轻导演注意到,邀请她来自己正在筹备的电影中饰演一位生活在中缅边境山区的寡妇。这是个不容忽视的角色,戏中她的丈夫是位伐木工人,死于○九年的缅北战争,被缅甸军人误杀,打穿脊梁骨,当场死亡,尸体被当作战利品卖给金三角一位年迈的将军。传说他拥有一支象群组成的秘密部队,年轻时多次靠它扭转战局。黎明前,头缠裹布、精通巫理的猎人会吹响莫测的笛声,驱赶象兵踏破山中敌人通明的营地,暗夜里,象群发出洪亮鸣叫,吓破敌人刚刚苏醒的胆魄。现在他老了,忠诚的象军大部分战殁,化为庞大骨骸,只剩下一只同样年迈的老象,被豢养在将军身边。将军锯断它的象牙,打磨成粗糙的项链,挂在胸毛发白、汗津津的胸前,彰显自己的凶残和对这片土地的绝对统治。可日益衰落的躯体令他恐慌,他听信巫的卜筮,要用活人躯骨制器,日夜使用,才能延年益寿。于是,他命纹身的匠人拿她丈夫的头颅打了一只金碗,盛放新鲜人奶,又将大腿骨制成一支烟枪,供其每天夜里吸食鸦片。

这些信息写在人物小传里,电影中不会呈现,只能靠她演绎。她为了让自己进入角色,努力想象自己那已经成为器皿和烟嘴的丈夫所遭遇的一切,想象自己与他年幼时在澜沧江边私下交付的婚约,想象子弹击中他脊梁的痛楚,想象象群穿越山脉和丛林的恢弘。导演帮她从一些错误想象中绕出来,请人教她方言,又带她去当地扎扎实实生活了三个月,适应村寨的蛇鼠蚊虫,辨别棕榈和乔木的习性,与村寨那些牙龈发黄的妇女在水井边一起洗衣服,独自开冒烟的拖拉机运牛粪,期间还出了意外,她目睹带她进山挖菌子的村民被几十年前埋的地雷炸断一条腿,于是她逐渐成为那个女人,肩上附着苦难和深仇。这与她之前出演广告的经历完全不同,这是真正而遥远的人生,不是那样琐碎拼凑的片段,如果她不动用自己全部的生命体验,去调出每一种与之接近的情感,就没人会相信这个死了丈夫的女人的胡言乱语。

她又想到了母亲,另一位寡妇。少言寡语,脾气暴躁,经常在丈夫的灵位前发很久的呆,直到线香燃到手指,才反应过来,再重新续上。她可怜母亲,看着她给自己造了一座叫“爱”的钢铁囚牢,外面的敌人攻不进去,自己也困锁其中。

她的童年是在外婆家度过的,直到小学五年级暑假的一天傍晚,外婆因为突发脑溢血死在旱厕的隔间,她替外婆提好裤子,帮她留下最后的体面,才喊人来。葬礼之后,她被母亲接回去共同生活。因为家里多了一张嘴吃饭,母亲不得不再找份兼职,这也令她对女儿产生别样的怨愤。随着女儿日渐清晰的面目,她既看到了丈夫早逝的影子,又看见自己因过度沉缅而荒度的人生,女儿的存在,一直在提醒她这一点,并将持续到她死的那一天。所以她厌烦她,厌烦她在眼前走动,厌烦她叫妈妈,厌烦她总提起外婆。她经常看着自己瘦瘪的肚子,思索还能否将女儿塞回去,仿佛只要她不存在,丈夫就能死而复生,一切又可以回到最初。

因为在影片中的出色表现,她顺利拿下那一年一项有分量的电影节的最佳女主角和最佳新人奖,她邀请了母亲,但母亲没来。站在旷阔的领奖台上,毫无准备的她只简单穿着牛仔裤和T恤,忽然觉得孤独。她是个局外人,谁都不认识她,这让她在一众精心打扮的女明星中,显得鹤立鸡群,或者说,不合群。敌意和嫉妒在期间滋生,她一个人抵挡不了那些向她汹涌袭来的不明掌声,那些掺杂着复杂情绪和别有用心的声音,差点让她昏过去。仪式结束后,主办方提出派车送她回去,遭到她的婉拒,她捧着两尊精致奖杯,选择打车回家。司机从后视镜里不时瞄她,驾驶中总是扭头问她是不是明星,演过什么电影,跟另一位新晋男明星是不是传过绯闻?她告诉司机,好好开车。她不想因为这些傻逼问题再把命丢了。

下车后,她感到肚子饿,在小区外的便利店里,挑了几串关东煮。有刚喝完夜酒的年轻人嬉闹着进来买吃的,目光不时落在她身上。她坐在靠窗的吧台,望着夜色中凌乱的电线杆,那些盘搅纽结的电线坠在半空,两尊沉甸甸的奖杯压在腿上,她隐约感觉一股清晰的电流通过。她的手机响了。

时至今日,陈巍终于能说一句,他生活在垃圾中。随着鼻炎愈发严重,他擤鼻涕用的纸巾很快堆满了屋子里一切物体的表面,如果“糟糕”有一个具体形象,那一定是陈巍堆满了使用过的卫生纸的房间。有时候他也对自己的邋遢感到抱歉,他也质疑这种窘迫的合理性,也试图用可降解的大号垃圾袋来解决问题,可当纸花从袋子里溢出来的时候,他还是感到徒劳和沮丧,感觉自己正眼睁睁看着身体的一部分就这样无可挽回地流失,他的健康也因此变得更差。鼻炎带给他的并非仅仅是身体上难以容忍的体验,也是尊严在各个方面的弃守。他与人约在整洁的空间内交谈,因为空调冷气打得太足,他的鼻炎犯了,所以交谈过程不停被打断;他与朋友介绍的相亲对象约会,为了避免眼前的桌上长满纸花,只得将用过的纸巾塞进口袋,直到腿上长出一个拳头大的“肉瘤”;更糟糕的是,在公共场合犯鼻炎的时候,手边没有纸巾,他只能让鼻子不断“哼哧哼哧”地抽动,或者偷偷趁人不注意用手解决,再找有水源的地方清理干净。这些事始终无法让他与自己中年人的身份联系起来,所以他在自我认知上一直有障碍。在他眼里,这个年龄的人至少看起来是体面从容的,可鼻炎毁掉了这个形象,还总是勾起他不愿回想的记忆。朋友和家人对他这种完美主义的做派颇为不理解,也在他过分厌恶自己的时候,表达过不满,都觉得他在自找苦吃。他甚至答应他们,去看一位住在市区、收费不菲的心理医生,据说那位医生服务的客户里有许多大明星。可就在约定时间前一天,他临阵退缩,逃走了。离开家三天,三天里他坐地铁在郊区不停歇地游走,在摘草莓的果园停留,犹豫要不要进去与农户交谈,或许他们会传授他一些与农作物打交道的经验,他急需用这种微不足道又踏实的行为来巩固自己的心灵,用来确定自己存于这个世界的价值,虽然这不足以解决根本问题,但至少可以帮他顺利度过这一天。第二天傍晚,路过国道一侧的长河时,他瞧见有水鸟立在狭窄的滩涂上,有生满黄锈的废弃汽油桶埋在泥沙里,只露出半截身子,运沙船从不远处驶来,船夫的女人蹲在甲板上杀鱼,剖出内脏扔进河中,又把沾满血污的手放进河里涤荡。他生出一个大胆想法,要跳到船上。他害怕水,害怕平静水面下埋藏的东西。可他又禁不住自毁的诱惑,于是,他本能地跨过矮矮斜斜的栅栏,跑向滩涂,惊起一片鸥鹭。他在桥墩下埋伏,那里水浅一些,视野宽阔,还有用来缓波的堤,运沙船驶过的时候,一侧视角有盲点,那就是他选择的时机。在夜色掩护下,他趴在堤上,堤上柔软地覆盖着凿刻的渔网纹,反复被河水淘洗。

一只巨兽缓缓通过桥下。船夫的女人端着杀净的鱼走进船舱,一双压低而飘荡的目光,浮了上来。很快,目光稳定下来,并迅速参天,脚下冰凉松软,瘫痪了他的行动,被出来淘米的女人逮个正着。女人喊丈夫的名字,听口音像是苏北人,粗壮黑矮的丈夫一手掌舵,另一只手拉开舱室的窗户,将叼着香烟的头探出来,朝妻子手指的方向看去,发现陈巍双腿杵在沙子里,像一棵在夜色中露出峥嵘的松柏。

女人拿了一副碗筷放在陈巍面前,随后坐到窄小的饭桌一旁,陈巍对面的船老板一手夹烟,另一只手动筷,夹了一块鱼腹部沾满汤汁的肉给陈巍,与他攀谈起来。鱼肉虽然用葱姜蒜佐以调味料处理过,但还是有点土腥味。陈巍告诉船老板,自己是一位导演,船老板不知道导演是做什么的,他大字不识,整日游移于河道,靠岸后,在沙厂卸了沙,结清钱款,就到镇上乌烟瘴气的出租屋内赌博。他五十三岁。赌了半辈子钱,拢共输掉三条船,一处家宅,还有一个老婆。钱输光了就逃回水上,不知道下一站在哪儿靠岸,哪里有钱挣就把船开向哪儿。当然也有赢的时候,可再怎么赢,也赢不回曾驶过的千万里水路。陈巍也没多解释,说和他一样,给人干活,再收钱糊口。船老板嫌他故弄玄虚,说了半天,也不过是跟自己一样的劳碌命,接着又说船上正好缺个铲沙的人手,当场给他开了两千块钱的薪水,问他愿不愿意干,陈巍没有说话,思绪飘往几年前。

当时他正计划筹备自己的第二部电影。处女作因为剑走偏锋的社会题材和独特的镜头语言在圈子里造成不小轰动,也引起一些资本和媒体的观望,可他认为运气的成分比较大,首先是圈子里朋友们的过度吹捧,小圈子的狂欢就是这样,因为审美天然具备的好恶属性而产生的排外行为,局限了对作品的客观判断,偏狭的统一导致无理智的狂热,又因为每个人的自负盲从于这种狂热,获得短暂臣服,而显示出一种虚假繁荣。当然,喝彩中也存在一种隐形交换,为各自将来可能诞生的电影提前预支了一次好感。但他面对赞美并没有被冲昏头脑,清醒意识到自己的作品离杰作还有相当大的差距;另一方面,处女作得到大量来自自己研究生导师的帮助,他的才华和表达并没有获得真正施展,对于完美主义的他来说,这不纯粹。反观其他同学,虽然没有获得他这样的殊荣,但自己的第一部作品完全由自己做主,所以他急需证明自己,拍一部只烙刻自己风格的作品。可对自我过高的要求,又导致他一直苦于没有灵感,就算有一些想法,也因为它没有达到他期待的样子遭弃。直到有一次,他外出与自己上一部作品的摄影师喝酒。摄影师是云南人,带他去了郊区一处老乡开的馆子。老板是景洪人,以前是货车司机,高中毕业就到昆明打工,凑了点钱,考了个B照,在一家货运公司跑长途,专开云南到上海这条线。一次夜间作业,犯困,出了场车祸,所幸命大,只伤了条腿,捡回条命,腿养好后就辞了这份工作,拿着这些年攒的钱,一共十万,跑到上海找夜宿在一起的相好。女人也不想过现在这种盼不到头的日子,后来两人又一起凑了点钱,在上海开了家云南菜馆子。客人多是开长途的云南籍司机,路途艰险,偶尔思念家乡,就来这儿点几瓶啤酒,炒几个简单的家乡菜,吆五喝六开心一晚上,第二天又各奔东西,下次再见不知又是几番际遇和人事变迁。另一部分客人是附近居民区的老食客。起先生意不好做,本地人并不买账,因为西南地区口味厚重,尤其一些滋味奇特的调味料,柠檬、木姜子、香茅和折耳根,对口味清淡的南方人来说难以接受。况且周边饮食店竞争激烈,老家朋友介绍来的厨师,又捏着这份人情关系坐地起价,要求涨钱,所以开张后生意一直不见起色,还赔了许多钱。眼见老本要吃光,老板先打了退堂鼓,打算找下家把店面盘出去,带女人回景洪倒腾普洱。可这时候女性面对困难时的韧劲就显现出来,她不同意,还把老板臭骂一顿,说瘸腿的老虎只会在床上耍威风,不算个男人。晚上做菜也故意不放盐,暗示自己嫌(咸)弃老板,要回他自己回。第二天,老板娘把原来的厨师辞退了,歇业一周,亲自核算账本,调整经营方向,又厚着脸皮问亲戚借了些钱,打算扛过这段艰难时期。老板眼见女人迸发的决心,也横下心决定搏一把,便临时挑起后厨重担,一人迎客,一人炒菜。老板娘为人精干利索,每每有食客光临,便记下客人对菜品的评价,端茶倒水,殷勤有礼,给人留下好印象。又与批发菜贩讨价还价,议定价格,平衡收支,搞定了食材渠道。没了后顾之忧,她又开始琢磨店面装修,这种在逆境中爆发的强大生存本能,也令女人自己吃惊不已。很快,他们找到了新厨师,一位家住附近、替女儿带孩子的退休云南厨师。为了打发时间,也为了多补贴女儿一些家用,干了二十几年厨子,在家里实在闲不住,便揭了聘榜,跑去店里,试了两样冷盘、两样热炒和一样点心,顺利通过考核。老板娘让他尽快来上班,与他谈薪资待遇,他没提过多要求,只提了一点,上班时候得带着外孙,老板娘爽快答应。接下来三人又通过了解本地人口味和客人意愿,拟了两份菜单,一份传统云南菜,一份平价家常菜,还推出了时令快餐,薄利多销。半年时间,生意便扭亏为盈,口碑也覆盖了四周小区。如今更是倚仗移动互联网,吸引许多慕名而来拍VLOG上传网络、打算另辟蹊径博取眼球和流量的年轻人。馆子名气见涨,隐隐有走红的趋势。陈巍的摄影师朋友就是有一次被拉来拍摄,与老板攀谈起来,认了老乡,此后便经常光顾。老板和老板娘一直没领证,但孩子已经有两个了,儿子念初中,女儿刚三岁。

摄影师点了两碗鸡汤米线,说是他们家特色,汤底是厨师凌晨拆了十只鸡,慢火熬制四五个钟头,鸡肉用大锅炖得酥软绵烂,鸡骨里的鲜髓流进汤里,口感浓郁,米线浸在里面,夹一口送到嘴里,像被猫的舌苔轻轻拂过。当时天已经黑了,厨师叼着牙签站在店外,逗弄自己外孙,小孩拿着水枪神气比画着,陈巍恍惚间想到《第一滴血》里的史泰龙;老板娘夹了支烟,站在收银台后面低着头对账;老板则坐在他们边上的桌子,跟摄影师用家乡话闲扯。陈巍问他们在聊什么,老板换成普通话跟他交流,说着,就把那只受过伤的腿下意识朝前伸直,裤腿撸到小腿半截,露出手术后骇人的伤疤。老板起先只是跟陈巍寒暄,接着得知陈巍在找创作素材,开始健谈起来,期间他给陈巍讲了个故事,打开了陈巍沉寂已久的灵感之门。

……

(全文见《上海文学》2022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