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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港》2022年第2期|秦羽墨:在平原
来源:《文学港》2022年第2期 | 秦羽墨  2022年02月25日08:40

世界是一条飞毯,由翻滚的稻穗织成。稻穗金黄,在晴空下闪着耀眼的光芒,我们的车开得很稳,可当车里人把目光投向窗外时,却感到身体的剧烈起伏,这完全是风吹稻浪造成的错觉。汽车进入原野之后,一车人也随之进入悬空状态,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感觉汽车根本没动,是稻浪在驱使它前进。宽广无边的飞毯,只见它的起伏,看不到尽头所在。庞大而持久的波动制造出一种晕船效果,阳光从稻穗上反射过来,炫目异常。我已经找不到方向,像一只迷失在稻浪中的虫子,直到大风停息,才看清平原的本来面目。

大地无垠,站立着的稻子整齐有序,它们在秋天的阳光下散发出粮食特有的清香。从钻入鼻腔的香味浓度可以判断出,稻子已经完全成熟。阡陌交通,公路陷在稻田深处,汽车又陷在公路深处。那种乡村的,车辙很深的公路,像两条深嵌大地的铁轨。道路两旁不少田垄已经收割完毕,现出裸露的泥皮,更多的稻子在秋风中倾斜着身体,一副不堪重负的模样。我也不堪重负,被收获的满足感压得喘不过气来,仿佛我也是这土地的主人。事实上,我只是一名放逐者,无从选择,被迫来到此处,跟发配边疆没什么区别。

2008年夏,世界发生了三件大事:北京举办奥运会、父亲去世、我大学毕业。前一件,人所共知,后两者,仅是对我而言——不管它们多重大,别人都感觉不到,个人的沉重遭遇撼动不了世界的皮毛,而他们的狂欢,我同样也无法感同身受。

那年秋天,走出校门的我,没找到满意的工作。事实上,连找工作的资格都不具备——我虽然大学毕了业,却没能拿到毕业证。因为助学贷款没还清,根据规定,毕业证和学位证得暂时扣押。时至今日,我依然不明白校方这么做的意义。既然贷款读书,说明家里经济有问题,在参加工作,领到薪水之前,又怎么可能还清贷款?扣押毕业证,学生如何出门找工作?好在天无绝人之路,一番辗转,一家农业公司收留了我。

父亲因病去世,留下一屁股债,我又被迫去干一份并不很适合自己的工作,这让本来就内心幽暗的我产生了强烈的末日情绪,那种难以言说的感受至今历历在目。让一个失意者去面对大地收获的场景,不知道是命运的不怀好意,还是精心安排的磨砺?又或者是对走投无路者的一场治愈之旅?现在回想,当时的那种被迫放逐,更像是命运的眷顾和恩宠,因为它在我最艰难的时候,为我提供了一个栖身之所。尽管待遇一般,安排的岗位也差强人意,我还是感恩戴德、心满意足地去了。我想好了,计划用大半年时间,尽可能把工资攒下来,以赎回自由之身。公司想必也清楚这一点,所以使唤起来如同牛马,什么脏活累活,毫不顾忌地往我身上摊派,就算下乡也是最远的地方。

第一次看见这么大片的田野和如此集中的粮食,我被吓坏了,深不见底的平原,让人生出对幸福的恐惧感。在洞庭湖,我切实领会了“平原”二字的真正含义。这片区域,最高海拔不过几十米,放眼看去,一望无际,我们的车开了一两个小时,窗外景象依然如故,温暖而锋利的光芒照得每个人脸上像施了金粉。很多东西要具备一定规模才显得美,比方说土地,比方说土地上的庄稼。一抔泥土上的稻子可能弱不禁风,几百几千亩的稻田,则是一个大型的审美现场。

我没有心思欣赏田园风景,心里更多的是忐忑不安。

这里是洞庭湖腹地,我被排到某片区域监督收粮。这份工作既与我所学的专业相悖,也与公司设置的岗位没有关联——我是办公室文秘,他们却让我去当质检员,掌管很大一块地方。粮食行业,收购是第一道关,兹事体大,可决定一家企业的生死。让一名新员工把守如此重要的岗位,我有些受宠若惊,又有点摸不着头脑。质检员有很大的自主权和独立权,行动自由,脑子灵活的,能捞不少好处,只要不出大纰漏,面子上过得去,部门领导通常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

后来听说,公司之所以如此安排,当中含有深意。我是外地人,初来乍到,跟当地商家、农户都不熟,尚未形成裙带关系(过去发生质检员和农户勾结的事,将不合格的粮食偷偷往仓库里塞)。更关键的是,我单身,没有结婚,连女朋友都没找,这趟活得持续两个多月,吃住在乡里,拖家带口的人干不了。

谷粒堆成的山峦连绵起伏,太阳跟月亮守在东西两端,当两者都消失的时候,星星就出来了,它们在高处闪烁,是携带光芒的另一种粮食。白天挥洒汗水,一蛇皮袋一蛇皮袋挨个抽查质量,晚上头枕稻草,靠月光和星辰疗饥。当我的肚囊被水乡食物填满时,精神之胃格外饥饿。没有星星和月亮的晚上,在一屋子幽暗中怀想千里之外的故乡,想那个死去不久的父亲和独守旧宅的老母。她在乡下寡居,收拾几亩薄田,她的收成在这些山头面前不值一提,正如她的命运一样,卑微而渺小。我躺在数不清的粮食中间,被群山环绕,如此富有,又如此孤独,远处是犬吠,身边是走来走去的鹭鸟,它们瘦长的脚踢中我的额头,我醒了过来……

多年以后,我还时常陷入这样的梦境,那些梦境,让沉重的日子有了稍许轻盈感。事实上,那不是梦,而是真实的存在。

在庄稼地长大的我,从未见过如此多的粮食。我的湘南老家,一年到头无论怎么辛苦,粮食都难以自足。记忆中,每年五月,青黄不接的当头,不是东家借西家,就是西家欠东家,而这里,种一年能吃三年。相比平原,山里更需要粮食,可我们看待稻子的眼光复杂难言,像一个爱情的憧憬者,有着求而不得的纠结。山里产量太低,我们看到的庄稼,只是它的附属意义——劳作,它更重要的本质——收成,似乎被遗忘了,即便是收获季节,也很少有满足感。在常德,在洞庭湖平原的最深处,哪怕不种田,光挖藕、捕鱼,也不至饿死,这里是真正的大地粮仓。山里的稻子是一蔸一蔸割,在这里,用的是收割机,这是两种完全不同意义的劳动。我跟村里人说平原的事,无人相信,他们想象不出粮食堆积成山的样子。其实,我也想象不出。刚来时,母亲打电话问,下乡情况如何?我说,挺好的,不用担心。她又问,怎么要呆两个多月,有那么多粮食可收?我说,这里的农民耕田、施肥、打农药,到最后收割,全是机械化。她惊讶一声,这么好的地方,我只在电视里看过。我说,跟电视里演的一样。最后,母亲说,她打算把今年收的粮食卖了,偿还父亲死前欠下的医药费。看着眼前堆积成山的稻谷,我感到了某种无助,就像看到城里那么多高楼一样,如此美好让人自足的东西,我却只能看看,仅此而已。作为农民的儿子,一个二十几年来,一直在山田劳作的人,面对眼前的一切,我眼里充满了羡慕与贪婪,甚至憎恨,命运何其不公,把我生在穷山恶水的地方。

当我看到收割机在稻田中稳步推进,金黄的波浪猛烈撞击岸堤,那一刻大地发生了倾斜,浪尖上舞蹈者,鹌鹑和鹭鸟,成群撤出,它们姿势优雅,动作敏捷,起落之间秩序井然,看不出丝毫失去家园的苦痛。它们把人类的收割当成了自己的节日,收割之前,它们拥有的是大片大片的稻子,收割之后,则拥有了整个平原,那些散落的稻穗,无处躲藏的昆虫,是大地献给鸟类的盛宴。农民刚刚相反,收割之前,他们只拥有土地,收割之后才拥有自己的粮食,粮食是比天更高更大的东西。不得不说,土地确实能给人力量,而粮食,永远让人踏实,即便它们一粒都不属于我。

面对如此场景,我把自己想象成一名开矿者,淘洗时间孕育的金粒,这让身处困境的我多少有了一些勇猛。飘零异乡,举目无亲,连交心的好友也无一个。他们要么考上公务员、事业单位,要么去了广州、深圳求职,只有我,被遗弃在原野之中,像一粒未能灌浆的秕谷,一番风吹雨打,零落在淤泥里。随身携带不过几件换洗衣服,面对大野长风,我感到自己的渺小。

车慢了下来,即将抵达目的地,散落的村庄和镶嵌在稻田边缘的湖汊位置那么合适,仿佛天生就长在那里。它们都在等我,等一个陌生来客和他背后的大公司,没有这些,农民的收成就会显得虚假。我并非孤身作战,前半个月,公司给我配了一个技术指导,依照惯例,我喊他师父。师父姓严,本地人,四十出头,是老员工,有着丰富的工作经验,最初几天,他手把手教授我检测方法和关键要点。我们的工具很简单,一把带槽的钢钎和一台小型碾米检测仪,人走到哪,机器工具就带到哪。两尺长的钢钎,被用得油光发亮,往蛇皮袋上一扎,谷粒沿着槽渠流淌而出。它让我想起了行军的刺刀。起主要作用的是那把钢钎,熟练之后,检测仪基本可以不用,目测就能将各项指数估算得八九不离十。必须扎到深处,如此,才能保证抽样的覆盖率和准确性。某种程度而言,我是一名戍边战士,手持钢钎,全力拦截那些企图蒙混过关的偷渡者。

农户春天跟公司签了合同,只种我们需要的品种,玉针香和星2号,这两个品种产量低不少,但品质好,收购价格比普通杂交水稻高一半,农户虽然减了产,但收益更多。即便这样,师父格外提醒我说,你要小心,产粮大户个个是老精怪,有很多钻空子的办法。确实,一开始,一车稻谷,几十个蛇皮袋,总有一两袋不合格的,不是质量不纯,就是晒得不够干。我搞不清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仔细回想老严的话,也就泰然了。见小动作逃不过我的眼睛,他们只好作罢,一切按规矩来。他们并不记仇,反而佩服我的勇气和耐心,对我这个说普通话的外地青年,产生了极大的兴趣。问我老家哪里的,家中有什么人,何以到常德干起了这,诸如此类。有些问题我如实相告,有些问题则讳莫如深。他们见我满腹心事的样子,也就不再多问。

我们的收购标准主要是三个,杂质、垩白以及水分。公司走高档路线,只收玉针香和星2号,其他品种一律不要。只用了两天,我从一名从未接触过此项工作的新人,成了行家里手。抓一把谷子扔到地上,用脚踩几下,脱去表皮,从米粒的颜色能准确判断出它们的垩白率和水分。收足一百吨,抽样检测,质量完全达标。师父对我的办事能力和专业水平高度认可,转身回城了,把我一个人留在了乡下。他只在公司总部来抽查的时候(总部每周不定期来抽查两次,算是监督),临时赶过来,当甩手掌柜。

根据区域划分,我负责大龙站、镇德桥两片地方,住处安排在白鹤山粮站,将会议室的办公桌拼在一起当床铺。早上在白鹤山吃一碗粉,坐车去大龙站和镇德桥,那两个地方公司修了定点仓库。中午在农户家吃一顿派饭(钱由公司出),到傍晚,坐车回来,住在白鹤山。在白鹤山粮站,我也有吃饭的地方,公司在粮站食堂给我交了人头费,可以跟粮站工作人员趴在老八仙桌上共同用餐,在粮站上班的是些老人,跟那张八仙桌一样,有了足够的年纪,表情木然地应付一切。吃饭时,我很少言语,他们也不问我什么话,就连饭菜是否合胃口都不问。我们公司跟粮站的关系,是纯粹的雇佣和被雇佣关系,租用他们的仓库存放粮食,仅此而已,人员之间没有任何牵连。农业税取消后,农民也不交公粮了,粮站形同虚设,失去了原有功能,但还有几个老员工要养,我们是大公司,他们乐于将仓库长期出租。他们只管收钱和看护,别的事概不过问。

下乡的日子,饭量与日俱增,每天出汗若干,躺下时胳膊多少有些酸痛。但睡得踏实,被长期失眠折磨的我,再次感到了身体的美好,它不完全是囚禁自己的牢笼,也是灵魂栖息地,适度的疲惫令人享受,差不多每天都在寂静的虫鸣中睡去。告别电脑,不用坐在办公室里面对枯燥无味的文字材料,虽然工作强度比办公室大,但人自由,心也自由。刚参加工作,面对各种条款规矩,很不适应,这种室外生活让我如获至宝。整天跟面目黧黑、言语直率的农民打交道,眼前大地无垠,深呼一口气,胸腔里尽是泥土和稻谷的芬芳,心底随之生出一种亲切感。终究还是喜欢天然的事物,他们原始粗粝,本真本质,即便偶尔耍点小聪明,也会不自觉露出满脸羞涩,不像在办公室,千篇一律的表情,每个人都似是而非地忙碌着,心里装着各种尔虞我诈,他们明知道我不可能待多久,还是高筑心墙,小心防备着,这就是所谓职场。

农户们大多驾驶农用爬爬车和小四轮来交粮,嘴里叼着烟,把皮鞋当拖鞋穿,趿拉着鞋帮,呼哧呼哧开过来。也有专门雇人用东风牌拉的,一车抵两车。他们抽的烟都很高级,基本是芙蓉王,很少有软白沙。这里是湖区,他们又是种粮大户,经济能力比湘南山区高了一大截。每个人都笑容满面,喜悦是发自内心的,表情跟我的叔伯兄弟别无二致,不管哪里的农民,都还是农民,都还是熟悉的亲切模样。

我很快适应了自己的角色,也适应了眼前的生活,甚至适应了所处的困境,说服自己安此现状。劳动使人麻木,与人打交道又让人暂时忘却杂念。只不过,每天做同样的事,早晚准时赶班车、繁复的抽查检测、连车带货过磅,一切熟练之后,工作开始变得乏味。我早已不是一个农民,也不是纯粹的职场者,而是一个文艺青年,随身携带严重的酸腐和相当的理想主义气质,内心永远躁动不安。

一个残存的理想主义者,文学成了我唯一的避难所。每天晚上,忙完事情,我会躲在会议室的小床上看小说(即便下乡,也随身携带两本书),仓鼠一样,在谷堆里钻个洞,吃饱喝足,不知今夕何夕。

我喜欢下雨,那样可以待在粮站不出窝,即便关机睡觉也无人过问,公司给了这个特权,算是下乡人员的一点福利。下雨天,车没办法过磅,稻谷也晒不干,没人会运粮过来。按规定,质检员每天有二十块钱补助,雨季能延长收粮的时间,雨下得越久,得到的补助就越多。可我又很矛盾,收粮的那些天每周只允许回城一次。我希望早点回到城里去,尽管在城里,我也没有家,有的只是一个临时的出租屋,幽暗促狭,冷风嗖嗖,但它依然能承载我的肉身,置身喧嚣热闹之中,多少可以屏蔽掉一些孤独情绪。

每天早上,都被平原的寂静吵醒。这栋造于上世纪七十年代的六层老建筑,天黑以后,只剩一个人的呼吸,大块的寂静如铁板压身,令我无法动弹,即便翻书都小心翼翼。可是,当白天降临,黑夜逃走的脚步声,还是惊动了周围的空气,寂静死死攫住了我,像攫住一个溺水者。阳光能赶走黑夜,却驱逐不了内心的幽暗,黄昏跟黎明,成了两个至暗时刻,我无法形容当时的心理感受,特殊时段的光明,洪水一样没过头顶。将会议室的灯全部打开,再拉上窗帘,用被子蒙头,如此矛盾的举动,除了自己,无人可解。不跟人谈及自己的工作,也尽量不给母亲打电话,刚刚失去丈夫的她,没有力气为儿子担心。

运粮车在日渐减少,有时一天只七八趟。我跟农户约定,让他们上午来,下午要忙自己的。他们懂得其中意思,彼此达成默契,我的日子趋于舒适。

一连几天,吃过中饭,到野外游荡。芦苇荡栖了各种南来的候鸟,它们来此过冬,以类相聚,组成一个个小团体。据说,这些鸟只作短暂停留,多数还要继续南飞,从洞庭到鄱阳,那里才是它们最终的落脚点。天空偶尔有成排的大雁飞过,千百年来它们一直秉持这个方向。大雁飞得很高,样子很笨,路线固执单一,通常飞得高而远的,都是些笨重的家伙。多好的季节呀,再没有比秋天让人喜爱的了,世界呈现自由之态。站在平原中心,我又想起那个大山里的故乡,想起每天早上炊烟把大地摇醒的样子,这些年在城里,只见雾霾,不见炊烟,这让我对眼前的景象,生出一种新鲜感。

田边芦苇,飞絮落尽,紧抱着残躯的它们,倔强地立在秋风中。长脚的鹭鸟,人来不惊,优哉游哉,低头寻找食物。我脱了鞋,走在收割后的稻田里,酥软的泥皮,踩上去像一块面包,脚底板传来舒适的按摩感。田螺如遗弃的果核,以此为食的水鸟吃得太饱,已不屑于下嘴。泥巴尚且湿润的地方有裸露的鳝鱼的洞孔,勤劳的妇人在用铁锹挖鳝鱼,两铲下去就有收获。鹭鸟胆子很大,善于窃取人类的劳动果实,等你惊觉,它们双脚一蹬,身子立马飘到一丈开外。

在芦苇荡碰到给我做派饭的主人揭老板,他坐在小马扎上聚精会神地钓鱼。虽然只是一个农户,其貌不扬,我们还是亲切地喊他揭老板。他是当地的种粮大户。我第一次听说揭姓,印象深刻,至今记得他的模样。小平头,尖额,细颈,瘦长身子,站起来时,像一只大黑蚂蚁。他已过六十,上面没了老人,两口子在村里种田,雇用机械,儿女各一,均在外地。不管走到哪,他身边总跟着一条狗,一条瘸腿的狗,像他一样消瘦,像他一样令人过目不忘,跟家里没吃的一样。其实,他们家的伙食开得很好,我吃了一个月,足足长了好几斤。那狗很配合主人,没动静的时候,老实在旁边待着,一有动静,三条好腿,跳跃如虎。见到我时,狗眨巴几下眼睛,扭头看了一眼,但并没起身,它跟我已经很熟了。

我没跟揭老板打招呼,生怕把鱼惊了,他却主动跟我聊了起来。他有一儿一女,女儿嫁在常德城,儿子大学毕业,在深圳一家跨国公司上班。问我,一个外地人怎么来干这项工作,人地两生,真不容易。我没法跟他解释自己的情况,这样的问话,已经听了不下百遍。即便当农民,他也是富裕人家,洞庭湖的农民和湘南的农民不是一回事,理解不了大山的事。我跟他谈及那个永州小山村,他满脸愕然。在湖区人看来,电视节目中的梯田和弯曲的田埂,不过是一种异域审美,至于画面背后的生活详情,他们无从体会。

老揭的日子很好过,完全没必要下田,儿女给他的孝敬钱足以让他安度晚年。他舍不得眼前这块土地。这是真正的膏腴之地,水满时生机勃勃,水干之后,依然鸥鸟翔集,泥土之下,有无限生命在律动。不单他,这里所有人,都尽心呵护着平原。房子建在为数不多的山丘下,尽量不占用良田。洞庭湖的富庶,除了得天独厚的天然条件,跟他们敬畏土地,善待生灵的信条密不可分。他们响应国家号召,使用低毒农药,以确保稻田生态不受破坏。我是务过农的人,某一年几次杀虫之后,田里青蛙蝌蚪死绝,就连泥鳅都刨不出一根,很多药剂是毁灭性的。

老揭的钓竿迟迟不见动静,似乎有鱼可以,没鱼也可以,他像是来打秋风的,消磨时间而已。清风之下,水面漾着波浪,鱼线的位置随风向的改变而发生偏移,已走了很远。几只鹭鸟在浅水区行走,像一群巡视者。远远的,有火车驰过,大地发出了小幅度的震颤。如果不看到火车,我完全忘了稻田深处还有一条南北走向的铁路。那条铁路直通公司后院,向南可去广州、深圳,向北到达省城长沙,公司的大米都是用火车运出去的。

鱼终于上钩了,是一条鳜鱼,目测重量超过一斤。老揭一边收线,一边露出难得的笑容。他用的鱼饵是刺木虫,湖区不缺好鱼,他只钓鳜鱼和翘嘴。鳜鱼狡猾,翘嘴凶猛,他的钩又大,一天能钓上两三条就算收获。没想到老头还是个有追求的钓徒。重新挂上鱼饵,恢复坐姿,老头表情平静,瘸腿的狗却还处在收获的元奋中,狺狺然骚动着。我不好打扰他的垂钓大业,转身走开。

此地无山,几座凸起的小丘遍植油茶。从小径过身,随处可见泛黄的野柿子,它们并没熟,一口下去,满嘴苦涩。倒是园里的橘子,早熟透了心,由黄皮变成了红皮,却没人摘。那年,四川广元的橘子出了问题,迅速波及全国。湖区也是橘子产地,市场订单被取消,卖不出去,只能挂在树上,任鸟雀啄食或自然萎落。有人在园里操着长竹竿,肆意挥舞,敲打果实,他要把树上的橘子打掉,好减少果树的能量消耗。今年已经完了,不能影响来年的挂果率。这么大的园子,本来就赚不到钱,请人采摘,亏损更多。果农希望路人进园采摘,摘得越干净,他们越高兴。只可惜,人的肚皮有限,那些果实成了老农头上的无尽烦恼。每次回城,都要提半袋子,选最好最漂亮的,可我没朋友可以送,房东也不领情,生怕我用这些便宜货跟他套近乎,好少交点租金。后来,便懒得再带了。

田垄已经没有一秆站立的稻穗,该交的粮食,都交了上来,如果不和老揭去钓鱼,整个下午,我无事可干。而钓鱼,实在不是我的强项。我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也没有太多话跟陌生人说,为了不触及心事,我回避着外面的一切。老乡都说我腼腆,老实,人也长得阳光,就是话不多,不抽人家的烟,也不喝人家的酒,几块钱一斤的包谷酒都不沾。喝酒的人,心事在酒杯里,不喝酒的人,心事在酒杯之外,个中滋味,无法相通。

回白鹤山粮站的时间越来越早,时间足够充裕,我从半路下车,选择步行走到镇里。两个多月时间,每日跟粮食打交道,身上满是阳光和泥土的气味,心沉静了很多。尽管还是茫然,但茫然中有了一种蓬勃的力量,我明确感觉到了它。

走在乡村公路上,太阳像一个巨大的圆盘,鲜艳,孤独,与我对眼相望。我们都朝西去,方向一致,正好搭个伴。夕阳下的原野温暖而萧瑟,四处散落着稻子秸秆,秸秆上有鸟雀觅食。我喜欢深秋大幕降临的厚重感,新栽的油菜刚站稳脚跟,远远看去,田里像长了一层绿色的绒毛。乌鸦、麻雀、八哥,喜欢结伴扎堆的鸟,占领了大地的所有角落,田间地头、落光叶子的枝桠以及电线杆上,乌泱一片。小山丘上的橘子无所事事地黄着,黄得自足而无趣。

估算时间,赶在太阳落山前回到住处。拿出钥匙开门,听见屋里传来一阵急促的“扑扑”声。是一只比麻雀个头稍大的灰褐色鸟,正在会议室里挥舞着翅膀。作为宿舍的会议室,两边各有八扇玻璃窗,左边的一扇碎了一个小角,不速之客一定是从那个破洞闯进来的。因为我的突然出现,鸟情急之下慌不择路,喙在玻璃上猛烈撞击。不知是出于贪婪,还是对意外的期待,我下意识地把门合上,还拿了一本书,堵住了窗户的破洞。

黄昏的余晖让它的羽毛显得很沉重,两块铜板似的搭在鸟背上。我在农村长大,但并未见过这种鸟。为了消除它的恐惧,我尽力摆出一种和平相处、互不干扰的姿态。它的逃离行动大约持续了十几分钟,屡屡碰壁之后,终于安静下来。它有些泄气,但并未绝望,一会儿立在椅背上,一会儿又站到窗帘后面,不停躲闪,倾力试探。尽管它看出我的存在对自己无害,但依然保持警惕。

灯亮的时候,小家伙纵身一跃,立在离我最远的椅子上。它对突然亮起的灯光感到不适,百无聊赖地飞了半圈,又回到原点。黑夜已至,大楼静到极点,窗外的世界顿然消失。看不到外面的同类,那只鸟停止了躁动。

每晚与孤灯相伴,确实寂寞,今晚不同了,我有伴了。

我趴在床上,一会儿看书,一会儿看鸟。它一会儿偏头看我,一会儿把脑袋缩进脖子,装成猫头鹰的模样。它一定不明白,为何我既无害它之心,却要强制挽留它。我也不明白,为何要囚禁一只像自己一样孤独无助的鸟。我实在太需要朋友了,即便强制的友谊,也在所不惜。

第二天醒来,天早已大亮。小东西站在窗台边,隔着玻璃向外张望。窗台外站满了鸟,对面墙上的爬山虎里有它不少同类,它们在藤蔓间跳跃,啄食成熟的果实。那只鸟比我醒得早,肯定更早地看到了这些。我觉得自己太过残忍,在飞翔和饱食的季节,将它囚禁了整整一晚。打开窗子,它“嗖”地一声飞了出去。我在窗前愣了一下神,它并未划出期待中的弧线,几乎是跌撞出去的,可能太急于离开了吧。

我也要走了。

吃完早餐,我一边收拾行李,一边想着两个多月以来的生活,估算大半年的工资收入。等年底补贴和奖金下来,相信就能还清学费领到毕业证,至于以后去哪,我不知道。

几根炊烟从粮站背后升起,袅娜的躯干肥硕而结实,依然是刚来时的模样。

秦羽墨,85后,原名陈文双,中国作协会员,现供职于常德市文联。有作品五十余万字发表于《天涯》《芙蓉》《青年文学》《南方文学》《青年作家》《西湖》《滇池》《文学港》《湖南文学》等刊。散文多次被《散文·海外版》《散文选刊》转载,散文集《通鸟语的人》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曾获《创作与评论》杂志年度作品奖、第二届三毛散文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