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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放军文艺》2022年第2期|陶宏:射击队(节选)
来源:《解放军文艺》2022年第2期 | 陶宏  2022年02月25日08:30

陶宏,山东烟台人,毕业于海军航空大学。1992年12月入伍,一直服役于海军航空兵某团机务一中队,先后担任机械员、机械师、分队长、质控师等职。有小说、散文散见于《解放军文艺》《山东文学》《神剑》《西南军事文学》《海军文艺》等刊物及报纸。

射击队(节选)

陶宏

阳历二月份最后那个周六下午快五点钟,正是昼夜交替的时候,天色逐渐收掉最后一抹残红,由浅青向深青转变,眼看就要彻底黑下来。余大盛下了公交车,立刻一路小跑,天还很冷,他穿着棉袄,脑门上却渗出一层汗。他用手抹两把脑门,凉津津的。快到楼下时,看到三楼房间没有亮灯,他摸出手机看看时间,不由得皱起眉,快速按键拨通电话。

喂,李参谋,你在哪儿?他问。

哦,余副,我在宿舍呢,我女朋友过来了。啊,你那儿的事我都弄好了,放心吧。房间、床铺都安排好了,我把人名贴在房门上,他们来了对号入住就行了,花名册也打好了,在你办公室的桌子上放着。

余大盛心里不满,但不好说什么。根据上面的安排,集训队只让他一个人负责。准备工作一周前就开始了,千头万绪忙忙活活,部队放假他也没休息,今天上午还一直在忙,到中午看准备得差不多了,忽然想到,应该回家看看了,跟老婆交代安排一下,集训队的人一来,这一个月就得完全靠在这儿了。于是临时找李参谋来帮一下午忙。本想回去马上返回来,哪知道就被层出不穷的家务给拖住了。李参谋是他们军务科的参谋,找他帮忙,算是动用私人关系了。科里就李参谋一个人还没结婚。但就这半天,还帮得不彻底,半道跑了。毕竟自己只是个副科长,而且在科里一贯好说话。不过话又说回来,不管好不好说话,要是自己是正职,那李参谋的表现肯定不这样。他有些恨恨地想。

楼内已经有不少人,有的还穿着便装,有的换了军装,在楼内到处走动,叽叽喳喳地互相交流信息,他们看余大盛穿着便装脚底打鼓一样咚咚咚上楼,一阵风似的从他们身边掠过,以为他也是来报到的人,因为到得晚才这么匆忙。

余大盛气喘吁吁地爬到三楼,打开门,三把两把扯下便装往床上一扔,裤门处一个纽扣被拽掉了,他蹙眉瞥着它骨碌碌滚到桌子底下躺定,且不管它,拿过军装套到身上,扎腰带的同时在办公桌上找到花名册,卷起来往裤子口袋里一塞,拿起帽子扣到头上,边系上衣纽扣边往外走,一阵风地又下楼来。在楼前面对楼房站住,他的军容已经一丝不苟。他定定神,摸出哨子吹出高亢尖厉的一条长声。楼内的动静立刻消失了,所有人都站住不动了。他喊道,集训队,楼前集合!想了想,怕他们听不明白,又补充道,来参加射击比赛的人员,集合了。

楼内的反应并不快,很多人先是从窗子里探出头往楼下看看,片刻后,脚步开始密集起来。

人都下来了,站在余大盛面前,距离他几步远,保持着松散的队形站着,是几条蓬松的曲线。

余大盛目光一扫基本就了然了,与他的预料差不多,大都是老兵。射击嘛,经验和技巧的结合。集训队共三十六人,心里略作盘算后,他开始整队。成四路横队,向右看——齐!他喊出口令。

对面的人开始也在观察他。站在队伍前面的少校,一米七左右的个头,圆的身体和脸,无疑,这样的第一印象,没有让他们感到指挥官的威严,而是觉得有那么点滑稽。没想到从他嘴中出来的口令底气十足,简洁有力又洪亮,很有穿透力和震撼力。效果很明显,那些松散的身体立马一挺,精神顿时振作起来了。人员迅速移动,队伍立马成为四条笔直的线段,一个横平竖直的长方形。

余大盛敬个礼,开始发言,各位同志,大家好,欢迎来到集训队,我是你们的队长余大盛,余,多余的余,大盛,不是齐天大圣那个大圣,是大小的大,精力旺盛的盛。话语幽默,队伍里有人笑出声来。

扫了一眼下面略有松动的队伍,余大盛继续。首先道个歉,下午应该在这儿迎接大家的,不好意思,家里有点事,回去了趟。我先声明一下,上级让我担任这次集训队的队长,并不是因为我射击水平有多高,大家都是来参赛的射击高手,我嘛,步枪有多少年没接触了,不知道还能不能打到靶上。在大家善意的哄笑声中,他也随着笑笑,接着说,这一个月共处的时间,也是我跟大家学习的时间,诸位都是我的老师。不过,我的工作主要是为大家服务,我会尽好自己的职责。预祝大家都能取得优秀成绩。在热烈的掌声中,他再次敬个礼,结束了自己的讲话。

下面点个名,咱们互相认识一下。他举起花名册凑近眼睛,又放下了,有点暗啊,他说。向后——转,他喊口令。他从队伍一边绕过去,走到门口台阶上的平台上,这样感觉不错,居高临下了。他左手拿花名册,右手的笔虚点在花名册的人名上面,笔尖随着点名的进度缓缓向下移动,喊出一个名字后,他抬头看看答到的人,对上号,再往下点。

郭群!他喊。

到!声音异常清脆,还带童声。他抬眼皮,目光一瞥,映入眼帘的是站在第一列队尾的一个矮个子。

他准备念下一个名字了,但是扫那一眼的一瞬,隐隐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他把头抬起来,眼睛再次朝着队尾看过去。这个兵个头很矮,白皙的脸显得稚嫩,肩章是上等兵军衔,灯光下正两眼亮晶晶地注视着他。两年兵?这是哪个单位,怎么派这么年轻的选手?他想,若有所思的目光回到花名册上,郭群单位一栏里写的是:×××部队通信连。是个话务兵。这更有意思了,竟然派个话务兵来参加射击比赛。是不是搞错了。他又抬起头,目光再次回到郭群身上。

这时站在郭群旁边的人说了句什么,队列里立刻响起一片嘈杂声。所有人都往这边看,有些被挡住视线的人干脆走出队列朝这边探头探脑,四条直线段的队伍一下子乱了,变成了四股绞拧起来的麻花。

余大盛不由得绷紧脸,目光落在混乱制造者身上。是个微黑精瘦的一期士官,叫魏宇昽。此时,魏宇昽带着一种发现新大陆的兴奋,咧着嘴正乐呢。

排在魏宇昽后面那个兵的脸腾地红了,白了魏宇昽一眼,女兵,女兵怎么了?你没见过女兵啊?冷言冷语伶牙俐齿,闹了魏宇昽一个大红脸,满脸悻悻然。

什么?女兵?余大盛这才明白魏宇昽刚才喊的话,他的头嗡地一下,大为震惊。老天,怎么会出现个女兵。天色已晚,再加上女兵穿着军装戴着帽子,留的还是短发,竟没看出来。郭群,他又低声念了一遍,这是个不好分辨性别的名字。他吸了口冷气。他不在的时候李参谋把房间都分好了,不知道有没有闹笑话。传到领导耳朵里就不好了。

稍稍镇定一下,余大盛先把这事放一边,继续往下点名,把声音提了速,也不对号入座了。点完名后,他说,郭群留下,其他人解散吧。回房间收拾一下,一会儿集合开饭。

很多人早就在喊饿,这时却不着急了,饶有兴致地站在那儿,等着看这件事的后续。

余大盛挠挠头,走到郭群面前。

唔,你——在哪个房间?对于因为他的不在场而造成的这一尴尬现状,他有些不好意思开口。

郭群脸上浮现一抹羞红,正待回答,旁边一个声音替她回答了,她在二楼二〇六。魏宇昽看来对此事很感兴趣,很快就打听明白了。就像一瓢油泼到火里面,围观的人再次变得闹哄哄的。魏宇昽脸上浮现出洋洋得意的神色,这句话让他成为了大家关注的中心。

这个魏宇昽,真是唯恐天下不乱,余大盛有些气恼,但也不好直言训斥,毕竟才刚见面。他有些歉意地看着郭群,不知道这个小女兵先前是怎么应对的这件事。

郭群同样不满魏宇昽的大呼小叫,冲他翻翻白眼,然后回答余大盛,我没进房间,我在走廊里转了一圈,看到门上贴着的名字就下来了。她用手一指,我把包裹放在楼前的晒衣场里了。

余大盛这才放下心来。嗯,还挺聪明,他心里暗赞一声。你,你,你,他用指头点了面前几个年轻的士官,你们几个来帮下忙。魏宇昽,你去把郭群的包裹拎上。

好嘞。魏宇昽兴冲冲地跑进晒衣场,一会儿提出一个迷彩包来,屁颠屁颠地跑到郭群身边套近乎,唉,女兵同志,是不是这个?

还有哪个,里面不就一个嘛。看在为自己效劳的份上,郭群原谅了他刚才的咋呼取闹,不再板着脸。

到三楼,余大盛先进自己的办公室兼卧室拿出一串钥匙,然后指着几个房间说,这个是健身房,电视房,图书室,三楼都是公共活动室。他把图书室的房门打开,跟郭群说,你住这儿怎么样?委屈一下。房间朝阳,有暖气,还不错的。当然,要是不愿意,我可以联系卫生队,或者通信连,这两个单位都有女兵宿舍,你可以住那里。他观察着郭群的脸色征询意见。

不用麻烦了,队长,这儿挺好的,没事我可以看看书。郭群四下打量着,这是两间朝阳的房间,靠墙两侧放着几个大书柜,上面摆满了各种书籍和杂志。她很满意,觉着比住宿舍好多了。

余大盛这才放下心来,指挥道,来,你们几个人辛苦一下,去二楼抬张床上来,放这儿。

以后我是不是也可以到这里来看书?我很喜欢读书的。收拾好之后,魏宇昽拍拍手上的灰,笑眯眯地问。

不行。郭群微笑着摇头。

嗨,你这不是过河拆桥嘛,我这活不白干了。我可要工钱了啊。

你可以来借啊,借回去看。现在我是集训队的新任图书管理员,别人一次借一本,你们几个可以借两本。郭群指指书柜上的借阅登记本。

唉,也只能这样了,这里已经成了你的闺房了,禁地。魏宇昽故意无奈地叹口气。其实他哪里想看书,他是一看书就头疼的主,只是喜欢热闹而已。

吃完饭回来,余大盛再次召集队伍,到三楼电视房集合。

有个事,我们还得一起商量一下。他说。这样,我们集训队一共是三十六个人,要成立四个班,每个班九个人。他把手中的名单按班的编制念了一下。然后说,为了方便管理,我们得选四个班长,最好是主动请缨,谁愿干请举下手。

下面嘈杂了一阵,又静了下来,没有一个人举手。也没有一个人迎住余大盛的目光,看到余大盛的目光扫过来,不是低头,就是避开。

等了一会儿,余大盛说,既然大家都这么谦虚,那我就点将了。我初步酝酿了一下,定了四个人,大家看行不行,一班长黄凯旋少校,二班长陈政道少校,三班长张鹏飞上尉,四班长卜祝涛上尉。这是他提前盘算好了的,短短一个月,他不可能再从中考察选拔出能力出众的人,所以他选择的依据不是能力,而是资历。在讲究服从的部队里面,由兵龄和军衔所构成的资历也是一种硬道理。

不行不行,我干不了。黄凯旋首先摇头,那三个人也跟着摆手。

余大盛理解,谁都想轻省点,不想多揽事,他哈哈一笑,其实也没多少事,就每天吹个哨带个队。什么事我尽量自己干。不过你们想想,我一个人确实也忙不过来,你们就辛苦辛苦,分担一下。你们四个人轮流,一人也就一周,放心,不会影响比赛。都是为大家服务嘛。他用商量的语气和颜悦色地说。

他们四个想想也是,做人不能太自私了,就答应下来。

余大盛又说,还需要一个文书,魏宇昽同志辛苦一下怎么样?魏宇昽是典型的外向型性格,有着较强的人际交往能力,从他来到队里短短半天时间,就跟大多数人打成一片的情况可以看得出来。果然,下面一片赞同声。

魏宇昽立刻站起来反对,不行不行,我可是代表我们单位来参加比赛的。

余大盛说,都是来比赛的。不冲突。你要是觉得当文书不合适,屈了你,可以换换,调整个班长的位置给你。

魏宇昽一听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别逗了,在这里面除了郭群,就我算是新兵蛋子了,谁听我管啊。

哈哈,对啊,所以才让你当文书。其实没多少事,也就统计点东西什么的,都是简单的小活。有一点你放心,不用你给我当公务员,我这队长的办公室我自己收拾。

郭群可比我还年轻,我看她干文书更合适。地方公司里面不都是女秘书吗,女的心细。魏宇昽说。

你整天盯着我干什么,我招你惹你了?郭群也不是善茬。

嘿嘿,男女平等。魏宇昽说。

一说工作你就讲男女平等,那你吃得比我多,也没听你讲男女平等。郭群反唇相讥。

听着两人斗嘴,大家哄堂大笑。

好了好了,咱们言归正传,余大盛说,给大家安排差事,主要是为了我们这个集体,说一千道一万,集体是我们大家的集体,我是想我们各尽所能,共同把集训队的事做好,一起高高兴兴地度过这一个月。魏宇昽当文书,就这么定了。

安排完他们,后面就顺溜了,再安排什么,也就没人反对,都很爽快地答应下来。

班长和文书到我办公室来一下,其他人解散。开完军人大会,余大盛带领这几个人到自己房间。

都坐好后,余大盛的目光在这个刚成立的领导班子成员脸上扫视一遍,简要来了几句开场白,然后进入正题,大体讲了讲班长和文书的职责,内务标准,作息时间,以及以后的训练安排等等一些情况,说大家是集训队的骨干,要各自负起自己的责任来。讲完之后,征求大家意见,问谁还有要补充的,看大家都摇头,余大盛也就没再多浪费时间,宣布散会。

虽说在选人的时候有些不大情愿,但是一旦定下来了,这几个人也就开始进入角色。部队有部队的纪律,再说大家都是老兵,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怎么做,随着四个班长进入角色,就像一座房子有了栋梁,一个集体的轮廓即刻成形。

周末休息一天,处理个人事务。这是针对队员的安排。

余大盛还是照常工作。吃完早饭,他便坐在办公室的电脑前整理人员信息,脑子里也在梳理一些问题。训练当然是首先要考虑的,然后吃饭的碗喝水的杯、睡觉的被褥、饮用的开水、洗澡的热水等等,杂七杂八事无巨细都要考虑到,边想边感慨,真是既当爹又当娘。

陆陆续续有人来跟余大盛请假,大多是外出会老乡、看同学或到青岛市里去逛逛,大家来一趟不容易,余大盛来者不拒,都给放了出去。楼房里面慢慢空荡起来。

队长,忙着呢。魏宇昽敲门进来。

余大盛的手仍在键盘上敲,看他一眼,唔一声,问道,去哪?

去市里逛逛。

去吧,注意安全。余大盛嘱咐道。

好嘞。魏宇昽答应一声,乐滋滋地走了。

余大盛继续埋头干活。他手中的活应该是文书干的,但想想他们刚来,让他们轻松轻松,自己干吧。不过心里还是有些期待魏宇昽能发现这个问题。即使他说一声,不着急的活你先放放,等我回来干,他还是会自己干完,但起码心里觉着安慰。但魏宇昽什么表示也没有。他就又想,不过是个孩子,不能对他期望过高。

对照着花名册,他对集训队的人员构成很快了然于胸。有机务部队的,警卫连的,军械股的,通信连的,师团机关的也有三两个,来源五花八门,真有点不拘一格选拔人才的意思。干部方面,有两个少校,三个上尉,一个中尉。士兵方面以三期、四期士官为主,二期士官有三个,一期士官一个魏宇昽,上等兵一个郭群。

他一边工作,脑子里一边进行思考。他知道,这些兵不好管。因为这个集体属于临时组合性质,一个月后就各奔东西。再说,这些人基本都是老兵。不少人兵龄和职务跟他差距不大。走着看吧,他想。

一般说新兵比较听话,好管点,可以让他们帮着干点活。但就这两个新点的兵吧,一个女兵,你能让她干什么?她的意外出现本身已经足够敏感了。他给机关打电话汇报的时候,他们都不知道,因为以前没有女兵参加射击比武的先例,疏忽了。很意外,还问他,真的吗?嘿,没想到。语气里明显透出很感兴趣的意思。他心中苦笑一下,他不感到有趣,而觉得可能是一颗炸弹。想想吧,一群男兵里面一个女兵,领导怎么看?大家怎么看?哪敢有点差池。最好像对待大熊猫一样重点关注和保护着她,不能掉以轻心。而那个魏宇昽,又能指望他什么?虽然是个只有三年兵龄的士官,但看那精神头,猴精八怪的,论心眼不输于那些老油条。自己这个队长干得也憋屈,这哪像个走在前面有着威严派头的领导,倒像个在后面推车的苦力。嗨,有什么办法,不能指望别人,凡事还是尽量自己干吧。

其实,从开始他就不愿接受这项任务。

舰队组织射击比赛的文件是在春节前下发的,他看过,主要内容是,为了激发官兵爱军习武的热情,将在三月底组织一次全舰队范围的步枪射击比赛。

作为舰队下辖的一个大单位,航空兵首长做出指示,按比赛要求,每个团级 单位各选派一名队员参赛,先组织为期一个月的射击集训。因为比赛是在青岛举行,所以射击集训的地点选在了余大盛所在的部队,由他们部队负责保障。

让他担任集训队队长,是春节前三两天时候的事。

那天上午他正面对着电脑上的一份文字材料。感觉有人走过来,他一抬头,赶紧起身,喊一声,参谋长好。参谋长点点头,在一张椅子上坐下,也让他坐下,开门见山地说,小余啊,交给你一项任务,本来打算让你们科长上的,师里今年还有个大任务必须他去干,所以就辛苦你了。然后参谋长就把集训队的事跟他说了。

余大盛并不想接受。当然,如果在去年底,已经干了三年副科长的他顺理成章成功接任科长一职的话,那又另当别论,他会非常痛快地接下任何任务,再忙再累也毫无怨言。但是,没想到师下属一个团的副参谋长何东升突然抢先一步,把上任科长因晋升为师副参谋长而空出来的位子坐到了他的屁股底下。这样一来,他的屁股就没法抬起来了,因为没有了合适位子可以落座。难道还要等着这个位子再空出来?他等不起,何东升比他还小一岁。

老科长升迁之前的一段时间有不少消息在流传,基本都是对他有利的消息。有关系不错的私底下已经开始称呼他科长。他也一再地仔细盘算过,他有工作经验,有业务能力,有领导信任,有群众基础,他觉得自己是这个位置的最合适人选。他就理所当然地认为领导也是这样考虑的。事实证明,是他疏忽了,天真了,一厢情愿了,也太可笑了。开始心里憋闷得很,想找领导谈谈心里的想法,最终选择了沉默。心里长叹一声,全身绷紧的那股干劲一下子松懈下来。

参谋长不是打电话把他叫去布置任务,而是亲自来办公室找他,这一行为本身就耐人寻味。

是,参谋长。他脸色平静地接受任务。作为一名军人,这是他唯一的选择。

魏宇昽从队长屋里出来,看到图书室的门裂着条大缝,就兴冲冲走过去,眯着眼往里瞧。跟昨天相比,屋子收拾得干净整洁。杂物收拾到了柜子里面,书架上的书摆放得整整齐齐,桌椅窗户揩抹得一尘不染,屋子一角床上的军被叠得方方正正有棱有角,雪白的床单抹得一点皱褶没有,如一面平展的镜子。

郭群正坐在桌前看书。魏宇昽看到的是她的背影——穿着迷彩服,没戴帽子,齐耳短发。房间里格外静谧,郭群好像也只是一个静物。

魏宇昽轻咳一声,敲敲门,听郭群说请进之后才迈步进去,笑着问,看什么书呢,这么聚精会神?

郭群扭头,随口应道,瞎看。

不出去玩玩?魏宇昽问。是不是一个人不敢出门,怕迷路走丢了?要不,我带着你?

郭群不屑地说,嘁,我会走丢了?你还是自己小心吧。

魏宇昽说,青岛怎么说也是个大城市,有很多值得看的地方,好不容易来一趟,不去转转,多可惜。

郭群摇头,以后再说吧。

魏宇昽在旁边的凳子上坐下来,看郭群眼睛又回到了书本上,就没话找话说,哎,我说,你们单位怎么让你来参加比赛了?

魏宇昽只是随便一说,但郭群却以为他话中有轻视的意思,不由得眉梢一挑说,我怎么不能来?你能来我就不能来?

看郭群又要跟他针锋相对,魏宇昽赶紧满脸带笑地解释,我没别的意思。我来比赛,跟别人不一样,是赶鸭子上架。我们场站前两次来参加比赛的也是我们军械股的人,一个老兵,四期士官,他枪法好,连着参加两届了,成绩还不错,所以今年站领导还让他参加,但今年他母亲病了,他回家了,股里其他人又没个水平高的,股长就跟领导请示,建议换别的单位去人。但领导说,你们有经验,还是你们抽人去吧。这时股长说了句不该说的话,他说,其他人水平都不咋样,要不弃权算了。领导一听就火了,一点商量的余地都不给了,你说弃权就弃权,这是上级交给的任务,必须去人。股长心里郁闷,又不能跟领导说理。没办法,就把我们股所有人集合起来一了解,我在新兵连的时候射击成绩还不错,于是矬子里面拔将军,就派我来了。我也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几把刷子,所以我跟我们股长有言在先,不要对我寄予厚望。股长说,成绩不重要,重在参与。所以,嘿嘿,我就来了。旅游旅游也不错。你呢,是不是也是来玩玩的?出来长长见识也不错。

不是,我是来争名次的。郭群说。

哈哈,魏宇昽不由得笑了,他觉得郭群说话很有些冷幽默,把玩笑整得那么一本正经的。他打算把玩笑配合下去,所以紧接着问,争第几?

争第一。

魏宇昽笑得更欢,简直有点捧腹了。眼前的这个小女兵真是有意思,跟他很对路。他也经常这样口无遮拦地说一些大话、狂话,以哗众取宠。只不过他往往忍不住先笑出来,这样效果就差了不少。

但是出乎魏宇昽意料的是,郭群一直在用很冷静的目光看着他,脸上还是一点笑意也没有,他感到不自然了,有点懵圈,他不知道是自己不对劲,还是对方不对劲,好了,不跟你瞎掰了,时间不早了,我该走了。他赶紧开溜。

中午集合吃饭是余大盛亲自吹的哨,几个班长都请假外出了。余大盛数数面前的队伍,加上他,刚好十个人。他是没办法,必须在队里,那八个应该是不喜欢乱跑的人。而郭群又不一样,好像她就应该在队里待着一样。

到下午,郭群也没出去,除了吃饭,这一天她都待在房间里。

余大盛在楼里转了几次,看到郭群大多数时间都坐在桌前,有时候在低头看书,也有很多时间两手托腮眼睛盯着窗外出神。队里就她一个女同志,也没个伴儿,余大盛心里有些可怜她,和颜悦色地去跟她说,郭群啊,出去玩玩吧,在营区里溜达溜达也行,别老在房间里待着,怪闷的。

郭群站起身笑笑说,没事队长。

晚上收假点名的时候,很多人的眼睛都布满倦意。余大盛没多讲,只提纲挈领地说了三点:第一,明天副参谋长来给大家进行动员讲话。第二,接下来的张主任给大家上一天射击理论课。第三,今天周末,大家都比较辛苦,回去后抓紧时间休息。解散。

上午七点五十,队伍带到训练中心教室坐好。八点整,师参谋长陪着两个大校走了进来。第一个大校是舰队副参谋长,余大盛向他敬礼报告后,副参谋长做了训前动员。完毕后,又在师参谋长的陪同下离开了。

接下来,留下的那个大校——舰队机关张主任走上讲台,开始上课。

也就前十多分钟,大家还都坐姿端正注意听讲,后来就有人开始打瞌睡了,还有些人是干瞪着眼进入了神游。对此,坐在教室后面的余大盛很不满意,但也无奈。

第一节课结束后,余大盛走到讲台前,拿起暖瓶给张主任杯子里续水。这周黄凯旋值班,他坐第一排,很有眼力见儿,上课过程中给张主任倒过两次水,杯里还有大半杯,余大盛只添了一点。此举只是为了表示个意思。

张主任起身说声谢谢。两人站着说了会话儿。

一场闲聊,张主任无心,余大盛却是有意,他笑着跟张主任解释说,集训队的人都是从基层来的,都好多年没在教室里待过了,一听课就瞌睡。张主任表示理解,是啊是啊,基层基本都是体力工作,一下子让他们坐下来不动,犯困也是难免的。

余大盛的目的达到了。张主任下午上完课就跟副参谋长同车返回,他把话提前跟张主任说开,张主任就不会跟副参谋长反映上课睡觉的问题了。

说了会儿话,他踅身回来,径直走向坐在墙边座位的魏宇昽。老早他就看到了,上课的时候魏宇昽困得一个劲点头,一下课解放了一样,直接趴在桌子上睡起来,涎水从嘴角流到了桌子上。他用手指敲敲魏宇昽的桌子,醒醒,要上课了。当魏宇昽抬起惺忪的眼睛望着他,又警告说,注意点,上课不要睡觉。脸是板着的,心里却在笑,短短两天时间,他好像养成了个新习惯,如果有什么话不好讲别人,就拿魏宇昽来说事。魏宇昽是新兵,整天嬉皮笑脸、没心没肺的,你说他他认账,也不记仇,敲打起来顾忌少些。老兵就不行,哪个也不是省油的灯,说轻了不管用,说重了又怕产生抵触,用魏宇昽来敲山震虎也不失为一个办法。正好可以当作管理集训队的一个抓手。也因为这样,他跟魏宇昽之间的关系相较别人更加亲近一些,私下场合,魏宇昽经常跟他没大没小、口无遮拦的。

魏宇昽看是余大盛,直起身子两条胳膊举到空中伸懒腰,打着哈欠说,队长,我这人就怕上课,上学时候的后遗症,一上课准睡,控制不住自己。

坐他旁边的张鹏飞小声说,也不是第一天跟枪打交道了,现在还来讲什么构造、原理,给我一支枪不到一分钟我能闭着眼拆装好几遍。

余大盛想想也是,再让他们听这些基础性的东西,也不怪他们不爱听。不过他还是压低声音告诫道,不管怎么说,张主任也是机关来的领导,都坚持坚持,就这一天,很快就过去了。

但是上课没几分钟,魏宇昽又开始直翻白眼,头一点一点的。教室里好像充塞满瞌睡空气,吸一口都能让人打盹。

余大盛心里比谁都着急。看着像缺水的植物一样蔫儿吧唧的队员们,他恨不能伸出只手,挨个扯着他们的耳朵,让他们都精神起来。

教室左侧前排的一个身影吸引了余大盛的目光。女兵郭群一直在昂着头聚精会神地听课,不时低头记会儿笔记。她端正的坐姿就像一棵挺拔的小白杨。很明显张主任也注意到了郭群,开始张主任摆动着头观察着教室里每一个人,后来基本就固定看向郭群这里了,好像专门讲课给她一个人听一样。余大盛的心情为之一松。

再次课间休息,张主任走到郭群的课桌旁,拿起她的笔记。看得出张主任很高兴,一边翻看一边站在那儿兴致勃勃地讲起来,讲了一些注意事项,操作这种步枪的要领,还讲了几个神射手的故事。郭群提了几个问题,他都给予了详细解答。张主任是枪械专家,肚子里的枪械知识很丰富。

郭群本来也是站着的,听到后来又坐下拿起笔唰唰写起来。

张主任说,这个不用记,不是课本上的东西,我们闲聊一下。

记下来吧,有些东西需要仔细琢磨琢磨,我觉着很有用。郭群感谢地朝张主任笑笑。我怕忘啦。

你这个小丫头还真爱学习。来,你记下我的电话,今后有什么问题,你打电话给我。跟所有老师一样,张主任也喜欢好学上进的学生。

余大盛也感兴趣地拿起郭群的笔记本,上面记的是步枪的研发历史,各种数据,重量、长度、口径、射击距离等等,记得很详细,字迹工整秀气,还画了一些不错的草图。确实,这些基础性的东西对来参加比赛的队员们来说,一点吸引力没有,所以很多学员在笔记本上就只写了自己的名字,那些往本上写着什么的人,也只是在瞎写乱画。只有郭群完完整整地记录下来了。余大盛想,这也许是她上学时养成的习惯。不管怎么说吧,一俊遮百丑,只要张主任满意就好。他如释重负。

第二天吃完早饭,一辆大巴车和一辆卫生队的救护车已经停在楼前了。上车后,大家都挺兴奋。尤其是魏宇昽,一路上嘚嘚个没完。

郭群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着,很安静地观赏着沿途的风景。

靶场在一座平缓小山的半山腰,下了车,已经有两个战士在那儿等着了,几个盛放枪支的大箱子摆在他们面前。不远处就是射击位置,因为地凉,还结着冰,每个射击位置处都铺有一个绿垫子。在市里觉得还算可以的天气,到了郊外明显就觉得冷了。大家不由得都把大衣裹紧一些,也才明白余大盛为什么要他们把大衣穿上。当时很多人还觉得没必要,觉得队长婆婆妈妈。余大盛说,都穿上,训练的时候嫌热的话,可以脱了放在车上,你不拿,冷了就没办法了。

他们的比赛项目,是步枪卧姿一百米胸环靶射击。根据计划安排,一个月时间分成两块,除了周末休息一天,前面二十天时间进行瞄靶训练,后十天时间实弹射击。余大盛把队伍集合起来,讲了安全注意事项。动作要领没讲,这些人都是行家,自己讲有点班门弄斧。所以,直接让他们开始操练。

余大盛在旁边看着他们从保管枪支的两个战士手中领枪。领到枪的人,稍微检查一下,就找个位置趴在地上开始进行瞄靶训练。

郭群是队伍的小尾巴,最后一个领枪。她把枪接过来端在手里,步枪快要赶上她身高了,再加上她那极为慎重的态度,就像是端着根爆破筒,给人一种很不协调的感觉。郭群就这么怪异地端着枪,走到空着的那个射击位置,学着别人的样子趴下开始瞄靶。

靶场一时安静下来,只有风在呜呜地响。山上的风可真不小。

大巴车和卫生队的救护车在不远处停着。余大盛本想上车坐会儿,已往那边走了十多步,忽然想到,虽然不用训练,但自己毕竟是队长,这样搞特殊不好,就又走了回来。他两手插在大衣口袋里,在成一线摆开的队伍后边来回走了两趟,在不远处找块石头坐下了。

进入训练的兴奋劲没支撑多长时间,也就半个小时左右,很多人就耐不住了。魏宇昽身上像爬满了虱子一样,不耐烦地动来动去,后来干脆坐起来了。

余大盛走过去问,怎么了,累了?这才多点时间?

不光累,冷也有点,魏宇昽摘下手套用手搓着发红的脸,这天可真冷。哎,队长,天这么冷,你到车上待会儿呗,你也不用训练,没必要陪我们干冻着。

余大盛听不出他这建议是好心还是没安好心,他倾向于后者。极有可能是,他前脚刚上车,魏宇昽后脚就跟上去,然后有别的人再跟上去。所以他没好气地说,我用得着你管,快练你的吧。

嘁,为你好……魏宇昽嘟嘟囔囔着再次趴下。

余大盛望望不远处的郭群,郭群的脸蛋也冻得发红,依旧聚精会神地在那儿瞄靶。还是女孩子听话懂事,他想。

再练会儿,坚持坚持,习惯了就好了。余大盛站起身在队员身后来回走着督促道。万事开头难,对队员来说是这样,对他来说也是这样,他不敢开一个不好的头。到了一个小时,余大盛才高声招呼,好,休息会吧。

大家纷纷起身,有的拍打衣服,有的跺脚,现场顿时尘土弥漫。有些人走动着活动身体,有些人上车去喝水。

有个士官走到一边,刚想背过身去像平时那样就地方便一下,猛地想起他们当中还有个女兵,于是四处张望想找个隐蔽的地方。但在这一览无余的地方,还真无处可去,只得去问余大盛,队长,在哪儿上厕所?

余大盛愣了一下,他没想过这个问题。本来都是男爷们的话,那就不是问题。他四处看看,有了主意,走到跟大巴车停在一起的救护车旁边,跟司机说了句什么,救护车就远远地开到另一边去了,然后他回来跟那个想上厕所的人说,到大巴车后面吧。第一个人小心谨慎地到大巴车后面解决完问题出来,后面的人也就都找到了地方。

看着络绎不绝地往大巴车后面走去的人流,郭群立刻明白了,她走远一些,背过身在一块石头上坐下,用抹布擦拭着手中的枪,借此把大巴车屏蔽在视线之外。

这还好说,但问题是,又一次训练结束之后,郭群也想上厕所了,她眼睛到处寻找着,开始后悔和着急,在家的时候想外面干燥,多喝点水。哪想到会面临这问题。

魏宇昽看出了她的怪异,悄悄地凑过去,搓着手小声说,哎,那个,那个,郭同志,你是不是想,那个……?

郭群的脸霎时变得通红,牙齿咬着下唇,眼睛转移开去,好像要哭的样子,轻轻点点头。

完成了这次沉重的沟通,魏宇昽心头一下子轻快了不少,又恢复了什么都不在乎的表情,说,嘿,我有办法。就见他快步跑到一边的救护车前,拉开车门上车,然后车开了过来,他从驾驶室里跳下来,跟郭群说,好了,上车吧。

驾驶室里坐着一个男司机和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女军医,女军医也穿迷彩服,没戴帽子,齐耳短发,白皙丰腴的圆脸。看郭群过来,亲切地招呼说,上来吧。

车往山上开了一段,到一片小树林前停住,郭群和女军医下车,进到树林里。一会儿从树林里出来,重新上了车,郭群跟女军医说,谢谢了大夫。好像看了什么病似的。女军医摆摆手说,没事,我也正好想去。然后有些同情地说,在这一群男兵里面,就你一个女兵,真够不方便的,这样吧,以后有什么事你直接跟我说,反正每次你们训练我都跟着。我叫谭雪琴,机场医院的医生。

郭群点头叫了声谭姐。生活在男兵集体的这几天,她感到了一种因为性别原因的孤立。此刻面对亲和的谭雪琴,心里油然觉得温暖。

谭雪琴有些好奇,我参加了好多次大比武的保障了,还是第一次看到女兵参加射击比赛,而且你入伍时间不长,你们单位怎么会派你来?

我来也是个意外,郭群抿抿嘴唇,眼睛弯弯地笑了,我们参谋长看见我打下一只鸟,就派我来了。

谭雪琴脸上露出孩子气的兴奋表情,催促郭群赶紧讲一讲。郭群就把事情简单地讲了一遍。

前段时间,我们机场参加一个演习任务,本来不用我们参加的,哦,我是一个话务兵。但是因为那次的演习规模很大,是全军的,而且任务完成得很出色,我们师领导非常高兴,特地从我们通信连找了几个女兵,准备搞一个给参演凯旋的飞行员献花的仪式。当然我就是其中之一了。

飞机开始返航时,领导让我们做好准备。这时,有人在跑道上空发现了一只鸟。那只鸟可能因为在捕食昆虫,一直盘旋不去。驱鸟车发出猛禽的怪叫,也没把它惊走。看起来很柔弱的鸟,却是飞机非常害怕的东西,要是吸进进气道,就会打坏发动机,造成极为严重的后果。地面的人都很紧张。我们场站参谋长命令驱鸟班的人赶紧开枪把鸟打下来。那鸟飞得很高,又一直在盘旋运动,驱鸟班的人一连数枪,那鸟安然无恙。飞机已经在返航的路上了,师领导很恼火,声音严厉地说,连只鸟都摆不平,你这个参谋长干什么吃的。情况很尴尬——飞机没降落,演习就等于没完成,要是因为这个情况再出点问题,简直跟个笑话一样。越着急,驱鸟班的那个班长就越射不准,他红头涨脸,汗都下来了,嘴里还喋喋不休,一会儿说鸟飞得太高,不在射程之内,一会儿说阳光刺眼,看不清楚。

这个现场隔我们有个二三十米。我不知不觉凑了过去。他们打不准,我也着急。噢,忘了跟你说了,入伍前,我是在市体校射击队的。

旁边有个新兵,手里也拎着一支枪,因为怕干扰班长,只是在旁边抬着头看。我走过去,把他的枪一下子拿过来了,不假思索地举起枪,砰的一声,那只鸟就一头栽下来了。天空一下子空了。那个班长先是想欢呼,以为是自己射下来的,后来回过味来,意识到刚才不是自己开的枪。大家这才注意到我,都有点发愣。

飞机很快着陆了,大家都散开各忙各的。这只是生活中的一个小插曲,我也没当回事。直到有一天,我们场站参谋长突然打电话给我,让我去他办公室,跟我说打算让我参加舰队组织的射击比赛。我说我不行。他说,去吧,我看你能行。就这样我就来了。

呵呵,有意思。谭雪琴听得津津有味,那你加油,为我们女同胞争光。谭雪琴握紧拳头冲她挥了挥。

嗯,我会努力的。郭群很认真地点头。

中午十一点半吃饭,饭专门有车送,盛在保温桶里。

一见到吃的,本来精神萎靡的魏宇昽,眼睛立马就放出狼性的光,开饭了,他嗷地喊一声,第一个跑到保温桶前面去了。大家也都振作起来,在保温桶前面排起了长队。短短一上午,大家的新鲜劲就被熬得荡然无存了,肚子也咕咕叫了。眼前的午饭,虽然只是简单的包子和稀饭,另加两个小菜,但那食物的香气,还是轻易地把大家的笑容召唤到了脸上。

吃完饭,大家都上大巴车小憩。

到一点半,在余大盛的招呼下,又开始训练。

下午阴天了,风也大了,天更冷了。风一直在呜呜地怪啸,如一条粗长冰凉的大蛇在半空里曲折盘旋,三转两转,就从人的耳朵钻到心里去了。除了冷,还令人心里发瘆。

魏宇昽还没从午睡中彻底清醒过来,想缩在车里多眯会儿,被余大盛发现,给赶了下来。

他找了一个离余大盛最远的位置趴下后,先把棉帽放下把整个脸捂住,再戴上棉手套,伸手把住枪,做出瞄靶的姿势,然后就舒舒服服地进入了假寐状态。他迷糊了好一阵子,直到一只手把他拍醒。

哎,下雪了。一个声音说。

他以为是身边的战友叫他,心里一喜,下雪岂不就可以回去了,他眼睛立刻睁开了,脑袋一下支棱起来。但是他看到的并不是飘落的雪花,而是余大盛蹲在身边笑眯眯地看着他的脸。

不容易,这么冷的天也能睡着,真是让人佩服得五体投地。余大盛揶揄道。

看自己的把戏被揭穿了,魏宇昽干脆坐起身来,咧咧嘴,呵呵,队长,早上起得太早了。

早吗?早什么早,正点起的床。中午你不是在车上还睡了吗?

坐着哪能睡得着。魏宇昽振振有词。

我都听到你打呼噜了。

打呼噜也不代表就是睡着了。

在地上趴着倒是挺好睡啊?

嘿嘿,没办法,只能凑合。

好了,好了,赶紧练会吧,天要黑了,我们快回去了。对这油盐不进的厚脸皮,余大盛还真是无奈。

魏宇昽先是不慌不忙地起身,到大巴车后面方便了一下。他活动了下身子,因为趴得时间长,身子有些麻木了,然后再次回到自己的位置趴下,瞄了一会儿靶。但时间不长,又不耐烦了,开始转动着脑袋四处张望。他们身处一片开阔的空地,周围是一些稀疏衰黄的枯草,不远处有一些光秃秃的树,在枝条间缭绕的风发出尖利的怪啸。没有发现什么有意思的东西,魏宇昽无聊地把目光收回来。大家都在按部就班地训练。因为天冷,他懒得跟身边的人讲话。后来当他的目光落到郭群身上,忽然顿住了,然后笑了,就见郭群正在翻看一个黑皮本,看一阵儿,然后拿起步枪翻过来掉过去端详一阵儿,比画一会儿。自打他入伍当兵以来,还是第一次看到如此进行射击训练的人,一边理论,一边实践。他觉得很有意思。

他站起身走过去,笑呵呵地跟郭群身边那个三期士官说,班长,咱俩换换地儿吧,我想跟郭同志请教一下。

那名士官知道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想跟女同志套近乎,但也没多说什么,笑笑,跟他换了地方。

魏宇昽趴好,把头探过去,郭同志,看什么呢,是不是有什么秘籍,共享一下呗。

因为帮过自己忙,郭群对他颇有好感,把手中的本子递给他,想看?给你。

魏宇昽赶紧兴奋地接过来,翻了翻,是郭群的课堂笔记,记的都是张主任讲的东西。你看这些干什么?魏宇昽不解地问。

郭群皱眉叹气说,唉,魏班长,我正好需要个老师,你给讲讲呗。

讲什么?

郭群咬咬嘴唇,放低声音说,告诉你个小秘密,你可别跟别人说啊,这种步枪,我是第一次接触。

魏宇昽的脑子一下子没转过弯来,错愕地看着郭群,满脸的不相信,啊?开什么玩笑,第一次接触步枪,你们单位就派你来参加比赛。我们单位派我来凑数,但毕竟我枪法还凑合,你们单位更狠,没摸过枪就把你派过来了。当这是过家家?哈哈,你是开玩笑的,对不对?起码新兵连要进行射击训练的。

我是说真的。新兵连的时候,连队组织踢足球,结果我脚给踢骨折了,射击训练的时间就在医院待着了。要不我怎么会拿着本子练习,我得先从基础开始。郭群面带苦笑说。

那为什么选你来参加射击比赛?魏宇昽问。

郭群又把那个打鸟的故事讲了一遍。然后补充说,打鸟的那种枪我也是第一次用,可能因为练过射击,也可能因为经常在公园用枪打气球,感觉比较好,才一枪打中的。

嗬,这么传奇,还在体校射击队待过?好,我教你。魏宇昽眼睛一亮,当即一拍胸脯包揽下来。

接下来的日子,魏宇昽难得地有了兴致。他当老师了。也因此有了压力,他很快就体会到,当老师并不是一件容易事,指导别人可比自己亲手操作要难得多。在单位他的主要工作是维护保养导弹、火箭弹什么的,射击训练搞得不多,他也比较生疏。平时可以信口开河满嘴跑火车,现在不敢,身边都是专家。再说郭群也不是好糊弄的。现在他开始把时间规规矩矩用在训练上了,他要先自己搞明白才能讲得出来。

很快魏宇昽就感到头疼了。郭群那么多问题,了解得那么精细,从两三岁开始玩玩具枪一直到现在,有生以来他第一次感觉步枪这么复杂麻烦。他尽量耐心地给予解答,有些问题他认为无关紧要,也是被问得不耐烦,就跟她说,这个不用管,没什么用。郭群也看出来了,冲他甜甜一笑说,魏老师麻烦你了,我就是想弄个明白。这个大帽子一戴,魏宇昽顿时感到义不容辞。以他的水平,很多问题解答不上来,不过他有他的解决之道,就是集思广益去问那些老同志。郭群一个女孩子,脸皮薄,不好跟别人张口,他情愿给她当传话筒。但是随着难度的增加,有些问题老同志讲了他听不大明白,没法当一个合格的传话筒,他就领郭群去当面请教。慢慢地,郭群开始跟老兵们直接交流了。

对于郭群的请教,每个老兵都认真地不厌其烦地给她讲解、示范。一个是因为郭群真诚的态度。再一个是因为郭群是这个集体里唯一的女性,年龄又小,就跟个小妹妹一样,他们觉得于情于理都应该关心她,爱护她。

郭群的态度也激发了大家的上进心。郭群的问题大多幼稚,明显有着初学者的特点,但偶尔又会问出很高深的问题,而且她的问题真是层出不穷。在她的一再追问下,那些经常摸枪,原本感觉对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老同志,竟也有了陌生感。有些自我感觉不错的人,开始发现自己只不过算是一瓶不满半瓶晃荡的水平。现场有了切磋和争论,枯燥的训练场有了热火朝天的景象。

训练走上了正轨,余大盛心头的压力轻松了一些。他看出是郭群起了促动作用,心中对她生出感激。由此及彼又想到了一些郭群别的优点,郭群在这个满是男子汉的集体里生活,作为一个特殊存在,却从不搞特殊。比如,训练场风沙大,谭雪琴医生让她每天围上围巾戴上口罩,但郭群只过半天就收起来了。余大盛问她,她笑笑说,觉着不自在,本来我就够特殊的了,不能再搞特殊了。

说实话,在这个时候照顾郭群的生活,看起来像投桃报李,但实际上这个想法是以前有的,只是现在进行了落实。余大盛觉得,有些特殊是很有必要的。而且郭群的这个特殊不是主观的,而是一种客观存在。在训练场经过一番考虑,收兵回队后他找四个班长开了个小会,然后宣布了下面这条纪律:以后,二楼所有人都到一楼上厕所,二楼的厕所留给郭群专用;二楼的水房在晚上七点到八点一个小时供郭群专用,其他时间大家可以用。

开始他多少有点担心,怕有人反对。毕竟,这栋楼里的男女比例是三十六比一。但是对于这条纪律,大家表现出了难得的默契,全部拥护。

余大盛宣布命令后不久,等他隔一阵过去转的时候,二楼厕所的门上贴上了一个白纸打印出来的大大的女字,这样就能有效避免人们的疏忽。有些事魏宇昽总是能第一时间作出反应。余大盛很满意,在他想到前,魏宇昽已把自己文书这一职责范围内的事做了。

周末休息一天。虽然还是有人外出,但是相较刚来的那个周末明显少了。积攒了一周的疲累很沉重,大多数人选择了在营房内休息。

除了看电视,没啥好玩的,于是凑到一起打牌。一周的相处,大家已经混熟了,在打牌上能够看得出来,大喊大叫着,牌用力甩在桌子上啪啪直响,整个走廊里都是喧哗声。

余大盛在黄凯旋他们屋打够级,六个人的耳朵上都挂了纸条。他认为玩也是管理的一种方式,可以融洽彼此间的关系。有不少的观众,看得同样带劲,同样激动。

谁有烟就掏出来往桌上一丢,撒个两三圈就成空盒了。余大盛让在身后观战的魏宇昽到自己房间拿两包烟,魏宇昽就去了三楼。

拿了烟出来,他往郭群房间瞥一眼,门半开着,里面很安静。他好奇,她在干什么?他一只脚刚踏进去,猛地吓一跳。一个身影站在窗前,正侧身而立,左手叉腰,右手平举成握枪姿势,睁一眼闭一眼向这边瞄准。

噢,投降投降。他立马把双手举起来,以为郭群在跟他开玩笑。

擅闯民宅,砰。郭群用手中虚拟的枪向他一点,扑哧一声笑了。

你这是在干什么?魏宇昽感兴趣地问。

……

全文见《解放军文艺》2022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