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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一匹马做媒(节选)
来源:《青年作家》 | 阿乙  2022年02月20日16:48

回忆就是这样,它让我们经历过不少重要的事——甚至包括有可能使我们丧生的事——变得无影无踪,却把一些我们当初以为只是细枝末节的事,呈现得详详细细。当初我们对这些细枝末节的事只是瞟了一眼,茫然地看着它随着时间之水匆匆流去,现在,记忆却像是一位认真的解剖大夫,利用不会落下阴影的手术灯,从各个角度去审视它,分析它可能蕴含的机理。写到这,我想起公安局办公室主任对我的谆谆教导,要我写材料时“抓大放小”,今天我却成为一个“抓小放大”的人。今天,我的写作或者叙述就是基于这样一个基础:它依赖于一个有自己脾气的记忆之神,而不是依赖于历史真相、依赖于它本身是怎么发生的。记忆不是像复写纸那样去复印我们的历史,而是对历史挑挑拣拣,继而对拣出来的东西进行歪曲。我的写作体现的就是这样的原则。因此可以说,我并不是自己人生的史学家,而只是记忆这个怪物的伥鬼,是它意志的执笔者。

也正是今天通过回忆,我才领会到父亲这一耿直之人,在听到我简单的交代之后,嘴里发出一连串笑声所包含的诸种含义。我扶着门框说:“我喜欢上一个女的。”说出来后,我感觉好很多。有如隐藏罪行的人终于不用再为它提心吊胆和遮遮掩掩了,或者像一个人切割了肿瘤,感觉自己卸除了压迫,获得某种自由。但是紧接着我意识到,这种自由或放松只是一种错觉,它只是免除了我在父亲面前的压力,却无助于事情的解决,也就是说,无助于我得到这个喜欢上的女孩。我喜欢一个人,就得到她,这样的事得有多想当然啊,这是世上最难完成的推理,或者说是最难实现的连贯性,一个人即使贵为君王,也不见得有这样的好运气。我从父亲那听到剧烈的笑声,用哈哈、嘿嘿、嘻嘻、咯咯、嘎嘎这些拟声词都不足以形容这笑声,也许可以用“嘿嗳”来模拟。“嘿嗳”声循环重复,宛如急救车的叫声连绵不绝,又像是玩环球飞车的杂技演员,沿着房间内壁令人眩晕地飞来飞去。今天,当我写到这一段时,虽然我的父亲已经不在世,我还是能感觉到在我的周围环绕着他爽朗的笑声。笑的时候,我的父亲不时仰起头,我不知道他是为了发出畅快的笑声而仰起头,还是畅快的笑声本身迫使他不得不仰起头,就像水流过于猛烈,迫使塑料水管不得不扭来扭去。他露出一口紧密齐整有如箍紧桶片的牙齿,它们虽然不白,却一点也不脏,作为穷人的后代,能长出这样一口好牙实属难得。继而,笑声降低并且消失,但他的身体还在因大笑而耸动。大笑不曾终止带给我的恐怖,正如它后来猛然终止。过去我见他这样开口大笑,还是在照片上,他和另外三家药材站站长去亳州参加药交会,站在花戏楼前合影。我原以为这样的大笑不会来到我和他相处的现实生活中。今天,我手执镊子,细心揭开这笑声仍然鲜嫩的外皮,看清它包含的所有湿漉漉的籽实。首先映入眼帘的两颗籽实是“思维猛然贯通的愉快”和“虚惊一场的愉快”,它们好比是同卵双生的连体婴儿。我仿佛看见有一个有意来奉承的亲戚在对我的父亲说:“你看这样就完全说得通——老柱喜欢上了一个女伢儿——这就解释了,为什么最近一段时间这个年轻人表现得如此鬼鬼祟祟和反常。我们本应该早想到的,咳,众里寻他千百度,哪晓得,答案就在眼前。”看见我父亲的嘴已有些合不拢的意思,他又夸张地抚摸心口,说:“你说这段时间我们吃了几多苦,忍受了几多压力呢,现在好了,危险解除了。”表现得就像是他们剪对每一根线路从而解除了定时炸弹的危险一样。接着,我们会发现一颗叫做“免于支付预算的愉快”的籽实,这种愉快似乎在商人那儿表现得更强烈。普通人省下预算,还会把它以别的名义花出去,商人却不会,他会反复亲吻这笔省下来的钱,拿它去放息。前头提过,为帮助儿子渡过难关,我的父亲告诫自己一定要付出耐心,这样的耐心就包括为儿子所犯的错误出一定的血,至少是三五千元,可能得上万,总之是一笔不小的款子,他显然已为此做好准备。他想我总会在吸毒、负债和得性病之中沾上一宗,现在知道只是喜欢上一个人,心中怎不会大喜?继而,我们又会发现一颗叫做“旁观小孩或牲畜发情的愉快”的籽实,这种愉快容易在过来人那儿产生,父亲一边发笑一边用珍珠般熠熠闪光的眼睛看我,表露的就是这种愉快。他曾看着我作为小孩学会走路、说话,并去上学,又在今日——虽说有点晚——看见我第一次发情。“发情虽然会迟到,却从不缺席”,他感到高兴的就是这个,这高兴里包含着对我毕竟是一头雄性动物的揶揄。咳,他不知道,我开启自己的发情期,要远远早于这一天。末了,我们会看到,确保他一直滚滚笑下去的是一颗叫“看见家庭有望改朝换代的愉快”的籽实,他透过我的发情看见下一代成家立业的齿轮终于要转动起来,过去它一直死气沉沉,一动不动。现在,我的恋爱既然来了,结婚还会远吗,结婚既然来了,生孩子还会远吗。如果我履行结婚的义务,在家里订上一本叫《父母必读》的杂志,我的哥哥和弟弟还会搪塞他们的责任吗。他这样想着,感觉自己吃苦受罪的日子就要结束,取而代之的是含饴弄孙、写诗练字的幸福生活,就像航海者看见港口。也许还有一粒籽实,那就是“许久未曾如此大笑所产生的愉快”,考虑到这一点,他又让自己含着泪好好笑了一会儿,直到笑的成色无情地变淡。

“这是好事啊,”父亲说,“你坐过来,跟我好生说说呢。”

我记得在他坐着的沙发一边,立着一盆巴西木,树径粗如电线杆,上端被锯掉,簇生的叶片又大又绿。它原本待在省会郊外花卉市场一家门店外,父亲途经时睃到它,后来他让拉货的车折返将它购回。搬上二楼时,他和司机曲腰花费了巨大的力气,中途歇息两次。他对我的母亲这样解释:“不总是要给人送点东西吗?我寻思送棵树还不错。”母亲端来一盆水喂它,父亲只让喂一小半,说多喂反而给喂死了,母亲说这是什么怪树。“来说说呢。”父亲拍打着沙发扶手,继续对我发出邀请。我扯过去一张凳子坐下。因为是靠近那棵树,这场谈话多少有了点林中密谋的意思,虽说仅仅只有一棵树,甚至可以说,仅仅只有一株盆栽。我尽量详细地交代,我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遇见这位姑娘的,她大致长什么样。父亲兴致很高,不时挪动臀部,向我凑拢,可惜,我能说的只有这么多。“只这点儿?”父亲问。

“是,只这点儿。”我说。

我原本可以说得更多,说说我是怎么想念她的,在讲述之前,我问自己这样的讲述有无必要,答案是否定的。即使有必要,在父亲面前讲是否合适,答案也能想见。我在现实生活和书籍中,很少看见父子之间畅谈爱情。有的父亲即使在社会上行为放荡,但在儿女面前,还是保持着高大且令人起敬的形象。我怎么能对我的父亲讲,我想象的双手正剥开她的衣裳,从她水滑的脊背一路往下,抚摸到背部和臀部之间的谷底,也就是叫圣涡的地方,在那里反复摩挲呢。当我的双手按压住她不安分的腰肢时,感觉那里像胯下的小龙一样传来猛烈的力量。这是妄想深入状态时的情况,仿佛我已合法地占有她一样。有时,仅仅只是想象的触须一触及她,只是想象我也有可能得到她,只是想这种理论上的可能性,我的心脏便会出现一种可怕的失重状态,就好像我正随着车辆疾速通过一段路面骤降的陡坡。当我们想吃点什么而没有食物时,就会出现生理上的饥饿;当我们想得到一个女人而距离过于遥远时,就会出现精神上的饥饿;这两种饥饿表现出的症状是一样的,就是感觉身体空空荡荡,四肢绵软乏力,而且嘴唇一直在发颤,前额也会沁出一层亮晶晶的汗水。很多年来我屡次想形容这种巨大的空空荡荡,都难以尽意。有一天我阅读一本叫《摘译》的二手书,知道在欧洲,生物学家和解剖学家尝试保存人的遗体时,总是在对遗体进行第一次防腐处理时就挖空它的内脏。我想遗体如果有知,一定会告诉我们身体内一无所有是什么感觉。我们暗恋者也是这样,当我们想念一个人时,会感受到干瘪的皮囊内,什么实体也没有,只有风刮来刮去。时常,我会让思绪回到水井边,用这样的办法“疗饥”,就好像在漫长的岁月里,信徒无数次地重走耶稣基督受难的苦路,在我的想象中,有些路段或许已被虔诚的脚步践踏得变了形。我拍打着翅膀,飞到水井边,看着发亮的水从防水层的缝隙往下渗透,我所想念的人因为蹲着揉搓衣服,而让上衣紧绷,显现出背部窄小的形状。风微微吹过她颈后长出的两排毛茸茸的汗毛,使它们不得不伸直身体,四处乱舞。我有时会尝试去想她的面孔长什么样。如果我只是不那么用力地想,那么我会得到一副她的清晰度不高但大致不会走样的形象。倘若我屏气凝神,朝前走上一步,试图知道她眼皮拱起的程度或者耳郭的形状,那么我就会发现,我非但不能得到想要的答案,还会把前边积累的形象给丢失掉,我就会陷入一种得不偿失的懊恼之中。可我又总是这样去冒险,于是我产生和普鲁斯特一样的感慨:“我最初的印象已那样遥远,在我的记忆中无法找到什么凭证防止其每天变形。”有时我想,她的面相就像是一个我们知道含义的词,我们使用时百想不起来,并受尽这种遗忘的折磨,然后在某一天,命运安排我们重遇,在那一刻,我们准会觉得它再熟悉不过,简直是熟悉到了骨子里。

讲完应该讲的,我坐在那儿,等待父亲做出让我离开的指令。我在心里摊开双手,对他说:“我有我实现不了的事,正如你有你实现不了的事。”他似乎在思考什么。这种思考虽然隆重,但和一个农民思考怎么帮助航天技术专家解决他的火箭发射难题一样可笑。仅仅为了避免在彼此间出现过于漫长的沉默,我说:“我很想她。”

“看得出来。”我的父亲说。继而,他问我:

“你是真心的不?”

“是真心的。”我说。

“你保证?”

“我保证。”

这时我的母亲从暗处走出来,说:“我崽几时骗过人。”她的出场方式让我想到一早就守候在台侧的演员,只待该她说话了,才撩起帷幕,快速移步出来。她不知道的是,她的这个儿子虽然不爱骗人,却在漫长的人生里,为自己是否付出真情捶胸立誓,捶的次数有点多。这不是他第一次愿意为一个女人赴汤蹈火,早在六年前他就对一个叫严娜的女人动过真情,今后他还愿为很多女人粉身碎骨。感情对很多人而言,像龙舌兰,一生只开花一次,对他而言却像韭菜叶子,经得起多次收割。到后来他不得不就“这感情是真的,还是只是诱人上床的工具”和自己展开辩论,双方大战三百回合,不分高低,最后他作为主席又出来裁决:“从主观上看不能不说是真心,从客观上看又不能排除是花心。”

“是真心的就好。”父亲说。 

(全文未完 完整内容请阅读纸质刊物。刊于《青年作家》2022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