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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花》2022年第2期 | 朱朱:旱船及其他(四首)
来源:《山花》2022年第2期 | 朱朱  2022年02月25日08:39

朱朱,诗人、策展人、艺术评论家。出生于1969年9月。曾获安高(Anne Kao)诗歌奖,中国当代艺术奖评论奖(CCAA),胡适诗歌奖。著有诗集、散文集、艺术评论集多种,其中包括法文版诗集《青烟》(2004年,译者Chantal Chen—Andro),《灰色的狂欢节——2000年以来的中国当代艺术》(2013年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理想国”书系,2016年台湾典藏出版),《只有一克重》(2017年河南大学出版社),英文版诗集《野长城》(2018年,美国 Phoneme Media出版社)。

 

旱船

看,这艘船,比

画卷中的船多一个实体,

它一动不动地被时光

那条最长的河路过,

石砌的船身在水底生根,

并没有哪支桨能将它划动。

 

它是半岛筑巢在自己的倒影里,

多少倦航的心就此靠岸,

卸除了全部里程——

水的屏幕播放着云彩,而云

也会变成雨丝,一再地确认回归——

看,波动的水心,每个涟漪都是锚。

 

船舷就是比例尺,它的弧形里

含有一个极点,孤零零地,

横亘在所有地图化为雾气之后;

你抚摸它的手,立刻

充满深秋或晚年的滋味。

 

藤蔓攀爬上来了,还有青苔

那种无声的雄辩,全都是

教诲我们放弃的大师——

莲叶,波光,鲤鱼……

当落日沉到围墙之下,

树影里就开始浮现一座家园,

一种被怀念补充得完美的生活。

 

岸边的檐瓦上,没有一次

稍纵即逝的翱翔不曾被守望,

淅沥沥的名汇成姓,

路,被游廊折成了徘徊,

这梦境还不算幽邃,再借一步

才到了四季,在屏风上备选,

灯芯涣散瞳孔,远古来绕梁。

 

入夜,远山睡成了这艘船的余脉。

啼哭的小嘴,被塞进

乳房能迅速窒息它的距离。

唯有梦游者踩中了月光

那只碎在甲板的酒杯,看见

一潭密封的妊娠纹

令倒影惊恐地攀爬船舷。

 

当闪电携带上一秒的峡谷

照亮假山,骤起的风

吹得树冠成帆,浮力

来自天空对一口井的掩埋,

来自血液里的冰川忽然溶解;

看,围墙是决开的第一道堤岸,

你又有了远行的航线——

 

松林里隐闻的涛声

已沦为年轮内部的推磨者,

你将在转过岬角后

重新撞见它们的脸。

 

必须信任甲板的仿生学,

再没有地面供膝盖弯落,

祖先的罗盘失效了,

你不得不从头经历一次进化;

看,那些提前出发了几个世纪的船,

还在不远处爬行着,脊柱

匍伏在浪峰,舱壁题满挠痕。

 

信风也会寄回来一些浮木,

桅杆,尸骸。海是最冷酷的语种,

它的词典里没有墓穴,呼喊中

没有一个彩虹肤色的种族,

等待你的黄——岛,群岛,渐近的

大陆,都来自一座塔崩塌后的

碎片,唯有潮汐无休止地接收天空,

它那间谍的滚轴,瞬间

又销毁了破译的内容。

 

当夜奔的枝叶渐止,

笼中的鹦鹉开始了啁啾,

当水全然愈合了新伤

而我们仍在舱底徒劳地打转——

所有里程的背后都有一根无形的纤绳,

梦到来,又离开,枕上留下凹痕,

它才是世间唯一的旅客。此刻,

再没有比柳树更忧伤的裁缝,

在大厦犹自上升的绝壁间,

它的青丝无力将风景缝合在原处。

 

看,船就蹲伏在这里,

如此乖谬的造物,残存的象形文字,

正适合做我们的纪念碑。

 

故事的边缘

秃鹫盘旋在故事的边缘,

它看见了结尾,却不急于降落,

它在等,等正在生成的遗产:

血已流尽的伤口,没有墓的尸体。

但这遗产未必属于它,还有

很多继承者也在凶猛地等。

 

它锐利的目光向来淡漠于

死亡之前的情节,锁定

已倒下的目标,被拖拽的轨迹,

而随着大群鬣狗的到来,

还有一场对峙,一次瓜分。

然后,才该是它降落的时辰。

 

腐肉需要被剔尽,连同

腔肠、血丝、骨髓,全都是

情感的病毒,瘟疫的前奏;

而骨架几乎是稳定的、抽象的,

像一架移出了城堡的管风琴,

不再陪伴生的恐惧。

 

拖垂着降落伞清理地面,

或者劈开了气流再返高空——

秃鹫既定的角色远非

你透视整条生物链的终点,

它淡漠,它的每一次升降里

从没有自画像的冲动。

 

但它会惶惑于世上的某些地区,

人们有那种喂养的热情:

背来亲人的尸体置于岩顶,

割成便于吞咽的一块一块,

搅拌在酥油里,唱诵里……

那是另一个故事,借它的翅膀一用?

 

靠近飞机场的房子

每天不知道有多少航班

从这里经过,飞机越过楼顶后

蓦然扩大与地面之间的锐角,

投影像越狱犯扔落的镐。

 

每天,当早班车带走人流,

这里就是一张折痕未消的图纸:

从前的盐碱地薄涂绿彩,

移来的树像大头针钉住边沿。

 

漫长的白昼重现某些蛮荒:

几只鸟啄食着斑马线,

一只迁徙中掉队的蛤蟆

像地质学家,在广告牌下

 

探询泥土活跃的共振,

而在飞机轰鸣的间隙里,

你能听见一盆污水沿下水道

接连穿过好几条街。

 

天空,天空从来不透明,

它让你想起逆光中举起的

信封,和老城区里

那座布满划痕的溜冰场。

 

傍晚,老人推着婴儿车,

他们在散步时看见的风景

是铁丝网那边的停机坪,

和控制塔顶玻璃的阵阵反光。

 

入夜你回来,铆钉

蹦跶在地板上,厨房的

水龙头像渗滴出一滩黄色泥浆。

 

一幅抽象的装饰画

在墙上旋转了九十度,

依然成立。花盆中

月季已枯死而野草疯长。

 

你关上窗也拉上了帘子,

飞机轰鸣着,舒伯特的

小夜曲像断成八截的蜈蚣,

在音箱里顽强地扭摆。

 

你是一座孤岛,已经

习惯了和震源相处。

你戴上耳塞入睡,想象吊筐

正将自己放进几千米深的矿井——

 

你必须信任钢筋混凝土框架,

它无根,但坚硬。优点:

你沉降时不必担心叫声,

它和诅咒、哭泣、抗议一样无人听见。

 

煤层中有成簇的火苗

温暖地摇曳,但是,该如何呼吸?

床单上那一圈人形的汗渍,

是你用身体写下的SOS。

 

星期天早晨

动荡的中年终于迫降在

一个空镜头里,如果

还有什么要追摄,这就是

第一步——在倦于漂泊

和倦于归来之间,他归来了,

但有种种焦距等待被调试。

 

对街的墙面已旧得像

童年时照相馆里的布景,

他曾经无法在镜头的射程内

制造一个微笑,母亲说:

“勇敢些!”他截留了勇敢

——去对付后来的很多事。

 

爱的恐怖在于它时常会

夸大自我的表演,并且

要按它的方式回收所付出的,

就像眼前的这条街,

以恍然的安宁带来温暖,

在俗滥的故事醒自每扇窗之前。

 

充斥于行李箱的那些谬误

还来不及整理,他已经不安

如粥开始嗅到锅的焦糊——

烈性子的马呀,他自语,你

该将那只消防栓在路边的

投影,想象成后半生的绳栏。

 

这是一座必须离开过才能

居住的城市,离开过

你就只是部分地再回来,

别处始终还有另外的你,

像难民,乞讨一个更好的

世界,像他人,不为你所知。

 

晨雾将尽时,城廓

像一个秘密跳着脱衣舞,

屋脊下,除了群鸟的画外音,

就听见你自己的血液

以盲人的竹竿叩打太阳穴——

是熟悉的坑洼正在被历数,

 

还是地心终将涌出万斛泉?

是一处先知般的沼泽

睥睨着你的回落,还是

从此可托付的避风港,

将你栽种在岸边的柳丝

和长成了塔檐的桂树下?

 

这城市是一部失传的名著

谁都可以续写,新添的页码

仍然是种种怀旧的舞台——

霉烂的乐谱养活了多少双演奏的手,

餐桌上重复着几十年前的笑话,

一只猫的睡眠辗转在围拢的膝盖。

 

这城市曾是所有眼泪的首都,

总想用最厚的城砖把悲剧挡在门外,

直到潮水已倦于拍打它的神经,

生活中只剩电影院的黑暗,而城里

始终走动着几个假行僧,忙于

在怨妇们心头,造一阵空山新雨。

 

恍然的安宁远非全世界的屠宰场

清空后的安宁,取景框外的

微笑从未送达,在一场虚构的

凯旋里耽误了一夜,现在,

该回到桌边奔赴无尽的烟尘,

而居住在一座城市,也是路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