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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现实的大山里,看浩瀚的太空 ——谈小说创作的现实性表达
来源:解放日报 | 王德领  2022年02月18日08:03
关键词:小说创作

“文变染乎世情”,在新冠肺炎疫情面前,文学书写的内容也不可避免地发生了变化。

2021年,虽然直接写有关新冠肺炎疫情的小说并不多,但疫情作为一种潜叙事,已经深刻地嵌入小说叙事中了。这主要体现在一些中短篇小说中。长篇小说因为叙事跨度长,对当下的反映并不迅捷,而中短篇小说则能够精准地把握住现实的脉搏。林森在中篇小说《唯水年轻》的创作谈中说:“眼下的书写,我们已经很难想象疫情前的世界了。”林森是在海南长大的作家,他的许多作品里有浓郁的海腥味,“海里”与“岸上”构成了他创作的基调。他的这部最新的中篇小说也是写人与海的关系的。动笔前,还没有发生疫情,写到结束时已经在疫情中了。小说结尾,“疫情”强势介入了小说,“我”精心拍摄的海南岛家乡水下“龙宫”摄影展被迫取消,“龙宫”旅游开发计划也搁浅了。

邓一光的短篇小说《带你们去看灯光秀》是以疫情为背景书写深圳的生活。一对无话不谈的大学时代的闺蜜,毕业后分别在深圳和洛阳打拼。在洛阳的文小青的女儿在新加坡读书,为了第一时间见到回国的女儿,陪女儿隔离,她计划在深圳口岸附近买房子。这对大学时代的好友,各自的生活轨道不同,对生活的挣扎却是相同的。而深圳与洛阳,两个不在一个重量级的城市,也深度参与了两个闺蜜的对话……疫情之下,她们生活的轨道不知不觉改变了。

在长篇小说创作方面,2021年无疑也是一个丰收年,问世的长篇小说在数量与质量上均超过了前一年。

在持续的疫情下,活动交往减少,反而有利于作家沉潜下来,进行长篇创作。就我的阅读所及,这一年的优秀长篇小说主要有余华的《文城》、林白的《北流》、刘震云的《一日三秋》、东西的《回响》、陈彦的《喜剧》、罗伟章的《谁在敲门》、鲁敏的《金色河流》、张柠的《春山谣》、黎紫书的《流俗地》、范稳的《太阳转身》、王方晨的《花局》等。

新时代以来,现实的分量在长篇小说中变得愈来愈重。如何在现实之重与文学之轻间找到平衡,最能考验一个作家的才华和艺术控制力。过分黏滞于现实,则容易变成非虚构作品的翻版,这正是近年来长篇小说写作的一个通病。作家太想拥抱这个伟大的时代了,却往往迷失在现实大山的皱褶里,看不到浩瀚的太空。如何在深化现实的同时提升小说的质量?优秀的作家能够超越现实的羁绊,为作品构筑一个阔大的精神屋宇,当然,每个作家处理现实的方式是不同的。

从这个角度来说,刘震云的《一日三秋》处理现实的方式值得重视。小说的开头是叙述现实中的“我”和六叔的交往细节,这是现在进行时。六叔的后现代风格的画作,成为“我”写作小说的素材乃至行文方式。人与鬼、历史与现实交织,网络小说里的穿越、重生在文本中频频出现。作家“力图把画中出现的后现代、变形、夸张、穿越生死、神神鬼鬼和日常生活的描摹协调好”。小说这样写花二娘对心上人的“千年等一回”:“花二娘在渡口站累了,也坐在河边洗脚,边洗边说,水呀,还是你们讲信用,说来,每天就准时来了。水说,二娘,你昨天见到的不是我们,我们也是今天刚到这儿。花二娘叹息,好在河没变,不然我就没地方去了。水说,二娘,水不同,河也就不同了。天上飞过一行大雁,花二娘说,大雁呀,还是你们守时呀,去年走了,今年准时回来了。大雁说,二娘,我们不是去年那拨,去年那拨早死在南方了。大约等到宋朝徽宗年间,几只仙鹤飞过,又有几只锦鸡飞过,花二娘明白等人等成了笑话,这天夜里,突然变成了一座山。这山便叫望郎山。”在这里,人与物、现世与往生、人间与冥府、历史与现实、梦境与实景,全都交织在一起,众声喧哗,相互缠绕形成一个狂欢化的话语世界。而这些,都由刘震云式的幽默语言漫不经心地叙述出来,现实膨胀变形,成了一个超文本。《一日三秋》行文的戏谑与游戏,在当下的小说写作中堪称“独步”。

余华的《文城》是2021年度最为优秀的长篇小说之一。余华的代表作《活着》发表于1992年,时隔近30年,他终于回到了写作《活着》时的巅峰状态。请看《文城》开篇里的这段叙述:“这个背井离乡的北方人来自千里之外的黄河北边,那里的土地上种植着大片的高粱、玉米和麦子。冬天的时候黄色的泥土一望无际。他的童年和少年是从茂盛的青纱帐里奔跑出来的,他成长的天空里布满了高粱叶子;当他坐到煤油灯前,手指拨弄算盘,计算起一年收成的时候,他已经长大成人。”叙述如此干净、利落、细腻、锋利,时间与空间都很辽阔,节奏感十足,且具穿透力。

《文城》虽然写的是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生活,但所涉及的人性与人情是指向今天的。有道是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寻找文城,是小说人物林祥福一生追寻的目标。而文城是一个乌托邦,他穷其一生却永远无法抵达。这个名叫林祥福的父亲,带着与小美生下的女儿,变卖家产,从北方到南方,寻找离家出走的小美,寻找那个虚幻的文城。这个肩荷着伟大、疲倦的执拗的父亲,多么像《活着》中的富贵、《许三观卖血记》中的许三观。等到他到达了溪镇,那个酷似文城的地方,小美却在溪镇的雪灾中冻死了。以往的作品中余华更擅长写男性,对女性的描写较为单薄。到了《文城》这里,小美这个女性却复杂多面,柔软又坚硬,驯良却叛逆。而流贯于小说始终的“信”与“义”的主题,使得小说具有了鲜明的中国传统文化色彩,这也是这部作品受到当代人好评的原因。任何时候,这种来自历史深处的对于美好的道德、人性的坚守,都具有直指人心的伟力。对于余华来说,《文城》是一次成功的写作,他突破了以往局限于南方小镇的叙述模式,叙述空间从北方向南方,在中国的辽阔版图上游走,走向更为阔大的地理空间。

林白的《北流》也是该年度长篇小说的重要收获。2012年,林白的《北去来辞》在将现实复杂化、超越个人化写作方面做出了可贵的努力。《北去来辞》的视角在北京与湖北农村两地来回切换,缠绕着城与乡的冲突与和解。打一个比方,《北去来辞》是蜕了一半旧壳的蝉,而《北流》彻底摆脱了旧壳,振翅一鸣冲天而去。当然,作为诗人的林白,自然与其他作家书写外部世界的方式不同。在《北流》里,她将诗歌和方言深深嵌入文本,以颇具个人化的方式书写宏大叙事。小说以一首长诗《植物志》开篇,正文部分采用了后现代式的麻花结构,分别由注卷、疏卷、时笺、异辞等组成,还嵌入了“李跃豆词典”“西域语大词典”的条目。这些碎片化的结构,使得文本变得丰富、多解,颠覆了作者一贯采用的线性叙述模式。而北流方言的引入,使得整部小说洋溢着一种不被标准的汉语所规约的桀骜不驯的气度。维特根斯坦曾说:“想象一种语言就意味着想象一种生活方式。”北流方言无疑是对一种带有异质性的生活方式的隐喻。林白表面上写的是北流小世界,内里却是在揭示大世界的丰富与驳杂,这种对世界复杂性的深度解读、对世界暧昧多义的多元认知,击穿了我们所习以为常的现实表象,指向更为丰富复杂的所在。批评家陈福民认为,作者“给我们奉献了一个带有原始性的,同时带有暧昧性、驳杂性,与这个世界进行对话又分裂的丰富的世界文本”。

中短篇小说方面,2021年优秀的作品主要有铁凝的《信使》、徐则臣的《船越走越慢》、宁肯的《黑梦》、王方晨的《凤栖梧》、钟求是的《地上的天空》、林森的《唯水年轻》、弋舟的《化学》、付秀莹的《地铁上》等。短篇小说是限制的艺术,如何在万把字的篇幅里,浓缩地书写人生际遇,深入揭示人生与命运的走向,非常考验一个作家的写作功力。

铁凝的《信使》借陆婧和李花开这对闺蜜的故事,讲述了如何信守诚信这个古老而又常新的话题。作家紧紧围绕诚信二字叙事写人,对“告密”这一行为的不齿流露在文字间。这篇小说写得非常精致,全文没有闲笔。譬如,小说开头写春天盛放的丁香花、樱花、榆叶梅,赞叹丁香花的香气“呛人”,寥寥数语写春天的花事,实则暗喻李花开的坚守信义之高洁。徐则臣的《船越走越慢》写得客观、冷静、节制,是其“鹤顶侦探”系列之三。如何把短篇小说写得扣人心弦,始终是一个具有难度的话题。《船越走越慢》采用的是侦探小说的叙述方式,故事情节扣人心弦。小说围绕小鬼汊芦苇荡抓赌的故事展开,破案本身确实充满了惊险刺激,但作家借此指向的是世道人心,这是超越一般侦探小说的地方,显示了徐则臣出色的文本控制能力。

在当代文坛,宁肯是一个颇具思考能力的作家。他的生命深处有一种强悍、蓬勃的野性,这使他的创作始终有一种锐利的锋芒,冲决各种羁绊,抵达历史与生活的纵深处。评论家孟繁华认为,宁肯的小说具有“文化政治的鲜明色彩”,这是一个在文化中心、政治中心长大的作家最为鲜明的标识。近一两年,宁肯在《收获》杂志上发表了题为“北京:城与年”的系列小说,小说写的是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北京。宁肯用系列小说的形式,写了那个时代贫乏年代人性的荒寒,写了那个时代物质与精神的双重贫困,特别是写到了人们对书籍朝圣般的渴望,成为一个时代的隐喻。

王方晨的短篇新作《凤栖梧》延续了其《老实街》对人性与道德问题的追问。这一类小说深深浸润了儒家文化,小说的人物往往秉持含蓄、隐忍、内敛、不事张扬的做人原则,包裹着传统的重重盔甲,把真实的内心隐藏起来。儒家文化是生长于孔孟之乡的王方晨小说的文化胎记,他的《老实街》等作品的字里行间散发出我们熟悉的文明气息。《凤栖梧》中的苗凤三是武林高手,却甘心在老实街上做一个馒头店的老板,任凭别人千般撩拨,始终“不出手”,这种气定神闲、深藏不露、与世无争的生存哲学,自有一种历史的风骨在里面。“老实街”系列小说道德感很强,不是那种挂在口头上的道德,而是深深隐藏在每个个体身上、举手投足间流露出的,如太极一般阴柔、变化不定、只能意会而难以言传的传统仁义道德。这类小说,让我们感到传统文化在现代社会依然具有巨大的力量。

付秀莹的《地铁上》写的是在北京工作的老同学梧桐和张强在地铁上邂逅的故事。在拥挤的5号线地铁上,随着地铁的晃动,他们的对话也变得飘忽不定,对往昔的回忆,对现实的吐槽,对各自情感生活的揶揄,在一站又一站地铁的停停开开间断续展开。特别是小说结尾,张强虚构了自己的人生,更显得意味深长。张强的虚构是有着重要的现实需求。因为现实太缺乏传奇了,上班下班茶米油盐的围城生活,单调、疲惫而平庸的人生,仿佛没有终点。小说显示了作家在封闭的空间里书写生活的复杂与广阔的出色能力。

总之,2021年的小说创作,在艺术上更为沉潜内在,在深化现实方面走得更远。作家对现实的多方位观察,对历史与现实关系的处理,尤其是对现实的复杂性与多样性的认识,使得当下的小说在反映现实的广度与深度上都有了可喜的突破,出现了一批难得的精品佳作。

(作者系北京联合大学师范学院中文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