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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短篇小说:回到动人,向更丰饶的沉默开拔
来源:文艺报 | 贺嘉钰  2022年02月16日09:24
关键词:短篇小说

如果说长篇小说是海上航船,诗是某种或一切飞行器,那么短篇小说呢?阅读过去一年发表于刊物的短篇文本,我感到自己坐在一台彩色大篷车上。城市和村庄,平原与山野,现实及梦境,宇宙或人间,此下和记忆,往事与所愿在被车窗规定的以帧为单位的画幅中于眼前参差流过。大篷车仿佛从外省或梦里来,内置惊奇,正如短篇小说出现在我们的生活。

粗略估算,一个自然年登载于文学刊物的短篇数以千计,这听起来很热闹,但短篇在以文类为序列的文学生产中却几乎依然意味着孤独。笔者细读尚不足百篇,这里将提及的文本约两成,之于短篇在过去一年的风貌,这样的打量只能算作“一瞥”。

回到“动人”

短篇写到今天,故事似乎已惯于后撤到叙事之后,和讲什么相比,怎么讲耗用着写作者更多神思。形式上的炫技和探索让一些作家放弃了讲述“动人故事”的愿望和耐心,那似乎太传统了,几近古板,短篇因而似乎越来越失去深撼人心的力量。

但艺术之美的标尺中,“动人”永远有效。心有戚戚、茫然无措、或芒刺在背都是“动人”的作用力方向,它在情感能力与能量上对写作者提出要求。2021年,钟求是《地上的天空》、铁凝《信使》、田耳《遗址》、刘建东《无法完成的画像》、叶昕昀《孔雀》都对短篇的“动人”作出新解。《地上的天空》讲述了一段隐秘情谊浮出地表的经过。因定好下一世婚约,向死之人朱一围怀着不为人所知的欢愉走向此生终点。斯人已逝,但小说指挥着时间倒流,日常之下不为人知的渴望、坚信和爱逐一浮现,并蕴含击退死亡恐惧的伟力,这力量在他身后持续缓释,作用于亲友爱人。

动人的势能存在于如何面对死亡,也存在于如何继续生活。铁凝《信使》中,信任和真相的到来从一次时过境迁的偶遇开始。人对尊严与坦荡的争取将唤醒体内多大能量?陆婧面对身强力壮咄咄逼人的隐私侵犯者,在退无可退中将铝壶高高提起向着炉膛猛浇,这是充满隐喻之力的时刻,它意味着一个人将自我的软肋与懦弱全然击退;李花开在得知丈夫以小人之卑劣公开友人隐私而挟取利益后,在纵身一跃而致残疾的同时,完成了对“淤泥”和过往自我之弱的挣脱。《信使》以充满力量的舒展呈现着女性友谊,也刻写着人对自我的重新觉知。

《麦琪的礼物》《万卡》早已教导我们,短篇的高潮在结尾,感叹号与省略号将随文本最后一个句号到来。读者因此警惕,决不轻易落入圈套。但好短篇将说服我们一次再一次相信,体味余韵的荡漾是对这美好传统的致意。《无法完成的画像》描画了一幅历史的背影,特殊年代有着特别使命的革命者以画师身份行走江湖,他认出了未曾谋面的女儿,却无法完成相认。事业与家庭、情感与使命之间的纠结张力只能以人的隐忍克制落于无声处,当故事结局重新定格在那张不能完成的画像上,往事如风狂袭,如风飘散。

在日常中,在困顿处,在无趣疲乏寥落时,或有诗安静来访。这是《遗址》对生活的体谅。戴占文和伍国良有着无数同类,他们遭遇的生活、断续的友情交集也曾并将发生在无数人身上,田耳清晰地写下我们周遭那些“退潮的人”。人之光洁与强韧固然值得赞美,而端详那些无奈、不做挣扎的放手,难道不会让我们感到更深的无力,并因此接近着无言之美吗?故事的尾声“到地方你把我放在路边”一句闪来,读者将会心于它的深意,那些日日复现于生活到了纸上才获得重量与光亮的话语,经由艺术重新回到我们的日常。田耳的叙事能力既在对日常的浏览和注视,也在于他用“这一个”讲出了“无数个”。

好短篇会提醒生活。它便是以这样的具体而微,让我们介入并浸入庸常里的微芒。看见除了眼前这样的生活,还有另一种活法的可能。《孔雀》让我们看见叶昕昀的出手不凡。以毒品、犯罪、残疾为支点的叙事容易滑向类型,但《孔雀》在一个好看故事的周围,让某种低饱和度的光四处浮游。它以温和写出酷烈,以沉静的超越性讲述有关偿还、救赎和爱的故事。

“动人”作为情感反馈也许传统,但在经由时间标注的文学长河里,它永恒有力。它让异数、让格格不入、让流畅里停顿的诗意从一个小小端口释放出来,它们将溢出一个故事,一个具体人物,将大于我,大于我们。

想象“现代”

这一年,短篇关心的一些问题指向“现代”,既有主题的现代,也有情感方式的现代。虽然文学并不负责对现实生活提供问题的解决路径,但严肃地讨论问题,讨论严肃问题的意识与能力从来都在向写作者提出要求。

冲突作为叙事的天然方案似乎投射于一切文本,有关控制与失控、边界与逾越,遵从与冒犯在人与他者的故事中被不断重写,朱秀海《机器学习》另辟蹊径,这一次,他者是智能计算机。具有学习能力的AI在与人类“合作”中质疑指令,它几乎能够体验思维与辩论的愉悦,而“我”作为机器的主人,自作聪明试图完成的瞒天过海却于无处不在的数据凝视和“仆人”的反抗中走向溃败。一个被欲望劫持的人和一个会反思的AI将人与他者的紧张关系构置在一个未来故事中。这个现代生活的困境不只发生在人与AI 之间,系统的有效、悖论与失控已然并将继续参与人类生活,另一方面,对现代困境的想象也是对人类智慧的探索。

对现代的想象还具体地映照在家庭空间内部。张楚《木星夜谈》是一部有着电影风格的短篇。“我”随朋友一家在旅途中进入一次夜谈,也进入了一个日常中的“奇迹”。交谈中木星、平衡宇宙等话题的到来让察看生命的新角度隐约浮现。此处此身外,眼前人是否真有“往事”与“远方”?在真实与虚构中,人如何辨别边界并建立对他者的信任?这个奇妙、诡异且酷的故事似乎在提示对日常的另一种读法,它让我们看见存在的神秘性,“虚构的热情”是多么危险又迷人,而对远方的好奇是生活的永动之力。

有关平行时空的叙事在刘汀《恍惚概要》中呈现出另一向度的惊艳。以日常中恍惚一刻为起点,贺云与黄耀的交错不过被证明是万花筒中无数枚相似碎片的一瞬交集。刘汀以虚构构造着人对于失控的无助,对将至未至的不安,对坠入深渊的想象。故事的精致构造并非目的,它作为装置,几乎映照着个体生命与人类作为族群潜意识中的一种精神状况。

林戈声的《终夜》跳脱而离奇,轻盈又自由。这篇小说并非无懈可击的完美之作,但也正因脱序才显出生机。《终夜》的故事与叙事都呈现心随所欲的开合,故事一再指向人类跨越俗常、性别与物种的界限而自由生长的可能。作者体贴的是,当人与万物同在一种序列,人如何克服自我以获得与自我的亲密,获得生命的舒展与自由。

如错音之于旋律,日常中一次小小脱轨或许正是新知乃至新生活的起点。《化学》的故事发生在夜跑中。因夜跑者无意中看到夜色里两位年轻人隐秘的爱欲,她想要避开却开始了一段对话,并被施以援手,这成为平铺直叙的生活里一个跃起,化学家的情感观念在一次夜跑中被修正和丰富了。“现代”内在地要求着对因循有所反思,对浸入当下保持开放,因而在化学家看似正常实则一片空乏的精神废墟上,一段偶遇让“新键”正在生成。一如既往地,弋舟带来了一部优雅的短篇,它确如奔跑中的定格瞬间,将世界消音,并无限放大着力的沉默之美。

一瞬,或一生的故事

不同于长篇有足够长度以供沉浸,短篇或可凭其四两拨千斤的巧劲隐秘地拨动精神纤维,或许正是日常中看似微茫的震颤将成为回音的起点,而讲述一生的故事。

万玛才旦的《水果硬糖》以一位藏族女人的自述将两个儿子的命运轨迹极为朴素地展开。大儿子自幼聪慧,大学毕业后在拉萨成为医生,获得世俗意义上的美满,小儿子幼年看似愚拙,却是活佛转世灵童。成全儿子实现自我与企盼儿子留在身边是困扰女人多年的生活与精神难题。邻人眼中,女人俨然是幸福的,但为何她对幸福的感受只具体地兑现在两次品尝“水果硬糖”的滋味上?简白朴拙的低分贝叙事让人物情感与故事氛围显出疏淡,也正是在这份“淡然”中,人生的挣扎与和解使“浓烈”以缓释的方式悄然弥散。

韩东的小说别有滋味。他的叙事以小小的嘈杂、纤细的洞察与对生活的某种“非暴力不合作”创造了风格。《箱子或旧爱》写一个人在中年时代对旧爱的反刍,写时过境迁的尴尬,写岁月的无解。小说细密而松弛,将温馨与忧伤编织在了一处。他不问不答“爱”或“不爱”,只是让时间流过,让一只装有往事的箱子留下,会偶然想起但终无执念一探究竟,韩东以生活中一段隐线,写出了人生忽晚,山河已秋。

任晓雯的《推空婴儿车的男人》是一篇由目光构成的“默片”小说。在纽约曼哈顿炮台公园,几人日复一日地交集于片刻,他们各怀心事,从未对话,在日常得让人有些倦怠时忽有惊雷乍响。频发的枪击案、战争留给军人的后遗症、失独家庭的情感压力、不同族群以及人类间的隔膜,这些出现在美国的社会问题在向所有人提问。小说结尾以枪击案的发生从反面完成了对生活中某种漠然与紧张的收束,好像总是需要意外的提醒,我们才能真正靠近日常,获得心安理得生活的权利。

叶兆言的《水晶灯下》与刘庆邦的《一条被子》都讲述着某种“真实”的往事,关于人的生死如何在历史浪潮中水花般飞扬又寂灭。“水晶吊灯”与“一条被子”都曾给“生”以照彻和温暖,也同时成为“死”的落脚,他们在万字篇幅里写一个人,就能让过去时代的气息与滋味四处弥散。石一枫《半张脸》与王威廉《经年》以疫情时代的生活常态为起点,将一种不得不认领的生活方式作为展开小说的条件。口罩蒙住的半张脸使人的“一半”落入幽暗,有人将错就错为心事草船借箭,有人阴差阳错目睹凶案并囚困于永失所爱的境地中。残雪《最后的告别》是有着寓言之风的精彩短篇,带着房龙《宽容》般古老传说的气味,她以“告别”与“死亡”讲述生生不息、生命的循环与力量。李浩《冲动》以车祸后两位肇事嫌疑人的心理活动与对话再次确认,悬而未决的“决”不是故事终点,是“悬而”使一切延宕,短篇小说可以,也必然长于在有限体量内绵密地展示这样的“悬而”。

这数十篇之外,读到张慧雯《在我生命中》《奇遇》、三三《晚春》、马小淘《有意思的事多了》、班宇《气象》、陈春成《雪山大士》、徐皓峰《白俄大力士》、路内《跳马》都是这一年令人振奋又愉悦的短篇时刻。诸位小说家已建筑并丰富着自我风格,故事之外,小说语言的质地和气息亦迷人自在。张慧雯以不同语法寻觅小说的写法,疏松、清透、绵延的散文之风与水质语言静观生活的发酵;读《晚春》,体会一种美的传统在复活,三三将静水深流的清凉和水波荡漾的轻微晕眩汇于一捧;马小淘笔下的舒展、谐趣与天然有着轻盈的超越性;班宇将亦真亦幻写出了飞沙走石的场面;陈春成小说的想象力原点与半径、风雅又现代的语言方式在过去一两年间给当代文学带来诸多新鲜感受和对文学问题的讨论,那种“实现天分的天分”正在他与一些年轻写作者身上发生着。

与这些小说遭遇让我们确认,在今天,短篇依然动人,那些暗伏于小说的问题依然在向具体生活发问,而读小说,是一件这样好的事。它让我们听见沉默中的丰饶,也更接近着自我的未知部分。

细读2021年部分短篇小说,当故事落定,我们还会看见一个个写作者。他们的周遭风景与所要克服的艰难或许与过去、与未来并无大易,但在这一年里,他们孤独地在书桌前开拔,向这自虚空中建筑的万水千山崇山峻岭,独自挺身而入,为中国当代文学带来了一些屏息与惊艳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