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跑步穿过中关村》(节选)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徐则臣  2022年02月16日15:19

我出来啦。敦煌张开嘴想大喊,一个旋风在他跟前升起来,细密的沙尘冲进鼻子、眼睛和嘴里。小铁门在他身后咣地关上了。天上迷迷蒙蒙一片黄尘,太阳在尘土后面,像块打磨过的毛玻璃,一点都不刺眼。又有股旋风倾斜着向他走过来,敦煌闪身避开了。这就是沙尘暴。他在里面就听说了。这几天他们除了说他要出去的事,就是沙尘暴。敦煌在里面也看见沙尘扬起来,看见窗户上和台阶上落了一层黄粉,但那地方毕竟小,弄不出多大动静。他真想回去对那一群老菜帮子说,要知道什么是沙尘暴,那还得到广阔的天地里来。

眼前是一大片野地,几棵树上露出新芽,地上的青草还看不见。都被土埋上了,敦煌想,用脚踢一下门旁的枯草,伸着头看,还是一根青草也找不到。三个月了,妈妈的,一根青草也长不出来。他觉得风吹到身上有点冷,就从包里找出夹克穿上。然后背上包,大喊一声:

“我出来啦!”

敦煌走了二十分钟,在路边拦了一辆小货车。车到西四环边上停下,敦煌下了车,觉得这地方好像来过。他就向南走,再向右拐,果然看见了那家小杂货店。敦煌稍稍安了一点心,他一直担心一转身北京就变了。他买了两包中南海烟,问售货小姐还认识他么,那女孩说有点面熟。他说,我在你们家买过四包烟呢。出门的时候,他听见女孩吐完瓜子壳后嘀咕了一句:神经病!

敦煌没回头,长这么丑,我就不跟你计较了。沿着马路向前走,他知道自己一定像个找不到工作的愣头青,干脆摇晃着背包大摇大摆地反道走。走反道不犯法。走得很慢,慢慢品尝中南海。在里面跟在家一样,难得抽上这东西。第一次他把两条中南海带回家,他爸高兴坏了,一来客人就散,庄严地介绍,中南海,国家领导人待的地方,他们都抽这个。国家领导人待的地方。其实敦煌只经过中南海门前一次,为了赶去看升旗。凌晨四点就爬起来,被保定骂了一顿,保定说,升旗哪天不能看,非赶个大雾天。那天大雾,他们上午要去交货,但敦煌就是忍不住了要去看。那会儿他刚来北京,跟着保定混,梦里除了数不完的钱,就是迎风飘扬的国旗,他能听见仪仗队咔喳咔喳的脚步声整齐划一地经过他的梦境。他骑着辆破自行车一路狂奔,经过一处朦胧闪亮的大门,好像还看见了几个当兵的站在那里,没当回事。回来后跟保定说,才知道那就是中南海,后悔没停下来看看。后来他一直想再去仔细看看,总不能成行。就像保定说的,哪天不能看啊,所以就哪天也没能看成。直到现在。

敦煌也不知道要去哪里,没地方可去。一窝都进去了,保定,大嘴,新安,还有瘸了一条腿的三万,熟悉的差不多一个不剩。而且现在手头只有五十块钱,还得减去刚才买烟花掉的九块六。太阳在砂纸一样的天空里直往下坠,就在这条街的尽头,越来越像一个大磨盘压在北京的后背上。敦煌在烟离嘴的时候吹口哨,就当壮胆,又死不了人。当初来北京,跟来接他的保定走岔了,在立交桥底下抱着柱子还不是睡了一夜。先熬过今晚再说。

一抬头,前面是海淀桥。走到这个地方非他所愿,敦煌停下了,看着一辆加长的公交车冲过桥底下的红灯。其实不想来这里,尽管他也不知道想去哪里。就是在海淀桥旁边被抓到的。他和保定从太平洋数码电脑城一口气跑过来,还是没逃掉。东西还在身上呢。早知道逃不掉就把货扔了,他跟保定说,没关系,那两个警察胖得都挂不住裤腰带了,没想到跑起来还挺溜。他们的车堵在跟前,再扔已经晚了。这是三个月前的事。那时候天还冷,风在耳边呜呜地叫。现在,他出来了,保定还在里面。不知道保定被警察踹伤的左手好了没有。

敦煌拐弯上了一条路,再拐,风从地面上卷起沙尘,他躲到一栋楼底下,天就暗下来。他拍打着衣服上的尘土,一个背包的女孩走过来说:“先生,要碟吗?”从包里抽出一叠光盘。“什么都有,好莱坞的、日本的、韩国的,流行的国产大片。还有经典的老片子,奥斯卡获奖影片。都有。”

在昏暗的光线下,敦煌看到碟片的彩色包装纸上有点说不清的暧昧。那女孩的脸被风吹干了,但不难看,她好像还有点冷,偶尔哆嗦一下像要哭出来。敦煌判断不出她的年龄,也许二十四五,也许二十七八,不会超过三十。三十岁的女人卖碟不是这样,她们通常抱着孩子,神秘兮兮地说,大哥,要盘吗?啥样的都有,毛片要么,高清晰度的。然后就要从后腰里摸出光盘来。

“便宜了,六块钱一张卖给你。”女孩说。敦煌把包放到台阶上,想坐下来歇歇。女孩以为他决定挑了,也蹲下来,在一张报纸上一溜摆开碟片。“都是好的,质量绝对没问题。”

敦煌觉得再不买自己都过意不去了,就说:“好,随便来一张。”

女孩停下来,“你要实在不想买就算了。”

“谁说我不想买?”他让自己笑出声来。“买,两张!算了,三张!”他担心女孩怀疑,就借着楼上落下的灯光挑起来。《偷自行车的人》。《天堂电影院》。《收信人不明》。

“行家啊,”女孩声音里多了惊喜。“这些都是经典的好片子。”

敦煌说,不懂,瞎看看。他真的不懂,《偷自行车的人》看过;《天堂电影院》是在公交车上听两个大学生说的;挑《收信人不明》仅仅是因为名字别扭,他觉得应该是《收信人下落不明》才对。买完碟,他在台阶上坐下来,对面的楼前亮起霓虹灯。他掏出一根烟,点上,对着霓虹灯吐出一口烟雾。女孩收拾好碟片,站起来问他走不走。

“你先走,我歇会儿。”敦煌觉得没必要跟一个陌生人说其实自己没地方可去。

女孩和他再见,走几步又回来,在他旁边的台阶上坐下。敦煌下意识地向外挪了挪屁股。

“还有么?”女孩说的是烟。

敦煌看看她,把烟盒和打火机递过去。他听见女孩说,中南海的口感其实挺好的。敦煌和很多人打过交道,但那都是交易,冲着钱去,所以女孩的举动让他心里突然没了底。恐慌只持续了几秒钟,他想,都这样了,光脚的还怕穿鞋的。进都进去过了。整个人放松下来,主动问她:“生意还好?”

“就那么回事,天不好。”她指的是沙尘暴。闲人都关家里了,而买碟的大多都是闲人。

敦煌深有体会,他那行多少也有点靠天吃饭。刮风下雨像个乱世,谁还有那个心思。

女孩对烟不陌生,眼圈吐得比他好。两个人就这么坐着,看着天越来越黑。行人越来越少。旁边一个小书店里有人在说,关了吧,飞沙走石的,谁还买书。然后就是卷帘门哐的一声被活生生地拽下来顿到地上。飞沙走石,夸张了。敦煌尽量不去看那女孩,他不知怎么跟她说话,不习惯,和一个从没见过的姑娘不三不四地干坐着,这成什么事了。他想离开。

“你是干什么的?”女孩突然说话。

“你觉得呢?”

“学生?说不好。”

“什么也不干。无家可归的。”敦煌发现说真话简直像撒谎一样轻松。

“不信,”女孩说,站起来,“不过无家可归也好,一起去喝两杯?”

敦煌在心里笑了,终于露馅了,就知道你还兼了别的职。他没嫖过,但保定和瘸腿三万嫖过,女人那一套他多少知道一点。只是这样的女孩也干这个,他揪了一下心,然后说服了自己,报纸上说,现在干这行的姑娘相当比重的都是大学生。大学生,多好的名字。敦煌又想起那些抱孩子鬼鬼祟祟卖光盘的女人。“还是我请你吧,”敦煌做出一副慷慨来,死猪不怕开水烫,无所谓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