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文学港》2021年第12期|田兴家:庄周与蝴蝶
来源:《文学港》2021年第12期 | 田兴家  2022年02月18日08:27

有人听到水滴掉下的声音,从卫生间里传来,水管的接头准是松了。这个人想象一幅画面:披长发的女孩在屋檐下撑伞,偶尔有少许雨滴敲在伞上,又滑落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让一些蝼蛄受到惊吓而流泪,它们正在练习飞翔。我们从女孩的侧面看,她的脸部没有任何五官,估计这连绵的春雨让她伤感。我们揉眼睛再仔细看,女孩光着双脚(她的脚趾甲很健康),身穿粉红色的衣服,头发和伞一样黑亮。

多么不协调的色彩呀,我们想责怪这个人。但这个人突然走进画面里,他那过油的头发和稍脏的紫格子衬衣,将他衬托得像还没成名的画家。他对女孩笑(他的笑有些猥琐),然后用手语欲跟女孩交流。我们看到他的右手少了大拇指。女孩像刚才那般保持静止,肯定和我们一样不懂这个人的手语。他向前走几步靠近女孩,雨瞬间大起来,斜飘着,不停敲击在女孩的伞上。我们感觉到水管接头的缝隙在增大。这个人突然抱住女孩,饿狼一般吻上去,让我们震惊不已。

画面就在此刻静止。我们定格在画面中,身体无法动弹,思绪却是流动的。

我们感觉到战争即将发生,谁家的猪在雨中跑向森林,它实在太胖,跑起来的样子不好看。树枝上结满了人(像结果一样),男女老少高矮胖瘦都有,猪抬头对着这些人哼哼叫。如果我们的身体可以动弹,就把这些人的头发剪断,让他们从树枝掉下,来到地面生活,参加即将发生的战争。雨好像下得更大了,树上的人一定在讨论世界末日。“是这头猪准确预报了战争。”于是这些人从此不吃猪肉,他们商定,待这头猪老死以后,为它建一座豪华的坟墓,世世代代祭拜。

风终于吹进森林,树枝轻轻晃动,树上的人不时身体相撞,纷纷吵嚷起来。一个族长模样的男人对一个干瘦的老头说:“我们把你进贡给这头猪,这是死前最高的荣誉。”旁边的年轻人朝干瘦的老头踢了几脚,老头掉在地上挣扎着。这头猪哈哈大笑,跑过去朝老头的脖子咬一口,老头喊叫一声就没气了。猪用锋利的牙齿撕下一块肉,骄傲地抬起头,咔嚓咔嚓地吃着。

我们有些愤怒,如果出现一条大蛇,就让蛇将猪吞掉。可是我们失算了,蛇吞下猪后肚子变得很大,无法爬动,艰难地扭动身体,最后把猪吐出来。猪爬起来活动一下筋骨,伸一个懒腰,三下五除二将内脏受伤的蛇吃掉,然后继续吃老头的身体。

这头猪的食量惊人,怪不得它能长这么胖。老头的身体很快就被吃完,只剩下一根大拇指。它捡起来舔了舔,朝我们扔过来,准确无误地“飞”进我们的包里。它朝我们笑了笑,似乎感到很满意,坐在地上朝森林深处“嗷嗷”叫了几声,树上的人完全安静下来。

稍过一会,在一只长翅膀的蚂蚁带领下,蚁群出巢,浩浩荡荡地涌过来。它们卧薪尝胆十年,终于选择在这个雨季出兵。

战争近在咫尺,但亮朝的皇帝还在和宫女饮酒作乐,守城的士兵于城墙下昏昏欲睡。这支蚂蚁大军爬过一块石头,看到那头肥胖的猪,它躺在地上蹬着腿玩。长翅膀的蚂蚁一声令下,所有蚂蚁忽地朝猪冲过去。猪察觉到危险,站起来准备跑,但为时已晚,瞬间被蚁群覆盖住。三分钟的时间,整头猪只剩下白森森的骨架了。这支蚂蚁大军继续前进。亮朝的皇帝将一杯酒饮尽,拉着一个十五岁的宫女进了侧面的房间,一群太监进来把其他宫女驱散。

有人慢慢醒过来,他感到有些疲惫。半开的窗户不知何时又织了蛛网,一只蜘蛛和两只蝼蛄在蛛网上打架,鲜血溅得到处都是,整个场面显得很激烈。这个人对此不感兴趣,他回想起刚才的那幅画面,一股香味让他着迷,是女孩的体香。他意识到什么,于是进卫生间清洗下身、换内裤。听到水滴掉下的声音,他蹲下往水管的接头看,水不紧不慢地冒出,一秒钟掉下一滴。他就这样沉默地看着,那模样显得有些无奈。

这时我们感到肩膀无比酸痛,伸手捏了捏,才察觉到我们的身体可以动弹了。我们四处看,那幅画面不见了,原来我们已经走出画面。撑伞的女孩下落不明,但我们没有必要为她担心。

我们走进这个人的房间,一股霉味充斥鼻腔,好一会才适应过来。墙角散乱着油画,落了一层灰,色彩黯淡无光,但仍看出这个人是超现实主义画家。我们随手拿起其中一幅,上面画着一个赤身裸体的人蹲马步,端一碗满满的大便,一边吃进嘴里,一边从屁股拉出米饭。画的右下角有三个细小的字:自画像。这个人竟然把自己画成这模样,我们忍不住笑出声来。

卫生间的门突然开了,有人走出来大吼一声:“是谁?”我们吓了一跳,手中的画掉在地上,玻璃一般摔成无数碎片。就在我们不知所措时,这个人睁大眼睛,略带惊喜地说:“我好像在哪遇见过你们。”他微微抬起头,眼珠快速地转动着,像在极力回忆某件事但却什么也想不起来。

就在刚才,我们出现在这个人想象的画面里。此刻我们提心吊胆,如果他想起这事然后放声大笑,那我们的肉身就会当场毁灭。但估计当时这个人把心思都放在撑伞女孩的身上,一丁点都没有注意到我们。他的两个眼珠转动了二十几圈还是没想起这事。最后他说:“你们一定是那户放蛊人家的儿女。”

这个人的话让我们感到惊讶。他所说的这户放蛊人家,我们非常熟悉。其实这世上根本就没有这户人家,这户人家是我们凭空想象出来的,现在存于我们的脑海深处。这户人家确实有一对儿女,但不是我们。我们摇摇头说:“不,你认错了,我们不是。”这个人很确定地说:“怎么可能,绝对没认错,当时我还差点爱上了——”他没再说下去,从墙角拿出一张折叠桌展开,拉几张凳子过来,让我们坐下。

我们曾经出现在这个人想象的画面里,这个人也曾经出现在我们想象的画面里,而现在我们就和这个人面对面地坐着。啊,这个世界实在太乱了,也许此刻面对面坐着的我们又是某个人想象出的画面。我们感觉到头部嗡嗡响,似乎里面住着一群蝼蛄。在我们的思绪里,估计守城的士兵在梦中看到无边的蚂蚁大军袭来,于是请求皇帝把这些蝼蛄召集起来,为即将发生的战争作好准备。

亮朝皇帝已经完事,那个十五岁的宫女被太监带走,又有太监进去问皇帝是否留下这个种,皇帝挥挥手表示不留,于是太监赶紧用土办法为这个宫女作事后避孕。此时蚂蚁大军离城墙只有两公里,它们高声唱起亡国前的国歌,让守城的士兵完全清醒,赶紧点燃狼粪,并一层一层地把消息传给皇帝。皇帝得到消息时,酒醒了一半,他无端地想刚才的那个宫女,却怎么也想不起她的容貌。皇帝感到一阵空虚,又挥挥手将汇报战事的大臣赶出去。

我们再次分析眼前的这个人的脸,一点没错,他就是那个小伙子。

事情是从那时候开始的(没有具体时间),我们无意中想象出一户人家。这户人家是苗族,据说女主人会放蛊,受到村里人排斥,一家四口便搬去森林里住。那个小伙子没有任何预兆就出现了,他熟悉这地方的风俗,一眼就认出那是户放蛊人家。小伙子听说过蛊的厉害,但各种神奇的传说让他的好奇心高过恐惧心,于是毫不犹豫地走过去。那户人家像是早就准备好的,小伙子刚走到门口,就热情地把他迎进屋。

屋里的摆设显得很清贫。男主人、女主人、儿子的长相丑陋,且穿得破破烂烂,可女儿却秀色可餐,穿着干净整齐。小伙子多看了几眼,男主人讨好般地笑着介绍:“她叫桂月。”桂月则大胆地朝小伙子眨了眨眼睛,让小伙子一时有了生理反应。他赶紧转移注意力,对男主人说:“我想参观你家养的蛊。”男主人大方地说:“请。”说完带小伙子来到屋后,揭开一个土缸的盖子。小伙子终于见到了蛊,一颗一颗犹如拳头般大,整齐地生长在缸壁上。蛊的外表是一层半透明的膜,里面充满着白色的物质,似脓液一般。小伙子一阵恶心,赶紧转过脸去。男主人又将盖子盖住,并说:“放心吧,我们不会伤害你的。”最后小伙子临走时,突然问男主人:“我可以把桂月带走吗?”男主人高兴地说:“一直在等你的这句话。”

为了向这个人证明我们不是放蛊人家的儿女,我们把这段故事讲给他听。他听完后微闭眼睛,像是陷入沉思,好一会儿才犹如说梦话般地说道:“一点差错都没有。”我们有些得意,微笑着说:“你把桂月带走以后,我们就没有继续想象了,因为大家都懂的。”这个人突然睁大双眼,坐直身体,说:“不,你们错了,后面发生的事情,打死你们也想象不到。”我们仍微笑着,说:“何以见得?”于是这个人把后面发生的事情讲给我们听。

那个小伙子向桂月伸出手,桂月微笑着向他走来,他们十指相扣往森林外面走去。走了不远,桂月的哥哥追上来,喘着气说:“路上很危险,我护送你们一段路吧。”小伙子略一思索,点点头说:“好的,那就谢谢了。”落叶还未腐烂,新叶早已茂盛,蝉扯着嗓子鸣叫,它们剩下的日子不多了。他们三人一步一回头(往前走时总感觉父母在后目送,然而回头却只有一棵又一棵的树木),稍一停哥哥拿起挂在腰间的芦笙,端详一会后吹响一支苗族古歌。曲调绕来转去,令人感到忧伤,树上的鸟儿纷纷流着眼泪哭起来。一个小节过后,桂月随着旋律跳起苗族舞蹈,和哥哥有节奏地做回顾动作。小伙子望着他们,眼角浸满泪水。

最后一个音符结束,桂月也停了下来,他们都已泪流满面。哥哥把芦笙挂回腰间,整理着情绪说:“就到这吧。你们往左一直走,不要往右,右边有人在地里劳动,对你们会有阻碍。”小伙子表示感谢,搂着桂月的腰欲走,哥哥突然哽咽地说:“桂月,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你了,我能拥抱你一次吗?”桂月愣了一下,转过身去张开双手,他们拥抱在一起,继而亲吻起来。许久后,桂月挣脱哥哥的怀抱,说:“好了好了,你会找到一个女人,你们将会相爱一生。”哥哥含着泪点头,他一转身就消失不见了。

小伙子和桂月朝着左面望去,似乎看到了森林的尽头。他们做了一次深呼吸,继续往前走。爬过一座山看到一片空地,无数的蚂蚁正在训练,拼命一般地完成高难度动作。桂月疑惑地问:“这些蚂蚁是在为一场晚会做准备吗?”小伙子摇摇头,说:“不,它们是在为一场战争做准备。”桂月吃惊地问:“战争?”小伙子不慌不忙地说:“是的,战争。曾经,一个名叫大亮的孤儿利用蝼蛄将蚂蚁打败,建立了亮朝,这个大亮就当了皇帝。现在这些蚂蚁想要复国。”桂月说:“但愿它们能成功,我们还是往右边走吧,不要打扰到它们。”

桂月一改刚才的模样,像是变了一个人,疯一般地转身往右走去。小伙子犹豫一下,赶紧追上去。他搂着桂月,抚摸着她身上最柔软的地方,让她咯咯地笑个不停。小伙子身体的某个部位愈发膨胀,他想,走出森林就找一家酒店,和桂月解决生理需求。“森林里充满着诱惑……”小伙子朗诵起一首诗。他忘记了这首诗的作者,但他觉得应该是女诗人写的。小伙子想,无论哪个朝代,女诗人都充满着危险。

走了不多时,就看到一片片庄稼地,隐约有人在里面劳作。小伙子闻到一股愈加浓烈的香味,是从桂月的身体散发出来的。他把脸埋在桂月的脖子上嗅着,突然间感到一阵舒服,有什么东西喷射出来。他有些害羞地说:“你身上的香味让我忍不住了。”桂月笑着说:“我故意散发出香味诱惑那些正在劳动的老头。”果然过了一会,那些劳动的老头就从四面八方涌过来,露出贪婪的笑望着桂月。桂月突然间消失不见了,那些老头四处寻找着,小伙子迷茫地加入了他们。

这个人已经泪流不止,声音哽咽,再也讲不下去。我们给他递去纸巾,他伸出颤抖的双手接住,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只是一时的情绪而已。我经常这样。”我们点点头说:“能够理解的,每个人都有一段刻骨铭心的故事。”他擦眼泪时,我们看到他的右手少了大拇指,这让我们突然感到心里怪难受。稍一停,我们想起那头猪曾把一根大拇指扔进我们的包里,便赶紧摸出来给这个人。他犹豫着接过去,粘到右手上,很神奇地就合上了。他活动着这根大拇指,笑着说:“以后我可以用右手作画了。”我们微笑着点头,心里舒服多了。

这个人右手拿起画笔,严肃地说:“让我为你们画一幅画像吧,当作纪念。”没等我们答应,他就坐到画架前,换了一张纸,刷刷地画起来,不时抬头看我们一眼。我们一动不敢动,生怕他捕捉不到我们的面部表情。我们移动眼光看这个人,他画着画着,脸上流露出一丝伤感。这让我们感到很恐惧,画家的眼睛都很“尖”,莫非这个人看出了我们的内心。他脸上的伤感愈加浓烈,最后他伤心地倒在地上,我们赶紧过去把他扶起,让他背靠着涂满各色颜料的墙。画纸上是一只蝼蛄和一只长翅膀的蚂蚁,我们有些不高兴,回到桌前坐下。这个人很抱歉地说:“我最近在研究一种画法,把人画成不同的昆虫,所以刚才不知不觉就画成了这样。”我们不语,转过脸去。地上的碎片轻微地移动着,慢慢恢复成原样,那幅自画像又出现在我们眼前。

这个人终于调整好情绪,起身走到我们面前,说:“为了我们的友谊,你们给这幅画取一个名字吧。”我们依旧不语。他叹了叹气,默想一会,说:“要不就叫‘两个人的一场战争’,你们觉得怎么样?”这令我们感到奇怪,想了想便说道:“可是你的画里没有涉及战争呀。”他笑了笑说:“很多超现实主义作品都是这样,题目和内容没有半点关系。”刚一说完,这个人就蹲下身,捂着胸口吐起来。我们仔细看,呕吐物是一群密密麻麻的蚂蚁,正在四处爬动,很快就沿着墙缝爬出去了。这个人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拍了拍胸口,喘了一口气,说:“我最近一直在吃蝼蛄,它们在我的胃里变成蚂蚁,让我每天要吐一两次。”

这个人在我们身边坐下来,一起看着蚂蚁争先恐后地往外爬。最后一只蚂蚁长着翅膀,它飞起来在我们面前绕一圈,才落到墙缝处,爬了出去。不多时,蚂蚁大军已经逼到城墙下,几个士兵挥着长刀乱砍,但是无济于事。他们很快就被蚁群吃掉。长翅膀的蚂蚁飞到城墙上,查看了敌情后,下令蚁群咬坏城门。片刻后城门倒下,蚁群冲进去,里面的士兵双脚颤抖,把盾牌立成一排,试图挡住蚂蚁。这些蚂蚁经过严格的训练,一个个犹如针尖般,从每一个缝隙钻过去。一刻钟过后,这些士兵变成一堆白骨。

亮朝皇帝躲在阁楼上目睹了整个过程。他努力让自己镇定,叫随身的大臣铺开宣纸,提笔写了半阙《西江月》。那堆白骨让皇帝感到刺眼,他怎么也写不出下半阙,于是长啸一声,把那支特制的毛笔扔掉,命令大臣把养了多年的蝼蛄放出。那些蝼蛄过了十年的太平日子,早已经失去作战能力,在蚂蚁大军的面前显得不堪一击。有宫女发现一只蚂蚁爬到脚下,正晃动着触角、睁大眼睛瞪她,她大叫一声把蚂蚁踩死,但很快一群蚂蚁涌过来,瞬间爬满她的双腿,她被吓得晕过去。皇帝感到不妙,从后院仓皇而逃。“皇上,皇上……”宫女们哭喊着欲追随皇帝,可后院的门已经被太监关上。

“大臣、太监和宫女统统被蚂蚁咬死,亮朝至此宣告灭亡……”我们回过神来,发现这个人在自言自语,他双眼无神地盯着前方,嘴唇轻微地蠕动着。我们拍了拍他的肩膀,他醒悟过来,朝我们嘿嘿地笑了笑。我们准备说点什么来缓解尴尬,但这个人先开口了,他说:“多年来我一直在研究亮朝,这个被历史学家忽略掉的朝代,还蛮有意思的。”我们表示对他的研究成果感到好奇。他从柜子深处取出一个盒子,打开,半盒灰烬映入我们的眼帘。他骄傲地说:“我已先后写了六稿,都全部烧毁了,现在开始写第七稿。”说着他把盒子盖上,拿出笔和纸写起来。

主要名词

1.蝼蛄,在苗语里叫做“土狗虫”。一种古老的生物,曾经以蚂蚁为食物,是蚂蚁的唯一天敌。蝼蛄擅长于挖掘洞穴,一只蝼蛄一整夜就能把一个庞大的蚁巢挖空,将蚁王吃掉。

2.蚂蚁,人类以外的另一种智慧生物。地球上曾一度被蚂蚁占领,它们进化、发展的速度很快。就在蚂蚁准备登月时,一个名叫大亮的人利用蝼蛄将蚂蚁打败,建立亮朝,这个大亮就成为了皇帝。

3.大亮,孤儿,其父母和兄妹在“人蚁大战”中牺牲,他和幸存者利用独木舟先后逃到一座荒岛上。荒岛上盛产的蝼蛄成为这些幸存者的主食,孤儿大亮便以抓蝼蛄为生。大亮渐渐长大,他明白这样抓下去,蝼蛄总有一天会绝种,于是学会饲养蝼蛄。岛上少有蚂蚁,大亮经过长期观察,发现蚂蚁是被蝼蛄吃掉了。于是……

4.人蚁大战,历史上最激烈的一场战争,蚂蚁和人两种高智慧生物,为争夺地球的主宰权而斗争。在这次战争中,蚂蚁战胜,人类几乎灭绝。

这个人写到这里停了下来,把笔握在半空中,久久地盯着稿子,陷入沉思一般。这让我们严重怀疑,他对亮朝根本没有什么深入的研究,也只是知道一些皮毛而已。“嗨,往下就编不出来了?”我们开玩笑说道。这个人没有任何反应,依旧保持着刚才的姿势。我们又提高声音说了一遍,他还是没有任何反应,似乎没有听到我们的问话。我们感到有些诧异,站起来往前走两步,看到一个赤身裸体的人蹲马步,端一碗满满的大便,一边吃进嘴里,一边从屁股拉出米饭。我们差点叫出声来,原来我们已经走进这个人绘的画中,怪不得刚才他听不到我们说话。

啊,所有这一切乱七八糟的。这个世界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比如某个程序少一个符号或者多一个数字,才运行出这种不可思议的结果。我说:“种种证据表明,我们被操控着。”你说:“多么可悲呀,原来我们由一些数字和符号组成。”我说:“待程序运行结束时,就是我们这一生的尽头。”你说:“最可悲的是,我们一生也无法知道这些程序是谁编出来的、到底是谁在操控着我们。”这样的对话让我们感到无比痛苦,抱着头蹲在地上抽泣起来。

蚂蚁占领了亮朝的首都,将皇帝遗留下的背心改成国旗并高高升起,向全世界宣布改朝换代。然而蚁王不愿出席开国大典,也不愿爬出洞穴来坐皇位。无论长翅膀的蚂蚁怎么劝,蚁王都说着同一句话:“我还是喜欢居住在洞穴,这里面的黑暗让我着迷。”长翅膀的蚂蚁说:“这样你无法感知宇宙的大。”蚁王说:“但我能看到洞穴的小。”最后实在没有办法,便按蚁王的形状用泥土捏出一个模型,放在皇位上以供子民们跪拜。蚂蚁帝国很快就得以恢复了,长翅膀的蚂蚁召集开会,继续商讨搁置已久的登月计划。然而全体蚂蚁都忘记了勾股定理,再也无法计算出宇宙飞船直角边和斜边的长度。

许久后,我们整理好情绪,轻声唱一首歌来安慰自己。(那个人已经趴在桌上入睡,用呼噜声代表哭泣。其实他也是被操控着的,那些代码一定在不停地跳动。)当我们把一首歌唱完时,吃入大便拉出米饭的人朝我们做了一个鬼脸,他的门牙上沾着一块辣椒皮。我们感到很厌恶,白了他一眼,然后转过脸去。有风从很远的地方吹来,我们闻到森林的气息,充满着诱惑。我们闭上眼睛,看到一些野兽蹲在岩石背后,咬牙切齿、虎视眈眈的。这莫名地让我们身上的血液加快速度流动,便理了理衣服,朝远方的森林走去。

森林一改往日的模样,到处都是新鲜的蚁穴,蚂蚁们在草丛中悠闲地漫步。见到我们,它们触角相碰,一只传一只,很快就聚集成一大群,雄赳赳地向我们逼近。我们转身就跑,那些蚂蚁在后面狂追,发出尖细的叫声。森林像是突然间变得宽广起来,不一会我们就找不到方向了,累得直喘粗气。我们终于撑不下去,撞在一棵树上,两眼顿时冒金星。回头看到数千只长翅膀的蚂蚁飞过来,它们摩擦着尖锐的牙齿,很快就要到达我们面前。情急之下,我们用手指比作枪,朝那些飞翔的蚂蚁射击。随着一排子弹射出,那些蚂蚁惨叫着一只只落地。原来我们还有这一绝招,我们集中精力继续射击,靠后的蚂蚁纷纷逃了。

我们一屁股坐在地上,回想刚才的情景,越想越觉得有趣,不禁哈哈大笑起来。“是何人在此狂笑不止?”一个女声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听着是那么耳熟。我们站起来四处看,周围没有一丝异样,静下来再仔细听,却又什么动静都没有了。然而就在我们打算放弃时,那个女声又传来了:“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这一次我们终于听清声音的方向,是从一棵巨大的树里面传来的。我们朝着声音走过去,那是一棵“人树”(这种树结的果实是人),显得衰老不堪,估计已多年不受孕。树干上有一个洞,洞口露出一张好看的脸。我们愣了半天,才认出来是桂月。

“如果你被困住了,请眨眨眼睛,我们马上就会帮助你。”说着我们用手指比作枪,在衣服上擦了擦。桂月嚷道:“住手,请不要救我,我是自愿进来的。”我们仍然保持着警惕,说:“你这是为何呢?”桂月说:“这里面住着一窝蚂蚁,我在用身体喂养它们。”我们问:“你这样会不会感到很痛苦?”桂月说:“恰恰相反,我感到很幸福。我胸口以下的肉全被吃掉了,现在那些蚂蚁正爬在我的心脏上,舒服得要命。”桂月说着快乐地呻吟起来。她那微闭眼睛、半张着嘴的模样多么诱人,如果那个小伙子在场,一定会再次有生理反应。

呻吟了一阵后,桂月停下来,慢慢恢复平静,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刚才我有一种要上天的感觉。”我们说:“你的样子很美,蚂蚁们一定吃得津津有味。”桂月竟然羞红了脸,跟以前的她完全不是一个模样。看来女人都是善变的。我们觉得好笑,但还是担忧地问:“你这样做,家人会不会感到伤心?”桂月说:“不会,我的家人都在战争中死去了。”我们惊了一下,问道:“什么战争?”桂月说:“为保卫亮朝而战,可最终亮朝还是灭亡了,你不可能不知道吧?”我们想了想,说:“那都是过去很久的事了。”稍一停我们又说:“节哀,你不要过于悲伤。”桂月说:“我一点都不悲伤。和大亮王朝相比,我更喜欢蚂蚁帝国。”她的话让我们感到不可思议,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你们应该去参加战争,不应该这样整天无所事事的。”桂月突然说。我们有些愧疚,说:“我们错过了那场战争,要不一定会百战死或者十年归。”桂月说:“如果有这心,你们就往前面走吧,走出森林就会遇到那亡国的皇帝,此刻估计他正在为恢复亮朝而招兵买马。”我们望向远方,说:“我们这就去,愿你把那些蚂蚁喂饱,然后在幸福中死去。”桂月说:“谢谢。”我们往前刚走几步,桂月又快乐地呻吟起来。她的呻吟声遍布整个森林,森林里又瞬间充满着诱惑。我们闭上眼睛,看到很多人受诱惑而往森林赶来,我们睁开眼睛,加快脚步往前走。

一路上遇到好些蚂蚁,欲攻击我们,但只要我们用手指比作枪,它们就忽地逃开了。不知走了多久,终于走出森林,眼前是一座座石山。这些石山光秃秃的,连一株小草都没有。那位亡国的皇帝会不会就在山那边呢?我们轻捂着胸口,做了一次深呼吸,往山上爬去。翻过一座山,并没有遇到亡国的皇帝,而是遇到那个撑伞女孩。她已经不撑伞了,但脸部依旧没有任何五官,现在住在一栋破旧的房子里,那是放蛊人家留下的房子。我们看见她时,她正取下挂在墙上的瓢,去屋后舀出一瓢蛊,朝屋檐下一个庞大的蚁穴倒进去。洞口的蚂蚁立即兴奋地扭动身体,用别扭的舞姿来对她表示感谢。她望着蚂蚁微笑,似乎对此感到很满意。屋顶上方浮着一把撑开的黑伞,即使有风也一动不动,我们一眼便认出是她曾经撑的那把伞。

我们过去跟她打招呼,表示对她的伞感到好奇。她抬头看向屋顶,那把伞突然间飘起来,越飘越高。我们愣愣地盯着,直到看不见。而后太阳好像离我们而去,我们似乎感到一阵寒冷,不禁打了一个哆嗦。我们感到不安,试着转移注意力,于是说:“如果我们没记错,这里曾经是无边的森林。”她说:“是呀,但蚂蚁帝国恢复以后,这一方的树木就被蚂蚁咬死了。”我们感到惊讶,问道:“这是为何呢?”她说:“蚂蚁准备在这里发射火箭登月,但后来又突然放弃了。”我们叹了一口气,看着不远处那些巨大的石头,问道:“那些石头背后有野兽吗?”她说:“还有什么野兽,全都被蚂蚁吃光了。”我们说:“这样说来,你好像也恨着蚂蚁,但你为什么还在这里喂养蚂蚁呢?”她对我们嘘了一声,凑到我们耳边轻声说:“我是用蛊来喂养蚂蚁,它们吃了蛊就会变傻,然后下一代也跟着变傻,这样一代传一代,用不了几年,蚂蚁帝国就不战而亡了。”说完她做了一个鬼脸,然后转过脸去偷着笑。看来她和桂月不是同一种类型的女生,桂月只顾自己享受,日夜用身体供蚂蚁饱食,这些蚂蚁曾经咬死她的父母和哥哥,她也毫不在乎。

她回屋里拿出一张长凳,放在我们面前,哽咽地说:“坐下吧,让我们来谈一谈历史,已经很久没人跟我谈历史了。”我们犹豫片刻坐了下来,她也坐下靠在我们身边,抽泣声逐渐增大。我们问:“历史上有一个人让你无法忘怀?”她努力控制住情绪,说:“是的,这个人叫庄周,但其实庄周并不存在,而是由蝴蝶梦到的。每次一想到这些,我就控制不住地想哭。”我们轻拍两下她的肩膀,安慰道:“哭一哭不要紧的,你的眼泪洗掉尘埃,让往事显露出来,使蚂蚁感到忧郁。”她说:“每当忧郁袭来,那些蝼蛄就蠢蠢欲动,怂恿那亡国皇帝复国,而他却习惯了以乞讨为生。所以人的这一生呀,还不如一只蝴蝶潇洒。”我们紧紧搂住她,感觉她的身体正在发生着什么变化。我们说:“要不你就化蝶飞走吧。”她点点头,不一会就变成一只巨大的彩蝶,扇动着翅膀远走高飞了。

我们本想留在这所房子里住下来,继续每天舀一瓢蛊喂养蚂蚁,可又担心桂月一家的鬼魂回来陪伴我们,于是我们提着长凳来到屋后,把养着蛊的土缸砸碎,再来到屋檐下,用手指比作枪朝蚁穴开了一枪,然后爬上下一座石山。只要找到亡国皇帝,我们就向他展示绝招,告诉他复国有望了。他一定会喜极而泣,马上续写完那首《西江月》,把我们封为随身大臣。黄昏来临之前,他在石山上发动战争,再次向蚂蚁帝国宣战。我们高声唱起《西江月》,冲进森林里,用手指比作枪,将一个个蚁穴毁掉。森林里顿时硝烟四起,战火接连地烧了整整三个月,蚂蚁帝国最终灭亡。

然而这只是我们的想象。

当我们在山谷里遇到亡国皇帝时,瘦了一圈的他让我们一时没认出来,幸好他那亮朝的口音还是那么纯正。当时他正趴在石头上教两只蝼蛄说话,但蝼蛄对说话不感兴趣,始终发不出一个简单的音,他便辱骂着蝼蛄,语气里充满着愤怒和无奈。凭着口音我们知道他就是亡国皇帝,不禁感到胆怯起来,看来当过皇帝的人威慑力是非常大的。我们走过去,小心地喊道:“皇上。”他抬头看着我们,愣了一下,然后慢吞吞地爬起来,说:“请叫我大亮。”我们看到他的鞋破了两个洞,那两只蝼蛄看到我们,便从洞口钻了进去。

“皇上,我们有能力帮你复国,重建大亮王朝。”我们说着用手指比作枪,朝山顶开了一枪,一块硕大的石头随即滚落下来。他平静地摇摇头,一字一句地说:“重建大亮王朝已经没有意义了,不如我们结伴,一起去乞讨吧。”这让我们感到愕然,觉得荒唐却又无法拒绝,也许这就是皇帝的魅力。我们说:“只要皇上愿意带上我们,我们到死也跟着。”他脸上露出微笑,说:“以后就是一路人了。”我们激动得跪在地上行礼。他说:“起来吧,我们该上路了。”

就这样,亡国皇帝敲着碗走在前面,他的步子跨得那么大,我们紧跟在后面。犹豫了好几次,我们终于开口问:“皇上,难道你已经不恨那些蚂蚁了?”他说:“蚂蚁留我一命,对我已经够好了,我恨不起来。”我们看着他宽阔的背,不再说话,默默地思考着什么。稍一停,他唱起他自己编的乞讨歌,我们赶紧和音:给我一碗粥,再长的路我替你走;给我一碗饭,最美的景我替你看……歌声在山间久久回荡着。

有人听到水流淌的声音,从卫生间里传来,哗哗直响,水管的接头准是完全松开了。但这个人对此无动于衷,他依旧保持着沉思的姿势,脑海里出现一幅画面:一只长翅膀的蚂蚁完成最后一次飞翔,然后拆下自己的翅膀烧掉,将蝼蛄的肚子咬破,钻进去生活。它每天打坐十二个小时,整整三个月后终于悟出真理,创立了“蚁教”。蚁教得到蚁王的支持,很快就传遍蚂蚁帝国,所有蚂蚁都信仰。

这个人微微一笑,提起笔继续写亮朝的历史。

蚂蚁做梦也没想到,它们竟然会败给蝼蛄。经过将近一年的奋战,最后一只蚂蚁将军战死,蚁王被迫宣布无条件投降。在那个雨停的清晨,蝼蛄押着蚁王和十一只长翅膀的蚂蚁回去见大亮,大亮早已坐在皇位上等待。蝼蛄大喝一声,蚁王扑通跪在大亮的脚下,十一只长翅膀的蚂蚁在后面整齐地跪成一排。大亮感到很满意,命蚁王亲自把那十一只蚂蚁的翅膀咬下,蚁王不停地请求饶过,十一只长翅膀的蚂蚁哭声乱成一片。大亮顿时感到愤怒,挥拳将一只长翅膀的蚂蚁打成肉泥,所有蚂蚁随即安静下来。最后蚁王实在没有办法,只得含着泪将剩下的十只蚂蚁的翅膀一一咬下,其中两只蚂蚁当场昏死过去。大亮哈哈大笑了几声,突然想起自己还没吃早餐,便叫人把蚂蚁翅膀炒熟,当着蚂蚁的面吃掉,又有一只蚂蚁昏死过去。大亮吃饱后,才向全世界宣布:大亮王朝今天成立了!

【田兴家,贵州人,生于1991年。作品发表于《民族文学》《山花》《湘江文艺》《湖南文学》《山西文学》《文学港》《作品》等刊物,有小说被《小说选刊》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