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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2022年第2期|盛慧:大湾味觉(节选)
来源:《人民文学》2022年第2期 | 盛慧  2022年02月15日08:34

盛慧,男,一九七八年生于江苏宜兴,文学创作一级,佛山市作家协会副主席,佛山市艺术创作院副院长。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十月》《花城》《山花》等刊,并被翻译成英文、俄文、蒙古文。著有长篇小说《风叩门环》《白茫》《闯广东》、中短篇小说集《水缸里的月亮》、散文集《外婆家》《岭南的乡愁》等著作十九部。曾获《人民文学》新世纪散文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最具潜力新人提名 ,入选二〇一七年广东特支计划青年文化英才。

大湾味觉(节选)

盛 慧

烧 味

一个人的口味看似平常,其实是颇有些神秘的,与我们的成长经历有关,珍藏着我们对爱的美好记忆,饱含着我们对往日时光的深情眷恋。记得上小学那会儿,一放暑假,我就迫不及待收拾衣服,逃难一样跑到县城的外婆家,目的只有一个——改善伙食。外公是个和蔼可亲的老头,一天到晚笑眯眯的,弥勒佛一般。他悉心招待着我,生怕怠慢了我这个小客人。每天的午餐最值得期待,外公下班回来,手上总会提一只袋子,里面装着卤菜,有时是盐水鸭、有时是酱牛肉、有时是烧鸡、有时是卤猪耳、有时是卤猪蹄、有时是卤鹅翅……因为这些都是平时连想都不敢想的美食,我觉得自己简直比神仙还要快活。我非常享受这种当客人的感觉,希望暑假永远不要结束,所以总要赖到最后一天才肯回家……从那时候开始,鲜香四溢的卤菜店,成了县城中最神秘,也最令我向往的地方。

在我生活的粤港澳大湾区,卤菜店并不多见,与之相仿的烧腊店倒是随处可见。每次经过烧腊店,我的脚步就好像被什么东西勾住了似的,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隔着透明的玻璃,可以看到油光闪亮的枣红色烧鹅、焦糖色的叉烧、芝麻皮的烧肉、淡黄色的白切鸡都在暖黄色的灯光下闪闪发光,尤其是肥瘦相间的叉烧,浓稠的蜜汁滴落下来,凝结成珠,悬而不落,如一颗颗小小的琥珀,让我忍不住直吞口水。

暮晚时分,天光渐暗,客人们蜂拥而至,空闲了一下午的老板终于忙碌起来,他挥刀斩料,动作娴熟,快如闪电,酥脆的声响不绝如缕,油润的甜香弥散全屋。

猪是烧味家族当仁不让的主角。在中国人的餐桌上,猪肉是最常见不过的食材,大湾区自然也不例外,不过,这里制作猪肉的花式繁多,远非他处可以比肩。

烤乳猪是粤菜中的“当家菜”,它也是“满汉全席”中的主打菜肴之一。早在西周,此菜已被列入“八珍”,称为“炮豚”。南北朝时的贾思勰在《齐民要术》中这样描述它:“色同琥珀,又类真金,入口则消,壮若凌雪,含浆膏润,特异凡常也。”据专家考证,广东人吃烤乳猪,至少已有两千多年历史了。南越王赵眜墓中出土烤乳猪的长铁叉及乳猪骨骸,是目前所知最早的中国烤乳猪的一组实物史证。

在其他地方,烤乳猪已经难得一见了,但在大湾区,它仍是婚席中不可或缺的重头菜,本地有“没有金猪不嫁女”之说。初到广东时,我还不太明白其中的含义。有一次,当地的老人们笑着告诉我,婚席上烤乳猪最初的寓意是自己的女儿是初婚的黄花闺女。不仅如此,新郎官带着新娘“回门”的必备礼物中也有烤乳猪。

大湾区的人讲求传统,这里的婚礼犹存古风。第一次在广东吃同事的喜酒,印象分外深刻。第一是不收礼金,我们准备的红包,主人接过去对折一下,又立马塞回给我们,说已经收下了我们的祝福。另外就是仪式感特别强,一间装修豪华的大厅里,摆了足足一百二十围酒席。吉时一到,全场的水晶吊灯突然熄灭,徐缓庄重的《婚礼进行曲》骤然响起,闹哄哄的大厅顿时安静下来。宴会厅的大门缓缓打开,身着旗袍的礼仪小姐打着宫灯款款而入,后面跟着几十个服务员,手里都托着一只硕大的盘子,盘子里有红色的小灯闪闪烁烁,那便是酒席的第一道菜——烤乳猪。上桌之后,我才发现,那小灯原来是乳猪的眼睛,调皮可爱。烤乳猪,最好吃的是猪皮,酥脆爽口,一般蘸以白糖,白糖会让油脂散发出更多的香甜滋味。

粤菜名师潘英俊在《粤厨宝典》中写道,粤菜的厨师最初是采取北方用奶酥油致酥脆的方法,直到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广州银龙酒家一个姓梁的师傅,改用麦芽糖来取色增酥,开了先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广东烧猪都是光皮的,又称琉璃皮,烤制时轻火轻油,烧成后皮色大红,光亮如镜,皮脆肉酥。光皮烧猪虽然漂亮,但要趁热食之,放置的时间一长,猪皮就会变韧,口感大打折扣。

如今最为流行的是麻皮烧猪,因猪皮上有密密麻麻的芝麻状小泡而得名。光皮乳猪的特点是脆,麻皮乳猪的特点是酥,即使冷却之后,也像薄饼一样酥化,刀切下去,咔嚓有声,感觉不像切猪肉,倒像是在切米花糖,别说是吃,光是听声音,都能让人浑身酥麻,口水直飙。

身披“黄金甲”的烧猪,金光灿灿、喜气洋洋、气势非凡,所以,又被大湾人称为金猪。它是粤菜中无可争议的天王级“巨星”,总是出现在各种重要的场合,开工、开业,以及新房落成均必不可少,因为它是鸿运的象征。它也是大湾人清明拜山祭祖的必备之物。拜祭之后,会平均分给族人。他们则会用荞菜炒烧肉,因为“荞”与“轿”同音,意思让先人坐着轿子舒舒服服回去。

烧肉,是粤味中的经典。袁枚在《随园食单》中写道:“凡烧猪肉,须耐性。先炙里面肉,使油膏走入皮内,则皮松脆而味不走。若先炙皮,则肉中之油尽落火上,皮既焦硬,味亦不佳。”又说:“食时酥为上,脆次之,硬则下矣。”佛山有一家小店,店里的冰皮烧肉,遵循古法,烧足两小时,皮薄而酥,咬上一口,如同金黄的锅巴一样,在口中发出噗噗的清脆爆响,肉质肥而不腻,旋即化开,妙不可言。

烧肉在香港叫烧腩仔,港人爱以黄芥末佐之,香港陈六记饭店的“炭烧五层楼”,层次分明,满口酥香,名满香江。澳门烧肉又称白切烧肉,和传统的粤式烧肉不同,它不用糖浆上皮,改用粗盐涂制,猛火烧烤,色泽分为“纸皮黄”“殷红色”两种,其皮松脆,其肉甘香,富有层次感,选料和做法都较普通烧肉讲究,肉要选行内人所称的“挑骨花肉”。佛山南海的九江烧肉、顺德的东头烧肉、江门四会的地豆炭烧肉、鹤山的上南烧肉、肇庆广宁的古水烧肉、广州番禺的黄阁烧肉也各有风味,深受食家喜爱。最传统的烧肉,需用炭火,炭的香味,纯正而饱满,温暖而踏实,是我特别中意的。

叉烧,也是粤菜中当红的明星,深受孩子们的欢迎。我的大女儿尤爱此物,一口气就可以干掉大半盘,吃得满嘴油花,好像花面老虎一样。叉烧最早称为“插烧”,以叉子插着猪肉烧制,一般选用上好的梅肉。腌制之后,先在烤炉烤制,接着点燃玫瑰露酒和海盐,边烤边熏,一直要“烧至焦香,尤见火鸡”。这里的“火鸡”,可不是老外们感恩节时吃的火鸡,而是指叉烧边缘被烧得似焦非焦的部分,香甜至极,最为惹味。最后把糖浆均匀淋在叉烧的表面,就可以斩件了。叉烧的厚度也有讲究的,有经验的厨师会选择厚切,因为只有这样,才有肥美的肉汁和浓郁的肉香。刚烧出来的叉烧是最好吃的,纤维未收,蜜汁未凝,口感最嫩,香味至浓。吃起来,恍如某种汁水丰盈的水果,伴随着油脂渗出的,还有浓郁的焦香和蜜汁的芳甜,以及隐约的玫瑰香味。香港的再兴烧腊传承久远,是香港最古老的烧腊店。此外,香港食神戴龙还专门为我推荐了新桂香烧腊的叉烧,这家店至今仍用传统的炭火烤制,蜜香丰腴,既不甜腻也不粘牙,深受街坊们的喜爱。

叉烧的口味,并非一成不变,而是随着时代的变迁而变化的,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香港曾流行过一种“拖地叉烧”,所谓“拖地”,是指新界元朗的大白肥猪,行走时肚皮几乎拖到了地上,取其五花部位烧制,肥美无比,是当时最受港人推崇的极品。如今,大家生活富足,油水不缺,对这种油腻之物,早已敬而远之,最受欢迎的是肥瘦相间的叉烧,瘦的部位脆爽有嚼劲,肥的部位软润而又甘香。大多数酒楼用松肉粉发之,而佛山烽味小馆则用香港六十多度的料酒,镇足四小时,并不停地按摩,使肉质松软。这样做成的叉烧,松软如云,汁涌如泉,入口即化,毫无油腻感,堪称极品。此外,广州炳胜酒家有一道秘制黑叉烧,颜色如成熟的桑椹,也颇具特色。

除了叉烧,烧排骨也颇受食客们的青睐。珠海斗门的大赤坎明火叉烧烧排骨尤其值得称道,充满酱香和荔枝柴香,火鸡诱人,入口焦脆,内里柔嫩,肉汁丰盈,清香绕喉,让每一个食客吃得如痴如醉,乐而忘返。

有一份统计报告说,香港人平均每四天就要吃一次烧腊,我似乎比香港人更中意此物,每个星期,至少要光顾两三次烧腊店。一日傍晚,进店斩料,遇见一位带孙子的老者,他看到小孙子可怜巴巴的眼神,立刻心领神会,用牙签挑起一块叉烧塞入他的口中,这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景象,却让我顿生感动,仿佛又回到了童年,看到外公正眯着眼睛对着我笑。我愣在那里,眼前竟然有些模糊。转眼间,外公已经离开我们十三年了。人间的时光过得真快啊!

腊 味

时序更迭,四季轮回,人间的菜单也随之变换。“秋风起,食腊味。”天气一凉,大湾人就开始晒起了腊味,鲜甜的香味随风飘散,令人心醉神迷。

对于腊味,我总是一往情深,小时候家里平时吃不到腊味,只有过年会买几条广式肠腊。在我的记忆中,腊肠的味道,就是过年的味道。

作为一种古老的风味,腊味出现在中国人的餐桌上已经有几千年了。古人原本只是想通过腊制延长食物的保质期,没想到,竟然获得了意想不到的美味。腊味之美,除了肉的品质之外,还离不开盐和风。一般人只知道盐有咸味,不知道它其实还有香味。韩国作家金薰有一句话,让我印象特别深刻,他说:“盐的咸味来自大海,香味生自阳光。”风干是腊味成败的关键,水分散逸的过程,恰恰正是腊味鲜味凝聚的过程,经过风吹日晒,腊味仿佛修道成仙,最终获得了新鲜食材难以比拟的浓郁鲜香。

“醉绯酱紫,凝香绕梁。”在大湾区,几乎什么肉类都可以腊制,据当地的老人家讲,以前还有人腊孔雀肉和田鼠肉。不过,在林林总总的腊味之中,我最喜欢的还是衣脆肉香的腊肠,广式腊肠讲究的是酱香、腊香、酒香“三味”。这其中,酱料是极为重要的,它可以激发腊肠的鲜味,酒则要用高度的山西汾酒,清香醇和。传统的腊肠讲求天然生晒,秋阳杲杲,北风干燥,在风和阳光的作用下,水分迅速蒸发,腊肠日渐消瘦,颜色日趋鲜艳,最终变成了一串串迷人的红玛瑙,散发出让人难以抵抗的迷人香气。

据说,最早的广式腊肠出自中山黄圃,清光绪年间,当地有一个叫王洪的卖猪肉粥档主,一年冬天,天气奇寒,生意冷清,他准备的肉料卖不出去,于是,他突发奇想,将这些料剁碎腌制,灌入肠衣,放在风中晾晒,过了几日之后食之,风味独特,香气迷人。从此,黄圃人制作腊味的技艺便闻名于世。早在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黄圃人在广州市开设了“沧洲”“八百载”等烧腊店;广州著名的“皇上皇”、香港的“荣华”烧腊店,也专聘黄圃师傅坐案。

东莞是广式腊肠的另一个发源地,风格和黄圃腊肠有所不同,东莞高埗的矮仔肠又短又粗,风味别具。相传清末年间,当地有一个人,经常挑着广式细长腊肠上街叫卖,他个子很矮,路人只见香肠不见其人,有的腊肠拖到地上,沾了泥沙,卖相不好,影响销售,他老婆便想了个办法,把腊肠制得短而粗,没想到,一种独特的风味由此诞生。吃的时候,无须切片,将整颗香肠扔进嘴里,用牙一咬,浓郁的鲜香便像炸弹在嘴里爆炸开来,那种突如其来的幸福感觉,妙不可言。东莞厚街的腊肠也很出名,呈椭圆形,紫酱色,大小像新疆的大红枣一样,所以又被称为“枣肠”。值得一提的是,它不仅形状似枣,口感也像枣那样地脆,肉质也不像其他地方的那般硬,那般甜,其美妙的味道,像烟花一样在舌尖绽放。腊肠中肥瘦的配比,有二肥八瘦、三肥七瘦、四肥六瘦等品种,我最喜欢三肥七瘦,有油脂的浓香,却没有肥腻之感,最堪回味。

除了中山黄圃和东莞高埗、厚街之外,大湾区还有许多盛产腊肠的地方,风味迥异,各具特色。广州增城正果的腊肠是用羊肠衣灌制,香脆甘腴。惠州博罗公庄的腊肠贵在咸香,配料有盐、胡椒、丁香、香叶、茴香等。江门礼乐的腊味制作者足迹遍布省港澳,据说以前在省港澳的腊味加工场,礼乐话是通用话。

广式腊味的品种奇多,除了腊肠,我也喜欢腊猪脚,风味独特,与萝卜同煲,香味撩人,汤极鲜甜,我可以连喝三大碗。咸蛋黄叠加腊肠,不光色泽艳丽,意头也好,有“金玉满堂”的寓意。开平优之名鹅肝肠、鸭肝肠,油润肥美,回味绵长,让人想起来就口水泛滥。东莞虎门的白沙油鸭,用盐腌制,自然风干,肥白肉厚,甘饴香醇,肥而不腻,香而不俗。珠海最有名的是横山鸭扎包,其风格独特,鸭脚包、鸭下铲包和鸭翼包,均是用鸭脚、鸭下铲、鸭翼、鸭肝、鸭肠和肥猪肉采取独特的方法腌制晾晒,捆扎而成的,绕匝腊鸭肠是制作“横山鸭扎包”的关键。最传统的做法,是蒸而食之,其外观呈琥珀色,光泽鲜亮,其香气四溢、肉美而鲜、骨酥而脆。广州南沙的 “封鹅”,因为鹅杀好之后会用油纸完全封住吸油晾干,在风中连吹十日,故此得名。干香的鹅肉中,有阳光的味道,还有海风的味道。肇庆封开的罗董牛肉干,用本地的黄牛肉制作,在秋风中慢慢风干,色泽暗红,加入姜葱炒香,鲜韧味美,齿颊留香,回味悠长。

烧 鹅

走进大湾区任何一间烧腊店,烧鹅都是最引人注目的明星,鹅身饱满、油亮、红润,光芒四射,像是有一盏灯,从内部将它照得透亮。面对这诱人之物,我总会产生一种冲动——冲上前去,将鹅腿一把撕下,像小时候那样大啃起来。

“北有烤鸭,南有烧鹅”,追根溯源,烧鹅是由烤鸭演变而来的。相传南宋末年,幼帝南逃,南宋厨师随之来到广东,烧鸭作为宋朝廷的宫廷名菜,被带到了这里,时间一久,流入了民间。不过,广东人对鸭一直没太多好感,对鹅倒是推崇备至。

粤菜素以清淡为美,但也不能一概而论,烧鹅就是以浓墨重彩而著称的。烧鹅一般呈枣红色,也有一些颜色更深,如包了浆的酸枝木。做法大致分为两类:一种是脆皮烧鹅,明火烧制,讲求皮脆、肉滑、骨香,味道层层递进,引人入胜,香港的深井烧鹅、东莞烧鹅,皆属于此;另一种是软皮烧鹅,暗火慢烧,讲究的是浑然一体,皮甘肉嫩,口口爆汁。这种做法,以香港镛记为代表,镛记的烧鹅又被称为“飞天烧鹅”,为什么这么叫呢?因为大家觉得它好吃到几乎能让人飞到天上去了。

正所谓萝卜白菜各有所爱,相较而言,我个人最喜欢的还是脆皮烧鹅,它的口感是一波三折的,充满迷人的戏剧性。夹上一块,点上琥珀色的酸梅酱,入口咀嚼,鹅皮咔嚓作响,脆如薯片,油脂的香味,包裹着丝丝缕缕的荔枝木香味,在口腔中回荡,那种愉悦与满足,又远非薯片可以比拟。鹅的皮下脂肪,早已在高温中熔化,深情款款地渗入到鹅肉中去了,鹅肉甘香四溢、丰腴不腻、汁水横流,就连鹅骨也充满深邃的幽香。

食材就像一个人的人品,永远是排在第一位的。清人袁枚在《随园食单》中说:“大抵一席佳肴,司厨之功居六,买办之功居四。”鹅好,烧鹅才可能好,一般选中小个的清远黑棕鹅,肉质紧密、富有弹性。烧鹅淮盐和脆皮糖浆也不可随心所欲,淮盐是在食盐中加入五香粉炒制,脆皮糖浆中,麦芽糖和浙大红醋不可或缺。给鹅淋浴之后,还需要吹气,这个环节也很考验功力,吹得好,皮肉分离,烧鹅形体饱满,像人逢喜事一样精神抖擞、红光满面,吹得不好,灰头土脸,活像一个“瘪三”。

烧鹅乃浓香之物,诱人的香味,不仅来自鹅本身,也来自柴木。柴是至关重要的。大湾区的先民们一直在寻找烧制的良材,从普通的木柴到竹柴,再到蔗渣,皆不如人意,直到不经意间发现了荔枝木。在我看来,荔枝木与烧鹅是天作之合,它们的相遇,称得上是粤菜史上最激动人心的美好时刻。荔枝木结实干燥且耐燃,所含有的树胶较少,燃烧时非但不会产生异味,还有一股淡淡的清香。厨师告诉我,柴越老,烧出来的香味就越香,色泽也会更加诱人。新荔枝木是不堪重用的,因为它有一股青涩味,至少需要存放一年以上。烧制的过程,也极富观感,炉中的鹅“香汗淋漓”,油脂缓缓滴落盘中,偶尔有几滴,调皮地跳入火中,发出轻微的滋滋声,这几乎是美妙动人的天籁之音,听得我的心都要融化了。

白切鸡

广东盛产名鸡,清远的清远鸡、封开的杏花鸡、信宜的怀乡鸡以及惠阳的胡须鸡,被称为“四大名鸡”,尤其是清远鸡,名气最大。

在这里,鸡的做法多不胜数,或鲜爽、或甘香、或嫩滑、或酥松,其中,最经典的还是白切鸡,它被称为粤菜第一鸡,因为,它最能体现粤菜追求原味的极致,也最能体现素简质朴的哲学观念。

白切鸡的制作始于何时已漫无可考,民间的传说倒是不少,其中,有一个版本我是最喜欢的。相传,很久以前有一位书生,中秋当日杀了一只鸡,准备像以前一样放到水中煮,刚生上火,就听到外面有人大声呼救。原来,村子里有一户人家失火了,他和妻子急于救火,顺手将鸡放入放水的锅中。等他们救完火回到家中,已经饿得眼冒金星,这时,灶里的柴火已经熄灭了,锅里的鸡居然也被烫熟了,取而食之,竟然清香爽滑,可口无比。

袁枚的《随园食单》也提曾提到白片鸡,与白切鸡的口味颇为相似。他说:“鸡功最巨,诸菜赖之,故令羽族之首,而以他禽附之,作羽族单。”单上列鸡菜数十款,用于蒸、炮、煨、卤、糟的都有,列以首位的就是白片鸡,说它有“太羹元酒之味”。所谓“太羹”是指古代祭祀用的不调和五味的肉汁。所谓“元酒”是指古代祭礼时用以代酒的水。在袁才子眼中,白片鸡的品质纯正到了极致,乃人间至味也。

白切的烹饪手法如同歌手的清唱,一点也不能藏拙,因此,对食材分外讲究。一般选用“鸡项”,“鸡项”在粤语中专指未下过蛋的嫩母鸡,不过,也有人认为,下过第一窝蛋更为上乘。鸡龄太小,香味不够浓郁,鸡龄太大,肉质又不够细滑,以饲养一百八十天为最佳。中国私房菜的鼻祖谭家菜有一道招牌菜叫一品白切鸡,不仅对鸡的品种要求十分严苛,饲料也格外讲究,会加入酒糟。唐鲁孙先生在《令人难忘的谭家菜》一文中写到,鸡的胸颈间有一块“人”字骨,如果摸上去软而有弹性,方才可以使用。我听说,有些厨师选鸡,还要讲究眼缘,像选美一样。白切鸡一般选用清远鸡、杏花鸡和胡须鸡,广州白天鹅宾馆的葵花鸡,被称为天下第一贵鸡,它像是千金小姐,从小娇生惯养,吃的食物是新鲜的葵花盘、叶,喝的水是葵花杆的汁,肉质与其他的鸡颇为不同,每一口都有葵花的清香。

鲜是食材的美德之一,食材没有鲜味,就像是一个人病恹恹的,没有神采。厨师最大的本事,就是唤醒食材鲜味,越简单的味道,往往越需要繁复的工艺,稍不留神,鲜味便如惊鸟四散,一去不返。做白切鸡必须要现宰现做。俗话说,天下功夫,唯快不破,做白切鸡更是如此,杀鸡的速度越快,就越能保留鸡的鲜味。为此,厨师们一直努力突破,一九七四年粤菜师傅黄振华与另外两位师傅组成的小组,刷新了“宰鸡一条龙”表演的记录,用时仅一分五十二秒,令人叹为观止。

和其他鸡的做法不同,白切鸡并不是煮熟的,而是由将开未开的“虾眼水”吊熟的。制作时讲究“三浸三提”,先在水中加姜片及葱段,用大火烧开水后将火关掉,取出整鸡,拎住鸡脖子,浸入锅中,复再提出,以冰水镇之,此为“一浸一提”。此外,还有一个晾干的过程,厨师们形象地称其为“收汗”,散水存香,口感弥佳。鸡皮的爽脆与鸡肉的嫩滑,正是来自冷热的反复切换,在这个过程中,鸡像保守秘密一样守护着自己的鲜甜香味。

斩件摆盘,也颇费心思。它不仅会影响观感,还关乎口感。厨师们研究发现,鸡肉直切,每一块的厚度保持在两厘米左右,口感最佳,太厚则腻,太薄则枯,均称不上完美。上桌前,还需要简单“补妆”,用花生油涂抹鸡身,让它容光焕发、神采飞扬。蘸料也有讲究,一般来说是要用沙姜和葱白,沙姜带着丝丝甜味,没有生姜辛辣,香味则要比生姜要浓郁很多,可以起到增味提鲜的作用。

上好的白切鸡,形态甚美,鸡皮为明亮的柠檬黄色,肉色鲜白,恬静优雅,清新脱俗,宛如贵妃出浴,楚楚动人,你只要看上一眼,心里便会掠过了一阵清新的风。取而食之,鸡皮脆爽,薄滑低脂,鸡肉鲜嫩鲜香,细腻多汁,让人毫无招架之力。

老食客们评判一只白切鸡的好坏总有着独门的秘方,他们认为,一只鸡是否入味,只要吃鸡的脊骨就知道了,半凝固的鸡血是其重要的标识。而我最看重的则是皮肉之间的那一层薄薄的鸡油,如果冻般晶莹剔透,那种从内而外散发出来的鲜甜味道,撩拨着味蕾的琴弦,让味蕾如痴如醉,飘飘欲仙,在唇齿间久久萦绕,让人体会到清淡中的丰腴,平淡中的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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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2年0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