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艘遥远的《白轮船》
作者:[吉尔吉斯斯坦]钦吉斯·艾特玛托夫 译者:雷延中
出版社:安徽少年儿童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2年01月
日本作家村上春树在一次演讲中说:“若要在坚硬的高墙与击石的鸡蛋之间做选择,我会永远站在鸡蛋那一边。不管那高墙多么正当,那鸡蛋多么咎由自取,我都要站在鸡蛋那一边。”这是故事的使命,作家别无选择。
文学的灵魂总能在纵深辽阔的时空里相遇。1970年,吉尔吉斯斯坦作家艾特玛托夫发表了巅峰之作《白轮船》,完成了一部好作品的价值使命:让个人灵魂的尊严浮出水面,沐浴光照。小说将悲剧现实与斑斓的幻想、美丽的神话紧密交织,将人们引向对信仰的寻觅,对道德的探索及对人性的审度。
《白轮船》的主人公是一个刚满七周岁的无名小男孩。他的妈妈离开他到城里去了,他从未见过自己的爸爸,唯一疼爱他的外公莫蒙是个可怜的老头,每天不得不仰人鼻息生活。
用作家的话说,这孩子有两个故事。一个是他自己的,内容谁都不知道;另一个是外公讲的长角鹿妈妈的故事。后来,这两个故事都无影无踪了。
两个故事,亦是两个世界——孩子心中的“善”和现实中大人的“恶”。
无名小男孩的心,如泛着蓝光的伊塞克湖一样纯净透明,无疑是人性至善的一面。
在男孩孤独忧郁的童年里,在很多个寂静的午后,他喜欢钻到草丛里,高大的舍拉尔仁草是他忠实的朋友;他尽情地仰望头顶的蓝天,看云彩游来,云彩任由他的想象描绘出各种神奇的图景来安慰他;他为许多石头取名,“睡骆驼”“狼”“马鞍”“坦克”,所有这些都是他熟悉的伙伴。
他对外公讲述的长角鹿妈妈的故事充满无限神往,他祈求长角鹿妈妈:“用角带一只摇篮给他们吧!做点好事,叫我外公别哭,叫阿洛斯古尔姨夫别打别盖依姨妈。行行好,让他们生一个孩子吧!”
小男孩的姨夫阿洛斯古尔,是彻头彻尾的恶魔。他是工业文明的实践者,掌控着林区人的“饭碗”。在他眼里,万人膜拜才是生命的最高价值,良知早已泯灭,恶俗至极。他常在酒后毒打不能生育的妻子,骂粗俗下流的话,他为“用脚把她踢出门”而扬扬自得。当他把丈人莫蒙制服时,他刻薄地暗笑“爬来了,跪在我的脚下了”。他叹息自己没有更大的权力,否则要让更多的人跪倒在他脚下,服从他。作家对这个人物并未留情,他让小男孩在幻梦中召唤他的英雄库鲁别克来宣告阿洛斯古尔的罪行:“你永远不会有孩子的……这里谁也不喜欢你……快滚吧,永远别回来。滚,快滚!”
莫蒙,也就是小男孩的外公,阿洛斯古尔的丈人。心地善良,受人欺负却并不在意。他哀求阿洛斯古尔不要打他的女儿,却总是遭到女婿的辱骂。一次,为了接小男孩回家,懦弱的莫蒙头一次顶撞了阿洛斯古尔,违背了他的意志,为此付出悲惨的代价——莫蒙被逼开枪杀死他心中最圣洁的长角鹿妈妈,给阿洛斯古尔一群人开鹿肉宴。
最敬爱的外公亲手“猎鹿”,以及周围的“恶”排山倒海地扑向小男孩时,他心中的神圣之塔彻底坍塌了。刺骨痛心的冰凉和无能为力的救赎让他痛苦不已。他对自己说:“还是做鱼好,还是做鱼好……”
外公讲的长角鹿妈妈的故事恰似“高墙”与“鸡蛋”之间柔软的光照,在现实世界中短暂地停留,而后被罪恶之手残忍地驱散。在残酷的现实里,在善与恶的对抗里,小男孩选择离开这个污浊的世界,以死对抗童心所不能承受之痛。他变成了一条鱼,尾巴、身体、鳍——都是鱼的,只有头仍旧是自己的,他在寂静、黑暗、冰冷的水里游了起来,游向他心中的白轮船……
“为什么有的人凶恶,有的人善良?为什么有的人幸福,有的人不幸?为什么有的人大家都怕,有的人谁也不怕?为什么有的人有孩子,有的人没有?为什么有的人可以不发工资给别人……”这些在他心中循环着的问题在人世间永远无解。
或许,白轮船上有答案。
白轮船在男孩的望远镜里,在深蓝的伊塞克湖的那一边。曾经,小男孩带着他心爱的书包和望远镜跑到山上,对着望远镜等待白轮船,他是多么激动呵——
他生怕影响对准了的焦点,屏住呼吸欣赏着美丽的景色,仿佛是他自己把它创造出来的……在前面,在深蓝的伊塞克湖上,白轮船终于出现了。这就是它!它有一排烟囱,船身长长的,雄伟而漂亮……它慢慢地、十分气派地走着自己的路,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向何处去……他的父亲,伊塞克湖上的水手,就在这条白轮船上。他相信这一点,因为他非常希望是这样的。
白轮船上,能再遇见吉尔吉斯人的长角鹿妈妈吗?或许能。他曾亲眼看见过长角鹿妈妈回来了,漂亮极了,像一幅画——
三头鹿站在被朝霞染红的灌木丛中,脚下是洁净的沙滩,河水浸到踝骨。它们小口地喝着冰冷的河水,不慌不忙地喝喝停停。阳光越来越温暖,越来越明亮。鹿一边喝水,一边享受着太阳的光照。它们下山时从树枝上落在背上的大量露水慢慢干了,背上都冒着淡淡的雾气。这是一个非常宁静的令人愉快的早晨。
艾特玛托夫式的忧伤,全情投射在小男孩的良心上。这颗透明的纯善之心,一直被作者小心翼翼地怀揣着。最后,作者禁不住来了段跋语:“你摒弃了你那孩子的心不能容忍的东西,而这就是我的安慰。你生活过,短暂得像亮了一下就熄灭的闪电。但闪电划过并照亮了天空,而天空是永恒的。这也是我的安慰。”
此时,我又想起第一次遇见“白轮船”的情形,在路遥的《平凡的世界》里。两位追求理想之光的年轻人,在吉尔吉斯人的古老歌曲中达到了精神上的至高契合。“有没有比你更宽阔的河流,爱耐塞?有没有比你更亲切的土地,爱耐塞?有没有比你更深重的苦难,爱耐塞?有没有比你更自由的意志,爱耐塞?”
再读《白轮船》,心中如伊塞克湖水般碧蓝纯净、波澜起伏。这一份为人类所承受的苦难而悲悯伤怀的心境,便是良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