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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族文学》2022年第1期|李晓君:两条河流
来源:《满族文学》2022年第1期 | 李晓君   2022年02月16日08:15

李晓君,本名李小军,1972年6月生,江西省作家协会主席,江西省文联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散文集《时光镜像》《江南未雪——1990年代一个南方乡镇的日常生活》《梅花南北路》《后革命年代的童年》《暮色春秋》《暂居漫记》等。

 

两条河流

李晓君

那是初夏。多雨、沉闷,湿漉漉的空气里,物体失去了阳光和夜晚的灯光赋予的色彩,在清晨的窗前,显示出一种苍白的灰色,铅色的云层很厚,积压在窗前。云层之外遥远的火星上,祝融号探测器已经着陆在你无法想象的星球上。据说,上面也有水的迹象。几年前,美国宇航局曾公布在那个沙漠行星上(地表遍布沙丘、砾石,大气稀薄寒冷),发现了液态水湖。

你眼见着江水一天天往上涨,连接两岸的大桥在水的逼近之下,失去了往日的傲岸、挺拔,有种即将被水吞没的岌岌可危之感。在你住的高楼上,赣江两岸的景色一览无遗,你来到这城市二十多年,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生活在江边。昨天晚餐后,到江边散步,看到不少人在垂钓。你震惊地发现,密密麻麻的蚯蚓在逃离被水淹没的泥地,徒劳地往水泥斜坡上爬,起初你以为是岸边遗弃了一些锈铁丝。旁边一位同样散步的女人,用南昌方言说,恁多蚯蚓啊!旁边的丈夫说,侬有稀哩奇怪,涨水咯!一位男子以蚯蚓为饵,手一抖一抖地握着鱼竿垂钓(你不太明白他这个神经质的动作)。岸边一个红色塑料袋里,显示着他可怜的收成,一条小鲶鱼正徒劳地张着嘴。那个丈夫又有了新的发现,一条黄鳝也挤在攀爬的蚯蚓群里。被水淹没的草洲,灰色的鱼群游弋成一个个漩涡,正是这点吸引了垂钓者,但他的收获实在有限。很快他被同样在岸边观鱼的散步者指点,跑到另一处去对付一条新发现的大鱼去了。不断上涨的江水,似乎激起了附近居民和散步者的兴奋之情。同样,那些平时并不怎么垂钓的人,这时跃跃欲试,仿佛天赐良机,你对这种投机的心理略显鄙夷。

你直观地看到了水每日的变化,那是多日来连续降雨的结果。自从你住进酒店十余天来,雨就没有间断过,虽然未必整天都在下雨,有那么两三次正好晚饭后雨水稍歇,你借此从室内出来,呼吸新鲜空气,沿着塑胶行道散步。老实说,江边这一段,区政府颇为用心地打造出一个健身的好去处。从你第一天入住酒店开始,便喜欢上这个地方。这一区域楼盘价格在南昌是偏贵的,从办公楼、写字楼、酒店到居住小区,都明显精致气派些。

水面宽阔,干净无物如素纸。以前可不是这样,江上的驳船、采沙船、渔船,如同路上的汽车一样往返。现在江上除了持续上涨的水——那灰黄和灰蓝的细密纹理——有些像是年代久远的古画颜色,便无其它。巨大的虚空,塌陷的寂静,难以察觉的缓慢的整体移动,对天空镜像般的呈现,以及持续地吞噬两岸实物的延展——此外,你无法在它身上看到更多。十年禁渔的措施出台后,江面回到了宁静和清澈。

随着渔船和沙船在江面消失,江岸的建筑显得更加醒目起来。从酒店窗口望去,对岸的建筑物在水天之间森林般茂密(从对岸看这边亦是如此吧)。这些建筑都是这十数年间矗立起来的——它们还在拓展、延伸,不断扩大城市的边界。对岸建筑丛林中,正对着你窗口的,是一座孤峰耸立的大楼,这栋正在装饰外墙的建筑比周围的高楼足足高出一倍,它的顶端真的藏在云层里。在这样阴沉的雨季,雨水搅黄的江面无法呈现建筑的倒影。白天的江景和夜晚差别还是挺大的。白天,沉默的建筑冬眠一般,到了夜晚,绚丽的灯光将它们点燃,显得容颜焕发、美轮美奂。一个巨大的熠熠生辉的圆圈(摩天轮),两座弧形大桥,以及被五彩灯光披挂的建筑,上演着一场盛大的灯光秀。白天看起来沉默、喑哑、虚空的江面,叠映出镜像功能,仿佛投放在银幕上的电影一般让人惊奇。你曾数次带外地的朋友到秋水广场观看喷泉和灯光秀,但与你此刻从酒店出来散步,看到的灯光秀竟然感觉不同。观看的表演特征消失了,它们,就像长在树上的叶子一般真实。

你像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亲近这条江,只要睁开眼,它便在你的视线里。但你也发现,二十多年来你其实一次也不曾以泳者的身份与它肌肤相亲。秋水广场与滕王阁之间的江面,在夏天倒是有观景的游船,你未曾上去过。你对它的了解除了观望,并未曾接近。你可悲地想到——这仿佛是你处世的一种态度,总像个人群中的疏离者,对他者戒备,过分小心和谨慎,对人性不想深度勘测。你害怕受伤,更害怕伤及他人。你有时会想起第一次情感火焰的烧灼,也像看这场灯光秀一般,缺乏看清那火焰的勇气,就让它熄灭在无尽的暗夜中。后来追忆和反省——那是出自一种什么样的心理。你在书籍之中寻找“病因”,在精神层面寻找冷漠、疏离的根据,你是否找到答案?

有人依赖烈酒和咖啡。他们属于情感浓烈的人。你喜欢白开。你不善饮,小酌是你喜欢的状态。你信奉心外无物。因而,你看江水,其实是看自己的心而已。它持续地上涨,就像快要撑破心的界限——这带来了张力。你无比紧张地看到它不断加宽——相比住进酒店的前十来天,江面宽阔了快一倍,从窗口的位置看过去,那岸边红蓝色的塑胶行道几乎与江面齐平了。第一天,你来到江边,那绿色草洲上还有家长带着孩童游戏,还有宠物暂时离开主人的牵绊,跑到草地上左闻右嗅。现在,水以它无声而不容分说的强悍侵占了那里,将它们踩在自己透明、虚无的脚下。

电视里说今年的第一道洪峰已经到来。每年这时,是考验这江域的时刻。去年,大概也是这个时候,这条江的下游,造成区域性洪涝灾害的情景还历历在目。从新华社提供的照片看,彭蠡之滨的鄱阳县处在一片泽国中。作为长江的支流——赣江,以及汇聚江西五河的鄱阳湖,与整个长江水系息息相关。每年五六月份,是大自然对长江中下游地区无情肆虐之时。人们还没从人间美景四月天的欣悦中回过神来,灰色的云层和持续的暴雨便开始了对人们沉醉“门前梅柳烂春晖”快意的加倍索还。

你窗口正对着的,是个综合文化馆,几个露天羽毛球场,不知出于何种原因,正关门停业。地面挖开但没有显示往下走的迹象,浑黄的水洼,倾铺在翠绿、锈红色球场的污泥——在雨水的浸泡中,显示出一种萧瑟之感。

这沿江一带,曾经也是一片荒滩。后来,一幢幢积木般的房子盖起来了。十多年前,你和朋友散步到这,随意走进那一栋栋抹着灰色水泥的三四层高造型各异的房子里。对岸也还是一片荒滩,只有零星的房子,完全看不出一个建筑丛林会如雨后春笋突然拔起。你们倚靠着阳台,脚踢着细碎的水泥疙瘩,听到它从空洞的阳台掉下,落在荒草中发出“噗”的声音。这一带,车辆很少,世界安静,仿佛可以听到流水的声音。你来这城市既久,不免生出厌情。你对朋友说无法融入这城市,总有疏离之感。作为一个逃离家乡的写作者,你似乎开始成为一个思乡者。你分析不喜欢这个城市的理由:第一,它没有提供一个省会城市应有的人文气和烟火气,这二者反映在你交往的一些人身上,都不鲜明和深刻,保守主义和小市民意识反而显得特别突出,这加剧了你精神上的孤独。第二,这城市女性同样缺乏足够吸引人的特质,其实是对第一条理由的侧面印证,非但没有加持反而削弱了这城市的魅力,如果从这个角度上来看,那些个性并不鲜明的男人们倒变得不那么难以接受。第三,这城市更像是若干个县城的集合,你素来敬重的一个作家曾不无调侃地说,我生活在赣省某县,遗憾的是,属于县城最动人心魄的那个年代已经逝去,你错失了它最富有时代韵味的时刻。最后一点,也许可以这样说,除了自己的家乡,你并不会真正地爱上其它城市,虽然那时你感受到的只是压抑和窒息。

朋友笑了,他对你的想法非但没有感到奇怪反而称许。这么多年来,他是这个城市你为数不多的心领神会者。那时,他自己似乎处在人生的一段斜坡,他对自己的未来没有清晰的把握。在写作以及务世之间摇摆,也在一段若隐若现的情感间摇摆。

包括几年后在江边矗立的摩天轮,以及彰显城市巨大欲望和消费热情的这条后来以“新天地”名之的沿江建筑群——会所和高档餐厅密集区,很快便遭到当头一棒。红极一时的灯红酒绿的饕餮盛宴持续不到一年便歇菜了。对腐败和吃喝风的整肃,使得此地很快车马稀疏、人庭冷落。欲望的旗帜刚刚鼓涨,便草草地降落,人心的昏聩在迎面一击后,开始变得理性和回到常识。多年以后,“新天地”以另一种更加亲民和务实的面目出现,不再以骄奢和纸醉金迷的招牌示人。其喧嚣和虚幻的面目扯掉以后,与江流的平和反而相得益彰。

十多年过去,你变得更加包容、稳重,愤世嫉俗已经远去。你曾写过一篇文章《一个人和他的城市》,那种与城市的抵牾、疏离和陌生,既是造成你郁郁寡欢的原因,也是结果。那时,女儿刚出生,还在家乡的县城,快到上幼儿园的年纪。你每个周末坐夜班车回去,这个天使让你在堆放着肮脏被子、散发着脚臭的狭窄、黑暗空间内,整夜难眠。交通不像现在这么便捷,那时,两地之间的道路还在机器艰难的喘息和被雨水浸泡的泥地中艰难塑形。汽车抛锚的事件常有发生。因为差不多要走一整个晚上,司机和乘客中途在吉水县八都镇的一个路边餐馆吃饭。无须赘言,选择夜班车,无非是最大化地利用周末时间,好在周六黎明中出现在女儿身边。如今,八都镇的路边餐馆早已不再,高速公路已畅通无阻。

你家乡有一条江叫莲江,源于境内罗霄山余脉高天岩,经县城东南至砻山口流入邻县永新禾川,再经泰和县流入赣江。感觉中家乡这条江,与城市这条江,像是两条江,其实只是枝与干的关系。你家与莲江的距离,就像现在临窗看到的赣江这么近。不同于你与赣江的疏离,莲江就像家里放大的澡盆,夏日的每个下午或黄昏,你都浸泡其中——那是你感受舒适的最佳方式。自然,这条江并非泳池一般平整和安全,未知的凶险常夺人性命。每年总有人成为“河神”的祭品。“落水鬼”是大人嘴里频说的一个词,却依然无法阻挡你和大部分男孩迈向江河的脚步。小学毕业的暑假,家住驻县地质大队的一个孩子——你小学同桌,与他叔叔在东门桥下游水,两天后人们才在永新禾川找到他幼小的被水涨泡的身体。江水是温床,也是噩梦。母亲说找人给你算过命,八字忌水。但那有什么用,父亲在异地安福县一个国营钨矿上班,母亲在教育孩子的经验上,乏善可陈,便任由你野蛮生长。

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南方县城,充满活力。对于你这样的少年来说,新鲜事物每天都在上演,譬如:小抄本、迈克尔·杰克逊、邓丽君、喇叭裤、斧头帮、伤痕小说、汪国真、琼瑶、少林寺、高仓健、马龙·白兰度、气功、特异功能、UFO、陈景润、女排……让人目不暇接,构成生活的“别处”。荷尔蒙已开始在青葱的体内分泌,喉结也开始显现。你变得敏感、多思。有一个学期,学校广播里播放一首歌曲《风雨兼程》,却让你脊椎尾骨微微颤栗,你被歌词和旋律击中,陷入其中不能自拔。这伤感的旋律中,似乎荡漾着一个穿桃红色毛衣的女生倩影。一切全无征兆。但你开始与一个名字里有“海”的男生秘密交往。下课后,你会出现在他家中,俩人都是绘画爱好者。画连环画,成为你们放学后郑重其事的日课。穿桃红色毛衣的女孩正是“海”的邻居。这幼稚的伎俩后来以女孩母亲一张愤怒、歪曲的脸,出现在你们面前,对你可怖地叱责方告终。这像是你人生第一个挫折,预示着今后情感的道路不会一帆风顺。你在长篇散文《镜中童年》中,对上世纪八十年代县城的生活,有过普鲁斯特式的回望。仿佛一个流亡者不断舔舐记忆之伤。那源头性的生活,对你后来的生活构成了挤压和排斥。你走得愈远,河流那头的生活就愈清晰,而你此在的生活成为一种流水的性质——无法捕捉和把握,只能呈现记忆之河床的青草和卵石。

那构成你怀念的情节是什么呢?崔健用红布蒙住双眼抱着吉他的愤怒歌唱,街头少年血气方刚地茬架(像电影《阳光灿烂的日子》里一样),背着军绿色书包勾肩搭背在女孩身后胆怯而恣肆的玩笑,大人无尽的争吵,县城电影院疯子第一次让你感受到的“悲悯情怀”,还是……混乱的思绪像漂浮的云层、风尘仆仆的火车一样移动。赣江连接着家乡的莲江,却无法连接那逝去的时光。江河日日流淌,这巨大的血管,暴露在天空之下,某种意义上,天空和河流属于同一种事物,具有虚无和永恒的性质。